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行狀新考*
2019-01-25樊波成
樊波成
内容提要 通過文獻的考辨可以發現,荀子在前318—前314年在燕國,前313—前284年之間年五十遊學於齊,之後往返於齊(前278—?年、前261—前265年)、秦(前266—前255年)、趙(前257年)、楚(前256—前218年)之間。《荀子·强國》記載了當時的秦國疆域,結合戰國時期的疆域變化,正當秦軍占領臨慮、設置恒山郡的前233年左右,説明春申君死後荀子還在進行活動。由此,荀子活動時間近乎百年之久,不僅如此,荀子在齊襄王時期已經“最爲老師”,地位尊顯且年事已高;此後竟然能不顧年邁遊説諸國,甚至在齊楚交界的蘭陵出任縣令,令人費解。結合周秦兩漢普遍出現的因同名而相混的現象,筆者提出一種假設: 荀子可能有先後兩人,反對燕王噲禪讓、年五十遊學於齊、在齊國三爲祭酒的是一個荀子;而遊學諸國,終老蘭陵的是另一個荀子。如果這一假説成立,不僅能解決荀子行狀中年齡、經歷和官爵等相關問題,也能理解《荀子》書中一些明顯的自相矛盾之處。
關鍵詞 荀子 官制 行狀 同名
關於荀子生卒年考訂的成果,僅陋見所及已不下二十餘種,只是各持己見,莫衷一是。尋根究底,制約考訂最大的阻礙不僅僅是有關記載的闕如,而是荀子能活多久。掣肘於此,學者往往在考證時前後彌縫、捉襟見肘;而諸家還據此以辨析史料之真僞,加上當時對典籍任意懷疑的疑古思潮,使得這種預設結果的考訂並不科學。故而筆者暫時先把人類能活多久這種説不準的問題暫先擱置,單純從史料的角度來分析史料。
一、 荀子行狀舊説述補
關於荀子行年,司馬遷(前145—約前87)《史記》語焉不詳,西漢劉向(約前77—前6)《叙録》綜《史記》《戰國策》以及《荀》書文本,雖較《史記》本傳爲詳細,卻出現了一些明顯的錯誤[注]如劉向以爲《荀子·議兵》中與荀子議兵于孝成王前的“臨武君”系孫臏,非。楊倞即曰:“《史記年表》齊宣王二年孫臏爲軍師,則敗魏於馬陵,至趙孝成王元年已七十餘年,年代相遠,疑臨武君非此孫臏也。”劉向又據《戰國策·楚策四》以爲荀子曾受縱横家之褒貶而隨之沉浮,亦非是。説詳下文。,而如《戰國策》《韓詩外傳》和《鹽鐵論》等記載荀子生平活動的文獻材料零星散亂,真僞互見。所以有必要將各類傳世文獻進行辨析和梳理,取捨之間,各條材料真僞自明。
(一) 遊學于齊考(約前313—前284年)
司馬遷記載荀子的活動是從其遊學於齊開始的,《史記·孟軻荀卿列傳》曰:“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游學於齊。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 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
1. 《史記》“五十遊學”不誤
其中“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一語,劉向《叙録》亦如之,只是增入了“是時,孫卿有秀才”一語。至應劭(約153—196年)《風俗通義·窮通》又曰:“是時孫卿有秀才,年十五,始來遊學。”認爲荀子遊學於齊是“年十五”而不是“五十”。於是關於荀子遊學時是十五歲還是五十歲,開始了有了長期的争論。
梁濤先生《荀子行年新考》[注]梁濤《荀子行年新考》,《陝西師範大學學報》,2000年第4期,第77、78頁。做過梳理: 晁公武[注]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校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422頁。、汪中[注]汪中《荀卿子通論》,《汪中集》,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2001年版,第134頁。、梁玉繩[注]梁玉繩《史記志疑》,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88頁。及近代梁啓超[注]梁啓超《荀卿與〈荀子〉》,收入《古史辨》第四册,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08頁。、郭沫若[注]郭沫若《秦楚之際的儒者》,《青銅時代》,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頁。、錢穆[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86頁。、游國恩[注]游國恩《荀卿考》,收入《古史辨》第四册,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5頁。、劉蔚華[注]劉蔚華《荀子生平新考》,《孔子研究》,1989年第4期,第63—68頁。、瀧川龜太郎[注]瀧川龜太郎《荀子ヲ論ス》,《東洋學會雜誌》,編3號6以及號7,明治二十二年(1889)。瀧川氏多用汪中説。等學者皆取《風俗通義》“年十五”之説。而胡適[注]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67—268頁。、羅根澤[注]羅根澤《荀卿遊歷考》,《諸子考索》,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365頁。、蔣伯潛[注]蔣伯潛《諸子通考》,正中書局1948年版,第164頁。、龍宇純[注]龍宇純《荀卿後案》,《荀子論集》,臺灣學生書局1987年版,第5—6頁。、梁濤、服部宇之吉[注]服部宇之吉《荀子年代考》,《哲學雜誌》,卷9號95,明治二十九年。其《荀子解題》(《漢文大系·荀子增注》前言,富山房,大正三年)則似取汪中説。其實服部對荀子遊學年十五或者五十都持懷疑態度,只是覺得《風俗通義》問題明顯,故而暫從《史記》“五十”之説。等則認同“年五十”之説[注]以上基本取自梁濤《荀子行年新考》,第77、78頁。另就筆者所見其他著作,適當作一些補充。。
關於荀子遊學於齊是十五還是五十的説法,目前基本傾向“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而非十五,筆者亦認同此説。此龍宇純先生、梁濤先生梳理辯證甚詳: 例如,“始來遊學”的始有來遲之意(此胡適説),“遊學”指的是學術交流[注]按: 其實“遊學”更爲“遊説干諸侯”之意。如《史記·秦始皇本紀》:“異時諸侯並争,厚招遊學。”《史記·日者列傳》亦附褚少孫(漢元、成年間)曰:“夫司馬季主者,楚賢大夫,遊學長安,通《易經》,術黄帝、老子,博聞遠見。”,《史記》古本作“五十”無誤[注]《顔氏家訓·勉學》曰:“荀卿五十始來遊學。”汪中以爲:“之推所見《史記》古本已如此,未可遽以爲譌字也。”。
