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梅村书写的“甲申之变”期间的社会状况及其批判
2018-01-23陈岸峰
陈 岸 峰
(香港大学 人文学院,中国 香港 999077)
一、前言
公元1644年的“甲申之变”,应为西晋的“永嘉之乱”与北宋的“靖康之难”之后的最大变局。晋室东迁与宋室南渡,均各自偏安100多年,而“甲申之变”后初期,明室虽有弘光政权及其他南明小政权的苦苦支撑,然却全不堪一击,便即倾覆,由此中国沦陷近三百年(1644—1911年)。此诚为天崩地裂之年代,举国悲恸,千古同哀。吴梅村这样描述“甲申之变”后不久之世态:
自鼎革以来,八年于兹矣。天下靡然,皆以阴谋秘策,长枪大刀,足以适于世达于用,而鄙先儒之言为迂阔。[1]下册,1220
世人纷纷以阴谋、秘策及长枪大刀获取利益,斯文扫地,道尽了世态之凶险艰危。吴梅村在“甲申之变”期间所记载关于他自身避乱以及社会各阶层所面对的艰难困厄,在正史之外,别有记载,正是以史官之职,复补史之阙。
二、仓皇值渔火
“甲申之变”突如其来,兵荒马乱,社会动荡。其时,吴梅村适值辞官在家,遂急忙携家人避难于矾清湖,投奔远房本家吴青房。在受到热情接待之余,吴梅村发现此地仿如桃花源,竟萌生“卜筑买田,耦耕终老”“定计浮扁舟,于焉得终老”[1]上册,7的想法,打算在此隐居。吴梅村在此品尝浊酒、野菜,欣赏江村风貌,悠闲自得。此际正当亡国之乱,天下皆处于恐慌之中,然而清兵攻至金陵或深入吴梅村所处之地并不多[1]上册,228。吴梅村及其家人虽有惊无险,然而诗中已有“妇人充作军俘”之惨况[1]上册,228,可见大乱将近。吴梅村于《避乱六首》曰:“归去已乱离,始忧天地小”[1]上册,7、“干戈犹未作,已自出门难”[1]上册,8、“骤得江头信,龙关已不守”[1]上册,8。虽在避乱,但亦探知最新战况,“有心高酒价,无计掩渔扉”“兵戈千里近,隐遯十年迟”[1]上册,9。战乱之际,“酒价”自然高涨,但吴梅村的心情仍未见乱,至少他亦写了不少江村美景、村夫憨态及酒食之美。及至《避乱六首》其五则语调突变:“可惜两河士,技击无人战。孤篷铁笛声,闻之泪流霰。”[1]上册,9在此,吴梅村怜惜两河的抗清志士,靳荣藩评曰:“家国身世,长歌恸哭,兼有之矣。”[1]上册,9《避乱六首》其六曰:
使气挝市翁,怒色殊无聊。
不知何将军,到此贪逍遥。
官军昔催租,下令严秋毫。
尽道征夫苦,不惜耕人劳。[1]上册,10
此处所描写的是有些拉杂成军的抗清队伍趁火打劫,既无法抗击清兵,却又祸害百姓,扰乱治安。因此,老百姓要避的就不止是清兵,还有些地痞流氓。及后归家,吴梅村在《和王太常西田杂兴八首》其五、其七曰:“乱后归来桑柘稀,牵船补屋就柴扉”“今日乱离牢落甚,秋风禾黍泪沾衣”[1]上册,140,141。由此可见,乱世劫火对百姓家园所造成的重大影响。在动乱之际,吴梅村最深的感慨莫过于:“麻鞋习奔走,沦落成愚贱。”[1]上册,9在兵荒马乱的江村,满腹经纶的榜眼、翰林如吴梅村,又与村夫、野老有何区别?
此外,吴梅村的座师李明睿,在“甲申之变”期间不幸落入李自成拷掠之列,幸得脱南归:
李翰林明睿天启壬戌,南昌人。当闯逆入都,曾被夹,后仕北为礼部左侍郎。……与同志阮大铖等酬饮城外数日,竟不入觐,识者非之。[2]131
李明睿为人极富韬略,即吴梅村在《寿座师李太虚先生四首》其一及其三所推崇的“犹有壮心消未得”“杜陵岂少安危志”[1]上册,414,415,奈何当初崇祯不听其主张以内帑付军饷,亦对其南迁之议议而不决,终致“甲申之变”。李明睿之识见,又岂是阮大铖之流堪比*吴梅村在《座师李太虚先生寿序》中将李明睿凌驾于欧阳修之上,又曰:“吾师之为人,傥朗而旷远,以视人世之危疑患难,实不足以动其心而损其意气。”见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中册,卷14,763页。?抵南都而不入觐,即一眼觑定其必败无疑,终于归隐。在《座主李太虚师从燕都间道北归,寻以南昌兵变避乱广陵赋呈八首》中,有几首值得回味,其一曰:“风雪间关道,江山故国天。还家苏武节,浮海管宁船。”[1]上册,114在此,以苏武(子卿,公元前140—前60)与管宁(幼安,158—241)之节操比喻李明睿,再道及劫后重生的状况。其五曰:“彭蠡初无雁,浔阳近有书”,“终难致李白,卧病在匡庐”[1]上册,115。吴梅村常以大才未展、壮志难酬而归隐于庐山的李白的无奈,以喻其师。昔日彼此在政治上的热忱,已成空幻,如今均衰老贫困。李明睿在京城被李自成攻陷之际,亦曾被拷掠并任伪官,吴梅村在《寿座师李太虚先生四首》其二及其三曰:“故国风尘惊晚岁”“兵戈十口出重围”[1]上册,414,415,说的就是李明睿在“甲申之变”中所受的苦难,如今归还,已是万幸,亦即他所说的“天涯忧国泪,岂为故乡流”[1]上册,124*从吴梅村在《阆园诗十首》中的描述可见,李明睿在乱后归隐的生活,还是相当惬意自在的。。“同失路”“话艰辛”以及“忧国泪”,实在只有同在崇祯朝经历过十多年的政治波劫与大厦倾覆的整个过程的这对壮志难酬的师生,方能体会个中三昧。
三、今朝破帽迎风雪
