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知論及其當代意義*
2018-01-23張洪興
張洪興
内容提要 基於道家的立場,莊子批判世俗之智,倡導道家真人真知。在莊子看來,世俗之智有大知、小知之别,不可避免地帶有局限性,人們往往以智爲聰明,恃智争强弄巧,産生是非與紛争。並且,世俗社會統治者乃至所謂聖人尚智、好智,則“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産生更大的社會問題。在批判、摒棄、去除世俗之智的基礎上,莊子構建了道家的知論,包括心徹爲知、以恬養知、真其實知、真人真知等幾個方面。莊子知論在當下知識“爆炸”的時代,仍具有很强的現實意義,可引導人們從知識群體、知識本身、人本身三個層面反思現代技術(機械)文明,在人性、道德修養方面做些努力。
關鍵詞 莊子 知論 反思
一般認爲,知識、智力是人們能力、水準的體現,是人類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的階梯,這對西方理念引導下的現代人來説當然是真理。中國古代思想以人爲本,重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關注心性修養,總體而言,重道不重技,這是中西文明明顯不同的“旨趣”。在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兩者本應相得益彰,但在西方列强世界範圍内掠奪殖民地、争奪霸權的過程中,中華文明受到了重大挫折,因此在20世紀初新派學者看來,中國文化是中國愚昧、落後、貧弱的總根源,棄之如敝屣——以老莊爲代表的道家文化自然也不能幸免,世界(中國)在西方物質文明的列車上滾滾向前。到了21世紀,由於互聯網的普及以及以人工智能的高速發展,世界範圍内發生了影響巨大且深遠的信息革命,人類進入了一個知識“大爆炸”、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呈幾何級數增長的知識讓人疲于應付,甚至迷惑不堪。而反觀中國古代思想尤其是莊子知論[注]《莊子》書中知、智不分。本文盡可能予以區别,在提到莊子所謂知時,寫作“知”;在提及世俗之智、當下之智時寫作“智”,特此説明。,我們就會進入一個别具特色的境界。
道家文化,很早就被貼上了反智的“標籤”。余英時先生在《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論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與匯流》一文,有專門的“道家的反智論”一節,從政治思想層面認爲:“道家和法家的政治思想雖然也有不少與儒家相通之處,但在對待智性及知識分子的問題上卻恰恰站在儒家的對立面。道家尚自然而輕文化,對於智性以及知識本不看重。”“道家的反智論影響及於政治必須以老子爲始作俑者。”論及莊子時則説:“莊子對政治不感興趣,確是主張政府越少干涉人民生活越好的那種‘無爲主義’。他以‘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爲‘坐忘’,這顯是反智性的。他又説:‘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這便陷入一種相對主義的不可知論中去了。但是他在‘不知’之外又説‘知’,則仍未全棄‘知’,不過要超越‘知’罷了。所以莊子的基本立場可以説是一種‘超越的反智論’[注]余先生譯爲transcendental anti-intellectualism。。”[注]余英時《反智論與中國政治傳統論——儒、道、法政治思想的分流與匯合》,《中國思想傳統及其現代變遷》,《余英時文集》第2卷,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83頁。這種“超越的反智論”還是不是“反智論”呢?到底又超越出什麽實質性的内容?對此,余先生没有明言。當然,余先生這篇文章完成於1976年[注]該文文末注明: 1975年12月22日初稿,1976生5月24日改定。,其從“反智論”角度批判中國的傳統政治有其現實的因由,所持也是西方的標準,並没有闡釋莊子思想的“旨趣”。其實,知識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莊子“反智論”恰恰是提升心性修養、升華心靈境界的手段。
《莊子》三十三篇中,“知”字共出現600次;其中大部分作“知道”、“瞭解”、“明白”、“懂得”解;而作“知識”、“心智”、“智覺”、“智力”、“智巧”等包含知論内容的解釋有近170次,散見《莊子》三十一篇中(《駢拇》《漁父》兩篇無)。另外,還有知(《天地》《知北遊》)、少知(《則陽》)、知和(《盜蹠》)等多個假設的名字。莊子的知論很明顯地分爲兩個層次,一是批判世俗之智;二是構建道家“真知”。
一、 批判世俗之“知”
道家思想以無、静、虚三字爲基本特徵,其中以無爲根基,以静爲態勢(手段),以虚爲旨歸(境界)。如何讓活躍的浮躁的人心歸於無、静、虚呢?當然首先應該約束、規範或者説升華人的知覺。《齊物論》篇中,南郭子綦與顔成子遊討論人籟、地籟、天籟的境界,提出了著名的“吾喪我”的命題。“吾喪我”中,“吾”是真我,而“我”是有知覺的、經過世俗熏染的主觀的我;爲了達到“天籟”也即是道的境界,必須要摒棄有知覺的主觀的我。而在另一層面,道家(莊子)之“道”具有“不可聞”、“不可見”、“不可言”、“不當名”[注]《莊子·知北遊》中説:“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的特點,人類知識層面的任何解釋、任何辯論、任何學説都徒勞無益。基於這樣的體認,莊子全面批判世俗之智。
