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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談楚簡《恆先》與八股文*

2019-01-22張固也

诸子学刊 2018年1期
关键词:八股文

張固也

内容提要 上博楚簡《恆先》篇是最重要的出土道家文獻之一,結構嚴整,條理清晰。有人稱之爲“八股文的濫觴”,卻只是從辭章學拿來一個排偶概念,先入爲主地認定它是八股文,然後再把八股文的結構硬往《恆先》上套。其實由於時賢所擬六種編聯方案並不合理,即使采用同一編聯方案,分章也往往大相徑庭,根本看不出與八股文的結構有何聯係。本文提出一種新的編聯方案,因有“恆氣之生,因有作行”二句在中間起到承上啓下的作用,全篇起承轉合十分清楚,任何人看一眼就能把它分成四章,而不容有異。勉强與八股文作一比較,其文體結構和修辭手法與之有點接近,堪稱先秦散文中的一朵奇葩,但與代聖人立言和嚴格以雙行長句對偶的八股文還有極大的距離。

關鍵詞 上博楚簡 《恆先》 編聯 八股文

自從2003年《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出版以來[注]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其中由李零先生整理的《恆先》篇一直受到學界的高度關注,被公認爲最重要的出土道家文獻之一,國内外學者從竹簡編聯、文本詮釋、思想研究等方面做了許多有益的探索。而邢文先生獨出新意,從文體學角度提出了一個《恆先》與八股文關係的問題,認爲它標志着八股文已濫觴於戰國時代。譚家健先生對此進行了針鋒相對的反駁,認爲二者相距甚遠,八股文濫觴於北宋的定論不能推翻。筆者認爲這場争論的是非得失比較清楚,本來不足置喙,但這對推進《恆先》編聯問題的討論不無裨益,值得學界關注。故不揣謭陋,特撰小文,對争論雙方的觀點略作述評,並在重新編聯簡文的基礎上,試就這一問題談點粗淺的看法。不當之處,敬請學界同道批評指正。

邢文先生的論述立足於清人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提出的一個著名論斷“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認爲“廣義的‘八股文’作爲一種具備某種特定辭章特點的文體,已經濫觴於戰國”。其論證方法,一是根據《明史·選舉志》“體用排偶,謂之八股”的定義,認定八股文“以排偶爲主要辭章特點”,而“《恆先》所見排偶,約有兩種基本的形式: 排比對偶式排偶與聯句對偶式排偶”。二是綜合前人的分析,八股文一般分成破題、承題、起講、起比(比或稱股)、中比、後比、束比、大結八層,而“《恆先》的行文及文獻結構,有着繁複嚴密的組織”,也可以分成類似的八個層次。因此,他認爲:“《恆先》的文體與修辭特徵,與明代八股文已經驚人地相似。”但他也承認“我們並不是説《恆先》就是八股文”,“並不是説後世八股文這一狹義的、特定的應試文體始於戰國”[注]邢文《楚簡〈恆先〉與八股文》,《光明日報》2010年3月1日第12版。。

邢氏這個大膽而新穎的觀點,引起了譚家健先生的公開反對:“我反復閲讀《恆先》原文以及邢氏所作的論證,再以明代八股文的範文和基本規格加以衡量,覺得二者相距甚遠,而不是‘驚人地相似’。”他將《恆先》與明初王鏊的八股文經典作品相比較後指出:“從該文中找不出四個長對子,看不出與起比、中比、後比、束比之任何一比相似之文字。所以,没有理由稱之爲‘八股文的濫觴’。邢氏列舉出《恆先》中有不少對偶句、排比句,而八股文則以八小段,組成四大段之雙行長句對偶文字爲主體。如果没有這四大段互相對稱的文字,就不能算八股文。”[注]譚家健《楚簡〈恆先〉與八股文無關》,《光明日報》2010年4月26日第12版。

邢文先生在回應批評的文章中,主要針對譚氏認爲《恆先》中“根本不能算對偶句”、不能視爲“成分相對”的例子,重新作出分析,堅持己見。尤其所謂中比部分,譚氏認爲“從内容到句式到字數都無法相對”,而邢氏列出對照表,認爲這三組文字“構成一個鼎足而三的複式排偶結構”,“其結構之嚴整、對仗之嚴格、思理之嚴密,遠非形式考究的八股文所能企及”,並反而批評“譚先生的商榷回避了一個關鍵術語——‘排偶’”,“排偶與對偶並不等同”[注]邢文《八股文濫觴於戰國》,《光明日報》2010年4月26日第12版。。

