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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 空

2018-01-11/

青年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安平

⊙ 文 / 丰 杰

皆 空

⊙ 文 / 丰 杰

“我走了。”

肖婷翻过身,似乎有些吃力地坐起来,然后优雅地穿上白色的丝质衬衣、黑色的毛料短裙和小西装,还有大约七公分的高跟鞋,最后拉开酒红色FURLA糖果包的拉链,取出小化妆盒补了一次妆。

她扭过头来,朝着陈墨的颧骨最高处轻轻啄了一下,把那刚抹上去的香奈儿唇膏在他的腮边留下一点点,如同一个调皮小女孩的恶作剧。

“我走了。”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打招呼,又像是道别,还像是请示工作。

“嗯。”陈墨调动脸上的肌肉冲她微笑道,“开车慢点。”

“知道了——天气真好!”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蛋,算是最后的告别,随后干净利索地起身,出门,关门。

“咔——”门被她带上了,随后是“哒——哒——哒——哒——”的高跟鞋叩击楼梯的声音。“哒哒”声渐行渐远,如同某种气味,慢慢释放在下午五点的空气里。

对于十月上旬的北京来说,五点并不算太晚。学生还没放学,白领还没下班,交通也不算太拥堵,地铁里甚至可以找到一两个座位。澄澈的阳光长驱直入,透过玻璃窗照到床上,给陈墨赤裸的、稍显困倦的身体镀上了一层佛光一般的色彩。

天气真好!诚哉斯言。在北京,冬天和夏天都漫长而实在,不管是炎热还是凛冽,都是真枪实弹且不留情面的,春天像短暂的停火谈判阶段,虽然温度大抵可以接受,但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裹挟着鄂尔多斯高原刚刚解冻的沙土打在人脸上、灌进人嘴里的感觉,并不好受。秋天如少女的童贞,宝贵而短暂,如果刚好赶上一两场东南风吹散郁积在首都上空的雾霾,那就近乎奢侈了。

而这种天气在长沙,便稀松平常如同四十岁女人的胸脯了。那座城市,大抵只有医院才能见到口罩,更遑论暖气片和加湿器了。在那边待了八年都不觉得,当时心心念念的,只有首都北京:高中毕业报考填了三个志愿,前两个都贡献给北京的二流大学了;第三个保险起见,填了湖南大学,总算是没有落榜。大学毕业后拿着如同注水猪肉一般不实在的简历上北京兜了一圈,总算是被北京的某个广告公司看上了;但岗位分配的时候,还是分到了位于长沙的分公司。彼时陈墨就像超级玛丽一般不停蹦跶,蹦来蹦去还是没有蹦出长沙。等到自认为尘埃落定的时候,公司总部突然一纸调令,让他到了北京。

人真是贱骨头。陈墨在心底骂了一句,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下午五点大约是一天中电视节目最为无聊的时候,综艺节目庸俗矫情,电视剧除了抗日就是婆媳斗争,新闻全是官员贪污、明星劈腿,还有以各种堂而皇之的名义发动的战争和冲突。陈墨调了一个又一个台,最后在少儿频道停住了,电视里面在教小朋友画画。

陈墨哑然失笑。

陈墨在还适用于“小朋友”这一称呼的时候,也曾学过一段时间的画画。那时香港还没有回归祖国的怀抱,克林顿还没有弄脏莱温斯基的裙子,陈跃进所在的国营酱油厂也还没有倒闭。在陈墨家乡永康镇的大马路上,拖拉机和三轮柴油动力车(因为柴油动力噪声大,故永康人又称之“叭叭车”)是主要交通工具,摩托车的意义等同于今天的奥迪宝马,销售科科长陈跃进便有一辆。

小学六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陈跃进心血来潮把陈墨扔在后座上,骑着他的南方雅马哈摩托车到了县文化宫。彼时“素质教育”的口号甚嚣尘上,一时间奥数班、舞蹈班、钢琴班、书法班、电脑班等名目繁多的培训班,像孙老师种的韭菜一般在县城里破土而出。作为永康镇最早穿西装打领带最早骑摩托车的人物,陈跃进自然要赶这个时髦。

“崽,喜欢哪个班?爸给你报!”

陈墨措手不及,他本来上午还约着李翱翔、林安平还有袁婧他们去偷橘子的,谁承想一下让他爸拉到这儿来了,还要报什么培训班。这可是他升初中前的最后一个暑假!

“我不报!”陈墨有些慌了,“我还要跟翱翔他们耍呢。”

陈跃进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耍什么耍?跟几个乡里伢子能耍出什么名堂来?你以后要考大学坐办公室的!”

陈墨要再说“我不报”的时候,陈跃进已经伸出右手,将食指和中指勾起来,做好了敲他脑壳的架势。识时务者为俊杰,陈墨改口说:“美术吧。”

陈墨就是这样被陈跃进拽进了“新苗少儿美术学校”的大门。从此,在李翱翔他们上树偷桃下河摸鱼在永康镇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陈墨却要攥着铅笔扶着画板画石膏球体柱体锥体,画苹果香蕉茶壶瓦罐玻璃瓶子。

由于惦记着黄瓜西红柿,惦记着鱼塘鸟窝,惦记着乡下的小伙伴们,小学刚毕业没几天的陈墨对衬布上的石膏一点兴趣都没有,对披头散发的素描老师讲的明暗调子透视关系一点兴趣都没有,对身边张牙舞爪娇生惯养的城里小孩一点兴趣都没有。整整一天过去了,陈墨的纸上只有6B铅笔画的一个黑不溜秋的方框框。交作业的时间到了,长头发老师把他的作品扔到地上,并且给了一个言简意赅且形象生动的评语:“鬼画桃符。”老师的评价引起了周围同学的哄笑,其中一个穿着时髦的皇家马德里球服的小孩指着陈墨的白衬衣蓝裤子(这在永康算是比较时髦的打扮了),振臂一呼:“乡里鳖!”然后响者云集,其他的孩子高喊着:“乡里鳖,乡里鳖……”

在永康镇和永康中学,陈墨都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爸爸陈跃进是著名乡镇企业的销售科科长,妈妈孙老师是永康中学的副校长,陈墨成绩优异,待人接物也颇有教养,是镇上的母亲们批评教育孩子最爱用的范例:“你看看人家陈墨——”他何时受过这种委屈?竟然被人叫“乡里鳖”。陈墨的眼眶里盆满钵满地接着不争气的泪水,似乎只要稍微晃一下便会倒出来。这时一个着白底蓝襟校服的女孩默默蹲下,捡起被别人踩了好几脚的他的“处女作”,用面纸拂去上面的鞋印,还给陈墨,细声细气地告诉他:“你这个可以画好的。”

女孩说的是普通话!