在莊子看來,知有大知小知之别,如《逍遥遊》篇中説“小知不及大知”,《齊物論》篇中説“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小知顯然是世俗之智,莊子對此予以否定、摒棄、批判,《列禦寇》篇中説:“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悲哉乎,汝爲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小知只停留在禮物饋贈、竹簡問訊上面,耗費在瑣碎的小事上,永遠達不到至寧至静的境界。而對於大知,則在不同語境中應予以區别對待,如《齊物論》篇中“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知的廣博悠遊(閑閑)與小知的瑣碎細緻(間間),並没有本質的區别,藉以否定大知。而《秋水》篇中説的“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指出大知能够觀照遠近,知悉大與小的區别;《知北遊》篇中説的“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則把大知等同于大道了。所以,莊子要求去小知,《外物》篇中評價“神龜現夢”的寓言時説:“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畏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因“知有所因”,故去小知而大知自明。
智的局限性不僅表現在大知、小知方面。《德充符》篇中説的“知不出乎四域”,智超不出東西南北四域,强調智受空間的限制。《德充符》篇中又説:“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毁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死生存亡、窮達富貴,與自然界的寒暑變化,日夜循環更替,人的智並不能測度它們的由來。《秋水》篇也説:“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坎井之鼃與?”智尚不能判定是非,就像爲一時之利而欲領悟莊子之言(極妙之言),就如同坎井之蛙一樣可笑。這裏强調智受感知主體的限制。《則陽》篇中説人們雖然熟悉雞鳴狗吠,但即便有大知,也“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爲”,説明智受感知對象的限制。由於種種局限,人類的智自然就有極限。《庚桑楚》篇説:“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不管是外在的接觸,還是内心的思想,智都只會是片面的,如瞇着眼睛,自然看不到事物的全貌。《則陽》篇説:“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可不謂大疑乎!”人的智識都以自我爲中心,所以就一葉障目,不見森林,這與《逍遥遊》篇中説的“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同是一理。
但是,世俗之人卻認識不到智的局限性,往往尚智、好智,“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徐無鬼》),往往以智爲聰明,恃智争强弄巧,“知巧而睹於泰”(《天道》篇)。世俗之智的基本特點,是向外呈現,成就個人的功名富貴,如《則陽》篇中的楚臣夷節,其“爲人也,無德而有知,不自許,以之神其交,固顛冥乎富貴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干求智術,長久地沉迷於富貴之地,乃至於對别人的德性都有所損消。這恰恰是莊子(道家)極力批判的。《列禦寇》篇中説:“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指出智慧通於外物就會傷身,讓人如同緣木求魚,而達于智者更是衰弱不堪。《庚桑楚》篇中説:“若然者,以用爲知,以不用爲愚;以徹爲名,以窮爲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於同也。”指出世人以有用、無用作爲判定智與愚的標準,同蜩與學鳩等小鳥一樣無知而已。在《達生》篇中,有個叫孫休的人找到扁慶子,訴説自己雖注重修身但不被衆人理解的苦悶,扁慶子告誡他説“今汝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所以能保全身體已經很不錯了,没有什麽可怨恨上天的。這裏“飾知”即是逞弄才智,結果卻令人討厭。故而,智導致人世間産生競争、争執。《人間世》中説:“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争之器也。”《庚桑楚》篇中説:“是以生爲本,以知爲師,因以乘是非。”《外物》篇中也説:“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争。”知出乎争,知爲争之器,以知爲師,滋生是非,是世間紛擾、争鬥的根源。人們争來争去,其結果一方面如《胠篋》篇中説的“世俗之所謂至知者,有不爲大盜積者乎”,爲田常這樣的至知者(竊齊國大盜)做了準備;另一方面則是“民知力竭,則以僞繼之。……知不足則欺,財不足則盜”(《則陽》),老百姓智力衰竭,則詐僞叢生,争相爲盜。