從史料的角度看,《風俗通義》是摘抄自《史記》和劉向《叙録》的,其因襲《叙録》之處更多,應該没有其他的史料。《風俗通義》一書《隋書·經籍志》列入雜家,多有不純不典之議(周中孚謂之“漢之俗儒,學無師授,其撰是書頗近小説,摭拾謏聞,郢書燕説”[注]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五十六,劉氏嘉業堂鈔本。),究其根本,乃是此書在摘抄史料時多臆改(或爲流傳中而改)。[注]波成謹案: 《風俗通義》重理輕事,後人常據《風俗通義》而以訛傳訛。較爲明顯的是承《漢書》改《史記·孟軻荀卿列傳》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爲“孟軻受業於子思”。但是從常識的年齡角度去考慮,孟子不可能是子思的直接學生,毛奇齡《四書賸言》等已明其謬誤。故而據《風俗通義》改《史記》《叙録》的“理校”需要謹慎。
筆者認爲,《叙録》本《史記》而增出“有秀才”一語,而《風俗通義》又據“秀才”而以爲年少,故改爲“十五”。
2. “始遊學於齊”的年代當爲宣王至湣王時
荀子遊學於齊爲其五十歲時,錢穆先生認爲始於齊威王(前356—前320在位)時[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第387頁。,龍宇純先生認爲始於齊宣王(前319—前301在位)時[注]龍宇純《荀子論集》,第7頁。,蔣伯潛以爲齊王建(前283—前221年在位)時[注]蔣伯潛《諸子通考》,第165頁。。
筆者認同龍先生之説,即荀子初至齊當是宣王、湣王時。但龍先生此説主要是出於調停荀子卒年的考慮,筆者則認爲,這可能是劉向以來對《史記·儒林列傳》誤讀之故。
《史記·儒林列傳》曰:
於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而潤色之,以學顯於當世。
到了劉向《叙録》,則變成:
方齊宣王、威王之時,聚天下賢士於稷下,尊寵之。若鄒衍、田駢、淳于髡之屬甚衆,號曰列大夫。是時,孫卿有秀才,年五十,始來遊學。
《風俗通義》引同,只是改“齊宣王、威王”爲“齊威、宣王”,改“五十”爲“十五”,使得更合常理。
從《史記》看,司馬遷是總説孟荀兩人在稷下的遊學年代是威宣之際。衆所周知,孟軻要早於荀卿,他在威王時已在齊國[注]錢穆《孟子在齊威王時先已游秦考》,《先秦諸子繫年》,第363頁。蔣伯潛《諸子通考》,第138頁。。但是到了劉向和應劭那裏,“是時”(威王、宣王時)二字的指向從“孟軻荀卿”兩人變成了“荀子”一人。
當然,在某種意義上,由於時間區域大而無當,所以,劉向和應劭可能還不能算“誤讀”。但是到了全祖望,他認爲:
考《儒林傳》齊威王招天下之士於稷下,而荀子客焉。[注]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三十一,嘉慶十六年(1811)刻本,第1頁。
錢穆又從全祖望之説,得出荀子先是在威王時十五歲到齊國,再去燕國,再返齊國。如此奔走,倒反而不合於遊學的常理。其實錢穆此説,是爲了調停荀子“年十五”遊學於齊與前314年或前316年左右燕國内亂時期荀子在政治高層活動的矛盾(下另有考訂),故而將荀子來齊的時期往上調。也是爲了調停年十五遊學于齊而在前284年離開齊國時,卻已成與田駢、慎子並列的學術巨擘的事實(參下引《鹽鐵論》)。
如果將荀子理解爲公元前318年到前314年[注]此《燕表》所記,《趙世家》爲前316年。燕國内亂時期,荀子在燕國;之後“始來”齊國,這樣會順理成章得多。
由於戰争關係,荀子在前284年之前離開齊國。《鹽鐵論·論儒》曰:
及湣王,奮二世之餘烈,南舉楚、淮,北並巨宋,苞十二國,西摧三晉,卻强秦,五國賓從,鄒、魯之君、泗上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諸儒諫不從,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駢如薛,而孫卿適楚,内無良臣,故諸侯合謀而伐之。
《鹽鐵論》此文所述系公元前284年(一説前285年)燕、趙、韓、魏、秦五國伐齊,齊湣王(前300—前284年在位)敗走,燕獨深入,取臨淄之事。而此前荀子既與田駢、慎子、捷子等學術巨擘並稱,就不是一位弱冠之年的學子(這也可以否定荀子是十五歲來齊國求學一説)。
(二) 荀子在燕考(約前318—前314年)
《韓非子·難三》曰:
燕子(一本作“王”)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故身死爲僇。
此處的“孫卿”當爲荀子,是荀子在遊學於齊之前,曾參與反對燕王噲禪讓的活動。很多學者出於荀子後期活動時間的考慮,尤其是荀子至少活到前238年,故而將此事别作考慮。故而其立論的依據往往不甚靠得住,如楊筠如的理由是《韓非子》僅有《五蠹》和《顯學》等幾篇是可信的[注]楊筠如《荀子研究》,《民國叢書》第四編第4册,上海書店1989年版,第4頁。,這顯然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看法[注]是説本自容肇祖《韓非著作考》(《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週刊》第一卷,第4期),但其考證的基礎即很成問題。張覺回顧20世紀《韓非子》一書的辨僞成果時指出:“總體上,《韓非子》的辨僞是現代韓學中最不成功的。”説參氏撰《現代韓非子研究述評》,《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九、十合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同樣,游國恩認爲這是“後人僞托的妄言”[注]游國恩《荀卿考》,第108頁。,也可歸於當時的學術環境。此外郭沫若認爲可能“字誤”[注]郭沫若《青銅時代》,第215頁。,龍宇純認爲是“門人尊其先師之過耳”[注]龍宇純《荀子論集》,第16頁。,都是出於無法和荀子活動的下綫的調停之説。
此説之所以未被人所接受,也可能是由於《史記》並没有荀子參與燕王噲禪讓活動的記述。但這是因爲《史記》在燕國史料上的缺乏所致: 《燕世家》並無燕國獨有的連續的紀年資料,而只是根據秦趙等國的消息和相關故事編纂而成[注]藤田勝久《史記戰國史料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21頁。。
但如果結合荀子年五十在齊的史事看(且有可能是時代較近的齊宣王年間),荀子在去齊之前有可能在燕國,並且年近不惑,是完全可能的。