譚家健先生針對該文,再一次提出商榷,指出鼎足對只是對聯中的特殊形式,在八股文中難覓其先例。並批評邢氏所舉的排偶例子,“句子結構、詞性、字數都是明顯不相對的”,“八股文以對偶句爲主體,一定是把上下兩聯合觀而言,而邢先生所舉例子,有的是從上聯或下聯中摘取若干句,認爲它們是對偶句。這樣分析法用在散文和辭賦中是可以的,用在八股文中是不行的”。因此,譚氏認爲:“八股文濫觴於北宋,這個結論不能推翻,戰國不可能有八股文。”[注]譚家健《再評〈八股文濫觴於戰國〉》,《職大學報》2011年第1期。

我們認爲邢文先生確實提出了一個“重要而有趣的問題”,但其列舉的所謂《恆先》的排偶例子比較牽强,八層的劃分也有很多不合理之處。作爲《中國大百科全書》“八股文”條目撰寫者,譚家健先生對這一文體的理解更爲準確一些,其《恆先》不是八股文的判斷,持之有據,言之成理。但在邢氏一再强調《恆先》是“廣義的‘八股文’”,八股文只是“濫觴於戰國”的前提下,仍然一味用明代以後成熟八股文的標準來加以衡量,多少有點違背邢氏的本意。假如《恆先》的文體結構果真可以像邢氏那樣分爲八層,且在修辭上已經做到“意對而辭不對”(譚氏語),那麽邢氏爲了强調它與八股文的相似性,而稱之爲廣義的“八股文”,也不算太過離譜。此外,譚氏的批評主要在排偶與對偶的區别上,卻没有觸及邢氏之文的另外兩大關鍵問題。

一是邢氏自稱“從文體結構與辭章學分析的角度”立論,實際上只是從辭章學拿來一個排偶概念,先入爲主地認定《恆先》爲八股文,然後再把八股文八個層次的結構硬往《恆先》上套,並不是真正從文體結構出發來作分析。因爲分析一篇文章的結構,應該主要從文意出發,同一層次文意的句子不宜拆分在兩層。而邢氏在分析《恆先》結構時,幾乎是不管文意的。比如《恆先》第一簡,從文意看屬於遞進式論述,學界一般把前面數句作爲第一章,筆者則認爲簡末兩句亦爲章末總結之語。邢氏卻分成破題、承題、起講、起比四個層次。他自稱“以上的分層討論,僅適用於特定的文體辭章學分析,並不是《恆先》的分章方案”。他另外提出一個分章方案,將破題、承題、起講合爲一章,起比、中比合爲三章,後比獨爲一章,束比、大結合爲一章,共分六章[注]邢文《楚簡〈恆先〉釋文分章》,《中國哲學史》,2010年第2期。。第一章仍不得不采用通行的分法,起比則與中比第一段合爲一章。正是由於邢氏没有準確理解《恆先》的題意,没有真正掌握其文體結構,導致其分章與八股文分層之間産生了無謂的自相矛盾。

二是邢氏認爲“對於《恆先》分章復原衆説紛紜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對楚簡《恆先》本身的文獻結構,未給予足够的重視”,“楚簡《恆先》與八股文的關係分析,驗證了我們提出的楚簡《恆先》分章方案的合理性”[注]邢文《楚簡〈恆先〉與八股文》,《光明日報》2010年3月1日第12版。。單就文體結構而言,八股文“層累曲折之致”,“與其間不可亂、不可缺之秩序”,確有值得稱道之處。錢基博先生曾説:“就耳目所睹記,語言文章之工,合於邏輯者,無有逾於八股文者也。”[注]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35頁。所以我們雖然並不贊同《恆先》爲八股文濫觴的觀點,但認爲邢氏通過分析它與八股文的關係,來驗證其分章方案的合理性,確實是一個簡捷明快的方便法門,只是驗證得不够細致而已。《恆先》除了當時整理者李零的編聯方案外,還出現了龐樸[注]龐樸《〈恆先〉試讀》,簡帛研究網,2004年4月26日;又見姜廣輝《中國古代思想史研究通訊》第二輯,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思想史研究室2004年版。、顧史考[注]顧史考《上博竹簡〈恆先〉簡序調整一則》,簡帛研究網,2004年5月8日。、曹峰[注]曹峰《〈恆先〉編聯、分章、釋讀札記》,簡帛研究網,2004年5月16日;修改後以《談〈恆先〉的編聯與分章》爲題發表於《清華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夏德安四家新方案[注]夏德安《讀上海博物館楚簡〈恆先〉》,“2007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臺灣大學,2007年11月10—12日。,至於分章方案就更多了。近年范毓周先生又提出了一種最新的編聯分章方案[注]范毓周《上博楚簡〈恆先〉新釋及其簡序與篇章結構新探》,《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1期。。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些新方案並未能够後出轉精,反而不如最早的李氏、龐氏兩家方案能够得到多數學者的認同和支持。不知邢氏是否仔細比較過各家方案的異同優劣,是否認真考慮過還有其他編聯方案之可能,而事實上他只是在龐氏方案基礎上直接進行分析,甚至對此前人們提出的龐氏方案不合理之處未作任何解釋。假如龐氏方案不可靠,他的這些分析就是在用八股文的結構硬往龐氏方案上套,只能是空中樓閣、鏡花水月。