在陈墨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课堂之外跟他说普通话。话说回来,即使课堂上,陈墨接受的也是永康话的教育。陈墨的语文老师吴兰芳唯一一次使用普通话教学,是在一次教育局组织的巡回检查上。陈墨还记得那次吴老师带着同学们朗诵的课文开头是这样的:“群(春)天来了,发(花)儿开了……”总之听得坐在陈墨旁边的教育局大胖子直皱眉头。

听到普通话陈墨一下子愣住了。他面红耳赤,舌头像含了绿豆冰棍一般僵住,这使他看上去更加印证了县城里孩子送他的那个绰号——“乡里鳖”。他像个被逼急了的哑巴一样,干瞪着眼惊诧、欣喜又沮丧地望着那个女孩。陈墨一眼就看见了女孩校服短袖上印的“城南中学”四个纯蓝字迹。这四个字迹像亚马孙蝴蝶扇动的翅膀一样引发了他少年时代情感的大海啸。

女孩在城里孩子渐渐退去的哄笑声中留了下来,就着夏日五点的阳光告诉他素描的基本技法。陈墨早就注意到这里面只有她的画最好看,她画的石膏像啊苹果啊都像要从纸上凸出来一样(后来他才知道那叫立体感),长头发老师讲的让人发蒙的明暗调子透视关系从她嘴里蹦出来,一个一个字都那么生动,那么有意思,以至于他似乎都喜欢上画画这玩意儿了。

“好啦!今天就这样了,妈妈还等我放学呢。”女孩一边用普通话麻溜地说道,一边收拾起她的文具盒。这让求知欲正浓的陈墨措手不及,说:“等一下子嘛,我想重画一幅。”陈墨顾不上普通话发音准不准了,他急切地挽留着。女孩笑着说:“明天吧,这些石膏又没长腿,跑不掉的。”陈墨被她那句不算幽默的话逗得呵呵傻笑。

“再见哦!”女孩转头向他挥挥手,一蹦一跳地走出了画室。陈墨莫名感动起来,长这么大,这似乎也是第一次有人跟他挥手说再见。在乡下、在他生活的镇上,“再见”就跟吊带衫超短裙一样,只有电视里和广播里才有。虽然他爸是闻名十里八乡的销售科科长,他妈是温文尔雅的中学老师,虽然他是个考试从来不拿第二的好学生,但那句六月青桃一般脆生生的“再见”还是让他半天没反应过来,等他想起课本里说过别人道“再见”时自己也要回“再见”,女孩已经不见了。陈墨红着脸翻出女孩刚交上去的作业,左下角用铅笔工整标注:7月13日 小月 4课时。

小月,真好听!

“小月,小月。”他呼唤一般把名字小声但深沉地念了两遍,又做贼似的把作业摞好,溜出了教室。等他出来的时候,跃进同志已经靠着他的那辆很牛气的南方雅马哈在树荫下歇了半小时了。见儿子出来,陈跃进脸上露出晚霞一般灿烂的笑容,他近乎巴结地看着儿子,问道:“怎么样?现在会画了吗?”陈墨听到这句,先前的委屈甚至是屈辱又被重新唤起一般,他噘着嘴略带怨恨地看着自己的老爸,半天憋出一句:“爸,给我买套球服!”

“球服?”跃进迷茫地看着他。只一秒钟,陈跃进便发现了儿子眼里残存的泪水,他没有多问,只是爽快地应道:“好!上车儿子,爸给你买球服!”

第二天,陈墨再来上课的时候,穿的是雪白上衣天蓝短裤的申花队球服,脚上蹬的也是崭新带钉的双星牌球鞋,球鞋以上膝盖以下,是一双白色的厚棉袜,上面还画着红蓝相间的道道。这一身行头,看上去似乎不是来学画的,而是马上就要上场参加全国足球联赛!陈墨的这身行头让昨天喊他“乡巴佬”的孩子们面面相觑,惊羡不已。他满脸骄傲地把小塑料凳拉到小月旁边,夹好画板上的白纸开始按照昨天她教的方法构图、抠形、扑调子,一招一式有板有眼,让长头发老师都倍感惊诧。

下课的时候,陈墨为了表示感谢,慷慨地掏出钱给小月和自己各买了一个脆皮甜筒,在小孩子们咂巴两毛钱一袋子的橘子汁冰砖都觉得幸福无比的时代,脆皮甜筒的诱惑简直是太大了,孩子们的视线一直追随着甜筒被陈墨满心欢喜地送到小月面前。

“给你!”

小月愣愣地看着他,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似乎陈墨手中捏的不是清凉的还滴着奶油的甜筒,而是一个烫手的山芋,甚至是一个拉了环的手榴弹。

“给,请你吃的。”陈墨的声音因为慌乱而变得生硬起来。

“我不……我不要,我不吃!”小月的声音由迟疑到坚定。她貌似有些气鼓鼓地转过头去,端起画板认真地改起了刚刚放下的画稿。

陈墨遭遇了比昨天更大的尴尬。他一手捏着一个将要化掉的甜筒,奶油一点一点地渗上自己的手指头。很多双眼睛盯着他,虎视眈眈的,如同掉队的斑马碰上了狮群。

“谁要吃?”——没人说话。

“谁要吃?——不要钱的。”他强调道。话刚落音,左手的甜筒已经被昨天喊他喊得最凶的小孩抢走,剩下的那只他手疾眼快地放到嘴里。否则,留到他手里的就只有两张包装纸了。

不知是申花队服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从第二天开始,长头发老师就开始特别照顾陈墨。陈墨看得出,老师帮他改画的时间最长,跟他讲的话也最多。可是从第二天开始,那个叫小月的女孩再也不和他说话了,几天之后,女孩竟然没过来上课——再也没过来了。

十二岁的陈墨,心里某种情愫在安静却欣欣向荣地生长着,像六月雨刚浇过一般,长势喜人,压都压不住。他没有跟任何人讲,包括他最好的兄弟李翱翔、林安平。他们不懂,更不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他们眼里,最伟大的事业莫过于塘坝里的鱼虾、园子里的橘子和瓜地里的西瓜。他们为之奋斗着,被大人逮到了打烂屁股都乐此不疲。

作为陈墨的顶头上司,肖婷既随和又苛刻,既大方又小气,套用雷锋同志的话,就成了:对待客户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单子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谈判如同秋风扫落叶,对待员工像冬天一般严厉。肖婷三十左右,清瘦,干练,瞪羚一般警惕且充满活力,喜欢化烟熏妆,涂深色口红,香水也是高贵而浓烈的,有一股欲望的味道。

刚到北京的时候,陈墨分配在肖婷带领的创意一组。初来乍到的陈墨人如其名,不善与人交流。一方面是个性原因,另一方面,陈墨在长沙淫浸多年,已经形成一口标准的“长沙普通话”,来北京即使刻意纠正,听起来依旧是形迹可疑,不免引起同事们的调笑。跟同事们话少,跟肖婷话就更少了。只有在面对客户的时候,这个女人才会露出如花的笑靥,如同只有见到太阳才会仰起花盘的向日葵,其余时间自然是刚柔相济不怒自威。创意一组四男一女,四个爷们硬是被这个女组长管得服服帖帖,连德高望重胆敢调戏经理老婆的周大胖子都嘴巴上了拉链;陈墨自然更不敢造次,每天准时打卡上班挤地铁下班,保质保量完成各项任务,像极了十八年前的那个三好学生陈墨。