由於智産生是非與紛争,世俗社會乃至所謂聖人、統治者尚智、好智,便帶來了更大的問題。《在宥》篇中説,由於黄帝、堯、舜以仁義擾亂天下,夏桀、盜蹠、曾參、史魚紛起,儒墨争論不休,“於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誕信相譏,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而性命爛漫矣。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天下好知,人與人交相害,老百姓的自然本性便喪失殆盡。《馬蹄》篇中説:“至聖人,屈折禮樂以匡天下之形,縣跂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歸於利,不可止也。”聖人鼓吹禮樂仁義,結果導致了老百姓好知争利,乃至於達到“舉賢則民相軋,任知則民相盜”(《庚桑楚》)的程度,使社會混亂不堪。而聖人、統治者本身的智,則是狠毒無比,無恥之極。《天運》篇中説:“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憯於蠣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猶自以爲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他們的智,遮蔽了日月的光輝,損害了山川的靈性,毁壞了四時的運行,比蠣蠆、鮮規還要狠毒。《胠篋》篇中則批判得更爲具體:“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於上矣;鈎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苴罘之知多,則獸亂於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於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甚矣夫好知之亂天下也!”此種批判,可謂入木三分。
二、 構建道家“真知”
世俗之智既然存在如此衆多問題,産生如此衆多的罪惡,以至於“塞道”[注]《庚桑楚》篇中説:“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使道德不彰,如何有效控制世俗之智?莊子在批判之外,也提出了一些控制世俗之智的方法: 1. 以知爲孽。《德充符》篇説:“故聖人有所遊,而知爲孽,約爲膠,德爲接,工爲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斲,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聖人遊心於虚,把智看作是産生“妖孽”的根源,不謀不劃,不用世俗之智。2. 以知爲時。《大宗師》篇中説:“以刑爲體,以禮爲翼,以知爲時,以德爲循。……以知爲時者,不得已於事也。”智只是審時度勢的手段,出於不得已時才可應付事物。3. 慎内閉外。《在宥》篇中説:“慎女内,閉女外,多知爲敗。”加强内心修養,不與外界接觸,否則多智巧就要敗壞。4. 攝汝知,即收斂心智,《知北遊》篇中説:“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收斂心智,集中意念,神明將會降臨。5. 掊擊而知。《知北遊》篇中説:“汝齊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掊擊即打擊,引申爲拋棄,只有拋棄世俗之智,才能够疏瀹心靈,澡雪精神。6. 去(棄)知,即去除世俗之智。這一方面,《莊子》内、外、雜篇中多有論述。内篇《大宗師》中説“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去知與莊子著名的“坐忘”聯繫在一起,是道家修養的不二法門。外篇《在宥》中説:“未知聖知之不爲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爲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爲桀蹠嚆矢也!故曰: 絶聖棄知而天下大治。”世俗所謂聖知仁義只不過是迫害老百姓的枷鎖,所謂聖人賢人與夏桀盜蹠也没有什麽不同,所以要絶聖棄知。《刻意》中説:“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即要求去掉智慧與世故(巧詐),順應自然之理。雜篇《外物》中説:“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爲君子矣。”所謂容知,即外表的聰明;去除行爲的矜持與外露的聰明,才能成爲君子。當然,莊子去除世俗之智的方法有很多,如以明(《齊物論》)、心齋(《人間世》)、懸解(《養生主》)、坐忘(《大宗師》)、攖寧(《大宗師》)等心靈修養的功夫都具有此等功能,這裏不復細述。