筆者2010年元旦之夜翻閲《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試擬了一個新的編聯方案,多年來取以與以上諸家方案比較,自認爲略有勝處。由于論證起來比較麻煩,一直懶於著筆。今受邢氏的驗證思路和方法的啓發,也嘗試按照筆者新的編聯方案,根據文意將其分成若干小層次,並與八股文的結構進行比較,來初步驗證這一方案的合理性,以期使《恆先》思想研究更加準確、更加深入。

恆先無有,樸、静、虚。樸,大樸;静,大静;虚,大虚。自厭不自忍,或作。有或,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往者未有天地,未多采物。

這是第一層,相當於八股文的“破題”,即説破和點明題目要義[注]參吴承學《中國古代文體形態研究》,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97頁。。《恆先》第三簡背有標題,邢氏大概以爲破題就是要破“恆先”二字,故僅以開頭二句爲破題。其實破題之題,應爲全篇的主題,這個篇名只是按古書通行的命名方式,取自篇首的二字,並不能完整反映主題。從全篇簡文分析,其主題可以概括爲四個字: 名出於恆。這裏開門見山地提出恆、或、氣、有、始、往五個概念及其出現的先後順序,才是這一主題的完整表述。簡文原來只有一個“往”字,李學勤先生認爲其與“始”對稱,意爲終結,並懷疑:“這裏‘往’下脱去一重文號。‘有始焉有往’下斷句,另以‘往者未有天地’起下一章。‘往者’意思是過去,古書常見。”[注]李學勤《楚簡〈恆先〉首章釋義》,《中國哲學史》,2004年第3期。我們認爲兩個“往”字同義,都是去往、行往的意思,“往者未有天地,未多采物”是説直到“往”剛開始這一階段天地萬物還没有産生,上面都是形而上的説法。

先者有善,有治無亂。有人,焉有不善,亂出於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長。

這是第二層,相當於八股文的“承題”,承接破題的意義而加以補充、引申,使之更曉暢。承題與破題關係密切,可以看成是文章的同一部分。“恆先”是形而上的最先,“先者”是形而下的最先。形而下的世界又以人類的産生劃爲兩個階段,没有人類以前,自然界渾然一體,無所謂中外、小大、柔剛、圓方、晦明、短長之類的區别,人類産生以後才出現混亂現象。這裏“可能意在説明儘管人類進行了相對判斷,捏造了虚構的名稱體系”,而“這些出自人類的相對判斷不能成爲絶對判斷”[注]淺野裕一《上博楚簡〈恆先〉的道家特色》,《清華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因此,外、大、剛、方、明、長等判斷是否正確,建立在與之相對的中、小、柔、圓、晦、短等判斷準確的基礎上。這樣窮究下去,最終就是追尋天地萬物生成和運行的規律,即“天道”,由此導出下文的正式論述。