第一次深入接触肖婷,发生在跟客户吃饭的餐桌上。那大概是陈墨第一次被肖婷带着陪客户吃饭。对方是公司的大客户,设计部就他们的广告需求在三个组征集创意,结果陈墨代表一组拿到了这个单子。那顿饭是订单交付之后客户为创意组举行的答谢宴。

按说这种场合肖婷应该是长袖善舞如鱼得水,可惜那天因为感冒服用了头孢类药物,她不能喝酒。肖婷冲陈墨耳语一番,陈墨便拎着装满白酒的红酒杯义无反顾地上阵了。可惜上半场还没结束(顶多只能算常规赛第一节)陈墨便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陈墨被周遭吓了一跳。白顶白墙白光灯。右手边还有两张床,白床单白被子,倒是枕头上印了几个天蓝色字迹——北京市中关村医院——呈扇形,底下还有个红十字。陈墨抬起头,悬挂在头顶的葡萄糖溶液正不急不慢地一滴一滴落下,然后沿着细长而通透的导管流向静脉。恍然之间,陈墨觉得头顶悬挂的不是葡萄糖,而是悄然流逝的生命。

陈墨努力晃了晃自己如同煮煳了一锅面条的脑袋,试图弄清那个不知被谁按下的暂停键在哪里。最后的印象是跟那个满脑肥肠的王总用高脚杯喝了一个大的,然后把杯子砸到了桌上,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

房间里充斥着酒精混合食物在胃里发酵过的味道,还有医院必备的84消毒液味道,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再配上冰冷的白色,让人感觉像遭遇了生化危机一般。陈墨在床头摸到了自己的上衣,钱包、手机和手表都还在。手表指针指向了一点四十,陈墨像是确认一般,又看了看手机。确实是一点四十。界面上除了时间和日期显示之外,没有一个电话,没有一条短信,微信和QQ也没有留言,甚至连一向不胜其烦的10086也没有发来哪怕是无关痛痒的信息。

我要是死在这里,估计也没人管。陈墨闪过这个念头,不觉悲从中来。孤独像墨汁一般从窗外倾泻进来,渐渐铺满地面,淹没床脚,打湿被子,随后灌进鼻孔、嘴巴,抵达气管、肺泡和血液,然后没过头顶……

陈墨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感到了绝望和恐惧,他将静脉注射的流速开到最大,药物不再一滴一滴,而是不间断地灌进自己的静脉,陈墨感到了这种沁入血液的冰冷。

无论如何,一个人待在医院的感觉太恐怖了。

点滴打完,陈墨自作主张拔掉针管,逃出了病房……

第二天一早(准确说来是当天早上),陈墨像往常一般起床、洗漱、买早餐、挤地铁,尽管脸色依然苍白,眼窝深陷得厉害,但他还是装作没事一样打卡,上班。肖婷看见他,神色有些惊诧,但终究没说什么;整整一天,包括往后都没有就那件事情说点什么。仿佛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被某个软件从他们的记忆库中强行擦除了一般。

只是往后,陈墨再也不跟公司的人喝酒了,无论是同事聚餐还是再被肖婷拉着陪客户吃饭。尽管不喝酒,尽管普通话依然蹩脚,陈墨多少跟同事们熟络了一点,偶尔也会跟着出去吃吃饭唱唱歌,周末的时候甚至会约出去打一场篮球爬一趟香山。陈墨知道,这种关系疏离又脆弱,需要酒肉来维持,跟长沙那帮知根知底的难兄难弟比起来,实在是不能同日而语。但陈墨更深切地体味了孤独的滋味,那种如同毒药一般侵入你的中枢神经,逼迫你窒息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太恐怖了。一句话,陈墨需要朋友,不管是生死的还是酒肉的,不管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哪怕是只能跟你结伴下班挤地铁给你讲黄段子的。

陈墨醉酒之后四个月,肖婷升任设计部经理。老经理辞职跳槽,肖婷凭借出色能力和骄人业绩升任经理毫无悬念。创意一组集体表示了祝贺之外,剩下的几个也顺道给周大胖送了祝福。无论从年龄还是资历,周大胖升任创意一组组长是实至名归。

周大胖向来如滑膛炮一般的嘴巴这次变得矜持了,“还没确定呢,八字没一撇”,可是他那咧到了太阳穴的笑脸早已出卖了他。

剧情有点狗血,公司新任命的创意一组组长不是周大胖,是:陈、墨!这不仅让同事们大跌眼镜,连陈墨都显得措手不及。尽管业务能力跟周大胖难分伯仲,但他毕竟刚过来不到半年,别说比周大胖,就是比小字辈的罗季都要晚两个月。但既然黄袍加身,那就当仁不让吧,陈墨想。

下班后,陈墨给肖婷发了一条信息:谢谢肖经理栽培。发送之前,陈墨踟蹰一番,改为:谢谢肖姐栽培。

肖婷很快就回信了:说声谢谢就够了?——顺带还打了个笑脸。

陈墨有些忐忑,回了条消息:那就请肖姐吃饭,肯否赏光?

肖婷的回复很爽快:好。

陈墨请她吃的是一家叫“将太无二”的日本料理。肖婷过来的时候,身上是一条水洗蓝牛仔裤和一件驼色圆领针织衫,脸上没有脂粉的痕迹,睫毛显然刷过,但眼影是浅的,唇膏也是亮色的,少了一分冷艳,多了三分清纯。这一身着装,让陈墨刹那间有些恍惚。

“怎么,不认识了?”

“呃——”陈墨回过神来,“被惊艳了。”

肖婷飞了一个媚眼,抿嘴笑了笑,笑得有点风情:“这也叫被惊艳了?”