從思想史的角度也能爲荀子早年在燕的活動找到依據。《荀子》有《正論》篇,物雙松(荻生徂徠)解題爲“正世俗之謬論”[注]物雙松《讀荀子》卷三,寶歷十四年(1764)京氏水玉堂刊本,第7頁。,按《禮論》《天論》《樂論》以及《吕氏春秋》之《開春論》《慎行論》《貴直論》《不苟論》《似順論》《士容論》、《公孫龍子》之《白馬論》《指物論》《通變論》《堅白論》《名實論》,“論”字之前都是要“論”的對象,如“樂論”是論辯樂的,所以“正論”當讀“政論”。此篇“世俗之爲説”的論調多與爲政相關,其中“堯舜擅讓”、“死而擅之”、“老衰而擅”等觀點,都屬禪讓學説,荀子則紛紛加以論辯。禪讓學説在戰國中期大行其道,新出之上博簡《子羔》《容成氏》、郭店簡《唐虞之道》都是支持禪讓的,應該寫成於燕王噲禪讓事件之前[注]李存山《讀楚簡〈忠信之道〉及其他》,《中國哲學》第二十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1頁。又裘錫圭《新出土先秦文獻與古史傳説》,《中國出土古文獻十講》,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9頁。。所以“《正論》的這段言論,可能即是荀子向燕王噲所進的規勸之言,《韓非》説燕王噲‘非孫卿’,也即起因於此事”[注]梁濤《荀子行年新考》,第81頁。。另外,燕王噲禪讓失敗,是個極其典型且具有時代性的例證,但《正論》篇中竟没有提及,恐怕也正能説明荀子曾經到過燕國這個事實。
《正論》篇又有荀子“應”子宋子(宋鈃)之語,並不代表荀子和宋鈃有交往,或“荀卿著書,宋鈃猶在”[注]錢穆《先秦諸子繫年》,第437頁。。“論”體式的對話可以是虚擬的,也可以是與宋鈃弟子或者後學的對話,故稱宋鈃爲“子宋子”,又云“二三子之善於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將恐得傷其體也”,而與《非十二子》篇中直呼宋鈃之名不同。
(三) 荀子遊説諸侯考(約前278—約前255年)
1. 荀子返齊“三爲祭酒”(約前278—?年)
《史記》本傳明言荀子在齊襄王時最爲老師:
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爲老師。齊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爲祭酒焉。
前284年五國伐齊,燕獨深入,取臨淄。至前279年田單敗燕騎劫,復迎襄王於臨淄。荀子或在前279年之後回到齊國。
2. 荀子遊秦(前266—前255年之間)
劉向《〈荀卿新書〉叙録》説道:“孫卿之應聘於諸侯,見秦昭王,昭王方喜戰伐而孫卿以三王之法説之,及秦相應侯皆不能用也。”《儒效》篇和《强國》篇也記載了荀子與秦昭王(前306—前251在位)、應侯的問答。説明荀子曾遊學至秦。
應侯系范雎,在前266年爲秦相,按睡虎地秦簡《編年紀》,張禄(范雎)卒于秦昭王五十二年(前255年),荀子的確到過秦國。大致是在前266到255年秦昭王在位且應侯爲相之時。
3. 荀子議兵於趙孝成王前(約前257年?)
《荀子·議兵》曰:“臨武君與孫卿子議兵於趙孝成王前。”
趙孝成王在位時間爲前265—前250年,而臨武君又不知爲誰,故而荀子議兵於趙的時間,争論比較多,游國恩認爲是前261年[注]游國恩《荀卿考》,第102頁。,羅根澤認爲是前250年[注]羅根澤《荀子遊歷考》,第135頁。,劉蔚華、梁濤認爲是前265年左右[注]劉蔚華《荀況生平新考》,第65頁。梁濤《荀子行年新考》,第81頁。,夏甄陶、向仍旦認爲在公元前247年[注]夏甄陶《論荀子的哲學思想》,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1頁;向仍旦《荀子通論》,福建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8頁。,楊寬[注]楊寬《戰國史料編年輯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3頁。和廖名春[注]廖名春《荀子議兵時間考》,《中國學術史新證》,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7頁。認爲是前257年前後。
筆者也傾向於前257年邯鄲之圍前後。不過廖先生的理由主要是李斯和荀子的對話,梁濤先生認爲荀子與臨武君、李斯、陳囂議兵“三者原來並不是同一件事,可能存在時間上的差别,廖氏所引一段材料恰恰是在第三部分‘李斯問孫卿曰’一段,用這段材料來確定議兵的時間多少有些以偏概全”[注]劉蔚華《荀況生平新考》,第65頁。梁濤《荀子行年新考》,第81頁。。所言甚是。比如《荀子·强國》既有“應侯問孫卿子”,亦有“荀卿子説齊相”,未可彌縫爲一時一地。
楊寬先生的理由是臨武君可能就是景陽,《戰國策·楚策四》載天下合縱,春申君欲使臨武君爲將;《史記·楚世家》則謂楚使景陽救邯鄲之圍。則臨武君至趙,事宜在前257年前後。但是這也只能説是比較合理的推測,究竟然否,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4. 荀子説齊相的年代(前261—前256年)
《强國》篇有荀子説齊相的記載。汪中以爲此“齊相”爲孟嘗君田文,里西以爲田單[注]里西《荀子書重要篇章的寫作年代考證》,《哲學研究》,1990年增刊。,廖名春、梁濤[注]廖名春《荀子新探》第一章《主要事迹考》,吉林大學歷史系博士論文,1992年。梁濤《荀子行年新考》,第79—80頁。認爲是齊王建時之相。
按: 廖、梁説是,其中尤爲可信者,《强國》篇説齊國形勢時謂:“楚人則乃有襄賁、開陽以臨吾左。”襄賁、開陽兩縣,《漢書·地理志》載其與蘭陵同屬於東海郡,爲故徐州之地,爲楚前261年所取(《魯世家》)。前256年,楚滅魯、取莒縣(《魯世家》《春申君列傳》《六國年表》[注]《六國年表》《春申君列傳》載取魯時間爲楚考烈王八年,即前255年(另載滅魯時間爲前249年)。《魯世家》則爲魯頃公廿四年,即前256年。錢穆以爲《年表》誤算春申君行歷一歲,則取魯當在前256年,似較可信。另: 平勢隆郎《新編東周史記年表》與《六國年表》差異甚大,而謂八年當作五年,爲前257年。(轉引自李曉傑《戰國時期楚國疆域變遷考述》,《荆楚地理與長江中游開發——2008年中國歷史地理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頁。)),則齊國之東(左)界將不再是襄賁、開陽而應該是莒縣。再考慮到前256年春申君以荀子爲蘭陵令,故而將此事推定在前261—256年,應該是比較合理的。
(四) 荀子居蘭陵考(約前256—約前221年?)