在批判、摒棄、去除世俗之智的基礎上,莊子構建了道家的“真知”。莊子的“真知”是建立在天下之德“玄同”的基礎上的。《胠篋》篇中,莊子在批判了聖人、聖法以及六律、文章、五采等之後,强調説:“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則天下不鑠矣;人含其聰,則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則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則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楊、墨、師曠、工倕、離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亂天下者也,法之所無用也。”這裏的“含其明”、“含其聰”、“含其知”、“含其德”俱是道家的明、聰、知、德,是天然的、内生的,與曾、史、楊、墨等人以自己的立場確立的標準(“外立其德”)不同。在筆者看來,莊子的“真知”具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點:
心徹爲知。什麽是真知?《外物》篇中説:“目徹爲明,耳徹爲聰,鼻徹爲顫,口徹爲甘,心徹爲知,知徹爲德。”徹者,通達也,心通達則爲真知,知通達則爲德行,把知與心聯繫在一起。心是《莊子》三十三篇中一個基本概念,既有莊子所批判的成心、師心、機心、賊心、不肖之心、取捨滑心等,也有莊子所肯定的心齋、常心、自事其心、乘物以遊心等,内涵十分複雜[注]張洪興《論莊子心學》,《諸子學刊》(第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127頁。。在道家語境中,莊子心學的指向自然是無、静、虚三個方面,其所謂真知也首先是心的功夫。如何做到“心徹”呢?一是忘。《達生》篇中説:“知忘是非,心之適也。”我們前面説過,世俗之智産生是非與争鬥,所以忘掉是非,泯滅是非,精神就不會受到侵擾,内心就會感到暢意舒適。二是以心復心。《徐無鬼》篇在論及真人時説:“於蟻棄知,於魚得計,於羊棄意。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復心。若然者,其平也繩,其變也循。”即要像螞蟻棄絶羊肉的膻味一樣(螞蟻喜羊肉的膻味)棄絶世俗之知,以本然之心修復被世風熏染的世俗之心,這樣心靈才能够像繩(水準尺)一樣平静,才能够因循自然變化。這樣心靈通徹,就能够達到真人境界,若“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静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天下》篇)。三是以其知得其常心。人的知識是有極限的,“故知止其所不知”(《齊物論》),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徐無鬼》);但莊子的真知要突破這種極限,所以《徐無鬼》篇中説:“人之於知也少,雖少,恃其所不知,而後知天之所謂也。”人要依靠所不知的,去體悟“天之所謂”即大道流變的情況;《大宗師》篇中也説:“知人之所爲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以其所知,養其知之所不知,從而實現整體上的認識。這一點,《德充符》篇中兀者王駘的寓言也較爲典型: 兀者王駘在魯國很有影響,“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這讓常季很不理解,就與孔子展開了討論,其中常季説王駘“彼爲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由“心”至“常心”(恒常不變之心)也是一個體悟大道的過程。四是知通爲一。《齊物論》篇中説“唯達者知通爲一”,意爲“只有通達士才能瞭解這個通而爲一的道理”[注]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第81頁。;而在莊子看來,道“在屎溺”(《知北遊》),萬事萬物都有道,“知通爲一”亦是“心徹爲知”表現形式。
以恬養知。恬者,静定也;養者,涵養也。《繕性》篇中説:“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知生而無以知爲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這裏説古代修道的人,以静定來涵養智慧;他們的智慧生成,但卻不以智慧行事;智慧與静定交互涵養,合乎自然之理的道便在本性中産生。如何做到以恬養知呢?其一是静。我們前面説過,静是莊子(道家)核心理念之一,《莊子》三十三篇中多有論述。如《在宥》篇中,黄帝向廣成子請教至道之精,廣成子説:“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静,形將自正。必静必清,無勞女形,無摇女精,乃可以長生。