“主要是跟你平时的风格区别有点大,一下子没醒过神来。”

“还不是为了跟你的着装搭一点。”肖婷噘了噘嘴,有些嗔责的意味,“我可不希望被人误会为阿姨带着小侄子吃饭。”

“哪有!”陈墨恭维道,“现在咱们走出去,大家肯定认为是叔叔带着小侄女逛街。”

肖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占我便宜。”说完却兀自脸红起来。陈墨心中的野兽缓缓苏醒,打了一个很长的哈欠。

十二岁的少年陈墨,在他人生之旅的第一个岔路口,做出了第一个重大的决定:不去镇上的永康中学上初中,而选择了距他家十几里之遥的城南中学,理由是那边的教学质量好一些。陈墨的决定让父亲陈跃进和母亲孙老师惊喜不已。特别是自己就在永康中学教初三语文的孙老师,她深知在永康要考一个重点高中,比自己再生一个娃娃还要难,而县一中的大门,似乎专为城南中学的毕业生而开,让无数家长趋之若鹜。陈跃进夫妇为儿子的懂事和上进大为感动,他们哪里知道这小子之所以做出这么重大的抉择,只是因为一件印着“城南中学”白底蓝襟的校服。

为了这件不平凡的校服,陈墨付出了不论晴雨每天早出晚归骑车近十公里的代价,付出了告别他那桃园结义的两个兄弟的代价,付出了袁婧不再替他完成家庭作业的代价。陈墨义无反顾,骑着他爸给他买的“凤凰”牌自行车在鹅卵石和煤渣铺就的路上风雨兼程了一年。

十二岁的陈墨终于穿上了那件曾像旗帜一样召唤他过来的“城南中学”校服,可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小月的女孩。陈墨固执地认为穿上那件校服的女孩,就一定在这个学校里念书,他无数次地打量身边走过的所有女孩,甚至每天像门卫一样蹲守在校门口,瞪大眼睛搜索着那个女孩,直到校门关闭,他才骑着“凤凰”摸黑驶向那条通往永康镇的煤渣卵石路。

少年陈墨,第一次有一个女孩子闯进他的梦里,轻轻的,带着甜甜的笑容,穿着跟他一样的校服,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玛丽牌水粉颜料的味道。“这些石膏像又没长腿,跑不掉的。”女孩子的话就像复读机一样在他面前反复播放着,陈墨就对着她一个劲地傻笑,笑着笑着一阵微弱的电流穿过全身,在他身上的某个点上释放了出去。等陈墨醒来,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小裤头已经湿了。他拉了拉系在床头的灯绳,红着脸褪下自己的裤头看了看,上面黏黏糊糊地沾了一些鼻涕样的东西,还带着淡淡的腥味。陈墨惊慌失措,全身上下检视了一遍,确认没有别的问题才把那条弄脏的裤头剥下来,塞进了五斗柜的抽屉里,换了一条新内裤,天还没亮就去上学了。

林安平和李翱翔对陈墨舍近求远的择校举动表示不解和愤懑,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在每个周末聚在一起。升入初中的他们对塘坝里的鱼树上的枣地里的西瓜不再感兴趣,成长让他们的话题由物质渐进为精神或者情感,袁婧在的时候他们还会道貌岸然地畅谈一下人生理想:譬如林安平想开一家南杂店,里面有吃不完的兰花豆和猫耳朵(油炸食品);李翱翔想去少林寺,练得一身本事然后痛揍他们村的村长和会计;袁婧想当班车售票员,身上挎着个小皮包,手里攥着把花花绿绿的车票,开车的时候可以把半个身子伸出窗外,然后高喊:“湘南湘南,三块三块”;而陈墨的梦想则是去北京。那一年电视里放了一部叫《北京的夏天》的连续剧,女一号是曹颖。电视里的北京繁华而整洁,有很多的小汽车,天是蓝的,悠扬的鸽哨响彻天空,夹着书本的女大学生轻快地走在校园里,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男学生骑着自行车,背后挂着吉他或坐着长裙子白袜子的姑娘……

等到袁婧不在的时候,三个少年立马会眉飞色舞地讨论哪个班的姑娘最漂亮,哪个班的女孩最风骚,哪个女孩子发育太快,哪个女孩子已经开始戴胸罩;亢奋之至他们还会对这些女孩做一些并无效力的分配。

“他妈的!最近这下面老是胀得难受,硬邦邦的把裤子顶起来了。”李翱翔一脸恼火,他在三个人当中的年纪和个头都是最小的,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的“症状”在两个老兄身上同样存在。

“傻鳖,你那是性欲来啦!”最年长的林安平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道,他的声音说尖不尖说浑不浑,听上去跟切割铝合金一样难听。他转过头来向着陈墨,陈墨看见他的嘴巴周围已经长出了一圈细细的茸毛,喉咙那里也拱起来了一块。陈墨上厕所的时候注意到,林安平那里已经像猪鬃一般稀稀疏疏长了一片毛,看上去狰狞而丑陋。

“墨子,你呢?你性欲来了没有?”

“啊?”陈墨有些张皇,“来个鬼哦!我没有啊!”话没说完陈墨脸先红了起来。

“那你还没发育!”李翱翔和林安平异口同声。

“嘿嘿,你们先发吧。”陈墨有些尴尬地笑着,他永远对别人留着一点秘密,哪怕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没有告诉他们去城南上学的原因,也没有告诉他们梦遗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他们他和袁婧的小秘密。

每天从城南中学放学回来,他都要骑车经过袁婧家门口的小裁缝店,而袁婧这个时候一定会出现在他的视野;有时候是在裁缝店码满布匹的玻璃柜台上守着,有时候是在她们家二楼的阳台上趴着写作业。陈墨经过的时候,一定是骑着单车目不斜视,而袁婧一定也会把脸别过去,不看马路。他们都在尽最大的努力调动眼睛的余光瞟视对方,但却吝啬于正眼瞧一瞧。哎,天知道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心里面想的是什么。

这种欲盖弥彰的行为一直持续到寒假前的一个傍晚。陈墨因为出黑板报弄得有点晚,回去的时候天都黑了。他骑着单车跌跌撞撞摸向永康镇。这时路上已经看不大清了,陈墨只能凭着直觉往前骑行。走了将近一半的时候,路上有一颗萤火虫大小的光亮,这光亮跌跌撞撞,跟陈墨相向而行。陈墨像遭遇风暴的水手见到灯塔一般,刹那间充满了激情和勇气。他使劲蹬着单车,慢慢靠近那光亮。

那是一支手电筒,一支攥在袁婧手里的手电筒。她已经离开裁缝店快五公里了。陈墨停下单车,问道:“你怎么来了?”袁婧把手电筒塞在他手里,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自己的脚背细声说道:“以后放学早点回。”

陈墨想了想说:“上车吧。你打手电我骑车。”

袁婧似乎也想了想,点点头,取下陈墨单车后面的书包,从一侧踮着脚坐了上去,右手牵着陈墨的衣襟,然后将左臂伸平,打亮了手电。马路是鹅卵石铺的,被卡车轧过之后坑坑洼洼,陈墨的单车在上面骑得晃晃悠悠如同醉汉。“抓紧!”在过一个坎的时候袁婧没有坐稳差点颠了下去,陈墨急齁齁地喊着。于是袁婧也顾不上扭捏,一只手箍住了陈墨的腰。

到了裁缝店,袁婧才红着脸开口说了一句话:“手电明天放学还给我。”陈墨点了点头,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打手电回去了。

“聊么子(什么)?”袁婧在四个人一起的时候像换了个人一般,大方且无所顾忌。她甩着膀子从远处走来,一把粗壮的头发扎在脑后,走起路来甩来甩去,像林安平他们家那头水牛的青尾巴。她的印着“还珠格格”头像的T恤衫被她那结实饱满的身体填得几乎没有了空隙。

“啊!冒(没)……冒么子。”李翱翔一见袁婧就结巴,这几乎成了他的顽疾。

“冒么子你紧张么子?”袁婧拽住李翱翔的胳膊,越发好奇。李翱翔被袁婧这么一抓,立马服帖下来。尽管这小子是他们三人中最嚣张的一个,但在袁婧面前,他永远像根被盐浸过的黄瓜,软得没有了骨头。

“我们在……在说……发……发育,”李翱翔几乎语无伦次了,他愣头愣脑地来了一句,“婧子,你发育了没有?”

