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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原莎士比亚戏剧的宗教文化色彩
——以傅光明翻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例

2018-01-29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6期
关键词:罗密欧与朱丽叶朱生豪莎剧

熊 辉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中国读者对莎士比亚戏剧的阅读和了解主要依靠曹未风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朱生豪等人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和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①曹未风从1931年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在1942年到1944年间,其所译的11种戏剧以《莎士比亚戏剧全集》为名,先后在贵阳文通书局出版;1946年,又以《曹译莎士比亚全集》为名在上海文化合作公司出版10种戏剧。朱生豪从1935年开始翻译莎士比亚,至1944年逝世为止,共译出31种戏剧,人民文学出版社后来又约请专家校订了原译文,并补译完善了余下的几种,于1978年出版了11卷本的《莎士比亚全集》。梁实秋从1930年开始“凭一己之力”翻译莎士比亚,其所译40卷本的《莎士比亚全集》于1967年在台湾远东图书公司出版发行,中英对照版本于2001年在大陆出版。而到了21世纪20年代,由于语言表达习惯的变迁、读者对莎剧研究资料的占有或部分人对莎剧原文的阅读,致使当代读者对既有译本产生了不少质疑和批判,新的莎剧翻译因此呼之欲出。傅光明先生立意重新翻译莎士比亚全集,不仅应和了时代诉求,而且从他已经出版的几部悲剧译作来看,又是对过往翻译之不足的极大完善,在中文语境中再现了莎剧的经典性。本文接下来将以《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戏剧为例,从宗教和西方风俗文化入手,论述傅译本对莎剧经典地位和艺术品格的还原,据此说明傅先生的《新译莎士比亚全集》何以会成为莎士比亚翻译史上的优秀译本。

傅光明先生注意到,在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中,源于《圣经》的母题、意象、典故、转义、隐喻、象征、引申、升华等多达八千余处。”[1]243我们的确很难想象,离开《圣经》后的莎士比亚是否还能创作出如此伟大的作品?因此,中国人翻译莎士比亚如果忽略或有意抹杀文本的宗教色彩,译文丢失的不仅是西方文化,更是对莎翁创作谱系和写作资源的遗弃,注定不能再现莎剧艺术的伟大和不朽。

傅光明的译文符合莎士比亚创作时的基督教语境。人们在起誓的时候,常常会说“以圣母玛利亚发誓”,傅译本有很多地方都将此话翻译出来,而朱译本往往将此省略不译。比如格里高利表不信任桑普森时的话,傅译为:“不是?以圣母玛利亚发誓,我还真信不过你。”[1]②莎士比亚著,《罗密欧与朱丽叶》。傅光明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整个文章所引傅光明译本中的戏剧内容,均来自此书,后面不再加注释说明。而朱生豪的翻译则是:“哼,我倒有点不放心。”③莎士比亚著,《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全集(5)。朱生豪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整个文章所引朱生豪译本中戏剧内容均来自此书,后面不再加注释说明。两种译文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同,但傅译本更容易与原文达成一致,而且还能体现出宗教思想渗透到人们日常生活的现实语境,也体现出译文与原文之间的“文化对等”。省掉插入语式的“以圣母玛利亚发誓”这句话,虽然表达的意思依然很清楚,但却不符合英国人说话的习惯。对于非基督教徒或不熟悉文艺复兴前后英国语境的人而言,要发现莎剧中隐含的“圣经话语”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对一般的读者来讲,剧中人物的话是否与《圣经》话语有关也无足轻重,只要不妨碍他们理解剧情即可。但对译者而言却非常重要,它既能呈现原作精彩的剧情,又能将原作的宗教色彩或戏剧发生的文化背景传递给读者,译本岂不更完美?从对剧作文化背景和伊丽莎白时期宗教环境的翻译来看,傅光明先生明显比朱生豪先生把握得更好。比如班福里奥有句台词,傅光明的译文是这样的:“分开,一群蠢才!把剑收起来,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朱生豪先生的译本与此毫无差异,唯一不同的是傅译本对此进行了说明:“《圣经·新约·路加福音》23:24,被钉在十字架以后,耶稣说:‘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傅光明还翻译了班福里奥的一句台词:“我只是在维持和平;收起你的剑,或者帮我一起把他们分开。”朱生豪对此句话的翻译同样完美,但傅光明的译文却解释道:“《圣经·新约·马太福音》26:51-52,有同耶稣在一起的一个人,伸手拔出自己的剑,砍了大司祭的仆人一剑,削去了他的一个耳朵。耶稣遂对他说:‘把你的剑放回原处;因为凡持剑的,必死在剑下。’”[1]11如此一来,我们方能理解莎士比亚的戏剧语言不仅来自民间,而且来自《圣经》,或者那时人们说话流行以《圣经》为模子,如此便能发现莎剧创作的语言资源,亦能反映出人们的生活空间散发着明亮的宗教光芒。