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女神將守形,形乃長生。慎女内,閉女外,多知爲敗。”廣成子所謂至道之精與“静”聯繫在一起,强調“抱神以静”,“必静必清”,並告誡黄帝慎内閉外,多知爲敗。《達生》篇在“梓慶爲鐻”的寓言中,梓慶所做鐻“見者驚猶鬼神”,其訣竅即是“齊以静心”,達到了“以天合天”的境界。《天道》篇篇首可謂是莊子集中論述静的段落:“聖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静也。水静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静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虚静恬淡寂漠無爲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虚,虚則實,實者倫矣。虚則静,静則動,動則得矣。静則無爲,無爲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爲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虚静恬淡寂漠無爲者,萬物之本也。”虚静恬淡是道德之至、萬物之本,是入聖的前提與手段。其二是定。由静方能入定,入定是一種境界。如《大宗師》篇中説:“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説追求道的人,閑閑無事,心性安定。《天道》篇在集中闡釋虚静之後,提出並解釋了天樂的概念,其中説:“故曰:‘其動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言以虚静推於天地,通於萬物,此之謂天樂。”所謂“一心定”即精神專一於虚静境界,其可“王天下”、“萬物服”,作用至大無匹;在該篇中還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這裏的“心有所定”是至人通道合德内在表現,也正是莊子(道家)所謂真知的表現。
真其實知。莊子的真知是很難以言説的,或者可説它只是一種精神層面的修養。《知北遊》篇中,齧缺向被衣問道;被衣在講道的過程中,齧缺竟然睡着了。被衣非常高興,邊走邊唱:“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這裏,“形若槁骸,心若死灰”,是完全摒棄知慮活動;而在被衣看來,卻正是“真其實知”,領會了被衣講道的精神實質。從這段話中,所謂“真其實知”有兩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媒媒晦晦,如進入混沌之地;二是無心,無心則無求無欲無待無己;二者結合,使齧缺在頓悟中真知升華。做到“真其實知”,重要的前提是“真”。這在其他篇章中也有體現。如《應帝王》篇中説:“泰氏其卧徐徐,其覺于於,一以己爲馬,一以己爲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泰氏在睡時安穩平静,醒時逍遥自得,任别人稱他是牛是馬;他的知(思想)真實無僞,品德純真高尚,不是欺詐虚僞的“非人”。“其知情信,其德甚真”都是强調實知之真。《馬蹄》篇中説:“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人們不用智巧,不貪欲,就能保持純真樸實(素樸)的本性,也强調一個“真”字。《天地》篇中説:“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這裏,王德之人即盛德之人;素即真,逝即往,素逝即與真偕行。只有與真偕行,立足于本原(大道),才能使智與神明相通,德性廣大。其實,與儒家致力追求人倫之“善”不同,道家思想則追求人性之真,莊子的“真其實知”可以説是其追求人性之真的一種努力。
真人真知。莊子的真知,具有鮮明地尚古的指向性,有尚古的情懷,認爲古之修道者有真知,這在《莊子》諸多篇章中都有體現。如《齊物論》篇中説“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認爲古時的悟道者,他們的智慧達到了至高的境界。《天道》篇中説“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認爲古代統治者,智慧雖然包羅天地,但自己不去思慮。《繕性》篇中説“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認爲古時修道者,不用巧辯修飾智慧,不用機智困累天下人,不用心智損傷自己的德性。莊子對“古之真人”論述最爲集中的篇章是《大宗師》。該篇篇首即明確提出“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的觀點,提出“何謂真人”的問題,之後完全以“古之真人”來立論,説道:“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若此。”從莊子論述看,所謂真人首先是得道之人,“知之能登假于道”(智慧達到大道的境界),才會有“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等特異表現,神乎其神。