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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 据 与 存 在
——论海德格尔《根据律》中的根据问题

2018-12-20赵中华

学术交流 2018年11期
关键词:莱布尼茨声调海德格尔

赵中华

(湖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 长沙 410081;湖南工程学院 党政办公室,湖南 湘潭 411104)

从海德格尔一生的思想发展来看,根据问题占有重要的地位。海德格尔的许多作品都在根据问题的视域中运行,比如《从莱布尼茨出发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始基》[《海德格尔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第26卷]、《论根据的本质》(《全集》第9卷)、《德国观念论与当前哲学的困境》(《全集》第28卷)、《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残篇第五十)》(《全集》第7卷)、《根据律》(《全集》第10卷)等。本文之所以选择《根据律》一书来探讨海德格尔的根据问题,是因为作为海德格尔关于根据问题的总结性著作,此书展现了其根据问题思想全景。

本文的考察进程将按以下步骤展开:首先,依据《根据律》跟随海德格尔揭示出根据律的二重性,即“作为存在者定律的根据律”和“作为存在律的根据律”,其次,再来分析根据与存在的同一与差异之所在。

一、作为存在者定律的根据律

莱布尼茨关于根据律有三种层层递进的表述,我们可以将它们分别称为:通常表达、严格表达和完整表达。通过对根据律这三种不同表达的分析,海德格尔揭示出作为存在者定律之根据律的有力根源。

1671年,25岁的莱布尼茨第一次在《抽象运动理论》一文中提出了根据律(Nihil est sine ratione),德文翻译为Nichts ist ohne Groud,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这是根据律的通常表达,它意味着“普遍地,也就是说,常规情况下,每一个存在者都有某种根据,可以解释它存在和如此存在这一事实以及它如何存在”[1]11。对于我们通常的认识来说,这是自明的。它规定了根据律权力领域的范围:没有什么现实存在和可能存在的存在者没有根据,它关乎一切存在者,一切存在者都在它的权力支配之下。同时,人的表象活动也总是与之相应,总是在寻求它所遇到的每一个存在者的根据。海德格尔指出,在人类的表象活动中,根据律是最高原理,同一律、差异律、矛盾律和排中律均依据根据律而得以运作,“根据律是一切原理的那个原理”[1]14,更简洁的表述就是“根据律是诸定律之根据”[1]26。

根据律关乎一切存在者,同时也是人们思维活动的最高原理。那么,它这种强力的根源何在,“在这一原则中是什么在真正地施展权力以及它是如何施展权力的?”[1]44这个秘密存在于莱布尼茨对根据律的严格表达中。在后期,大约写于1688年的《对普遍自然之奇异秘密的诸发现的一个样本》一文中,莱布尼茨首次提出了根据律的严格表达:应被归置(Reddere)之根据的原理。这也就是说,根据能够为了每一种真理、每一种真实的命题而被归置。而“归置根据”就意味着“回予根据(Den Grund Zurückgeben)”[1]249,就是要探明真理或命题的根据是什么以及从何而来。所以,对于莱布尼茨而言,严格意义上的根据律就是应被归置之根据的原理。

莱布尼茨“根据应被归置”这一提法暗含着两个问题有待澄清:一是根据为什么必须被归置;二是根据应向何处归置。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对于近代形而上学而言——当然也包括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真理始终存在于判断中,真理始终是一个真实的命题,一个正确的判断。然而,判断并不天然就是正确的,错误的判断比比皆是。如何知道一个判断是正确还是错误,这就取决于一个判断是否有根据。有根据,判断就正确。否则,就错误。所以,莱布尼茨说道:“因为一种真理每每只有这样才是真理,即当根据能够被回予它之际。”[1]250对于一个判断来说,根据有其位置,“那种东西,那种作为主语和谓语统一着的统一性而承受着它们之结合的东西,乃是那种基础,即判断之根据”[1]250。这个根据赋予主语与谓语结合以合理性,“为判断之真理提供了依置性(rechenschaft)”[1]250。因此,只有当主语与谓语的结合的根据被给予了,根据被归置了,判断才是真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根据律始终是认知活动的最高原理。

我们再来看第二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海德格尔分析道:

因为在论证进程中,或说得普遍些,在认识活动中,事关宏旨的就是对对象(Gegenstände)的前置(Vorstellen),所以这种“回”(Zurück)就运作起来了。哲学的拉丁语言对此说得更为清楚:表象活动是再-现(re-praesentatio)。所对待者朝向进行前置活动的自我、归于这种自我并对着它而被呈现了,被置立到一种当前中去了。按照应被归置的根据的原理,前置[表象]活动——倘若它应当是一种认知着的活动的话——必然把所对待者的根据朝向表象活动,并且这也就意味着,回予(Reddere[归置])给表象活动自身。在认知着的表象活动中,根据将被归置给认知着的自我。这是根据原理所要求的。[1]45-46

在上述这段引文中,海德格尔表达了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根据律要求着这样一种普遍的“呈现”,即在认识中的所有东西都必须作为一种被表象的东西而呈现于当前。也就是说,只有那种以被“置立”到其根据之上的方式而呈现在我们的表象活动中与我们相遭遇的东西,才可被视为对象。所以,随后海德格尔说道,“只有那种东西,在一种被论证了的(Begründeten)表象活动中被带到站立中的东西,才能被视为存在着的东西”[1]56。所以,对于莱布尼茨和近代思想而言,存在者如何存在的方式就在于对象的对象性。在这种意义上,根据律就成为关于存在者存在的原理。另一层意思是根据最终被归于主体。在认识活动中,根据被归置给进行表象活动的、“认知着的自我”。海德格尔随后也再次确认了这一观点,“根据本身要求着这一点,即,作为根据而被回予——也就是说,‘回’向那种再-现着的东西,亦即表象着的主体,并且是通过主体而为了主体”[1]56。在这里,海德格尔不但确认了“根据最终被归予主体”,而且还说这种回予是“通过主体而为了主体”。“通过主体而为了主体”意味着什么?张柯对此进行了精彩分析,“对象固然首先是通过主体的表象活动所递交的根据才得以可能,但从对象角度来看,作为‘相对站立者’,对象之持存又必须保证 ‘对立’向度的持续存在,由此就必须保证对象之相对者的‘存在着’,而在表象活动中,‘存在着’仅仅意味着‘有根据’或‘被给予根据’,因而,就主体之表象活动的相关效应而言,对象还必须递交根据给表象着的主体,而对象本身绝不能‘创生’根据,是以它所递交于主体的根据就是主体递交给它的根据,故从主体角度来看,根据是被‘归置’了而且必须被归置,也正是在这一归置中,主体被对象所论证(begründen),由此才‘存在着’”[2]182。正是在这一对成性的活动中,主体给予了对象以根据,对象又必须把主体所给予的根据返还递交给主体自身,从而使主体也有其根据。那么,在这一对成性的活动中,在根据之归置中,对象的对象性和主体的主体性(自我、意志)均得以达成,所有的存在者(作为对象的存在者或作为主体的存在者)均因根据律而得以存在。正如海德格尔所认为的,伴随着根据律的提出,“对存在者之存在的一种新的阐释就展现开来了。紧接着,存在就自行揭示为对意识而言的对象性,并且这同时就是说:存在使自身作为意志显露出来”[1]138。

综上所述,严格表达的根据律,作为根据应被归置(为什么归置及向何处归置)的根据律,不仅始终是认识活动的最高原理,而且也是认识活动之对象最高原理,同时更是认识活动之主体的最高原理。所以,海德格尔认为,根据律的强力就在于此,即“这种‘应被归置’,这种对根据之归置的要求,就是那种在作为强大原则的根据律中施展着权力的东西”[1]50。

在写于晚年的《单子论》中,莱布尼茨确立了根据律的完整表达:principium reddenae rationis sufficientis,应被归置的充足根据的原理。与严格表达相比,这种完整表达突出了根据的充足性。海德格尔分析道,根据要求着它的归置,也同时要求着根据足以作为根据。通过“充足”这个规定,莱布尼茨思考的是,一个为了对象持立之规定的完全-持立性(Voll-ständigkeit)的观念。只是在其可能性条件的完全持立性中,只是在其根据的完全持立性中,对象的持立状态才得到了彻底的确保和完成。也就是说,根据自身必须是充足的,这种充足是被对象之完成所要求和规定的。因而,在莱布尼茨那里,充足根据也就意味着最高根据[1]150。

海德格尔认为,莱布尼茨对充足根据律的发现和规定,不仅仅规定了现代逻辑到数理逻辑的发展以及现代逻辑到思维机器的发展,也不仅仅规定了德国唯心主义及其后继分支中对主体之主体性的更为极端的阐释,它还规定了现代形而上学的主要倾向,即“近代是把自身建置在所有东西——存在着的东西和能够存在的东西——的完全的可归置性之上的”[1]73。