伊丽莎白时期宗教的流行及大众对圣经的熟悉程度,决定了莎士比亚戏剧创作过程中会将之作为思想和语言的主要来源;换句话说,由于人们笃信基督,便会在生活用语中不自觉地套用圣经话语,由此形成了莎士比亚戏剧语言的重要特征。恰如译者所言:莎士比亚将基督教的影响几乎化为无痕,“对《圣经》‘故事’烂熟于心的莎士比亚,不用太费脑子,就可以驾轻就熟地将《圣经》‘故事’天衣无缝地嫁接到自己所要讲述的故事中”。[1]248比如凯普莱特在表达对女儿的喜爱之情时所说的话,朱生豪先生译为:“我在这世上什么希望都已经没有了,只有她是我唯一的安慰。”傅光明先生的译文是:“除了她,大地吞没了我所有的希望。”而且傅先生还特地说明《圣经》中至少有四个地方的话与此关联:“《圣经·旧约·民数记》16:31-32:‘摩西刚说完了这一切话,他们脚下的地就开了口,把他们和他们的家眷,并一切属可拉的人丁、财物都吞下去。’《圣经·旧约·申命记》11:16,摩西对众人说:大地在众人面前裂开,把他们和他们的家族、帐篷,和所有的仆人、牲畜都吞了下去。《圣经·旧约·诗篇》106:17:‘地裂开口吞下大坍,/掩盖亚比兰一党的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15:12,摩西赞美耶和华:你伸出右手,/地便吞灭他们。”[1]22相信莎士比亚时代的基督徒都能从莎剧中发现很多来自《圣经》的话语,也只有这样的话语才符合他们具有浓厚宗教情结的现实语境,倘若我们在翻译的时候将之有意或无意地误译、漏译,难免会失去原文的文化色彩,也不利于中国读者了解《圣经》对西方文学语言所产生的强大影响力。

由于基督教的盛行以及人们对《圣经》的广泛阅读,伊丽莎白时期的大众能够游刃有余地借用《圣经》中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情思。在第二幕第二场中,罗密欧在等待朱丽叶说话的过程中,将之描述成飘飞的天使:“夜空里,你在我的头顶闪耀,就像世间的凡夫俗子看见一位舞动双翅的天使,只能把身子退后,出神地睁大眼睛,仰视着天使驾着飘动的云朵从空中驶过。”如果不把这句话还原到宗教语境中,我们认为莎士比亚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和语言表达能力,他把朱丽叶比喻成天使,把天空描绘得充满了梦幻色彩。但实际上,如此美妙的语言来自《圣经》的启示,根据傅译本中的注释,我们方能悟彻到《圣经》充当了莎士比亚创作时取之不尽的语言资源库。在《圣经·新约·使徒行传》(1:9)中有这样的话:“说完了这话,耶稣在他们的注视中被接升天;有一朵云彩环绕着他,把他们的视线遮住了。”[1]61当朱丽叶对罗密欧发誓时说:“根本不可以起誓;如果你要起誓,就以你自身完美的神性风采起誓吧,那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会相信你的。”我们从这句话中可以读出朱丽叶对罗密欧的信任,她视罗密欧为自己崇拜的偶像,只有他才是自己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但实际上,这句话也是以西方宗教和文化元典《圣经》为资源,蕴含着强烈的基督教语言色彩,并非朴实简单的口头话语。根据傅光明先生的考证,在《圣经·新约·马太福音》(5:34)中,耶稣曾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根本不可以发誓,不可指天发誓,因为天是上帝的宝座。”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朱丽叶会对罗密欧说:“根本不可以起誓”。这句话的后半部分也来源于《圣经》,在《圣经·新约·希伯来书》(6:13-17)中,“上帝向亚伯拉罕立下应许的时候,因为没有比他自己大的,他就指着自己的名发誓。他说:‘我一定要赐福给你,使你多子多孙。’亚伯拉罕耐心地等待,终于得到上帝所应许的。当人发誓的时候,他指着比自己大的发誓;这誓言作担保结束了人和人当中一切的争执。上帝要明明白白地指示那些要领受他应许的人:他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计划,于是在应许上面加上誓言。”[1]65因此,当译者还原了基督教语境下的对话,并给出相应的文化背景和出处之后,读者就会进一步理解朱丽叶要罗密欧对着自己起誓的缘由,彼时英国观看戏剧的受众因为置身宗教氛围浓厚的生活场域中,自然很容易理解这种起誓的重要性。而对与外国宗教文化比较隔膜,或不能将《圣经》烂熟于心的读者而言,没有傅译本中的注释,基本上不可能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以及它暗含的决绝的起誓方式。