天道既載,唯一以猶一,唯復以猶復。

這是第三層,相當於八股文的“起講”,比較深入地説明題目的用意,覆罩全篇,是正式開始議論的部分。起講亦名“原起”,初用以述説聖賢爲什麽發出題中之意,後來改成在承題之後直接進入論述。《恆先》畢竟不是八股文,這三句話比八股文的起講簡單得多,文意比較深奥,至今没有得到準確的解釋。其實這裏所謂天道,是指天地萬物生成和運行的規律。董珊先生訓“載”爲“行”,“既載”意爲開始運行[注]董珊《楚簡〈恆先〉詳宜利巧解釋》,簡帛研究網,2004年11月9日。。這裏只是提出天道開始運行以後的兩大規律或原理:“一以猶一”是生成論原理,“復以猶復”是運行論原理。以下兩章一爲生成論,一爲運行論。可見本層已正式開始進入了核心論述,兩大原理則是覆罩全篇的,其地位和作用確實類似於八股文的起講。

恆氣之生,因有作、行。出生虚静爲一,若寂寂夢夢,静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氣是自生,恆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恆氣之生,不獨,有與也。或恆焉生,或者同焉。昏昏不寧,求其所生。異生異,鬼生鬼,韋生非,非生韋,生。求欲自復,復言名先。先者有,言之,後者效比焉。舉天下之名,虚樹,習以不可改也。舉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之大作,其尨不自若作。若作,庸有果與不果,兩者不廢。舉天下之爲也,無舍也,無與也,而能自爲也。

生之生行,濁氣生地,清氣生天。氣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異生,因生其所欲。業業天地,紛紛而復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以不廢。知既而巟思不。有出於或,生出於有,音出於生,言出於音,名出於言,事出於名。或非或,無謂或;有非有,無謂有;生非生,無謂生;音非音,無謂音;言非言,無謂言;名非名,無謂名;事非事,無謂事。詳義、利巧、采物出於作,作焉有事,不作無事。舉天下之事,自作爲事,庸以不可賡也。

以上第四層、第五層,相當於八股文的“起比、中比、後比”。起比實際上是八股文鋪張議論的開始,爲中比和後比的充分發揮奠定基礎;中比承上啓下進行更充分的議論,尤爲全篇的重心所在;後比對中比進行補充,寫其未盡之意,暢所欲言。這三大比加上束比,是八股文的核心部分。每比分爲兩段,共有八段,這才稱其爲八股。《恆先》不是八股文,並未有意識地分出“三大比”。但前一章開頭“恆氣之生,因有作、行”二句上釋題目之意,即恆氣之“生”、“作”就是“有氣”、“有有”,恆氣之“行”則指事物從“始”到“往”的過程,由此引出以下兩大段核心論述。前一章講生成論,認爲“氣是自生自作”,還説它“有與”,意思是天地萬物亦伴隨氣而自生自作。這里所謂生、作,不是母生子這種産生方式,而是像人得陰陽之氣而成胚胎,并出生且長大成人,這就是第三層“一以猶一”的原理。後一章講運行論,認爲氣之生實際上是開啓了氣和萬物的運行過程,包括或、有、生、音、言、名、事等階段,後幾個階段實際上是對第一簡所謂“有始焉有往”的細分。其中“名”指氣凝成物之初(先者有)與生俱來的特性,相當于西哲所謂事物的規定性(definitive property,prescriptive nature);人給事物的命名,則是對其規定性的“虚樹”,然亦“習以不可改也”。事物無論如何發展,都不可能脱離且終將回歸這種規定性,循環往復,生生不息,這就是第三層“復以猶復”的原理。這兩章的文意大致相對,有點像八股文的一大比兩小股,而其文字之繁多、議論之鋪張、思想之豐富,使其占據了全篇最核心的地位。從這一點來説,它們有點類似於八股文三大比的總和。