《史記》本傳曰:“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爲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又《史記·春申君列傳》:“春申君相楚八年,爲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爲蘭陵令。”按: 前256年楚滅魯,則荀子任蘭陵令則爲前256年左右;春申君遇刺爲前238年,之後荀子長居蘭陵,並且可能活到了前221年秦統一時。
1. 荀子往返趙楚之間不可信
有據《戰國策》《韓詩外傳》認爲曾受讒言而離開蘭陵,然後又復爲春申君請回。這是不足爲信的,前人所辨甚詳[注]説參鍾鳳年《國策勘研》、汪中《述學》、齊思和《戰國策著作時代考》,繆文遠《戰國策考辨》,中華書局1984年版,158—160頁。,唯博雅如龍宇純先生仍就此立説。故仍有進一步説明的必要[注]龍宇純《荀子論集》,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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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表可知,《楚策四》中的幾段文字前後之間並没有很緊密的關係,也就是説,《戰國策》的這段材料可能是拼湊而成的。通過文獻來歷的考察,也能證明這一點。尤其是“癘(人)憐王”這段話是預言春申君不得善終,其描述是那麽的惡毒而血淋淋,其主張又是張揚主術、限制大臣之類的陰法,這些都和荀子的一貫主張不合。我們推測,這則史料是《戰國策》的編纂者考慮到春申君的結局再去抄襲與糅合《韓非子》等相關材料。即便忽略文獻的來歷,此文亦頗有疑義: 荀子不過是一縣之長,怎麽一跑到趙國就能做上卿?而後春申君又怎麽好意思讓荀子放棄趙國上卿的高位重新作縣令?蘭陵是讓荀子管理的,不是如“客”所説的那樣,封給荀子作爲封邑的。
要之,這段文字是縱横家説客自吹自擂的言論,難以作爲嚴肅的歷史材料。《戰國策》之性質,虚構性很强,張政烺先生説“縱横家寫下的又不一定是遊説時的真實記録,而是爲了教育門徒或誇張自己的門庭和學風而憑空擬作的”[注]張政烺《春秋後語輯考序》,《張政烺文史論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63頁。,繆文遠研究該書數十年,謂此書爲“戰國辯士遊談之記録或後人之擬作,……各章紛歧錯雜,真僞難辨”[注]繆文遠《戰國策考辨》,第1頁。,雖有馬王堆《戰國縱横家書》之出土,亦不能改變此書需要嚴格考辨之必要性[注]趙生群《關於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關係的幾點看法》,臺灣大學哲學系《新出土文獻與先秦思想重構國際學術探討會論文》,第5、6頁。。
2. 荀子生活年代的下限(約前218年?)
目前所見記載的荀子活動的下限是在《鹽鐵論·毁學》中:“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無二,然而荀卿爲之不食,覩其罹不測之禍也。”李斯爲秦相在前218年,此時荀子尚在人世。《史記》的本傳中並没有説荀子在罷官後就死了,而只是説:
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嘗爲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
司馬遷認爲荀子罷官後在蘭陵居住,著書萬言而卒。按照常識,著書萬言,起碼需要好幾年才能完成。又云“李斯嘗爲弟子,已而相秦”,“已而”乃是表示不久之後,可見《鹽鐵論》所言並非虚指。
又: 《荀子·堯問》説荀子“下遇暴秦”,秦國滅六國完成統一在前221年,這就更能説明荀子活動下限爲前218年。李學勤先生亦以爲:“由《荀子》本書看,確活到秦統一時期。《鹽鐵論·毁學》説李斯相秦,荀子爲之不食,並不是不可能的。”[注]李學勤《周易經傳溯源》,長春出版社1992年版,第103頁。
此外,《成相》篇里還説:
世之愚,惡大儒,逆斥不通孔子拘。展禽三絀,春申道綴基畢輸。
郭沫若先生指出,末句“基畢輸”的意思就是春申君失敗之後不久,楚國也滅亡的事實[注]郭沫若《青銅時代》,第215頁。。郭先生所言亦甚有理。
3. 《强國》篇秦國疆域年代簡考
荀子活動年限並不止於前238年,筆者另能補充《强國》篇的材料:
今秦南乃有沙羨與俱,是乃江南也;北有胡、貉爲鄰;西有巴、戎。東在楚者,乃界于齊;在韓者,逾常山乃有臨慮;在魏者,乃據圉津,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耳;其在趙者,剡然有苓而據松柏之塞,負西海而固常山,是地徧天下也。威動海内,彊殆中國。
這顯然是秦即將翦滅六國時候的版圖。
關於這幾句話的詳細考訂,金德建先生以爲這一節的時間在秦始皇二十四五年(前223—前222年),還不曾滅燕、齊的時候[注]金德建《先秦諸子雜考》,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第142頁。。辛德勇先生則認爲是秦王政十四五年恒山郡設立但還没有滅韓國(秦王政十七年)之間,也就是前233、232—前230年之間[注]辛德勇《秦始皇三十六郡新考》,《秦漢政區與邊界地理研究》,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1頁。。我們認爲辛先生的説法是可信的。但辛氏僅對“負西海而固常山”一句進行探討。筆者今作補充如下:
(1) “東在楚者,乃界于齊”。