正如傅光明所说,《圣经》对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莎士比亚对《圣经》熟悉到了我们今天看来完全是随心所欲、不露痕迹、运用自如、出神入化的境地。在莎士比亚的全部剧作中,几乎没有哪一部不包含、不涉及、不引用、不引申《圣经》的引文、典故或释义。”[3]29

基督教文化除了给莎士比亚及其所处时代渲染上浓厚的宗教文化色彩外,对莎翁的戏剧创作也产生了很多具体而深入的影响。

基督教宣扬的价值观念,以及人死后的归宿等问题早已深入人心。朱丽叶以为罗密欧死了,因此自然联系到《圣经》中的相关诗句,用以说出她想表达的心情。第三幕第二场中,朱丽叶为“死去”的罗密欧祈祷:“你这卑微的泥土之躯,结束生命,回归泥土吧。”此话依然来自《圣经》:“《圣经·旧约·创世纪》3:19:上帝对那男人说:‘你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于尘土;/因为你是用尘土造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圣经·旧约·传道书》12:7:‘我们的身体将归于尘土;我们的气息将归于赐生命的上帝。’”[1]117在第三幕第二场中,朱丽叶的很多话都来自《圣经》,比如“末日审判的号角”“世界末日”“毒蛇”“天使般的恶魔”“狼一样残暴的羔羊”等等。从剧中人物朱丽叶口中说出的这些语言,一方面表明基督教精神和教义对人们浸润很深,另一方面表明《圣经》是莎士比亚创作的重要资源。

莎士比亚剧本中的很多对话具有深刻的哲理,包含着对生活人事的理性思考,但即便是这样的语言也有借鉴《圣经》的痕迹。在非基督教语境中,我们一般认为《圣经》中的话语多关乎精神世界的信仰,富含主观热情与劝诫功能,却时常忽视了它的哲理性和形而下的指导作用。比如在第三幕第五场中,凯普莱特夫人在安慰朱丽叶的时候说:“适当的悲伤表示深切的友爱,但过度的悲恸则证明理智的缺乏。”这句话出自“身经百战”而荣辱不惊的贵妇之口,足以表明言者对生活的大彻大悟,但也极有可能是借“书面”经验在说教:在《圣经·旧约·德训篇》(38:17-23)中有如下警言:“你要悲哭哀悼,并按照死者的功勋,为他举行葬礼,长达一天或两天,以免被人责难。然后你的哀伤得以舒缓。因为哀伤导致死亡,心灵的忧伤侵蚀健康。且让伤痛随葬礼的结束而停止,哀伤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不要让心灵被哀伤占据,要驱逐忧虑,并想一想生命的终结。不要忘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这样做对死者无益,对你自己更有损伤。”[1]141《圣经》给莎士比亚创作提供的思想和语言资源极为丰富,基督教中有关感情的、道德的、劝诫的、歌颂的内容和语言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比比皆是,我们甚至可以说,离开了《圣经》提供的写作资源,莎士比亚的作品几乎无法达到现有的艺术成就,必将变得干瘪无味。