凡舉天下之生,同也,其事無不復。天下之作也,無忤恆,無非其所。舉天下之作也,無不得其恆而果遂。庸或得之,庸或失之。

這是第六層,相當於八股文的“束比”,用以回應前面的三大比,提醒全篇而加以收束。這段話一開頭使用了全篇僅見的一個“凡”字,明顯帶有總結的語氣。尤其微妙的是“舉天下之生同也”是説萬物同屬自生,“其事無不復”是説萬物運行規律無不是循環往復的;“天下之作也”前,龐樸先生認爲當補一“舉”字[注]龐樸《〈恆先〉試讀》,簡帛研究網,2004年4月26日。,“無忤恆”是説萬物之生作不能違背恆(道),“無非其所”廖名春先生、季旭昇先生並釋爲“各得其所”[注]廖名春《上博藏楚竹書〈恆先〉簡釋》,Confucius2000網,2004年4月16日。季旭昇《恆先譯釋》,收入季旭昇《〈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讀本》,臺北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我們進而認爲“所”當爲上一章“所欲”之省,萬物無不是這個“所欲”運行發展的結果;“無不得其恆”比“無忤恆”更進一步,是説萬物無不是得恆而生作,“果遂”比“無非其所”也進了一步,是指萬物按“所欲”運行並最終實現目標。可見,這三個長句之内,都是前一句回應生成,後一句回應運行,對上面兩章的論述作出了很好的總結。收束如此緊密,明清成熟的八股文也不一定能望其項背。時賢其他各種編聯方案,都是將有“舉天下”之類字眼的文句集中到篇末,但是這些文句的語義和句式比較複雜,顯得十分零亂。而按本文提出的新方案,其中四個“舉天下”位於生成論末,一個位於運行論末,最後兩個分出去作爲“大結”,剩下這三個的語義和句式相對,與上下文前後呼應,就一點也没有零亂的感覺了。

舉天下之名,無有廢者。與(舉)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患)?

這是第七層,相當於八股文的“大結”,發揮題意,收結全篇。對於《恆先》的論述主旨,學界觀點分歧,要因没有準確理解這幾句話的意思。如有人以爲“‘與’爲反詰語氣詞,和上文連讀作‘舉天下之名,無有廢者與?’”,並説這是“對名的真實性和恆久性提出了質疑,體現了文本作者的遠見卓識和深邃思想”[注]譚寶剛《老子及其遺著研究》,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334、379頁。。有人讀“”爲“予”,以爲其文意是“以天下有名有實之物(一、恆、道),以與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必將有求必應,事事可成”[注]李鋭《〈恆先〉淺釋》,Confucius2000網,2004年4月17日。。劉信芳先生將該字讀爲“患”,完全正確,但説其後“承上文省略賓語‘得失’”,“蓋求有得之者,亦有失之者,明王、明君、明士其所以爲‘明’,必知得失之理也,既知得失之理,故求而不患得患失也”[注]劉信芳《上博藏竹簡〈恆先〉試解》,簡帛研究網,2004年5月16日,則與原意正好相反。從“恆先無有”一路論述下來,其實最終就是爲了得出一個結論: 全天下的“名”都各得其恆而具有其内在要求,永遠不會作廢。全天下的“明王、明君、明士”,哪有極力追求這些名號,卻不憂慮“名非名”即達不到這些名號的内在要求的呢?直到篇末一問,才點明了全篇的真正主旨是要求所謂“明王、明君、明士”名實相符,真是畫龍點睛,有如神來之筆。郭齊勇先生曾指出《恆先》是“道法家形名思想的佚篇”[注]郭齊勇《〈恆先〉——道法家形名思想的佚篇》,簡帛研究網,2004年5月8日。又見《江漢論壇》,2004年第8期。,洵卓見也。

以上分成七個層次來作分析,主要是爲了方便與八股文進行比較。其實借鑒現代劃分段落的通行做法,應該把前三章、後兩章各自合併成一章,合計中間兩章,共分爲四章或四大段落。按照這一新方案來重新閲讀《恆先》,由於中間有“恆氣之生,因有作、行”兩句起到承上啓下的關鍵作用,整篇文章的起承轉合十分清晰,任何人都只能如此分章或分段。而時賢其他各家編聯方案都没有這一優點,除曹峰先生提出“它的上半部重在論述基本的普遍的原理,下半部側重於如何依據基本的普遍的原理指導現實政治”之説得到大家公認以外[注]曹峰《〈恆先〉編聯、分章、釋讀札記》,簡帛研究網,2004年5月16日。,各家的具體分章方案真可謂五花八門,即使采用同一編聯方案,分章也往往不同甚至大相徑庭。這種分章方案的不確定性,反證了各家編聯方案的不盡合理。而本文通過分析重新編聯的《恆先》與八股文的關係,業已驗證了其分章方案的唯一性和合理性,因而有理由相信,這一新的編聯方案可能是比較正確的。

以上僅僅根據文意爲《恆先》劃分層次,以證明其文體結構確實與八股文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和可比度。上文之所以没有涉及修辭方面的問題,是因爲嚴格説來,《恆先》與以“雙行長句對偶文字爲主體”的八股文距離太大,没有可比性。邢文先生把“朴,大樸;静,大静;虚,大虚”和“有或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説成排比對偶式排偶,實際上是有意混淆對偶與排比的概念,以便硬往八股文上套。從這一點來説,譚家健先生的批評是完全正確的,已毋庸多言。