然而,在上述理解中,“根据律不是什么对根据的断言,而是对存在着的东西的断言”[1]94。那么,何种东西是根据律的根据,也就是说,根据的本质又是什么。这就需要我们从这种作为存在者定律之根据律的领域起跳,跳入作为存在律的根据律中去寻找。

二、作为存在律的根据律

海德格尔认为,只有通过用另一种方式重(zhònɡ)读根据律才能抵达探讨根据之本质的领域。这种重(zhònɡ)读是从上述作为存在者定律之根据律这一起跳领域而来的思想跳跃。

根据律通常说:Nichts ist ohne Groud,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这是我们在作为存在者定律之根据律领域的通常说法。但是,我们也可以在另一种声调中倾听到根据律:Nichts ist ohne Groud,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在这两种声调中,重音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在第一种声调中,重音在“没有什么”(Nichts)和“没有”(ohne)上;而在第二种声调中,重音却落在“是”(ist)和“根据”(Groud)之上。海德格尔分析道,考虑到“ist属于sein的变位”这个语法常识,如果更加认真地倾听第二种声调“没有什么存在着的东西‘是——没有根据的’”[1]104,我们就会发现一种截然不同的实情——作为存在律的根据律:

这个“是”命名了——尽管是完全不确定的——每每存在着的东西的存在(das Sein des je und je Seienden)。根据律现在作为对存在者的断言而前存着,它说,像根据这样的东西归属于存在者的存在。由此表明,根据律不只是对存在者的断言。毋宁说,我们发见到:根据律是就存在者之存在而说的(sagt vom Sein des Seienden)。这个定律说了什么?根据律说:像根据这样的东西归属于存在。存在是根据性的。[1]104-105

海德格尔在此处说出了他在作为存在律的根据律中听到的实情。为了防止误解,海德格尔随即作出说明,“根据归属于存在”说的并不是,存在有根据,存在是被奠基的,而是应该理解为,“存在是作为存在而起根据作用的。存在者只有据此才每每有其根据”[1]107;“存在永远都不能还有某种根据,某种为存在进行奠基的根据。因此根据始终是离于存在的”[1]108。由此,可分别得出两个重要洞见:存在与根据“是”同一者,存在“是”离开-根据(Ab-Grund)[1]109。从海德格尔的立场来说,“是”(ist)与“存在自身”(Sein)之间有着一种特殊情形,即作为“无蔽状态、显现”的“是”(ist)不同于运作于显隐二重性中的“存在自身”(Sein)。所以,为避免误解,海德格尔将上述两个洞见严格表述为,存在与根据:同一者;存在:离开-根据。“存在:离开-根据”这一表述严格而明确地说明了存在自身不被奠基,没有任何东西能向存在自身提供根据;而“存在与根据:同一者”则又鲜明地指出了存在与根据的同一性:存在自身是从根据的本质而来起支配作用的,“存在自行敞显并且施行敞显地整置了‘时间-游戏-空间’,以便存在者能在其中显现”[1]130。

这里的两个洞见表明了同一个事实,“存在与根据共属一体”[1]108,存在与根据既差异又同一。由此,海德格尔得出了“根据的本质”的答案:从其与存在自身的共属一体而来,根据获得了其本质,“根据的本质”就在于“存在与根据共属一体”[1]108。

从根据律的第一种声调到第二种声调的转变是一种思想方式的改变,按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是一种跳跃,因为第二种声调不是从第一种声调中推导出来的。“在声调的这种变换后面隐藏着思想的一种跳跃。这种跳跃以没有渡桥亦即没有进展之连续性的方式把思想带入了另一领域并带入了另一种道说方式中。”[1]111-112与第一种声调从存在者来道说存在不同,在第二种声调中,存在从自身而来道说既显且隐的自身,道说自身的天命:同时自行置送(Sichzuschicken)而显现和自行回隐(Sichentziehen)而隐藏。所以,在第二种声调中的根据律就是道说存在自身的存在律,相应地,“在根据对于归置的那种特别地施展着权力的要求中,存在之天命置送(Geschick)就以一种迄今未曾听闻的方式起着支配作用。”[1]118当然,这种在根据之归置要求中起支配作用的存在之天命置送,就是指在回隐之方式中的天命置送。