最直接备受“甲申之变”冲击的便是明皇室。李自成率大顺军队攻打北京之际,曾令太监杜勋(子猷,生卒年不详)入城列出议和条件:
勋言李闯欲割封西北一带,犒军银百万,为朝廷内遏群寇,外制辽沈,但不奉诏入觐。[3]下册,955
崇祯将此事交予首辅魏藻德(师令?—1644)决定,魏氏唯“默然曲躬抚首”,崇祯大怒,“推御座扑地”[3]955,遂又议而不决,终致大顺军攻城。崇祯于是召驸马巩永固(宏图?—1644),要求对方带领家丁护驾出逃[4]381。《甲申传信录》记载:
刘、巩并入内殿见上,曰:“法令素严,臣等何敢私蓄家丁?即率家人数百,何足以当贼锋?”上颌之[5]卷1,18;[6]下册,453。
此策不成,及至三更,崇祯终打算突围而出,吴梅村记载:
上闻变……易服带佩刀,夺正阳门欲出,守者疑内变,返炮拒击,前驱曰:“提督王老爷。”犹不信,亟告之曰大驾,乃止。[4]412-413
《流寇长编》亦记崇祯“持三眼铳”欲夺门而出,可惜“矢石内向,不得出”[3]下册,959;[6]卷20,454。由以上数据可见,崇祯在“甲申之变”前夕走投无路,仓皇失措:
上知事不济,亟回宫见皇后曰:“大事去矣!尔为天下母,宜死。”……上起入中宫,见周后已自经,拔剑撞其悬而转之,知已绝,乃入寿宁宫。……时七万中珰皆喧哗走,宫人亦奔迸都市。[4]413
宫中大乱,不必大顺军登城,太监已开城门迎投降,吴梅村记载:
彼杜勋首恶,固在先降,人有谓王裕民名下太监王则尧开齐化门以纳贼,即云流言讹伪,讵尽无其端哉![4]404*据说开门迎贼的太监名为“王相尧”。见戴笠、吴乔:《流寇长编》,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1年出版,下册,959-960页。
而崇祯此际正在宫中屠杀后妃及公主,据计六奇记载,崇祯手刃后宫至“手软”[6]下册,454,可见崇祯的慌乱及宫中的惨况。其时,崇祯仍对诸皇子之逃难抱有希望,甚至在此际还教他们的应对礼仪,而却又对后妃以及公主却极为残酷。周后领旨殉国,吴梅村诗曰:“国母摩笄刺,宫娥掩袂伤”“汉家伏后知同恨,止少当年一贵人”“明年铁骑烧宫阙,君后苍黄痛诀绝”[1]上册,186,75,53。
崇祯又登皇极殿,亲撞景阳钟,欲集文武百官,无一至者。至此知道天命难违,以血书写遗诏,缝于衣带,在宦官王承恩的陪同下,披发覆面,自缢于煤山之红阁(即万岁山之寿皇亭)[6]下册,454。《甲申传信录》记载崇祯死亡的时间*至于陪崇祯于煤山自缢者,除了王承恩外,亦有认为是别的内臣。详见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下册,卷21下,558页。:
大明大行皇帝于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夜子时,龙驭上宾。[5]卷1,19;[6]下册,454;[3]下册,959
事实上,城上所悬城破的三白灯警号并非真实情况,计六奇指出:“三灯不待城破即俱悬起,是内应奸计也。”[6]下册,669即是说,此乃北京城内的大顺军的间谍所为,崇祯之自缢乃为城破之三眼白灯所误导,如当时拼死逃亡,尚有一线生机。吴梅村悼曰:“苍鲸掣锁电光紫,击浪嘘云食龙王。辘轳声断银瓶坠,绕殿虹蜺美人死”“金床玉几不得眠,一朝零落同秋草”[1]上册,80,34,惨况尽见于斯。
皇朝倾覆,皇帝殉国,皇亲国戚自难免遭受灾劫。在《萧史青门曲》中,吴梅村在此诗有限的篇幅之内描写当年乐安公主、宁德公主及长平公主各自的荣耀与凄凉,从皇宫大内的婚礼与日常生活写起而以陵墓斜晖结束,实乃从繁华写至落寞。乐安公主嫁给“被服依然儒者风,读书妙得公卿誉”“才如王济”的巩永固[1]上册,74。因为乐安公主早逝,故此诗先叙及宁德公主“甲申之变”后的凄凉:
曾见天街羡璧人,今朝破帽迎风雪。
卖珠易米返柴门,贵主凄凉向谁说?[1]上册,75
“巩公”,指的就是乐安公主的驸马巩永固,在“甲申之变”时举家自焚:
十九日,都城陷。时公主已薨,未葬,永固以黄绳缚子女五人系柩旁……举剑自刎,阖室自焚死[6]下册,553;[7]卷121,3677。
诗中的“刘郎”则为宁德公主之夫刘有福[7]卷121,3676,有论者认为刘有福可能在国难之后有不可问之事,故隐而不书,程穆衡在此评曰:“此诗真堪补史。”[8]455宁德公主苟活于人世,“改朔移朝”,昔日田产、府第皆被侵夺,昔日的天街璧人,沦为“破帽迎风雪”,甚至“卖珠易米”,如此刻画,非常具体,入木三分。诗中又叙及长平公主:
苦忆先皇涕泪涟,长平娇小最堪怜。
青萍血碧它生果,紫玉魂归异代缘。
尽叹周郎曾入选,俄惊秦女遽登仙。[1]上册,75
吴梅村记载:
长平公主年十五,方哭,上曰:“汝何故生我家?”挥之以刃,殊左臂。又剑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年六岁矣。[4]413
《明史·公主传》在吴梅村记载的基础之上再补充:
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7]卷121,3677-3678*有关长平公主的记载,另可参阅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下册卷20,454-455页。