“发育你个脑壳!你这个流氓!”袁婧迅速瞟了陈墨一眼,然后照着李翱翔的脑袋一阵狂拍,等停下来的时候脸都红透了。

而三个少年,早已十分默契地把目光投向了袁婧的胸脯,那里已然像遭遇了春雷的竹林,春笋即将破土而出,长势喜人。

在三个少年咄咄逼人的目光威胁下,袁婧恼羞成怒地转过了身子,留下了一个羞涩的后背。

“还是在永康读书好!”陈墨冷不丁一句感慨适时地打破了尴尬。寻找小月的无果让这个少年对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定后悔不已。

“那你还过去?!”他们三个异口同声,其中袁婧的声音最响亮,也最急切。

“回来吧,墨子。”

陈墨点点头。

和去上城南中学上学一样,少年陈墨最后不去城南中学的理由同样冠冕堂皇:路途过于遥远,每天骑车上学和放学要耽误一个小时,如果能把这一个小时拿来背单词或者算画几何图,学习必将会更上一层楼。陈跃进夫妇再一次为儿子的高屋建瓴深谋远虑振奋不已,事实上,他们也觉得儿子小小年纪这样来回奔波太辛苦了。于是陈墨又回到永康,在他妈妈所教的中学开始了他的初二生活。那个叫小月的女孩,则不定期造访少年的梦境。

那天晚上肖婷没有回去。

就像起床之后要刷牙,刷牙之后要洗脸一样,一切都按部就班水到渠成。陈墨请她吃完那家日本料理,肖婷又提出喝杯咖啡。在一家叫“COSTA”的咖啡馆,肖婷一边用小勺搅着她的卡布奇诺,一边絮叨着她的大学逸事。陈墨则抱着一杯美式咖啡一直在听,偶尔配合地发出一两声听起来自然的笑;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肖婷说完,气氛便会陷入短暂的沉默,然后肖婷继续说,陈墨继续听,继续配合地发笑和思考。

“你知道吧——”肖婷忽然一下顿住,话头戛然而止,像没播完的电视剧突然插播一段广告,“你很像我大学的第一个男朋友。”

“看来你眼光不错。”陈墨边调笑着边分析这句话的隐意,像从体态丰腴者的手臂上寻找可以打针的静脉血管一般。

肖婷没有接茬,自顾自说道:“他也是个内敛的人。”说完兀自叹了一口气。

“然后呢?”

“然后被我后来的男朋友挖了墙角。”

“如果真是像我的话,结局倒是可以预料。”

这一句倒是搭上了肖婷的笑点:“你也被挖过?”

“没机会,”陈墨严肃地说,“我一般是站在墙脚,苦等墙塌了砸死我那种。”

肖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她顺势捶了一下陈墨的胳膊。捶得举重若轻,让陈墨刹那间有了一种云端漫步的感觉。

“他追的你?”

“我追的他,”肖婷笑着说,“他是个入世的佛教徒。”

“佛教徒?”

“对啊!”肖婷的目光松散迷离,落在桌上的某处,像呓语一般低声说道,“迷死了他那种看淡一切的眼神。”

“那你还跟别人好?”

“道不同嘛,人家是佛教徒,我可是彻彻底底的物质女。”肖婷坦白地笑道,“我可不想青灯黄卷地过一辈子,我希望过一种精致的生活。”

“精致的生活,”陈墨重复了她的话,想了想,问道,“所以你后面找了个有钱的?”

“倒也没有,后面那个家伙也是个穷鬼。说出来你别笑,”肖婷说,“我跟他在一起,只是想看看佛教徒的反应。”

陈墨听得兴趣盎然:“然后呢?”

“然后他发了一首徐志摩的《偶然》给我,就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那首。”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对对对对,就那个,”肖婷说,“把我气得——”

“不是凡夫俗子所能体会。”

“奇葩。”过了一会儿,陈墨以为要转下一个话题了,没想到肖婷又说,“我还就挺喜欢那奇葩的。”

陈墨住在北五环外的一个事业单位的半地下室里。所谓半地下室,是指差不多房顶的位置开了点窗,如果擦干净玻璃的话,偶尔能看见走动的脚步和移动的太阳,若是夏天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看见经过的女士的裙底。陈墨除了偶尔看点A片自慰之外,并无特殊癖好,更没有趴在窗台看裙底的习惯。但只要躺在床上,就有可能撞见,这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话说虽然是半地下室,但比起全地下室来还是要精贵很多。像他那十来平米的小间,月租要一千二,而同样大小的地下室,就只要八百。多出来的四百,算是包月看裙底吧。陈墨揶揄自己:裙底观光舱。

肖婷费尽周折,总算是把陈墨送到家了。

“如果不嫌寒舍简陋,就进去坐坐吧。”陈墨客套一番,他有把肖婷弄到床上去的冲动,也觉得肖婷不会拒绝,但目前他还是不大情愿别人去他的“裙底观光舱”。没想到肖婷爽快地答应了。陈墨甚至觉得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就等着他的这句话。

陈墨有些尴尬,但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也没有办法。他领着肖婷从门洞里进去,下了半层楼梯,然后掏出钥匙拧开了宿舍门。

电灯打开,两只硕大的老鼠在啃噬着陈墨昨天买的法棍大面包,面包原本有十只老鼠那么大,现在只剩三分之一不到了。老鼠见了光夺路而逃,一只蹿上了排气扇,另一只更嚣张,从肖婷脚边上溜走了。

整栋楼都听见肖婷的尖叫。陈墨闭上眼睛,搂着扑上来吊着他脖子双脚悬空的肖婷。她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陈墨轻抚着肖婷的背,在她耳边轻声说:“好了好了,都跑了都跑了。”

大概过了一分钟,肖婷的眼睛才打开,瞳孔里面的惊恐逐渐褪去,但眼角依旧有点潮;她刚才确实被吓到了。

陈墨有些歉疚也有些怜惜,他突然地,却又像水到渠成一般吻了吻她的眼窝,重复道:“都走了。”

肖婷仰起头,凝视了他数秒。然后把她涂了水晶色口红的双唇盖在陈墨嘟囔着“都走了”的嘴上。

他们的舌头在两张嘴咬合的密闭空间里纠缠了一会儿。肖婷推开他,长舒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我和佛教徒分开的真正原因吗?”