除《大宗師》篇外,《田子方》篇中説:“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説,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黄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禄乎!”《徐無鬼》篇中説:“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生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天下》篇中説:“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這些都對古代真人予以高度讚美[注]當然,《莊子》中的真人也有未冠以“古”者,如《刻意》篇:“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列禦寇》篇中説:“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莊子倡導的真人真知以及對其神性的描述,在宗教觀念相對淡薄的中國文化大背景下,實是莊子學説乃至整個道家學説中亮麗的風景。
三、 莊子“知”論的當下意義
任何一種思想或一種學説,都有其産生的特定的歷史背景,或者説都有其歷史的局限性;其流變及影響也會因接受者的不同而産生異化。由於莊子采用“三言”(寓言、重言、卮言)以言道,其文本具有天然的開放性,故莊學的接受者“好文者資其辭,求道者意其妙,泊俗者遺其累,奸邪者濟其欲”(葉適《水心文集》),形成“誣莊者自誣,注莊者自注”(明代譚元春《遇莊序》)的局面。在當前崇智、尚智、恃智以驕人的時代,在知識可賣成真金白銀的知識經濟時代,莊子的知論顯然不合時宜。我們當然不能也無法完全踐行莊子的知論(莊子的學説),但它可以給我們以啓示——或許這些啓示對現代人來説是極端重要的,需要認真地對待。
從知識群體來説,知識階層作爲知識、技能的主要“生産者”與“傳播者”,其態度、立場如何?是否客觀、公正?是否有人類基本的良知?從人文社會科學角度來講,各種思想、學説粉墨登場,是否真的能够引領人類的發展?知識分子對人類命運的把握究竟如何?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是,隨着知識經濟的蓬勃發展,知識分子越來越把知識作爲攫取金錢、博得聲名的手段,到處搬弄是非,擾亂人心智,而這正是物欲横流、人心浮躁、世風日下的很重要的原因,其過在於“攖人心”。各類專家、各等學者總喋喋不休甚至咄咄逼人地告訴人們怎麽吃、怎麽穿、怎麽住、怎麽行、怎麽思想,事無巨細,各種説法滿天飛,有的甚至相互齟齬、彼此矛盾,你争我鬥,讓人無所適從。《莊子·在宥》中,崔瞿向老聃請教:“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告誡崔瞿説:“女慎無攖人心。人心排下而進上,上下囚殺,淖約柔乎剛彊,廉劌雕琢,其熱焦火,其寒凝冰,其疾俛仰之間而再撫四海之外,其居也淵而静,其動也縣而天。僨驕而不可係者,其唯人心乎!”人心最難於測度,且極易被外因挑動;而知識分子往往以真理的名義挑動人心,説得冠冕堂皇,義正詞嚴,動輒以人類的命運前途立説,其實内心未必光明。臺灣學者劉述先在談到現代知識分子時批評説:“從現實的觀點看來,知識分子的性格決不完全可愛、可敬。知識分子的理想是有學問、有氣節、有血性的個人,但知識分子的實際則往往不只是徒托之於空言,而且有不成比例的自大狂,卻又伴隨着根深蒂固的自卑感。知識分子表面上清高,其實好名、好利,好色、好權、好勢,無一不好,只不過不得其門而入,故作姿勢而已!”[注]景海峰《儒家思想與現代化——劉述先新儒學論著輯要》,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2年版,第212頁。何懷宏在《知識分子的道德責任》一文中也批評説:“現代知識分子還有一個鮮明的特徵就是‘辭令技巧’,這的確也是他們的所長,他們太會説話或者寫文章,他們容易美化自己的理想圖景,也太善於批判别人,或者避開真實的論據交鋒,比如説指責對方‘過於簡單’;他們也相當善於過濾事實,選擇材料或者詞語的描述以打擊自己的對手,或者攻擊經驗和常識;在他們的理念明顯失敗之後,也還善於文過飾非,掩蓋自己的錯誤,爲自己尋找出種種合理化的借口。”[注]何懷宏《知識分子的道德責任》,湯瑪斯·索緒爾著,張亞月、梁興國譯《知識分子與社會·推薦序》,北京中信出版社,第VI頁。在道家語境中,聯繫到莊子對世俗之智的批判,劉、何所論或正恰如其分,筆者更希望知識分子具有德性與仁心。