然而,如果寬泛一點進行比較,而不以成熟的八股文標準來要求,《恆先》中初步具有兩兩對偶的修辭方法,大概也是不容否認的。這一點按本文提出的新編聯方案來看,也要比其他方案更加明顯。如破題中的“有或,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往者未有天地,未多采物”與承題中的“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長。天道既載,唯一以猶一,唯復以猶復”,多個“焉有”句子相對,與譚先生所説“雙行長句對偶”比較接近,僅字數不同而已。然而,八股文的破題、承題、起講文字散行,並不要求對偶。邢氏硬從《恆先》第一簡中找出兩處“排比對偶式排偶”,説成八股文的承題、起講,實屬無謂之舉。同樣,這裏所説“破題”與“承題”中的多個“焉有”句子相對,與八股文的對偶也没有任何可比性。相反,倒是從“破題”、“承題”内部來説,它們其實是文字散行,基本符合八股文的修辭格式。

如上所述,八股文最主要的修辭特徵,在於起比、中比、後比、束比,每比分爲兩段,共有八段,這才被稱爲八股文。其格式有嚴格規定,一定要兩股之間,兩兩相對,即語義、句式、字數都要對稱。有趣的是,《恆先》雖然不是八股文,並未有意識地分出起比、中比、後比,只是内容上正好包括生成論、運行論兩部分,可以勉强看作一大比,但是如果具體分析這兩章的内部結構,竟然都可以分出六個小層次,其語義和句式竟然一一相對。爲了便於説明問題,重新移録其文,列爲下表,再作具體分析:

。。。 。 。。 。。 。 。 。 。。。。 。。。 、、。 。。。。 。

上表中,左列爲生成論,右列爲運行論,主題相對。且左、右兩列字數各爲150多字,簡直就像兩個特别長的對偶句。

第一欄左列提出“生”、“作”的概念,以及“氣是自生自作”的命題;右列提出“行”的概念,所謂“濁氣生地,清氣生天”的命題其實隱含着從氣生至天地生成之間有個隨着氣的升降形成天地的過程,開門見山,語義相對。

第二欄左列“有與”,廖名春先生認爲是强調恆與氣“兩者相互聯繫的一面,是説‘恆’與‘氣之生’,並非無涉,還有相與的一面”[注]廖名春《上博藏楚竹書〈恆先〉新釋》,《中國哲學史》,2004年3期。。董珊先生認爲是指恆氣之生“有‘恆’、‘或(域)’的定義作爲先決條件”[注]董珊《楚簡〈恆先〉“詳宜利巧”解釋》,簡帛研究網,2004年11月9日。。曹峰先生認爲是指“由恆氣構成的萬物”,與《老子》所謂“獨立不改”的道不同,是“不獨有與”、有所依賴的[注]曹峰《從自生到自爲——恆先政治哲學探析》,簡帛研究網,2005年1月4日。又載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古今論衡》,2006年第14期。。其實這是講“有”(即萬物)伴隨氣而産生出來,故下兩句用“恆”、“或”關係解釋“氣”、“有”關係。參第一簡恆“自厭不自忍,或作”,“不自忍”即不自我克制欲望。再看右列“云云相生”、“同出而異生”,也是指萬物伴隨氣而紛紛産生;所謂“生其所欲”,也是指氣生出萬物自我運行的欲望,語義兩兩相對。以上二欄主要使用四字句,句式大致相對。

第三欄左列“昏昏不寧,求其所生”,與右列“業業天地”、“復其所欲”,語義、句式完全相對,只不過後者中間加了“紛紛而”三字加以修飾。時賢無不以爲“昏昏”與前面的“夢夢”都是指天地剖分以前的混沌狀態,其實《老子》第三十九章説“地得一以寧”,這裏的“昏昏不寧”顯然指天地萬物産生以後的昏亂景象,與“業業天地”文異而意同。“求其所生”、“復其所欲”則都是指追尋、回歸到事物的根源,只不過生成論所求的是“所生”起源之點,運行論所復的是“所欲”發展之綫。