“嗯?”陈墨喘着粗气应付着,集中精力解开了肖婷的牛仔裤拉链。

“因为……他不跟我做爱。”

“唔——那我跟他还是不一样。”

永康镇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大多数乡镇一样,又小又破,东边打个喷嚏,能溅到西边人的脸上,南门炒个辣椒,北门能呛出眼泪。镇子上的人们每天守着自己的岌岌可危的店面,终日无所事事地寻找着消遣。香樟树下的麻将桌就着坑坑洼洼的树蔸摆得四平八稳,一块两块的散钱在这家兜里那家手里来回倒腾,最后变得比茅坑里的厕纸还要脏。农资站前,扑克在化肥袋上甩得风生水起,青年满哥(小伙子)们无论阴晴都戴着墨镜叼着烟,把头发梳得成三七分,即使这样,陈墨也认为他们比周润发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至于瘸子家的棋摊、杂货店的酒局、涝溪桥的钓台,总是各有各的市场各有各的人气,直到傍晚炊烟袅袅柴火饭的锅巴味浸透镇子的时候,随着哪家大嗓门的堂客(女人)们嚷一句:“剁脑壳的,回来呷饭得!”扎堆的人群才三三两两地散去,露出小镇原本凋敝邋遢的真容。

永康中学坐落在镇子北边的小山坡上,屋顶的瓦片青的青、灰的灰,像片施肥不均匀的庄稼地,墙面没有粉刷还保留着红砖堆砌的原貌,细细观察还能发现几乎每一块能用手够得着的砖头都保留着学生们的真迹——有铅笔的、有小刀的、有钉子的、有蜡笔的……内容无外乎谁谁谁喜欢谁谁谁,谁谁谁是个傻鳖等。学校后面是一块土坪,因为安了篮球架这里一度成为男孩子们的天堂,只是球在地上一拍一层灰,打比赛的时候更是尘土飞扬连球都看不清。比起城南中学的灯光水泥球场差远了!

见过“大世面”的陈墨从城南转学回永康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特别是上厕所的时候,里面蚊蝇肆虐蛆虫横行臭水满地让人无处下脚,而且便坑的下面就是粪池,一不小心自己投下的“炸弹”就要溅自己一屁股脏水,这让陈墨饱受其苦。

尽管如此,“永康三雄”的重逢还是让陈墨激动不已,用李翱翔的话说,永康又是他们的天下了。遗憾的是自己和他俩不在一个班:初二有甲乙两个班,林安平和李翱翔在乙班,陈墨却分到了袁婧待的甲班。进班的时候每一张座位都有两个人,唯独袁婧那张空出一半。她红着脸从那张空余的桌斗里清理出自己平素扔下的垃圾,欲盖弥彰地将凳子往外拉了拉,别过脸去。

陈墨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像被热水烫过的脖子,笑着问道:“你何解(怎么)脸红成咯样子?”

袁婧忙不迭捂住脸,说:“哪有?!乱讲!”

在往后的将近两年内,不管座位怎么调换,袁婧不是坐在陈墨旁边就是坐在他后面,总之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袁婧和陈墨在一起,与其说是同学朋友,还不如说是他的一个小跟班。陈墨打篮球,袁婧在旁边看衣服;陈墨办板报,袁婧在旁边打格子。每天早上,袁婧总是先于陈墨到校,“顺便”帮他接好开水;晚上放学的时候,袁婧又会自觉收拾好陈墨的作业本,拿回去替他完成在他看来纯粹是浪费时间的作业;赶上陈墨值日打扫卫生,袁婧也会找个这样那样的借口在教室磨上一阵子。

林安平和李翱翔见袁婧整天黏着陈墨,也是颇有微词。特别是李翱翔,平时见了袁婧都是畏畏缩缩的,紧张得不得了。他对袁婧那点心思,比癞子头上的虱子还明显。李翱翔冲着陈墨酸溜溜地说:“拙子,你说这妹子是不是喜欢你?”

陈墨心里一惊,还是故作糊涂地问:“谁啊?”

“还有谁?袁婧呗!”林安平道。

“怎么可能!袁婧是我妹!”陈墨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袁婧变成自己妹了。

“我们是你兄弟,她又是你妹妹,那她也是我们妹了!”有关袁婧的便宜,李翱翔从来都是不占白不占,陈墨看出来了,这小子对袁婧动了歪主意。

“好啊,要不我们四个人结拜一下?”林安平说道,“我们还没正式结拜过呢。”

“要得要得,像电视里那样!他妈的!”

黄昏。四个少年跪在永康中学后面的小土坡上,面对着碎蛋黄一般黏稠稀散的夕阳,神色凝重地将三根香火举上头顶:“日月为鉴天地以昭,林安平、李翱翔、陈墨、袁婧四人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誓词是陈墨起草的,不知道是剽窃了《射雕英雄传》还是哪本武侠小说里面里的,李翱翔怕记不住,还在手上抄了一遍,没想到起誓的时候手里捏着香,一个字都没法看,只能临时插科打诨滥竽充数。

拜完了天地,剩下的项目就是喝血酒了,陈墨从书包里掏出一瓶家里偷的“邵阳大曲”,用袁婧的白底蓝边搪瓷饭盒装上(本来用李翱翔的,无奈里面还粘着前天的莴笋叶),然后四个少年陷入了困顿。

“电视里面好像是要滴血吧?”林安平忐忑道。

“哎呀!意思一下就行了吧?”李翱翔一听到“血”字立马把头缩进去,被袁婧瞪了一下又立马伸出来。

“不行,一定喝血酒,要把自己的血滴酒里喝下去才做数。”陈墨回忆起郭靖和完颜康拜把子的场景,只是后来那两人的结局就经不起陈墨的推敲了。

“好吧!放血!”李翱翔看见袁婧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一股豪气从脚趾里升起,他雄赳赳地撸起袖子,似乎为了这份友谊割脉自尽都在所不惜一般。

“用不着这么咋呼吧?”袁婧有些惊恐。

“不至于!婧子。”陈墨笑看着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毛毛的,“有小刀什么的没有?缝衣针也可以。”

“有!”陈墨的召唤让袁婧备受鼓舞,她忙不迭从文具盒里翻出一把还没用过的铅笔刀,刀锋还泛着瓦蓝的金属光泽,让人有点不寒而栗。陈墨将瓶子里的最后几滴酒淋在刀锋上算是消毒。

“谁先来?”听到这话,先前还豪情万丈的李翱翔立马把袖子放下去,眼睛死死盯着老大林安平。

“我来!”林安平到底是老大,他拿着小刀无比豪迈地在自己的食指戳了一下,血渗了出来,渐渐凝成一滴落进了搪瓷碗里,绽开,像一朵妖艳的花。

“到我了。”李翱翔终于拿起小刀,却半天下不去手,“这他妈的!我……我下不去手——墨子你帮我一把!”

“那我割啦!”