從知識本身來説,知識、技能的發展究竟有没有一個尺度,或制約,或規範?知識、技能給人類帶來的只是便利與迅捷嗎?在知識“爆炸”、知識呈幾何級爆發的今天,天量的資料(知識)對人類究竟意味着什麽?在互聯網高度發達的今天,在無邊無際的、不可捉摸的虚擬空間裏,是不是會有一雙雙奇怪的眼睛虎視眈眈地盯着人類?2014年9月3日,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播放的大型紀録片《互聯網時代》第十集《眺望》中引用了以下一組資料:“從人類文明出現到2003年,所有存儲下來的信息總和僅僅相當於如今人類兩天創造出的資料量。全球最大的圖書館,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所有館藏不足今天人類一天所産生資料量的萬分之一,而專家預測,五年後,全球産生的資料量將是今天的四十四倍。”[注]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大型紀録片《互聯網時代》第十集《眺望》解説詞。http://www.lz13. cn/guanhougan/66764. html,2017年3月7日訪問。這是一個什麽概念?其實人類創造的知識,已經把人類遠遠地甩在了後面。而當下人工智能日新月異地飛速發展,已經達到匪夷所思的程度。2017年兩會期間,記者采訪小米科技董事長雷軍,稱:“在雷軍看來,去年AlphaGo擊敗了人類的圍棋高手的突破不亞於一次技術革命,可以預見在10年之内,人工智能會取代超過50%的人工。”[注]見張婷婷《人大代表雷軍: 未來十年,人工智慧會取代超50%的人》,搜狐網,http://mt.sohu.com/business/d20170307/128143680_153486.shtml,2017年3月8日訪問。或許一個人工智能的時代很快就能够到來。而人工智能之後的時代呢,或許該稱之爲後人工智能、超人工智能或者乾脆稱之爲機械智能時代——那時代人類説不定被機械智能消滅掉了,誰也説不準人工智能會在某個節點發生質的飛躍,産生自主意識,或者説有了自己的價值判斷,人類或者成爲奴隸,或者被消滅掉。人類對知識無節制的追求,已經危及到了人自身。在這一方面,莊子在《庚桑楚》篇中有言:“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鈞敗之。”在莊子看來,人類的智慧應該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停下來,否則,天道就會挫敗他——人類會受到懲罰;在談及真人境界時,莊子也説“其一與天爲徒,其不一與人爲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大宗師》),“天與人不相勝”即强調天人相交合、天人合一,知識的發展也不應超越人智力的極限,人也不應該把知識作爲目的,憑借智力之私,逞强好勝鬥狠施威,把自己置於危險之地。
從人本身來説,人的本質屬性究竟是什麽?人作爲社會化的動物,作爲有意識觀念、情感特徵的動物,人與人之間究竟該有怎樣的關係?知識(智力)在升華人的本質屬性、强化人的意識觀念、豐富人的情感特徵方面究竟起到了什麽作用?人有没有被知識異化爲具有高度智力的蟲豸的可能?以儒家、道家思想支撑的中國傳統文化無疑是人本主義的,立足於人本身,立足於人與人之間關係,立足於德性修養與向道求道證道之心[注]在知論方面,西方文化更集中地體現莊子所説的世俗之知的特點,注重知識的生産、存儲與傳播,並以此張揚個性,争强鬥勝,獲得財富,實現個人價值,滿足個體欲望。。莊子(道家)的知論鮮明地體現了這一方面的特點。莊子在《養生主》篇中説:“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人的生命有限而知識無窮無盡,以有限的生命追求無窮無盡的知識,只能讓自己疲憊不堪。這一方面,部分現代人正深受其害。由於知識的“爆炸”,信息無限豐富,國際時訊、國内新聞、經濟報導、文藝視頻、明星八卦、養生經驗等鋪天蓋地,往往讓人沉溺其中,占用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致使身心疲憊。這在當下社會中絶不是個别現象,人們在上網時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就點開了某類消息,又要看相關的評論、相關的鏈接,時間在不覺中就消耗掉了——人類是否在知識的海洋中迷失了自己呢?知識與技能更助長了人們的投機取巧之心,一切以省力、省時、利益最大化爲基本原則,把心性修養方面的内容“屏蔽”掉。莊子對此有更爲深刻的體認。在《天地》篇中有“漢陰丈人抱甕灌圃”的寓言: 子貢在漢陰見一老者抱甕灌圃畦,“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於是就勸説老者用機械灌圃畦。没想到,“爲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子貢覺得很慚愧,俯首不能應對。這則寓言强調,有機械者有機事,有機事者有機心,機心則侵損人的德性,使人“神生不定”。該寓言完全立足於心性修養方面,或者走向極端,但它提出的問題卻是極其深刻的。我們一提知識(科學)、技能就像充了雞血一樣極端興奮,張口閉口就能列舉出許許多多知識(科學)、技能的優點以及它們帶來的好處,但知識(科學)、技能也是一把“雙刃劍”,它的壞處呢?它的負面的影響呢?它帶來的災難呢?很少人去考慮。我們現在當然是欣欣然享受着技術(機械)文明帶來的成果,但是環境污染呢?能源危機呢?氣候變暖呢?生態破壞呢?物種滅絶呢?核災難呢?這些問題難道不值得我們認真反思嗎?
總之,基於道家的立場,莊子批判世俗之智,倡導真人真知,其知論在當下知識“爆炸”的時代,在科學昌盛的時代,在信息繁冗的時代,在知識經濟的時代,乃至於在將來人工智能的時代,都具有很强的現實針對性,可如清涼劑,可以讓現代人放鬆一下身心,反思現代技術(機械)文明,在人性、道德修養方面做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