吴梅村再以《思陵长公主挽诗》叙写长平公主,又叙述了甲申之变之整个历史环境以至于宫中惨变及长平公主被崇祯砍断手臂的经典一幕:“元主甘从殉,君王入未央。抽刀凌左阖,申脰就干将。”[1]上册,186-187至于太子朱慈烺(生卒年不详)之出奔,吴梅村在此诗中亦曾提及:
割慈全国体,处变重宗潢。
冑子除华绂,家丞具急装。
敕须离禁闼,手为换衣裳。
社稷仇宜报,君亲语勿忘。
遇人端退让,慎己旧行藏。[1]上册,186
吴梅村又在作于顺治三年春季的《永和宫词》中提及永王:“穷泉相见痛仓黄,还向官家问永王。”[1]上册,53在《临淮老妓行》中又曰:“仓卒逢人问二王,武安妻子相持哭。”[1]上册,286最终,太子与永、定二王均为李自成所执*各皇子的遭致可参阅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出版,下册卷20,458页、465页、496页;卷23,669页;《明季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卷3,117-118页、181-184页。,后不知所终。吴梅村在《行路难一十八首》其三则曰:“父为万乘子黔首,不得耕种咸阳田。”[1]上册,34此中所写,便乃太子慈烺,至于其下落,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遂有后来弘光政权的“伪太子案”。
此外,大顺军入北京后执襄城伯李国祯(?—1644)之妻,“禠其底衣,抱之马上淫乐,以为笑乐”[6]下册,551。新乐侯刘文炳(淇筠?—1644)在城陷之际的遭遇亦十分悲惨:
择一大井,驱男女子孙及其妹十六人,尽投于内。闭门,令余丁悉入楼,积薪纵火焚赐宅。火发,乃跃入烈焰中同死。祖母瀛国太夫人,即帝外祖母也,时年九十余,亦投井死。[6]下册,552
如此场面,真可谓惨不忍睹,即吴梅村在《思陵长公主挽诗》中所概括的“壮丽成焦土,榛芜拱白杨”[1]上册,187。
四、独有龟年卧吹笛
金陵,乃明朝的陪都,吴梅村隐居之前曾任职国子监司业,在此他更曾与秦淮歌妓卞玉京有过一段凄绝动人的爱情故事[9]。其书写“甲申之变”后流落江湖的歌伎、伶人作品,实乃时代悲歌的缩影。吴梅村在七言绝句组诗《赠寇白门六首》其一中曰:
南内无人吹洞箫,莫愁湖畔马蹄骄。
殿前伐尽灵和柳,谁与萧娘斗舞腰?[1]上册,210
以“萧娘”喻寇白门(寇湄,1624—?),写的是弘光政权覆灭后,宫室苑囿所遭受的破坏,歌伎流散,清军战马在禁地肆意践踏,连殿前的柳树亦砍伐一空,寇白门的曼妙身姿亦不再复见。其六曰:
旧宫门外落花飞,侠少同游并马归。
此地故人驺唱入,沉香火暖护朝衣。[1]上册,212
写的是自北京归来的寇白门路过故宫废墟,忆起故人保国公朱国弼(生卒年不详)。组诗的基调既是感叹寇白门的身世浮沉,亦是追怀故国之沦丧。
王时敏(赞虞,1592—1680)之南园与吴梅村所经营之“梅村”*关于“梅村”的书写,可见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册,卷5,132页。,只约一里之遥。吴梅村某天散步经过南园,忽听园中传来琵琶之音,于其妙处抚掌称好,王时敏得知而邀其入内,共听琵琶名家白彧如(白秉志,庆夫,生卒年不详)*白在湄其人的论述可参阅沙白著《诗词中的白氏琵琶》,载《文史知识》,2003年第8期,91页。之弹奏,由琵琶之牵引,而追忆禁中往事,以抒亡国之痛。吴梅村悲恸难抑,遂成《琵琶行并序》。此诗充满历史意识,从序中的“白生为予朗弹一曲,乃先帝十七年以来事”“河南寇乱,天颜常惨然不悦”[1]上册,55-56,下及诗中的“偶因同坐话先皇,手把檀槽泪数行”“一人劳悴深宫里,贼骑西来趋易水”“龟年哽咽歌长恨,力士凄凉说上皇”[1]上册,56,57。音调之描述为:“叙述乱离,豪嘈凄切”,且以急响、秦声为主:“琵琶急响多秦声”,间杂以听者之悲恸。前十四句叙述的是明代琵琶高手康海(德涵,号对山,1475—1540)、王九思(敬夫,号渼陂,1468—1551)两人所弹奏的琵琶及当时著名乐曲与乐工,自是对白彧如琵琶妙技之推崇。此中大量铺陈白氏所弹奏乐曲之过程及其所呈现的不同音响效果,而实际乃将崇祯一朝的惊涛骇浪状写其中。先是胡沙万里之声势慑人:
初拨鹍弦秋雨滴,刀剑相磨毂相击。
惊沙拂面鼓沉沉,砉然一声飞霹雳。
南山石裂黄河倾,马蹄迸散车徒行。
铁凤铜盘柱摧塌,四条弦上烟尘生。[1]上册,56
一连串比喻,“刀剑相磨”“马蹄迸散”乃写战争场面,以山裂河倾之态势,震慑读者。这八句诗既是对琵琶此际“猛以厉”[10]卷四上,466的开端的描写,亦是比喻“河南寇乱”之始。中间八句写空城夜哭:
忽焉摧藏若枯木,寂寞空城乌啄肉。
辘轳夜半转咿哑,呜咽无声贵人哭。
碎佩丛铃断续风,冰泉冻壑泻淙淙。
明珠瑟瑟抛残尽,却在轻拢慢捻中。[1]上册,56
斜抹轻挑中一摘,漻栗飕飗憯肌骨。
衔枚铁骑饮桑干,白草黄沙夜吹笛。
可怜风雪满关山,乌鹊南飞行路难。