莎士比亚常借助《圣经》中的话语来表达对神圣之物的赞美,或者在紧急情况下向人发出告诫。在第四幕第一场中,在朱丽叶父母面前应允求婚的帕里斯,在劳伦斯的修道室里和未婚妻告别时说:“现在,我告辞了,请接受这个圣洁的吻。”对于帕里斯话中的“圣洁的吻”,我们可以直接理解为他对朱丽叶的尊重,但如果熟悉《圣经》内容的话,就会发现此话是有“历史内涵”的:在《圣经·新约·帖撒罗尼迦前书》(5:26)中有语:“要以圣洁的亲吻向兄弟们问安”;[1]156在《圣经·新约·罗马书》(16:16)中有语:“你们要用圣洁的亲吻互相问安”;在《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16:20)中有语:“这里的兄弟们都向你们问安。你们要以圣洁的亲吻彼此问安。”通过对这个词语的“宗教”溯源,读者就更容易理解在帕里斯心中,朱丽叶是圣洁的女神形象,他尊重并珍爱着她。奈何朱丽叶的情感早已另有所属,帕里斯如此看重的因缘却面临着无望的后果,而他却还被蒙在鼓里,由此突出了莎剧故事的“戏剧化”和曲折性效果。在第五幕第三场中,罗密欧在杀死了帕里斯之后对“长眠”地下的朱丽叶说:“我要永远与你相伴,决不再离开这座漫漫长夜里幽暗的地宫;我就留在这里,蛆虫是你的婢女,我要同它们一起与你长相厮守。”这句富有文采的话是罗密欧对朱丽叶忠贞不渝之爱意的写照,但莎士比亚如此华美的话语却是对《圣经》的仿写:“我唯一的盼望是阴间,/在那里,我可以在黑暗中躺下长眠。/我要称坟墓为父,/称侵蚀我的蛆虫为母,为姊妹。”(《圣经·旧约·约伯记》17:13-14)由此,我们可以说莎士比亚灵活地应用了《圣经》中的语言、场景或情节,也可以说《圣经》孕育了包括莎剧在内的西方文学经典,离开了《圣经》,莎士比亚的剧本无疑是单薄的,莎剧的语言无疑是枯燥的,乃至整个西方文学创作都会变得黯淡无光。在剧本的最后,劳伦斯修士在讲述朱丽叶从坟墓中苏醒过来之后的情形时说:“她刚一苏醒,我就恳求她出去,劝她安心忍受这上天注定的厄运。”在《圣经·旧约·德训篇》(2:4)中有类似的话:“凡降临到你头上的事情,都要接受;在种种困苦中也要忍耐。”这既是对基督教信仰的尊重,也是英国人对宗教和圣经话语的熟悉所致,因此在特殊的危急关头,劳伦斯修士以来自《圣经》的庄重语言劝导朱丽叶赶快走出坟墓。

《圣经》对莎士比亚戏剧创作的影响无处不在,在语言、精神、人物形象乃至命运归宿等诸多层面上,莎翁都巧妙地吸纳了《圣经》的营养。

面对宗教色彩如此鲜明的戏剧作品,译者在翻译的时候必定不能等闲视之,或者用非宗教的眼光来审视原文的艺术特色。

我们几乎可以说,没有《圣经》的惠泽和广泛影响,西方文学的叙事方式和语言表达就会平淡枯竭;正是在传教和信仰的双重驱动下,作为宗教精神载体的《圣经》才在欧洲广大普通民众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人们能够自由自在地从《圣经》中“寻章摘句”,也就有了我们看见的莎翁语言的宗教色彩。因此,如果在翻译的过程中将莎剧语言的这一突出特点删除,则无法呈现莎剧的本来面目,也是对妆扮莎剧的语言外衣的剥夺,最后只剩下赤裸的故事情节,观者难免感到索然无味。第二幕第三场的开头,劳伦斯修士有一句话是:“一片片斑驳的阴云像蹒跚的醉汉,/被泰坦神的车轮驱赶得四处奔逃”;朱译本为:“看赤轮驱走了片片乌云,/像一群醉汉向四处狼奔。”单纯从翻译的角度来看,朱生豪先生的译文可谓“文质彬彬”,达到了内容和形式俱佳的境界。读者即便不通晓原文内容和其所蕴含的宗教色彩,也会为莎士比亚精妙的比喻手法称赞不已。傅译本在此指出了莎士比亚创作所倚重的《圣经》资源:在《圣经·旧约·以赛亚书》(24:20)中有这样的话:“大地震动,像酒醉的人东倒西歪,像台风中的茅屋摇摇晃晃。世界因罪而堕落,崩溃,破碎,永远不能再站起来。”此外,在《圣经·旧约·诗篇》(107:27)中有这样的诗行:“他们东倒西歪,像喝醉了酒;/他们的才能完全失效。”[1]70在劳伦斯修士接下来的话语中,还有一句是:“世道人心也与草木药性情同此理,/本性意志的善良与邪恶势不两立。”对于这句话,傅光明先生同样考证出了它“不寻常”的出处,即在《圣经·旧约·加拉太书》(5:17)中有这样的话:“因为本性的欲望跟圣灵互相敌视,彼此对立,使你们不能做自己所愿意做的。”而在《圣经·旧约·罗马书》(6:12-13)中同样提到:“所以,不可让罪支配你们必朽的身体,使你们顺服本性的情欲。也不可让你们身体的任何部分向罪投降,作了邪恶的工具。”[1]70由此说明善良与邪恶总是势不两立的,与劳伦斯修士的话形成呼应。实际上,我们从傅光明先生的译本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采用了很多注释来恢复莎剧的“圣经”底蕴,除了让读者明白莎剧创作的语境之外,也是为了让我们知道《圣经》对西方文学艺术所产生的深刻影响,它是西方文化和文学的元典文献,也是西方语言资源的宝库。