“要杀要剐随你的便!”都虚成这样了他还嘴硬,弄得旁边几个想笑又不好意思。怪不得林安平说过要赶上抗日,第一个汉奸就是他。

“咦——你他妈轻点!”刀子刚触到手指头李翱翔就跳起来,举起那根了不起的手指就插进酒里泡着,搅来搅去直到整只黑乎乎的手洗白了才拿出来。

“到你了老三。”林安平摇头看了看不争气的老二,催促道。

“嗯。”陈墨做出镇定表情伸出右手的食指,却半天不敢下刀。

“哈哈老三你也不敢,我来帮你吧!”李翱翔总算找到平衡,笑得甚是幸灾乐祸。

“我自己来。”李翱翔话没说完,陈墨已经咬牙把刀削过去了。

“呀——”三人同时惊叫起来,陈墨刚才一下,把指尖连着指甲都削下一块来!

“接着接着别浪费!”陈墨把手指垂在搪瓷碗上,鲜血一滴一滴从上面飞快落下来,转瞬间染红了一碗酒。

“你个傻×!”林安平骂骂咧咧地捏着他的手指高举在头顶,让血流得慢一点。

袁婧几乎是哭着拔下自己的几根头发,细细地缠在他的手指上,总算把血止住了。

“还来不来?”平静下来后,李翱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支支吾吾地问道。

“来来来!别浪费!”此时陈墨的表现相当神勇相当气派,指尖的疼痛早已不在话下了,“婧子你就算了吧,女孩子不兴这个。”

袁婧没理他,兀自拿刀尖扎了一下手指,不多不少刚好一滴血落进碗里……

拜了把子后袁婧更加名正言顺地黏着陈墨,李翱翔也更加明目张胆地贴着袁婧,只有林安平独善其身,用稍微年长的目光关注着自己的三个弟妹。

母亲在学校教书,父亲又是永康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之自己学习还不错,回来后的陈墨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学校的风光。初中年代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女孩子们送给陈墨的明信片光是袁婧就截下厚厚一沓,还有通过甲班两位老兄捎来甚至亲自交到陈墨手上的,上面内容清一色都很健康,无外乎“友谊长存笑口常开”“学习进步天天开心”之类的,最前卫的也莫过于“勿忘我”“长相思”等等;署名一般就比较隐晦,有的是单字一个“雨”“芳”什么的,有的就是拼音缩写“LS”“ZQ”……还有签花体字或狂草什么的等等,阅读这些并猜测作者让陈墨的课余生活比一般人丰富,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还会叫上两个兄弟帮他分析一番。

陈墨的待遇让林安平李翱翔艳羡不已,他们一边帮陈墨整理着明信片一边咒骂着不给他们送的女生,还学着学校的考勤登记弄了一个表,谁谁谁代号什么送了多少张一目了然。对于长得漂亮的送得比较勤的还积极撺掇陈墨回一两张。对此袁婧总是愤愤不平。

“哎,你说你到底喜欢哪个?”老大林安平对此纯属好奇,“易娜?谢莹?还是田思雨?”

“就是,这几个都不错,你赶紧挑一个得了!”李翱翔巴不得陈墨有一个喜欢的,这样袁婧就“归他”了。这算盘打得就跟小学二年级的算术题一样简单明了。

对此陈墨只是笑笑。

陈墨其实是有一个女朋友的。

刘霞,名字和长相一样普普通通乏善可陈。在长沙一家大型综合商场的珠宝首饰柜台做销售员。她喜欢“快乐大本营”和臭豆腐,热衷于和菜贩子斗智斗勇,生平最爱是逛“金满地”(长沙著名廉价服装卖场)和打麻将牌,毕生梦想是有一天能碰到一个高富帅,买下她站的柜台里所有的钻戒,然后给她戴满手指和脚趾。

当然,这个高富帅不是陈墨。用刘霞的话说,陈墨只是一只备胎。可能是寻找高富帅的道路有些崎岖坎坷,陈墨这只备胎被当作主要轱辘使唤了好几年,就像一支野心勃勃的球队打比赛,结果主力一直缺席,替补勉为其难地在场上跑来跑去。

刘霞跟陈墨一样大,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男的二十七八跟女的二十七八意义不太一样。认识刘霞的时候他们都才二十三四岁,那时她还是个喜欢“以纯”和“美特斯邦威”的小姑娘,浑身上下有一种叫作“青春”的东西往外冒着泡泡,穿什么都活力四射。四年下来,陈墨还是老样子,刘霞却有了细微的变化。就像一把买回家来放了几天的玫瑰,依然开得艳,仔细一看却多少有些衰败迹象了。

刘霞说“我们结婚吧”的时候,陈墨正叠在她的身上奋力冲刺,听到“结婚”,便惊慌失措地从她身上跌了下来。随后任凭刘霞软磨硬泡,陈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再也无法弯弓射箭策马扬鞭了。

“你瞧瞧你瞧瞧,一个‘结婚’把你吓阳痿了。”刘霞既愤懑又鄙夷,更多的或许还有快意未酬的空虚失落。

“你不是声称非高富帅不嫁吗?”陈墨得想办法把这个话题岔开。跟二十八岁的女孩谈婚论嫁绝对不是一件浪漫的事。那种氛围,倒更像是商业谈判。你的价码如何,对手的底牌是什么,这桩买卖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会不会存在这一笔黄了有可能得再来一锤子的风险……

刘霞显然依旧对自己估价过高,她说:“当然!高富帅是我的择偶标准,但毕竟跟你相处这么久了,还是得给你一个机会。至于把不把握就是你的事了。”刘霞千好万好,就是不说两句噎死人的话似乎就会把自己憋死。

“我说你去相亲的那些个男士就没有你看得上的?”陈墨明知故问。刘霞骑驴找马,一边跟陈墨相处一边四处相亲,结果不是对方看不上,就是条件还不如陈墨。她这事一般都企图瞒住陈墨,但结果每次都泄了密。不过陈墨也不介意,不急不恼,安之若素地当他的备胎。他想,若真是有一天她找到了肯给她买钻戒的高富帅,只怕自己也会庸俗并畅快地说一声:祝你们幸福。

刘霞显然有些恼怒,说了一句“关你屁事”,然后就火急火燎地穿上衣服摔门走了,把陈墨一个人留在出租屋。

之后不久,陈墨就来了北京。跟刘霞依旧保持大约每天一次的联系,但彼此对“结婚”一事绝口不提。刘霞依旧以大约每周一次的频率参加相亲,顺便改善改善伙食(综合商场提供的盒饭实在是糟糕)。她还注册了“百合网”的会员。陈墨登录过那个网站,查看了她的资料。一开始在“理想中的他”一栏填的是:五官端正,身高一米七八以上,三十岁左右,未婚,长沙户口且有房,志趣高雅,爱好广泛,工作单位以政府部门或事业单位尤佳。三个月之后,这一栏便更改为:三十五岁以下,未婚或短婚无子女,长沙户口,有房。

刚来北京的时候,陈墨脑子里经常闪过刘霞娇小泼辣的脸庞和她洁白匀称的裸体,晚上偶尔也会梦到她,代价就是睡到半夜爬起来换裤头。跟肖婷在一起后,这种状况大为缓解。肖婷以“绩效优奖”为名帮陈墨在公司附近的魏公村租了套一居室。房子坐北朝南,卧室带阳台,厨房和卫生间像耳朵一样挂在两侧。二十来平,月租三千五,算起来是陈墨月薪的三分之二。