第四欄左列講萬物生成的五種方式,文意比較費解,但有人認爲五者都是强調“同類相生”[注]陳静《〈恆先〉: 宇宙生成理論背景下的一種解讀》,簡帛研究網,2008年5月15日。王中江《〈恆先〉的宇宙觀及人間觀的構造》,簡帛研究網,2008年10月19日。,有人説是講“萬物自身的同一性”[注]陶磊《〈恆先〉思想探微》,簡帛研究網,2006年12月17日。,有人説“它們都暗含着同一個意思: 自生”[注]劉貽群《試論〈恆先〉的“自生”》,簡帛研究網,2004年6月13日。,我們進而認爲就是對前文所謂“一以猶一”的具體表述。右列講萬物生成過程(往、行)的七個階段,字面上按從“或”至“事”這一“往”的順序,暗中卻隱含着從“事”至“或”這一“復”的倒序,即對前文所謂“復以猶復”的具體表述,明暗都相對。但是“生”在左列首尾二欄談得較多,此略之;右列談“行”,不得不牽涉“生”,“行”主要在這一欄談,故詳之。這一欄的左右兩列都有多個三字句,句式相對。

第五欄左列忽由上文講“生”、“作”轉入“復”,這是從生成論的角度爲“復”先下一個“復言名先”的定義,並肯定了“名”“不可改”的合理性;右列忽由上文講“行”、“復”轉入“作”,這是從運行論的角度强調“作”擁有關鍵之“作焉有事”的地位,亦暗寓了“事”出有因的合理性,語義緊密相對。

第六欄左右兩列都以散行文字進行總結,但左列講生成論,强調自“作”,而末尾順及“自爲”,以示“爲”是“作”的沿續;右列講運行論,强調自爲的連續性(“賡”),而上句先言“自作爲事”,以示“自作”是自“爲”的前提。雖然左、右兩列文字多寡懸殊,但語義緊密相對。

顯而易見,以上兩章内部各分爲六個小層,各個小層之間除字數不對外,語義完全相對,句式大體也相對。

至於“束比”中的幾句話,上文已説明它們從語義上各自對應生成論、運行論,其句式可列表格如下:

上表中三欄語義完全相對,左列語義、句式相同,文字略異,中、右二列語義相對,句式不同,這正反映出戰國散文靈活多變的特點,而不像八股文那樣嚴格呆板。邢氏把“舉天下之生,同也。其事無不復”連在“舉天下之作,强者果天下之大作”等句之後合爲束比,把“天下之作也”至“而果遂”連下“舉天下之名,無有廢者。舉天下之明王、明君、明士,庸有求而不慮”合在一起作爲大比。譚氏批評其“勉强分成束比與大結,有割裂文意之嫌”,當然是準確的,但他的理由僅僅是以爲所有“舉天下”句子都應在篇末一段之内,並没有看出邢氏關鍵失誤是割裂了中間三個對偶句。

綜上所述,《恆先》的文體結構比較接近八股文,而其相當於八股文四大比八小股的核心部分,竟然也采用了比較明顯的對偶修辭手法,儘管它還没有嚴格地兩兩對偶,没有代聖人立言,與明清以後成熟的八股文還有極大的距離,但仍然多少有點令人吃驚。先秦説理散文結構嚴謹,修辭巧妙,影響深遠,早爲學界之共識。譚家健先生就曾經舉出《墨子·所染》《孟子·滕文公下》“外人皆稱夫子好辯”章二例,認爲“雖然基本上是散句爲主,意對而辭不對,但從整體結構看,已似八股文骨架”[注]譚家健《再評〈八股文濫觴於戰國〉》,《職大學報》,2011年第1期。。但是這兩篇文章首尾的論理文字都比較簡單,中部主要是舉些古代聖賢的事蹟來作佐證,並非有意采取對偶式論述,類似的例子在古書中應該並不鮮見。如陳桐生先生所指出,《禮記·冠義》等專釋禮義的七篇,“按照‘總——分——總’的思路結構全文,前有概述,後有呼應,中間層層展開,義脈文理俱可圈點”[注]陳桐生《從出土文獻看七十子後學在先秦散文史上的地位》,《文學遺産》,2005年第6期。。但是像《恆先》這樣純粹的論理文字,其中心部分如此兩兩相對,全文結構酷似八股文的例子,在古書中可能還真不多見,堪稱先秦散文中的一朵奇葩。因此,儘管我們並不贊同《恆先》爲“八股文的濫觴”的提法,卻不得不承認它確實爲章學誠的論斷——“至戰國而文章之變盡,至戰國而後世之文體備”——提供了一個極佳的佐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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