猿啸鼯啼山鬼语,瞿塘千尺响鸣滩。[1]上册,56
前六句写的是以塞北桑干河为背境的战场,而以西南巴蜀三峡之猿鸣与瞿塘峡之响滩以衬托塞北风雪关山之行军艰难与恐怖的景象,这亦是《临江参军》中所描述的崇祯十一年(1639)作为宣大总督参军的杨廷麟(伯祥?—1646)所见到的景象:“走马桑干侧。但见尘灭没,不知风惨栗。四野多悲笳。”[1]上册,3靳荣藩在此评曰:“此段所弹者,北都既破,南京旋覆,诸王迁播,都无一成,其声散以哀。”[10]卷四上,466一阙琵琶,奏出一段兴亡。此实乃吴梅村的难言之痛,无处可发,乃寓意于乐师,犹如白居易《琵琶行》之“同是天涯沦落人”,亦乃其“悲歌自己也”[10]卷四上,467。此诗之所以“仍命之曰《琵琶行》”,皆因从题材、篇幅、结构至艺术手法均仿白居易的《琵琶行》,实乃向白居易《琵琶行》致敬*相关论述可参阅竹村则行撰,朱则杰译《吴伟业〈琵琶行〉与白居易〈琵琶行〉》,载《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2期,56-60页。。白居易的《琵琶行》乃歌女自述身世,吴梅村的《琵琶行》则是姚常侍述明宫旧事,叙及崇祯政权的倾覆。就技巧而言,白居易与吴梅村之作,各擅胜场。白居易的《琵琶行》乃由动至静,涤静心灵,再由静至动,牵引主客同悲;而吴梅村的《琵琶行》乃由静至动,画面跨度巨大,山裂河倾,而且意象的经营均朝向阴森鬼魅,突出恐怖的氛围,最终以猿啸鬼语作结,突显听者的惊栗效果。在思想层面,白居易的《琵琶行》抒发的仅仅是个人的“迁谪意”“止叙一身流落之感”[1]上册,59,吴梅村的《琵琶行》却充满历史意识,超越个体的时代感受,抒发的是“甲申之变”始末的亡国之悲。故此,白居易与吴梅村的《琵琶行》实具小我与大我之别。
苏昆生(1600—1679)与柳敬亭(葵宇,1587—1670)均为身怀绝技而流落江湖之艺人,昔日两人曾为大帅左良玉(昆山,1599—1645)之座上客,对“甲申之变”与弘光政权覆亡的情况皆了如指掌。吴梅村为苏昆生、柳敬亭而作的《楚两生行并序》的序中道出左良玉在“清君侧”途中病死后,“百万众皆奔溃”[1]上册,246-247,苏昆生与柳敬亭遂流落江湖。此诗从“黄鹄矶头楚两生”至“累人断肠杜当阳”[1]上册,247,言苏昆生、柳敬亭二人技艺高妙,而“一生拄颊高谈妙,君卿唇舌淳于笑”[1]上册,247,先咏柳敬亭的说书艺术,后推崇苏昆生的歌艺高超。两人不止技艺精湛,而且情深义重,当左良玉死后,苏、柳两人均“痛哭长因感旧恩”。“我念邗江头白叟”以下乃吴梅村担心柳敬亭的安危[1]中册,580-583,646-647;下册,1055-1058,1076,“坎壈繇来为盛名,见君寥落思君友”[1]上册,247。此诗自“羁栖孤馆伴斜曛”以下四句言苏昆生重访阮大铖(集之,1587—1646)之故宅,“独寻江令宅”“闲吊杜秋坟”二句写的是苏昆生曾为阮大铖门客,后知其奸邪,乃弃之而去。弘光政权覆亡后,苏昆生重临阮府旧地,已成废墟,兴亡沧桑,于焉可见。此处以南朝江总(总持,519—594)喻阮大铖,因江、阮二人同为误国权臣而有文才;“杜秋”坟指的是唐代善歌的杜秋娘(生卒年不详)之坟墓,以喻秦淮歌伎。孤馆斜阳,美人已逝,唯余凄凉感伤。同时,诗中又写实地反映左良玉的行止,先看吴梅村在《绥寇纪略》中对左良玉的记载:
诸营娼优歌舞达旦,元帅独块然一榻,无姬人侍侧者。……尝月夜饮僚左李犹龙等,召某将官营妓十余人行酒,杯斚纵横,履舄交错,少焉左顾而欬,命以次引出,宾客肃然,左右莫敢仰视。其将百万,正己率众,为下所服,皆此类也。[4]313
左良玉带甲百万,由士兵而为侯方域(朝宗,1618—1654)之父侯恂(大真,1590—1659)所赏识,转战千里而擢升至宁南侯,威震一方,自是骄恣霸悍,他既可以与部下同乐,又有震慑力,亦是难能可贵。苏、柳两人不忘旧恩,对左良玉之死悲痛不已,吴梅村在《为柳敬亭陈乞引》中曰:
左宁南将百万之众,一朝溃亡,其有追叙旧恩,反复流涕,俾宁南本志白于天下者,柳生力。[1]中册,647
IWRAP模型中,将两船夹角为 10°~170°时定义为交叉相遇,两船在交叉相遇的过程中发生碰撞的情形见图2。在交叉航道上,船舶发生几何碰撞事故的潜在船舶数量可表示为
吴梅村在《口占赠苏昆生四首》组诗中主要书写苏昆生感念左良玉的知遇之恩,诗中既隐括了左良玉的生平,又表现出苏昆生浪迹江湖而追忆往事之凄怆。第一首前两句点明了左良玉病殁于九江之后,其子左梦庚(?—1654)率军投降清朝*计六奇指左梦庚乃左良玉之养子。见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下册,卷19,405页。;后两句以唐代宫廷乐师李龟年(生卒年不详)的典故,以誉苏昆生之技艺高超。第二首第一句以西晋大将羊祜(叔子,221—278)比喻左良玉,第二句以镇守过武昌的东晋大将军陶侃(士行,259—334)比喻左良玉;后两句则用隋炀帝(杨广,569—618)作《水调》曲的典故,据说该曲为隋炀帝下江都时所作,乐工听罢曰:“有去声而无回韵,帝不反矣”,竟一语成谶,借以感叹左良玉“清君侧”而死于途中。第三首、第四首又分别以岳飞(鹏举,1103—1142)与刘毅(希乐?—412)喻左良玉[1]上册,513-514。计六奇在《左良玉始末》中便认为左良玉“实与韩蔪王同”,“威名几与岳忠武等”[6]下册,404,405。吴梅村则以“外史氏”的身份而曰:
予观怀陵末造,天下之势在于良玉。中原糜溃,朝廷之法令不可复行,唯自成能号召饥民以为难于我,唯良玉能招诱降寇以致死于贼。为国家计者,宜举河南以委之……[4]315,316
大致而言,以羊祜(叔子,221—278)、陶侃(士行,259—334)、岳飞(鹏举,1103—1142)以及刘毅(希乐?—412)比喻早期“降贼以数十万计”的左良玉[4]315,316;[6]下册,404-405,实非过誉,然而及至“甲申之变”前后的左良玉却早已骄横跋扈*左良玉之骄奢淫逸,可参阅计六奇《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卷13,228页;下册,卷19,406页。左良玉甚至在张献忠兵败玛瑙山时,为张氏部下马元利持重宝劝说而放过张献忠。分别见吴伟业撰,李学颖点校《绥寇纪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卷5,130页;卷7,194页。,吴梅村在诗中所描写:
忆昔将军正全盛,江楼高会夸名盛;
生来索酒便长歌,中天明月军声静。
将军听罢据胡床,抚髀百战今衰病。[1]下册,247
由此呈现左良玉当日的置酒高歌与骄奢淫逸及衰老。吴梅村指出:“良玉兵非昔日之兵,将非昔日之将。”[4]316吴亦道出左良玉与杨嗣昌的钩心斗角:“良玉之才,欲败即败……而功第一。”[11]5左良玉虽有军事才能却毫无公忠体国之心,基本乃是拥兵自重的军阀*左良玉之公忠体国虽永难攀比岳飞、韩世忠等名将,但他却是善待部下以至于百姓。详见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上册,卷12,206页。,在作战上未尽全力*左良玉避李自成之兵锋而其士兵却又扰虐百姓,甚至有受张献忠之贿而纵敌之嫌。详见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中华书局,1984年版,下册,卷19,356-357页、406页。,而又贸然以“清君侧”为名而致弘光政权土崩瓦解,其行止虽获当时与马士英为敌的清流如侯方域等所推许,而实际上却是莽夫之妄动。吴梅村以名将比拟左良玉,这对于酬赠的对象苏昆生而言,则无疑是绝大的心灵抚慰。然而在《绥寇纪略》中,吴梅村则批评左良玉:“良玉能谋矣,而无忘身殉国之心,坐长祸乱。”[4]316左良玉有勇有谋,徒拥百万甲兵,而却坐视朱明王朝之倾塌,亦是执政当局未能驾驭。
同样,吴梅村对于当时的另一大将刘泽清(鹤洲?—1649)的骄诈亦做出批判。《临淮老妓行》于顺治十二年六月二十七日脱稿[12]259,旨在书写弘光政权四镇之一的刘泽清的盛衰荣辱。崇祯十七年三月初十,计六奇有以下关于刘泽清的记载:
山东总兵刘泽清虚报捷,赏银五十两。又诡言堕马致伤,复赏药资四十两、蟒衣纻丝二表里,命扼真定。泽清不从,即于是日大掠临清,统兵南下,所至焚劫一空。[6]下册,445
刘泽清此际的诡言受伤、虚报战功、拒绝命令,距离李自成围攻北京只有7天,距崇祯自缢于谋山亦只有9天。事隔8天,李自成攻城甚急,崇祯及大臣在情急之下,封刘泽清为东平伯[6]下册,452。故此,吴梅村的《临淮老妓行》乃透过歌伎冬儿而叙述刘泽清无耻怯懦的一生。关于冬儿,谈迁的《北游录·纪邮下》有如此记录:
良乡妓冬儿,善南歌,入外戚田都督弘遇家。弘遇卒,都督刘泽清购得之,为教诸姬四十余人,冬儿尤姝丽。甲申国变,泽清欲侦二王存否,冬儿请身往,易戎饰而北。至田氏,知二王不幸,还报泽清,因从镇淮安。[1]250
冬儿之孤身戎装北上探听二王消息,实颇具侠义之风,而此中的“西施一舸东南避”[1]上册,286,乃将歌妓冬儿之有勇有谋比喻为“西施”,而此处将歌妓与西施并置,亦近乎间谍行为*有关陈圆圆为间谍之论,可参阅陈岸峰《梦向夫差苑里游:论吴梅村的〈圆圆曲〉》,《九州学林》,2015年总36期(12月),219-244页。。此中数句即记其侠行:
忽闻京阙起黄尘,杀气奔腾满川陆。
探骑谁能到蓟门,空闲千里追风足。
消息无凭访两宫,儿家出入金张屋。
请为将军走故都,一鞭夜渡黄河宿。[1]上册,219-244
此处写“甲申之变”时,刘泽清欲寻找定、永二王,冬儿自告奋勇易装入京寻访。
“熏天贵势倚椒房,不为君王收骨肉”两句写冬儿入京后得知周后之父周奎竟将其亲外孙即太子朱慈烺献予清廷*计六奇指出“外传奎献太子以求免,都中绝无此语,出自彼亲戚之口,大都以吝招谤耳”。见计六奇撰,魏得良、任道斌点校《明季北略》,下册,卷22,593页。。事实上,刘泽清之亟于获得二王,实存奇货可居之歹图。谈迁所记载的刘泽清之事,必与吴梅村曾谈论过,而其细节,实有助于我们了解《临淮老妓行》。顺治二年四月,清兵南下,刘泽清在淮安迎降。据《明史》记载:
京师陷,泽清走南都,福王以为诸镇之一,封东平伯,驻庐州。……顺治二年四月,扬州告急,命泽清等往援,而泽清已潜谋输款矣。[7]7006-7007