前238年秦攻取了魏國的垣、蒲陽、衍,以及仁、平丘、小黄、濟陽、甄城[注]李曉傑《戰國時期魏國疆域變遷考述》,《歷史地理》,2003年第19輯,第84頁。,東郡在原有的基礎上有所擴大。其中甄城在今山東省菏澤市鄄城縣附近,已在齊、楚之界附近。之後的幾年裏,若秦繼續攻取楚國新得之魯地,就是文中所説的“界於齊”,即與齊國接壤了。
(2) “在韓(當爲趙)者,逾常(恒)山乃有臨慮”。
辛德勇先生懷疑此句有誤。筆者認爲,“逾常山乃有臨慮”與“剡然有苓而據松柏之塞”估計是錯簡或者誤抄。正確的文字應該是“其在趙者,逾常山乃有臨慮”。因爲該段句式都是秦“在某者,……”的幾個排比句,結構非常類似,上下相類,就很容易造成誤抄或編錯。
臨慮,即張家山漢簡《秩律》之“隆慮”,在河内郡之北,爲趙、魏之交界,與鄴縣很近。趙悼襄王六年(前239年)即“魏與趙鄴”,即成趙國之地。秦王政十一年(前235年)“取鄴、安陽”(《秦始皇本紀》),大概在此之時或之前,臨慮歸於秦。
秦前235年占領臨慮,也和其設立恒山郡的時間(前233、232年)相仿佛。
圖1 其在趙者,逾恒山乃有臨慮
(3) “在魏者,乃據圉津,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耳”。
圉津在秦東郡之西,應該在秦始皇五年(前241年,參《本紀》)初置東郡的二十城之中。
(4) “其在趙(當爲韓)者,剡然有苓而據松柏之塞”。
此句爲誤抄或上句之錯簡,説參“其在韓者”。
苓,按楊倞引“或曰”,此字誤作“卷”的可能性比較大。秦王政元年,三川郡之東境尚僅限於滎陽。前245年,秦取卷(《秦始皇本紀》:“二年,麃公將卒攻卷,斬首三萬。”),睡虎地秦簡《編年紀》:“三年,卷軍。”[注]李曉傑《戰國時期魏國疆域變遷考述》,第82頁。而荀子之所以謂“剡然”者,“剡”爲鋒利之義,由麃公斬首三萬可知,大概魏國雖然投入了重兵,但秦獲勝較爲順利之故。卷在秦河内郡和秦三川郡的交界,今河南原陽縣西,南鄰秦前230年滅韓所置之潁川郡。[注]其界址參譚其驤《秦界址考》,及后曉榮《秦代政區地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頁。
圖2 東在楚者,乃界於齊;……在魏者,乃據圉津,即去大梁百有二十里;其在“韓”者,剡然有卷而據松柏之塞。
參照以上所考訂,則荀子此言論應該在前233年左右,也就是説,當時荀子仍積極參與政治或學術活動。可以預見,在春申君死後,荀子仍還活了不短時間。
從記載來看,荀子在前314年即在燕國有活動,大概在齊宣王年間(前301年前)50歲來齊國。此後輾轉齊國、趙國、秦國、楚國,其生活年代下限應該到前221年。
當然,這樣看來,荀子確實長壽得過分了。但哪怕按照最保守的算法,外加筆者的考訂全不可信,也就是荀子在齊湣王末年(前284年稍前)50歲來齊國,前238年去世,荀子也在一百歲上下。
二、 荀子所任官職考
不光是荀子行年的上限和下限差距甚大,其所任職官也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一) 荀子在齊所涉官爵考
《史記·孟軻荀卿列傳》載:“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爲老師。齊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爲祭酒焉。”
1. 老師
《史記》謂荀子在齊襄王時,“最爲老師”。按: 當釋爲“師”中之年齡最長者。《漢書·高五王傳》贊曰:“悼惠之王齊,最爲大國”,劉肥是劉邦的庶長子,其封地齊國是西漢王國之最大者。又如《史記·大宛列傳》謂安息“其屬小大數百城,地方數千里,最爲大國”。
“老”是形容詞。説明荀子在齊襄王時擔任“師”時年齡已經很大。“七十曰老”(《禮記·曲禮》),當時荀子既然在衆多的“師”中“最爲老”,那麽荀子恐已步入晚年了。這正能説明荀子50歲時候,正值齊宣王末年時候來的齊國。
至於“師”是爲樂官或爲師保或是軍事長官,由於材料缺乏,難以判斷[注]或如《禮記·文王世子》“先聖先師”之“師”,學宫之師。説參下注文按語。。
2. 祭酒
學者一般都不將祭酒視作官名[注]此趙翼《陔餘叢考》已言之,下揭黄以周《禮書通故》亦有説,又如繆文遠《七國考訂補》引徐中舒説等等。説參氏著《七國考訂補》,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1頁。,有一定的依據。在文獻中,“祭酒”作爲官職名稱出現,或以爲始於東漢將博士僕射改稱博士祭酒(《續漢書·百官志》),其實《漢舊儀》中即有“西曹南閣祭酒”,則西漢也有祭酒官。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從“祭酒”一名中找到和荀子生平相關的信息。黄以周爲“祭酒”探源時認爲:
考古無祭酒官,《史記·荀卿傳》云:“齊尚脩列大夫之缺,荀卿三爲祭酒焉。”祭酒者,賓得主人饌,則長者一人舉酒以祭嚌之也。西漢吴王爲祭酒,亦謂年長主祭也。[注]黄以周《禮書通故》,第1508、1509頁。
黄以周認爲祭酒多以年長者爲之,倒也不是他的獨見。“祭酒”,漢印又稱之爲“祭尊”、“祭正”,《漢書·伍被傳》應劭注曰:“禮,飲酒必祭,示有先也,故稱祭酒,尊之也。”如淳曰:“祭祠時,唯尊長者以酒沃酹。”《續漢書·百官志》劉昭注引胡廣説同。以年長者爲祭酒,蓋爲古人之通識,所以《通典》二九《職官九》引《史記》謂“孫卿在齊爲三老稱祭酒”。此猶如鄉飲酒禮與養老之禮“無大異”[注]段玉裁《經韵樓集》卷十一,道光七葉衍祥堂本。鄉飲酒禮與正齒位的關係,近世學者亦多有論述,如楊寬先生《“鄉飲酒禮”與“饗禮”新探》,《古史新探》,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80—319頁。西嶋定生《中國古代帝國的形成與結構——二十等爵制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12—418頁。波成謹案: 鄭玄《文王世子》“天子視學”注以三老之席位如鄉飲酒禮之賓,鄉飲酒禮以賓爲最尊,則學宫之三老爲祭祀、飲酒等宗族活動之尊者,故《通典》由“祭酒”聯想到“三老”。而三老身處大學(《禮記·樂記》)、辟雍(《漢書·禮樂志》)等學宫,而荀子亦身處稷下學宫,所以《通典》荀子爲三老的説法自有其依據。。