三、根据与存在的共属一体

正是在海德格尔指明的存在的本质——存在与根据共属一体——中,我们能够洞见到存在与根据的同一与差异。

作为存在律的根据律,存在与根据:同一者;存在:离开-根据。其实,从通常的逻辑规则来思考,两个洞见就是矛盾的:如果“存在与根据:同一者”说的就是“存在=根据”,那么“存在≠离开-根据”。然而,海德格尔说得斩钉截铁,“只要存在与根据:同一者,存在就‘是’离开根据”[1]238。因为从西方早期的思想来看,“同一”指的并不是“某物与他物的那种空洞的一式性(Einerlei),也不意指某物与它自身的那种一式性”[1]190,即不是如同逻辑上A=A那样的可被无限重复的同一性,而是意指本质上的共属一体性,意指两个不同的东西互相分开而又始终聚集在一起的情形。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这种在‘分持’中的‘聚持’(Zusammenhalten im Auseinanderhalten)乃是那种东西——我们把它称作是同一者和同一者之同一性――的一种特性”[1]190。其实,这种意义上的同一性就是统一性,“贯穿西方思想的历史,同一性都显现于统一性的特征中”[3]29。所以,这两个洞见才能相互并存并相互支撑。海德格尔的这两个洞见,明确地表明了存在与根据的同一和差异——“存在与根据:同一者”这一表述确认了两者之间的同一和差异,差异在于存在和根据始终是不同的两个东西,同一在于存在与根据总是共属一体;而“存在:离开-根据”则进一步明确了两者之间显现出来的差异:存在是根据性的,为存在者提供根据,但它本身既不是根据也没有任何根据。

我们阐明了存在与根据共属一体的含义,指明了它们同一与差异之所在,但我们尚有疑问,为何会有存在与根据的这种共属一体呢,它们的同一与差异之所为何来?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要去追问“存在与根据是如何聚在一起并共属一体的”[1]191。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就需要到存在自身的天命置送中去寻找。

存在的天命置送有同时发生的两个方面,即自行置送和自行回隐。存在在自行置送中整置了 “时间-游戏-空间”,以便存在者能在其中显现。在此,存在为存在者提供了根据,存在作为根据而本现(West)[1]237。从静息于存在之天命置送中的西方历史思想来看也是如此。海德格尔分析,在近代思想中,尤其是在康德哲学中,理性(Vernunft)为作为对象的存在者提供了存在的先天可能性条件,提供了根据(Ground)。而理性与根据两者同时又是拉丁语Ratio的翻译。Ratio的动词是Reor,后者的主导意义是按照某种东西而调置另一种东西,就是德语Rechnen的意义。Ratio也就意味着依置(Rechnung)。作为依置的Ratio有两个方面:一是依置活动本身;二是某物依据其而被整置的所以依置者,亦即依置性。海德格尔认为,根据和理性正好分别承袭了Ratio的这两个方面的意义:根据是所以依置者、依置性,理性正是觉知着的依置活动[1]222-223。拉丁语Ratio有一个希腊词语与之对应:λγο。λγο意味着聚集着的相对-放置着的“让前存”,它“一体地同时道说了:作为‘让开显’、‘从自身而来开显’的‘让前存’即φσι,亦即‘存在’;和作为呈送、根基之构建、奠基活动的‘让前存’,亦即‘根据’”[1]230-231。由此,λγο一体地同时命名了存在与根据,“存在在天命置送的意义上与根据‘是’同一者”[1]237。

至此,海德格尔对“存在与根据是在何种意义上共属一体”的解答似乎是圆满的。但考虑到存在的天命置送又同时发生的自行置送和自行回隐两个方面,相应的“λγο于自身中同时既是一种解蔽又是一种遮蔽”[4]236,我们不禁会产生疑问,从存在自行置送的意义上,从作为解蔽的λγο即φσι的意义上,存在与根据共属一体。这是明显的,但在存在自行回隐的意义上、在作为遮蔽的λγο的意义上,存在与根据是否也共属一体?海德格尔没有明确提出这个问题,相应地也就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以另外的方式间接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通过隐蔽其本质,存在让别的东西显露出来,也就是说,让根据(Ground)以ρχα、αται、rationes、causae、Prinzipien、Ursachen、Vernunftgründe之形态显露出来。在回隐中,存在遗留下了根据的这些形态……”[1]236由此,我们可以很明确地推断出,在自行回隐的意义上,存在与根据不是共属一体的。

存在自行敞显地整置了“时间-游戏-空间”以供存在者在其中显现,“存在奠基了‘是’”[1]238,但同时,存在仅仅作为自身而不是根据之类的东西而回隐,以便“始终是每一种解蔽的源泉”[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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