傅光明先生综合了多个英文莎剧版本之长,也汲取了多个译本之短来完善自己的译文。凡是涉及到宗教语言的地方,他都会参考英文原版中的诸多注释来给中国读者提供理解的便捷途径,同时也让我们明白《圣经》是莎士比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资源。在第二幕第六场中,劳伦斯修士说:“最甜的蜂蜜芳香怡人,却会因甜得发腻而倒人胃口。”凡是有生活经验的人似乎都可以说出这种有一定哲理的话,但莎翁的创作并非无本之源,除生活体验之外,在那个基督教盛行的国度和语境中,《圣经》更是他创作时凭借的丰富资源。如此简单的话,其实也有不平凡的来历,傅译本的注释给出了明确的出处:“《圣经·旧约·箴言》25:16:‘别吃过量的蜂蜜,多吃会使你呕吐。’27:7:‘饱足的人拒绝蜂蜜,饥饿的人连苦涩的食物也觉得甘甜。’”[1]95当然,作为一个神职人员,劳伦斯教父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在情理之中,这也比较符合他的职业身份。他曾告诫罗密欧和朱丽叶:“在神圣的教会把你们结合以前,/你们俩不能这样私下幽会耳鬓厮磨。”这看起来像是神父在告诫年轻人要注意保持节操,结婚之前不能有过于亲密的行为,但“教会把你们结合”却是《圣经》中多处提到的情形,劳伦斯神父不过是在“秉公执法”:比如在《圣经·旧约·创世纪》(2:24)中有这样的话:“因此,男人要离开自己的父母,跟他的妻子结合,两个人成为一体。”而在《圣经·旧约·马太福音》(19:4-6)中耶稣说:“‘太初,创造主造男人又造女人。’上帝说,‘因此,人要离开父母,跟妻子结合,两个人成为一体。’既然这样,夫妻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体。所以,上帝所配合的,人不可拆开。”[1]97

正是对莎剧宗教文化特征的关注和把握,傅光明翻译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具有更加突出的异域文化色彩,为中国读者提供了更加生动的译本。以上论述了傅译本对《圣经》和基督教文化的再现,而西方习俗、礼仪、古希腊罗马神话等文化的翻译再现也是傅译本的重要特征。

莎士比亚的剧作之所以被奉为西方文学的经典,除了依靠人物语言的生动形象和个性色彩来博取受众眼球之外,本质上与它所蕴含的西方文化因素分不开。因此,翻译莎剧必须将其承载的西方古典文化、时代风尚和地方习俗呈现给中国读者,否则我们看见的只是扁平的故事情节,“经典”无迹可寻。