俞偉超先生認爲:“官名祭酒是從古禮中的職位引申出來,……本是祭祀活動中的長老之職,……特别是一些文學之官中的元長者,往往以此爲稱。”[注]俞偉超《中國古代公社組織的考察——論先秦兩漢的“單—僤—彈”》,文物出版社1988年版,第88、89頁。從而我們推斷,荀子在齊襄王時“三爲祭酒”正好説明那時的荀子是一位年老的尊者,正好可以與“最爲老師”的“最”、“老”相對應。
(二) 蘭陵令、上卿考
史籍皆載荀子在楚爲蘭陵令。張守節正義:“蘭陵縣屬東海郡。”按《史記·春申君列傳》所載,當爲考烈王五年(前255年)楚盡取魯地後所置之縣。故“蘭陵令”爲蘭陵縣之令長也。令,是地方行政組織的縣級長官。戰國時期楚國的縣級行政長官亦稱令[注]《鶡冠子·王鈇》有“縣嗇夫”,鶡冠子亦爲楚人,但並不能否定戰國時楚國縣令的存在。雖然我們認爲戰國時期東方六國也可能有嗇夫爲縣的長官,與令並列。當然,其地位也“大都比較低”。(裘錫圭《嗇夫新探》,《古代文史研究新探》,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52、453頁。)縣嗇夫可能是“在以往的大夫階層瓦解過程中編制出來的、基層性很强的一種存在,爲了將這樣的縣邑漸漸編入令、丞體制中,當初中央政府派出令、丞在某一時期,形成與縣嗇夫、丞共治的形態”。(工藤元男《睡虎地秦簡所見秦代國家與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35、338頁。)若如此,則荀子在戰國末年爲中央政府(春申君)派出管理新置縣邑,焕然得通。,如《淮南子·人間》有楚威王(前339—前329年在位)時“子發爲上蔡令”,《戰國策·楚策一》亦曰“城渾出周,三人偶行,南游於楚,至於新城。城渾説其令”[注]雖然戰國時期楚國縣長可能自名爲“公”,但不能否認戰國或西漢文獻的撰著者名之曰“令”。説參陳偉《楚“東國”地理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93、194頁。。戰國時縣的規模和早期縣的規模相比,範圍相當小,趙之上黨郡即有二十四縣(《戰國策·齊策二》),趙之代郡有三十六縣(《戰國策·秦策一》),秦太原郡大概是三十七縣(《史記·秦本紀》),可想而知,荀子管理的蘭陵縣也不過是數百里之地甚至更小。除了所治範圍的不同,由縣的性質所決定的縣長官的職責也有不同[注]春秋戰國縣的性質的差異是先秦史研究的重點問題,顧頡剛(《春秋時代的縣》)、童書業(《楚之縣制》《晉之縣制》)、李家浩(《先秦文字中的縣》)、楊寬(《春秋時代楚國縣制的性質問題》)以及增淵龍夫(《先秦時代の封建と郡縣》)、平勢隆郎(《楚王と県君》)都指出春秋與戰國秦漢縣性質的差異。説參平勢隆郎《楚王と県君》“注1”—“注3”,《史學雑志》,1981年90卷2號,第187、188頁。。
而荀子在楚國所擔任的是一個有具體事務的基層行政官員,從包山楚簡來看,對下需要司法治獄和管理名籍[注]陳偉《包山楚簡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94—101頁。藤田勝久《包山楚簡にみえる囯楚の県と封邑》,《中國古代國家と郡県社會》,汲古書院2005年版,第211—220頁。,前者亦見《淮南子·人間訓》“民有罪當刑,獄斷論定決於令”。對上則要面對國君的命令指揮、征賦和考核[注]戰國時期縣官由國君直接任免,有上計考課,與秦漢無異。説參楊寬《從分封制到郡縣制的發展演變》,《楊寬古史論文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1、92頁。亦可參周振鶴《縣制起源三階段説》,《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7年第3期,第35頁。。要之,和後世縣令差異並不大。而荀子在前255年被任命爲蘭陵令一直到前238年,其耄耋高齡能否勝任以及能否讓人信任實在令人懷疑。
故而《戰國策·楚策四》中所謂荀子被罷免蘭陵令後之趙,趙以爲“上卿”,則未免誇大,上卿是戰國國家最高的爵位。趙“上卿”之爵有領“相國”之職官者,吉林發現的廿年丞藺相如戈,發現加刻“相邦”二字,即趙惠文王二十年(前279年)藺相如領上卿爵後,新拜爲相國[注]圖版見長白朝鮮族自治縣文物管理所《吉林長白朝鮮族自治縣發現藺相如戈》,《文物》,1998年第5期,第91、92頁。考證見董珊《戰國題銘與工官制度》,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2年。。而樂毅這樣的燕國最高武官“上將軍”(《燕策一》《樂毅列傳》)也僅僅是次一等的亞卿,所以作爲縣令的荀子到了趙國爲上卿本身就很不合制度,春申君復以蘭陵令請荀子則更見荒唐了。
三、 關於荀子生平的兩種猜測
(一) 荀子考訂質疑
經過以上兩部分的考釋,基本上已將史料的真僞和彼此之間的衝突處理妥當。在這個基礎上,可以回過頭來看過去學者一直所關心的荀子能活多少年的問題。
通過此表可以發現荀子活動時間長達百年之多。即便筆者的觀點如荀子始來於齊是年五十等等全非事實,按照過去學者的推算,荀子也都是近百歲的高齡。
不僅是年壽,荀子在齊襄王時期,已經是“最爲老師”,於年齒爲尊,甚至可能如《通典》所謂已經是身爲三老,那麽或許應該是已經到了致仕的年齡。[注]孔穎達《禮記正義·王制》引熊安生説。但是何至於之後又不顧年邁遊歷秦、趙、楚等國,甚至在齊、楚交界的楚國新得之魯地出任事務龐雜又地位不高的蘭陵縣令?