故此,《临淮老妓行》起首四句便直斥刘泽清之拥军专擅、沉湎声色:“临淮将军擅开府,不斗身强斗歌舞。白骨何如弃战场,青峨已自成灰土。”[1]上册,285刘泽清乃弘光政权所设的四镇之一,驻守淮北,故吴梅村称之为“临淮将军”。诗曰﹕
可怜西风怒,吹折山阳树,将军自撤沿淮戍。不惜黄金购海师,西施一舸东南避。郁洲崩浪大于山,张帆捩柁无归处。重来海口竖降幡,全家北过长淮去。[1]上册,286
以上写刘泽清在清兵南下时,自撤沿淮戍防,及至无处可逃,最终率部投降。反讽的是,降清不久的刘泽清却为清廷所戮:“收者到门停奏伎,萧条西市叹南冠。”[1]上册,286弃市之悲,始料不及。及至“金谷田园化作尘,绿珠弟子更无人”二句,则叹石祟(季伦,249—300)犹有绿珠殉死,而刘泽清却一无所有,可见冬儿及其他歌伎亦洞悉此卑鄙小人的面目。在此,吴梅村对叛国降将之鞭挞入木三分,在《绥寇纪略》中更指称刘泽清“侵权牟利”[4]316,其一生从荣耀而至败亡,亦正是崇祯政权与弘光政权迅速崩溃的缩影。
五、江湖到处逢征战
“甲申之变”,举国烽火,民不聊生,即吴梅村所说的:“一朝龙去辞乡国,万里烽烟归未得”“少伯湖头鼙鼓动,尚书第内烟尘空”[1]上册,67,74。《杂感二十一首》其一、其二述及江北百姓的苦况:“关山到处愁征调,愿赐三军所过租”“秋风砧杵催刀尺,江左无衣已七年”[1]上册,163。《扬州四首其四》,具体提及南方情况,清军在扬州掳掠妇女之暴行。昔日扬州的繁华,随着清军的入城,化为人间炼狱,《扬州四首》其一曰:
十载西风空白骨,廿桥明月自朱楼。
南朝枉作迎銮镇,难博雷塘土一丘。[1]上册,395
又如此描绘江南百姓之苦难:“但求骨肉完,其敢携筐箱。 扶持杂幼稚,失散呼耶娘。”[1]上册,25基本上,整个社会已全在战争状态,真可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吴梅村又在《题苏门高士图赠孙征君钟元》中记曰:“一朝铁骑城南呼,长刀砍背将人驱。[1]上册,281《遣闷六首》其一曰:
十载乡园变萧瑟,父老诛求穷到骨。
一朝戎马生仓卒,妇人抱子草间匿。[1]上册,259
家园荒废,各种租税及勒索,百姓一贫如洗,而最为恐慌的还是妇女,为保贞节而“抱子草间匿”,可见苦况。其二曰:
出门一步纷蜩螗,十人五人委道傍。
去乡五载重相见,江湖到处逢征战。[1]上册,259
“十人五人委道傍”,画面感很强,刻画十分细腻到位,将沦为畜牲般的百姓的恐慌与生存状态呈现无遗。其四曰:“伤心七女尽亡母,啾啾乳燕枝难安。”[1]上册,260类似的孤雏待哺,比比皆是,犹如一幅流民图。
满清入主中原之初,肆意虐待百姓,甚至蓄意破坏朱明皇陵、霸占功臣甲第,吴梅村在《登上方桥有感》中曰:“回首泰坛钟磬远,江流空绕断垣高”;在《台城》中曰:“徐邓功勋谁甲第?方黄骸骨总荒丘”;在《钟山》中曰:“王气销沉石子冈,放鹰调马蒋陵旁”;在《观象台》曰:“今见铜壶没地中”“千尺荒台等废宫”;在《鸡鸣寺》叹曰:“学舍有人锄野菜,僧寮无主长棠梨”[1]上册,176,177,178,179。此外,吴梅村更在长篇五古《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书写金陵之国学、功臣庙、观象台、钟山,全诗以寻访国子监遗址的整个过程为线索,从个人的所见所感、南厢老人的述说,对“甲申之变”后的金陵的沧海桑田做了全景式的描述:公侯府邸已成官衙,国子监垦为菜圃,巍峨宫阙化为瓦砾,太祖孝陵沦为猎场[1]上册,24-26。
其时,“金戈铁马过江来,朱门大第谁能顾”[1]84。吴梅村在《东皋草堂歌》《后东皋草堂歌》《鸳湖曲》《鸳湖感旧》《咏拙政园山茶花并引》《田家铁狮歌》《萧史青史曲》等作品中,分别书写了瞿式耜、吴昌时、陈之遴、田弘遇及宁德公主等人的名园别业之败落荒芜、贱价出售:“门帖凄凉题卖宅”“烽火名园窜狐兔”“好畤池台白草荒,扶风邸舍黄尘没”*分别见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上册,卷3,67页、71页;卷5,147页;卷10,263页;卷11,305页。至于《东皋草堂歌》乃吴梅村之佚作,为冯其庸与叶君远先生所发现,详见叶君远:《吴梅村的一首重要佚诗》,载《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179-186页。吴梅村在《梅村诗话》述及瞿式耜的抗清事业及为其所作的《东皋草堂歌》与《后东皋草堂歌》两首作品。详见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下册,卷58,1145-1147页。。由此尽见“甲申之变”后,上至故苑、权贵家族与豪绅之衰落,以及苍生流离之苦。
六、官吏踰贪狼
关于清初的民生疾苦与恶吏败政,吴梅村在《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茸城行》《直溪吏》《临顿儿》《芦洲行》《马草行》《捉船行》《打冰词》《再观打冰词》《松山哀》等作品中作出控诉,前七首述及江南百姓之疾苦,后三首则记述北方民众之困厄。此中,《遇南厢园叟感赋八十韵》书写清朝初定江南之际,官吏对百姓之迫害:
下路初定来,官吏踰贪狼。
按籍缚富人,坐索千金装。
以此为才智,岂曰惟私囊。
今日解马草,明日修官塘。
诛求却到骨,皮肉俱生疮。[1]上册,26
吴梅村十分勇敢地以“贪狼”喻清廷官吏,彼等勒索、敲诈之方法及名目,亦必乃实况。《茸城行》述及马逢知(唯善,1609—1660)提督松江时,贪残狠暴,蹂躏百姓。马逢知贪鄙无耻,坏事做尽,吴梅村刺之以“贪财好色英雄事,若辈屠沽安足齿”,结之以“侧身回视忽长笑,此亦当今马伏波”[1]上册,249,以东汉名将“伏波将军”马援(文渊,公元前14—前49)反讽腐败无耻的马逢知,实为吴梅村义愤填膺的辛辣鞭挞。顺治十六年(1659)夏天,郑成功自长江进兵,连下瓜州、镇江,直逼南京近郊,惜最终败退[14]485-490,493-499。事后,马逢知被劾与郑成功互通声气及鱼肉百姓,终于在顺治十七年伏诛。柳敬亭曾为马逢知门客,即序中所说的“柳生近客于云间帅”,马逢知便是从浙江移镇云间,其贪暴亦于董含(阆石1624—?)的《三岗识略》中有所记载[15]183。
至于《直溪吏》,写的是恶吏催租,百姓所遭受的困厄与迫害。此诗描述直溪一老翁遭受租吏之逼迫而无以为生之惨状,从“一翁被束缚,苦辞橐如洗”“呼人好作计,缓且受鞭棰”“官逋依旧在,府帖重追起”,可见老翁被迫缴税之窘状。不但被束缚,还遭受鞭打,不止家中“穿漏四五间,中已无窗几”,其邻居也“东家瓦渐稀,西舍墙半圮”,可谓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居者今何栖,去者将安徙”,直溪虽乃尚书故里,亦势必“明岁留空村,极目惟流水”[1]上册,244。《直溪吏》写恶吏催租,《临顿儿》则写乱世之际,临顿一少年之父母迫于官债而将孩子卖给“朱门临广陌”的豪门。少年虽“生小矜白皙”,却因为“贫家子”,且父亲“负官钱”而被“弃置”。少年离乡背井,学习歌舞,由于技艺超群而备受宠爱,但“一身被驱使,两口无消息”,他不外是达官贵人的玩偶,即使“纵赏千黄金,莫救饿死骨。欢乐居它乡,骨肉诚何益”[1]上册,245,挥之不去的是思忆之痛。《菫山儿》叙述菫山少年在战乱中不幸走失,在号哭中被下令从楼船上推下,从而赤身裸体,脚掌为蒺藜所刺,向人乞讨食物,“足穿蒺藜,叩头指口惟言饥”[1]上册,89,在受尽苦楚后,少年最终寻回了父母。少年虽不幸,而对旁边的儿子生死不明的老翁而言已是万幸,其子不知“何处喂游鱼”或“经略卖,遭鞭笞”[1]上册,89。吴梅村在结尾悲叹:“一身不自保,生儿欲何为?”[1]上册,89靳荣藩指出《临顿儿》乃“诉略卖之苦”,《菫山儿》则写“仳离之状”[1]上册,89;而《直溪吏》《临顿儿》及《山儿》三首作品“盖仿三吏三别而为之”[10]449。分别只在于梅村诗在辞采上较杜诗为“华赡”,此为吴、杜分别处。
在清兵入关之际,江南抵抗最力,故所遭受的镇压也最为残酷。在“甲申之变”之际曾热情招待吴梅村一家百口前往避乱的吴青房,在三年之后重聚时,却已“毁家纾役,旧业荡然”“居停数椽,断砖零甓,罔有存者”[1]上册,227。故此,吴梅村叹曰:“人世盛衰聚散之故,岂可问耶!”[1]上册,227吴梅村在《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中揭露清廷之苛政。这三首诗均作于顺治九年、十年之间,内容均触及当时最敏感、最突出的社会问题。《芦洲行》揭露的是“芦政”给百姓所造成的祸害。“江岸芦洲不知里”八句言芦洲本为开国功臣徐达(天德,1332—1385)、常遇春(伯仁,1330—1369)之赐庄,沧海桑田,渐成芦洲。“金戈铁马过江来”以下言自清军南下之后,施行“芦政”,追索明朝勋臣产业所属的芦洲,后来竟扩及一般百姓。官员穷凶极恶,甚至以鞭笞逼迫民众就范,苛政以致“早破城中数百家,芦田白售无人问”[1]上册,84-85。魏宪评曰:“借芦洲发挥,末段历乱可泣。”[1]上册,85吴梅村亦在其他作品中抨击清朝以赋税盘剥江南:“江南赋税愁连天,笑余卖尽江南田”“殷勤里正听此词,催租须待花熟时”[1]上册,266,280。最形象的描写莫如《过吴江有感》的描述:“市静人逃赋,江宽客避兵。”[1]上册,378《捉船行》与《马草行》写的是清廷的另外两项弊政,为了对付抗清义军,强行向江南百姓抽调船只与征收马草,此乃粮饷之外的额外负担。《捉船行》叙述官差捉船敛财,船夫无力反抗而屈于淫威。诗中记述的船夫可分为三种:大船船夫事先买通官府而逃走,中船船夫避于芦港,而弱势的小船船夫却难逃盘剥。“村人露肘捉头来,背似土牛耐鞭苦”,形容被捉的船夫之衣衫褴褛,且还被鞭笞。船夫均行贿以求放行,即便如此仍不能马上离开谋生,因“官司查点候如年”。即使放回,“发回仍索常行费,另派门摊云雇船”,恶吏仍巧立名目,再度敛财。吴梅村以“郡符昨下吏如虎,快桨追风摇急橹”,形容恶吏见猎心喜、欺压百姓的情状,结以“官舫嵬峨无用处”[1]上册,86,而赖小船谋生之百姓却备受欺凌剥削。至于《马草行》,则描述清廷下令在各地征收马草,以供军需,恶吏又借机敲诈勒索,此诗“秣陵铁骑秋风早”开始四句首述南京军队向江南百姓索取马草,接着“府帖传呼点行速,买草先差人打束”以下,道出催促过程中的层层苛索,中饱私囊。