单纯地从文本构成来看,傅译本与朱生豪和梁实秋的两个译本相比,增加了很多注释,为读者理解原文提供了文化背景知识。第一幕第一场中,桑普森说他要是遇见蒙塔古家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他都会“靠着墙走”,也就是朱生豪译文中所说的“占据墙跟”。阅读至此,读者就会对那时人们为什么钟情于“墙跟”犯疑,觉得那不是逞能的行为;因为中国人总是乐于走在街道或大路的中央,以显光明正大或威风八面。但当阅读到傅译本中的注释后,此疑惑便迎刃而解,原来这与伊丽莎白时代的市容有关,彼时的街道垃圾遍地,污秽不堪,反倒是墙边较为干净,如果给人让出墙根儿则表示一种尊敬的姿态。因而,桑普森自己“靠着墙走”而把蒙塔古家的人挤到街中央,在那时的英国伦敦就是一种强势行为。傅光明先生重译莎剧的目的,不只是用现代语言去重新讲述曲折感人的戏剧故事,而是要尽量再现原作的文化底蕴,将原文中具有时代风尚和文化承传的部分翻译出来,再通过添加注释的方式让读者进一步详细了解莎剧中的文化。又比如第一幕第四场中,罗密欧意欲闯入舞会的时候说:“把火把给我。让那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们,用脚后跟去给毫无知觉的灯芯草挠痒痒吧。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谚语,倒是很符合我现在的心情:我愿手持火烛在一旁观看,再好的赌局与我毫不相关。”这是傅光明先生的译文,为方便论述,我们不妨看看朱生豪先生的译文:“拿一个火炬给我。让那些无忧无虑的公子哥儿们去卖弄他们的舞步吧;莫怪我说句老气横秋的话,我对于这种玩意儿实在敬谢不敏,还是做个壁上旁观的人。”比较而言,傅译本能在准确传达原意的基础上,再现更为丰富的内容,将那时候舞会现场地面的布置情况告知读者。朱生豪避开对灯芯草的翻译,即便傅光明将之翻译过来,读者依然会感到很奇怪,为什么舞者要用脚后跟去给灯芯草挠痒?我们从傅译本中反倒明白了更多伊丽莎白时期的时尚:“按伊丽莎白时代的习惯,因尚无地毯,正式或隆重的场合,在地板上铺撒灯芯草。”[1]35

傅光明先生既能将莎剧的故事精彩地呈现出来,又能对其富有文化色彩的地方加以特殊“观照”。倘若译者没有将原文的用典或具有历史文化符号的人物加以说明,且把一些有文化含义的用典省略不译,那莎剧的艺术审美价值就会大打折扣。在第一幕第四场中,罗密欧等人闯入舞会现场时,为什么要“先讲一番客气话”?傅译本给出了解释,读者就会了解到一些西方文化常识,那就是擅自闯入舞会的戴面具者,必须有一位代表出面致歉并向主人道贺。班福里奥希望他们不要“手里拿着鞑靼人的彩绘木工”,扮演成神秘的形象去吓唬舞会中的姑娘。朱译本则是“背着一张花漆的木弓”,完全忽视了原作中的“Tartar”,①William Shakespeare.Romeo and Juliet.Simon&Schuster US,2004.整个文章所引英文戏剧内容和词语,均来自此书,后面不再加注释说明。故而丘比特神箭像鞑靼人的弓箭一样“迅疾”的特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傅译本表现出班福里奥的见识,让读者了解到古代文化知识的原貌。在第二幕第三场中,罗密欧从爱罗瑟琳转而爱朱丽叶,劳伦斯修士惊叹这是个不小的变化:“圣方济各!这到底是怎样的巨变!”我们常习惯于在惊叹时高喊“上帝”“主”“耶稣”“圣母玛利亚”之类的话,很少见到称“圣方济各”的。傅光明先生用注释消除了人们的疑虑,同时彰显出莎翁语言的文化色彩:圣方济各(Saint Francis,1182~1226)是“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女修会的创始人”,也是“动物、商人、天主教会运动以及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同时,“圣方济各的圣痕也是迄今罗马教廷唯一官方承认的圣痕。”[1]74因此,“圣方济各”在基督教语境中具有十分神圣的地位,自然成为人们惊叹时的“求助”对象。