以上種種,雖然學者都盡力彌合,但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避免荀子過於長壽的問題。當然,筆者也不完全否認荀子可能和張蒼一樣,既有百餘歲的壽命,晚年也精力過人,而且適逢好任用老成人的政局。
故而筆者提出一種假設: 荀子可能有先後兩人,反對燕王噲禪讓、年五十遊學於齊、齊襄王時期三爲祭酒的是一個荀子;而遊學秦、楚、齊等國,又終老蘭陵的是另一個荀子。
(二) 同時代同名現象
同時同名是兩周秦漢常常出現的問題,無論是在文獻中,還是在金文中都屢有見。尤其是在先秦時期,對人的稱呼往往涉及姓、氏、名、字、排行、官、爵、謚、日名等[注]盛冬玲《西周銅器銘文中的人名及其對斷代的意義》,《文史》第十七輯,第27—43頁。吴鎮烽《金文人名研究》,《考古文選》,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171—180頁。,更導致了同名概率的增加。
文獻中同時代同姓名或同稱號的現象,最爲著名的莫過於《史記·甘茂列傳》中魯國費人與曾參同名,導致曾參母親誤信曾參殺人的寓言,説明在當時同時代同姓名的巧合並不罕見。杜預就針對春秋時期的同時同名作過一定的總結,其《春秋經傳集解·襄公三十年》在解釋士文伯與范宣子都士氏名匄時又説:
魯有仲嬰齊,是莊公之孫。又有公孫嬰齊,是文公之孫。仲嬰齊於公孫嬰齊爲從祖,同時同名。鄭有公孫段,字子石,又云伯石;印段字伯石,傳又謂之“二子石”。然印段即公孫段從父兄弟之子,尚同名字。
全祖望[注]全祖望《經史問答》,《全祖望集彚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78頁。、梁玉繩[注]梁玉繩《史記志疑》,第1213頁。等都在杜預“晉有二士匄”的基礎上指出春秋時期的同時代同名如魯有二顔高、齊有二賈舉等現象。至於此現象所舉較多者,則有孫奕《示兒編》[注]孫奕《示兒編》卷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9—12頁。以及洪邁《容齋隨筆》[注]洪邁《容齋隨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645頁。,錢大昕[注]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録》,《嘉定錢大昕先生全集》第七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319—320頁。(錢氏與洪氏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漢代)也在他們的基礎上有所增補。有些情況不僅同名,還頗有聯繫,由於這些原因,其中的不少還導致叙述和考訂時候會産生不少的誤傳,下舉數例[注]宋葉大慶《考古質疑》亦曾論及“分一人爲二人,并二人爲一人”之現象。説參葉大慶撰,陳大同校證《考古質疑校證》,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7頁。:
騶子。《史記·孟軻荀卿列傳》“齊有三騶子”,即鄒忌、鄒衍、鄒奭。騶奭“頗采騶衍之術”。
孫子。孫武、孫臏在20世紀銀雀山漢簡出土前被一些學者認爲是一個人[注]如武内義雄、梁啓超、錢穆、金德建等。説參李零《關於銀雀山簡本〈孫子〉研究的商榷——〈孫子〉著作時代和作者的重議》,《〈孫子〉十三篇綜合研究》,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47頁。。
公孫龍。孔子弟子有公孫龍,與趙國名家公孫龍同名[注]持公孫龍有戰國趙人與仲尼弟子兩人者,如楊慎、汪琬《堯峰文鈔》卷九《辨公孫龍子》、崔適《史記探源》卷七、俞樾《俞樓雜纂》卷二九《莊子人名考》、徐復觀《公孫龍子講疏》、何啓民《公孫龍與公孫龍子》(台灣學生書局1967年版,1—22頁)。。司馬貞、張守節以及張之鋭[注]張之鋭《新考正墨經注·叙論》,河南官印刷局1921年版。認爲是一個人,而過去很多學者都認爲其中一個公孫龍並不存在。[注]顧炎武《日知録》二六《史記》七十六謂趙國之公孫龍並不存在。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六《孔子弟子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雜家類》、沈濤《銅熨斗齋隨筆》、鄭賓于《公孫龍考》(《古史辨》第六册,第267—275頁)、蔣伯潛《諸子通考》(第249頁)謂公孫龍非仲尼弟子。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二八、《漢書人表考》卷四則謂仲尼弟子“公孫龍”當作“公孫礱”。
韓信。漢初有韓王韓信與齊王(淮陰侯)韓信,爲作區别,《史記》一名韓信,一名韓王信[注]此史書之例蓋出顧炎武説,參氏著《日知録》,第1546頁。下賈舉同。。
賈舉。《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崔杼弑莊公有兩賈舉,爲作區别,一名賈舉,一名侍人賈舉。
顔高。一爲哀公三年孔子入衛國之僕,一卒於定公八年(見《左傳》)。王應麟[注]王應麟撰、翁元圻注《困學紀聞》,《萬有文庫》本,第584頁。、崔應榴[注]轉引自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563頁。等皆誤合爲一人。
趙括。晉文公外孫趙括,趙國亦有趙括。
夷吾。晉惠公名夷吾,吴國亦有國君名夷吾。
觸龍。殷商末年相傳有亂政之“曹觸龍”,《戰國策·趙策》則有“左師觸龍”[注]此外,“《史記·高祖功臣侯者表》有臨轅夷侯戚觸龍,《惠景間侯者表》有山都敬侯王觸龍,是古人多以觸龍爲名。”(王念孫《讀書雜志·戰國策第二》)。《説苑·敬慎》述云:“夏桀貴爲天子,……其臣有左師觸龍者,謟諛不止。”是誤合爲一。