江南百姓经过恶吏压榨“百里曾行几日程,十家早破中人产”,而官府却“辕门刍豆高如山”“黄金络颈马肥死”[1]上册,87。早在弘光朝,吴梅村已作诗曰:“江南民力尽。”[1]上册,100靳荣藩评曰:“《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可仿杜陵之《三吏》《三别》矣。”[10]500袁子才《录本》评曰:“《芦洲》《捉船》《马草》三诗,有元、白之婉转,兼张、王之沉痛。”[1]上册,85元、白指的是元稹与白居易,张、王指的是张籍(文昌,约766—约830)与王建(仲初,生卒年不详),彼此均是乐府诗之代表人物,元、白婉转,张、王沉痛,各领风骚,而吴梅村在此三首诗中兼收并蓄,既传承杜甫之写实,又融会贯通元、白与张、王乐府之风格,可谓集各家之大成。
顺治十年(1654)三月,吴梅村被清廷征召赴北京任职途中,见河水冻结,舟人打冰之艰辛,遂作《打冰词》与《再观打冰词》。两诗同样描写船夫打冰之艰辛,“帆樯山齐排浪进”言船夫雪中牵船之辛苦,而“篙滑难施橹枝折”四句则进一步描述船夫打冰之困难。在牵船前进之际,积雪已淹没衣裳单薄的船夫的脚踝。打冰时,船夫的须发皆沾上雪花,十指龟裂[1]上册,308。而《打冰词》中船上的官吏则“官舱裘酒自高卧,只话篙师叉手坐”,《再观打冰词》中的官吏甚至视船夫之艰苦为戏:“自古水嬉无此观,披裘起坐卷帘看。”[1]上册,308-309
此外,清兵入关后,故土荒芜,故诏募河北一带百姓前往耕种,吴梅村在《松山哀》中描述:“闻清朝廷念旧京,诏书招募起春耕”“牛背农夫分部送,鸡鸣关吏点行频”,而此举却导致百姓颠沛流离:“两河少壮丁男尽,三辅流移故土轻。”[1]上册,307此诗的关键在于“一旦功成尽入关,锦裘跨马征夫乐”,讽刺作为此役的关键人物洪承畴(彦演,1593—1665),在降清后改弦易辙、出谋划策而享尽荣华,顺治十年洪承畴升任太傅兼太子太师、大学士、兵部尚书,经略湖广、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总督军务兼粮饷,可谓权倾朝野,却已忘了因其战败降清而导致的苍生苦难。故《松山哀》并不止于哀悼松山之败,后半阙更是写出此役失败后的深远影响及人性之可恨*胡薇元评《松山哀》曰:“洪亨九伟画壮猷,独殄除明裔殆尽为不仁耳。”见吴伟业著,李学颖集评标校《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上册,卷11,308页。。“甲申之变”的战火虽已过去十年,然而触目所见,社会上仍然满目疮痍,人烟稀少,荒凉寂寞。百姓则或因为战火而家破人亡、备受屈辱[6]下册,435,或因苛政而流离失所,吴梅村在《郯城晓发》中记曰:“野戍凄凉经丧乱,残民零落困诛求。”[1]上册,435
七、总结
“斜晖有恨家何在,极浦无言水自流”“只今天地满风尘,余生沦落江南梦”[1]上册,68,83,余晖水边,惆恨无限,在翻天覆地的巨变之际,个人的无力感于焉呈现。“甲申之变”,崇祯殉国,皇室凋丧,举国震荡,清兵入关,以种种苛政酷虐百姓。吴梅村之诗史,剖析社会不同层面所遭受的重创,并细及百姓日常生活之艰辛,细腻而深情的怜悯与不顾后果的奋笔直书,或因此故而“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陈之遴于顺治十五年,又因结交内宦而被革职,流徙尚阳堡。见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6—1977年版,第32册,卷45,9636页。顺治十一年(1654)三月,大学士陈名夏被清廷以“怀奸结党”与“留发复衣冠”之罪名处死。见蒋良骐《东华录》,卷七。转引自冯其庸、叶君远《吴梅村年谱》,257页注50。陈之遴之子,亦即吴梅村的二女婿亦遭流放,其妻子(吴氏之二女)亦惊吓致死。顺治十八年的“奏销案”,亦波及吴梅村而被“提部牵累”,“几至破家”(《与子暻疏》)。详见叶君远《论梅村仕清后的政治态度》,《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49-50页。吴梅村的学生黄与坚、王昊、王曜升、顾湄及周肇均无端受到顺治十七、十八年的“嘉定钱粮案”与“奏销案”的牵连,或“械送北上”,或被革除功名。此乃清廷对南方士子的蓄意打击。详见叶君远《娄东派与吴梅村》,《清代诗坛第一家:吴梅村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107-108页。。其诗史之书写,乃秉持“推见至隐”与春秋史笔之精神,坚持“以心传史”的乱世史学理念,因而才能以性命直面时代之黑暗。
[1]吴伟业.吴梅村全集[M].李学颖,集评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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