傅译本注重呈现莎剧中的古希腊和罗马文化。罗密欧在描述罗瑟琳的美丽与纯洁时,说丘比特的金箭射不中她,因为“她拥有狄安娜的智慧”,朱生豪先生将之译为“她拥有狄安娜女神的圣洁”,根据莎剧原文来看,此处本意应该翻译为“智慧”而非“圣洁”,并且傅先生专门给出了解释:“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贞洁女神、狩猎女神和月亮女神。狄安娜的智慧,指为保持童贞不受情欲影响的聪明。”[1]18傅译本不仅与原文语义吻合,而且也进一步将罗密欧暗恋的对象刻画成美貌与智慧结合的完美化身。初读西方文学名著的人,倘若不了解罗马神话中的人物性格,就不会深刻理解罗密欧情人的优点。有时候,傅先生不经意间的翻译也能体现出莎剧所具有的古典文化色彩,比如第二幕第二场中,罗密欧在描述朱丽叶的美貌时说道:“升起来吧,美丽的太阳,把那嫉妒的月亮杀死;狄安娜竟为了你,她的侍女,比自己更美丽,已经忧伤得面色惨白了。”朱生豪先生的译文是:“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丽得多,已经气得面色发白了。”两种译文除了“杀死”和“赶走”在程度上存在差别外,最大的不同就是傅译本出现了月亮女神狄安娜的名字,虽然它不能从根本上影响罗密欧对朱丽叶的赞美,但译出之后的文本会使人不由得想起古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女神,以及与之相关的诸多传说,无形中让莎译本披上了浓厚的西方文化外衣,从而赋予莎剧经典作品的特质。

相较于朱生豪先生的译文而言,傅译本在尊重原文的情况下基本做到了“信息对等”,他很少漏译或人为地删减原作内容,体现出严谨的翻译作风,有助于呈现原文所包含的西方文化知识,让读者明白莎士比亚何以伟大,莎剧何以被塑为经典。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部戏剧中,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原型故事和人物、《圣经》中的人物和语言以及各种充满生命活力的俚俗语言等,高密度地出现在莎剧中。如果译者对西方文化和典籍不够熟悉,便难以理解原文,也不可能翻译出高质量的文学。因此,傅译本比较重视对原文“典故”的翻译,比如第三幕第五场中,凯普莱特因为朱丽叶的抗婚而愤怒地说道:“上帝的食粮,我快要气疯了!”针对原文中的“God’s bread”,朱生豪的译本只简单地翻译成“哼!”这样原文蕴含的宗教典故就不存在了。“上帝的食粮”是一种诅咒语,耶稣曾说:“我是生命的食粮……这是天上降下来的食粮,谁吃了,就不死。我是从天上降下来的生活的食粮:谁若吃了这食粮,必要生活直到永远。”[1]147因此,莎剧中的很多话,并非随意的口语和大白话,很多都有特别的出处和来历,如果忽视了这一点,就会抹灭莎剧的丰富性和厚重性,也就会对莎剧的经典地位提出质疑。又比如在第三幕第一场中,茂丘西奥说班福里奥是个“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惹是生非”的家伙,逐一列举了他的劣迹:“有一次,你因为一个裁缝在复活节前穿了新的下沿外展的紧身夹克,就跟人吵架”。没有宗教知识背景和文化常识的人,碰到这样的问题就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班福里奥看见人家穿新衣服就要与之吵架?原文中“doublet”意为“紧身上衣或夹克”,朱生豪将之译为“背心”,字面意义相差很大,是明显的误译。傅先生结合其他英文版本添加了注释:“复活节前的四十天为大斋期,天主教会称四旬斋期,英文为Lent,意即春天。节期首日从圣灰星期三开始,知道复活节前日结束,基督徒视之为禁食和为复活节做准备而忏悔的季节。因此,新的衣服要在节后才可以穿。”[1]102如此一来,读者就明白了为什么班福里奥要和那个穿新衣的裁缝吵架,在基督教盛行和人人笃信上帝的语境下,后者违反了信徒理应遵从的基督教义。如果不添加注释,很多读者根本无法进入剧中人物的说话体系,自然难以理解其对话的奥义,正是如此,傅译本对读者理解莎剧提供了便捷而又学理化的途径。

总之,从傅光明先生对莎士比亚戏剧的时代风尚以及宗教文化的翻译处理来看,其译本相较于朱译本和梁译本而言,再现了莎士比亚天赋异秉的创作才能,最大限度地还原了莎剧的丰富性和艺术性,无疑为读者重新阅读和理解莎剧提供了更好的译本,必将开启莎翁及其作品在中国的新航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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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莎剧复译对本土自然语言资源的吸收——以王宏印汉译《哈姆雷特》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