子思。孔子孫子伋子子思,孔子弟子原憲亦字子思。《檀弓》有“子思之哭嫂”,鄭注以爲孔伋,後人以其無兄而疑之,清儒依皇侃説釋爲原憲,似更爲妥帖。
子我。宰予字子我,闞止亦字子我。《史記·孔子弟子列傳》“宰我爲臨菑大夫,與田常作亂以夷其族,孔子耻之”,司馬貞《索隱》、趙翼[注]趙翼《陔餘叢考》,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93頁。、杭世駿[注]杭世駿《訂訛類編·續補》,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06頁。又有“人因相類而訛”一則,亦可爲本文佐證。等皆謂《史記》誤混宰予、闞止。
莊子。莊周稱“莊子”,嚴遵原名莊遵,亦稱“莊子”,著《老子指歸》。清人以《指歸》之“莊子曰”不見於《莊子》而質疑《指歸》。
京房。同爲漢代今文《易》學宗師,一爲齊郡太守,師承楊何;一爲魏郡太守,師承焦延壽。
至於金文所見同姓名之問題現在討論也很多,過去利用人名繫聯進行斷代,爲兩周銅器的研究造成了不少的困擾,可見古人犯的錯誤,在材料缺乏的情況下,我們也會犯。盛冬玲、吴鎮烽都指出金文中的很多同名其實不能視作一個人[注]説參盛冬玲《西周銅器銘文中的人名及其對斷代的意義》,《文史》第十七輯,第47—54頁。吴鎮烽《金文人名研究》,《考古文選》,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195頁。,例如我們所熟知的“榮伯”、“師望”、“曶”、“克”等名,在很多銅器上並不是同一個人。
(三) 《荀》書的内部矛盾
荀子如果有兩個人,不僅能解決史籍所載荀子過於長壽以及經歷和官爵相矛盾的問題。也能理解《荀子》書中的一些矛盾。
1. 禪讓的態度
《荀子》書中對禪讓的態度並不一致。
在筆者所推斷的和大約前318年荀子在燕國反對燕王噲禪讓的《正論》篇的一段文字中,荀子是很明顯反對堯舜禪讓之説的:
世俗之爲説者曰:“堯舜擅讓。”
是不然。天子者,埶位至尊,無敵於天下,夫有誰與讓矣?道德純備,智惠甚明,南面而聽天下,生民之屬莫不振動從服以化順之。天下無隱士,無遺善,同焉者是也,異焉者非也。夫有惡擅天下矣?
應該説,荀子的立場是很鮮明的。他對堯舜禪讓之説總結道“是虚言也,是淺者之傳,陋者之説也”。
《成相》篇有“展禽三絀,春申道綴,基畢輸”一語,將春申君著重叙述。從春申君任命荀子,可以推知應該是荀子所作。其中有一段,首句云:
請成相,道聖王,堯舜尚賢身辭讓,許由善卷,重義輕利行顯明。堯讓賢,以爲民,泛利兼愛德施均。辨治上下,貴賤有等明君臣。堯授能,舜遇時,尚賢推德天下治。
很明顯,在這裏荀子又變成了禪讓尚賢説的極力鼓吹者。顧頡剛先生在“古史辨”時期也曾提到了這個問題,當然他的理由自然是《成相》篇是漢人所作,非荀子所書[注]顧頡剛《禪讓傳説起於墨家攷》,《古史辨》第七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1—83頁。。
2. 性惡還是性樸
荀子以“性惡論”在中國思想史上著稱,雖然筆者並不認爲這是荀子思想觀點,而應該是他的思想起點。性惡論的“被發現”,和韓愈以來尤其是宋代“孟子學”的興起有關。但不管如何,對人性善惡的判斷,既非概念,也没有什麽邏輯推演,而僅僅是思想家對當時現象感性認識的總和。
20世紀中葉,日本的金谷治[注]金谷治《荀子の文獻學的研究》,《日本學士院紀要》,1950年第九卷第一號。和兒玉六郎[注]兒玉六郎《荀子性樸説の提出》,《日本中國學會報》,1974年第26卷。又氏著《荀子の思想: 自然·主宰の両天道観と性朴説》,風間書房1992年版。先生開始質疑荀子性惡論,他們主張荀子並不主張性惡,而是主張性樸,近來周熾成[注]周熾成《荀子: 性樸論者,非性惡論者》,《光明日報》,2007年3月20日。等學者也持此説。性惡説本自《性惡》篇“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性樸説則本自《禮論》篇“性者,本始材樸也;僞者,文理隆盛也”。雖然筆者認爲這兩個“性”字的指代有所差異:“性惡”之“性”注重倫理屬性,《禮論》篇之“性”則更强調自然屬性,如“生謂之性”;但從常識來看,這些並不妨礙他們的衝突:“性惡”的“性”是人趨利避害(“生而有好利焉,……生而有疾惡焉”)的自然屬性歸納而來。
性樸論在古代思想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其强調的是後天的作爲。故而《荀子·禮論》强調其“文理之爲(僞)”,郭店楚簡《性自命出》則强調“待物而后作”。性樸論距離性善不是很遠,正如《性自命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和《中庸》“天命謂之性”雖有區别[注]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176、177頁。,但是只要是爲天賦予“善”的人爲價值觀念,就能向性善論轉變。從這一點來看,荀子的《禮論》篇、《樂論》篇(《樂記》反駁墨家之“論”)、《天論》篇(“天行有常”,並且荀子先驗地不賦予“天命”以“善”或“惡”)與我們所熟知的《樂論》、郭店楚簡《性自命出》、上博簡《性情論》的認識是比較相似的。
正因爲“性樸”與“性惡”都在《荀》書中占有一定的地位,所以金谷治先生曾認爲“性惡”是韓非等法家門人所加上去的[注]金谷治《荀子の文獻學的研究》,《日本學士院紀要》,1950年第九卷第一號。,或者認爲“性惡”不是荀子思想的重要部分[注]金谷治《欲望のありか: 荀子の所説をめぐって》,《死と運命: 中國古代の思索》,法藏館,1986年,第186、187頁。。但如果認識到荀子有前後兩個人,這種非此即彼的猜疑就可以涣然冰釋。
要之,有前後兩個荀子這種猜想最爲契合目前各種文獻;不過這種猜想畢竟建立在一定的推演之上,其事實如何,還需要時賢和自己進一步證明或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