一开始陈墨感恩戴德,真心觉得这肖经理体恤下属,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回报领导的栽培。后面才算是恍然大悟。肖婷拉着他去重新买了带粉色图案的床单被套和蓬松柔软的枕头(陈墨是习惯了硬枕头的),买了玫瑰和天蓝两个颜色的塑料拖鞋和棉拖鞋,买了炒锅饭煲菜刀砧板碗碟筷勺油盐酱醋……甚至还买了两个高脚杯。

肖婷每周五下午过来。这个时候公司各小组召开小组会,收集本周的工作进展和下一周的工作计划,然后由组长汇总电子邮件给部门经理。换句话说,陈墨在召集开会的时候,他们的肖经理正在他的房间里收拾屋子下厨做饭。等陈墨下班的时候,房间里焕然一新,阳台上晾着陈墨的内衣裤、袜子和毛巾,淡淡的油烟味从厨房里飘出来,满屋子全是世俗幸福的味道。

“吃饭喽!”肖婷系着围裙端着一盘小炒肉出来。围裙并不长,两条穿着丝袜的小腿从围裙下面伸出来,像两根筷子搛起陈墨的欲望。

“看什么看?”肖婷嗔怪道,“还不快点帮我把围裙解下来。”

陈墨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蜘蛛,走到肖婷后面,解开了系在背后的围裙,顺带把手伸进她的衬衣里。她的胸部大约比刘霞小一号,但紧致圆润,如同上好的紫砂壶盖。

“先吃饭。”肖婷的呼吸骤然沉重。

陈墨把头伸进肖婷的颈窝,像寻找猎物一般嗅来嗅去:“先吃你。”

肖婷从喉咙深处发出吞咽的声音,像是向一口深井里投入一粒石子那样发出沉闷的声响……

两人似乎在彼此身上耗尽了最后一卡的能量。肖婷吃力地从床头爬起,按亮了手机:18∶57。

“呀!我得走了!”肖婷匆匆忙忙地捞起扔在床上和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套在自己身上。“自己吃饭哦。”肖婷有些抱歉地看着陈墨,小心说道。

“嗯,知道了。”七点前回去,这是肖婷制订的规则。她的女儿周五晚上在爷爷奶奶家里吃完晚饭,七点半左右要被她接回家过周末。

肖婷如同下班打卡一般,在他颧骨上吻了一下,随后离开了。陈墨撑起身体靠在床头,望着小折叠桌上的陈设发愣。小炒肉的辣椒已经失去了翠绿的颜色,红烧鲫鱼的鱼背上撒的葱花和芫荽也焉了,如同菜市收摊后扫进垃圾堆的残渣,莜麦菜变得枯黄,像一把营养不良的头发摞在瓷碟上,西红柿蛋汤的面上覆了一层油膜,让人彻底失去了食欲。两双筷子两个碗,一瓶打开的红酒静立在桌子一角,软木塞子斜斜地摆在旁边,像一枚大号的来复枪弹壳。

陈墨打开电视,《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李梓萌正在说:“各位观众,今天的新闻联播播送完了,感谢您的收看……”陈墨跟着复述道:“再见。”

在两位播音员收拾新闻稿(陈墨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播这一段)的空当,陈墨关掉电视,穿上外套出门了。陈墨突然想,当播音员不再面对亿万观众,当他们不再直面镜头、镁光灯或者话筒,当他们下班回家只身一人独处一室的时候,会不会感到孤独?

天气转凉了,白天还看不出来,一到了晚上感觉就比较明显。外面霓灯初上,远处的建筑直插天空,“食品街”的牌匾熠熠生辉。饭馆的生意爆满,玻璃橱窗里的食客在喝酒划拳,门外丰乳肥臀的姑娘们在刷着手机眼巴巴地等着属于自己的号;理发店的小男生穿着窄腿低腰的小裤子和打了铆钉的短靴,装扮得比阿姆斯特丹的女郎还要风情;天桥下炒板栗的大哥和报刊亭的胖姑娘眉来眼去,真不知道这些栗子为姑娘的体型做了多少贡献;公交站台上人满为患,一对背着书包的青年男女在“特4”的站牌下舌吻;天桥上有劣质的丝袜、鞋垫和手机壳,贴膜的小伙似乎从来没开过张……

陈墨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一双手插进衣兜,独自一人在街上游荡。他的周围车水马龙人流不息,四处嘈杂且热烈,一派大都市繁华的气息。淫浸其中,陈墨却感受到某种安静,这种安静像网兜,像绳索,像铁丝缠绕的笼子,死死地将他箍住,任凭他挣扎也无济于事。他明白,周遭的热闹和喧嚣,跟他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在这高高低低的分贝中,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喘息是跟他有关的。他是如此渴望耳边响起跟自己相关的声音,男的女的好听的刺耳的赞美的批评的恭维的咒骂的,甚至是交通协管员对他不要闯红灯的警告……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安静!

陈墨拨通了刘霞的电话,响了足足四十五秒,一直到“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才挂掉,过了两分钟,陈墨再打过去,响了两下那边直接挂掉了。或许正在跟谁相亲吧?陈墨苦笑一声,又打了长沙同学的电话,通倒是通了,不过不是在搓麻将就是在KTV,或者在洗脚城跟女技师们调笑,对方吼着嗓子问啥事,陈墨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对,索性把电话挂了。

陈墨的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肖婷,电话那头传来孩子与男人的嬉闹声。

“什么事?”肖婷的声音显得很平静。

“没什么,就是——”

“陈经理,工作上的事情我们回公司再谈好吗?现在是休息时间。”

“妈妈妈妈,”陈墨突然听见天籁一般的童声,“爸爸说他是灰太狼,那你是什么呀——”

电话里响起了忙音。

陈墨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累得不成样子。他把桌上的饭菜全部倒进大号的垃圾袋,将那瓶跑味了的王朝干红咕嘟咕嘟喝了三分之二,然后没脱衣服鞋子就趴在床上睡了。

那晚,陈墨又梦见了那个穿着白底蓝字城南中学校服的女孩,她甜甜地糯糯地笑着,说:“这些石膏像又没长腿,跑不掉的。”

少年陈墨在他过完十三岁生日之后,个头猛地往上蹿,有时候他甚至都能听见自己的骨头拔节的声音。除此之外,生物课本上讲的“男性第二性征”也在他身上逐项体现。先是内裤变得越来越小,像地里的塑料薄膜盖不住下面茁壮的菜苗一般;然后是喉咙的位置鼓出来一个小包,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经过这个小包,就变得沉闷且嘶哑;再就是嘴巴周围欣欣向荣地长出了一圈黑色的茸毛,至于后来洗澡发现腋下也葳葳蕤蕤长出腋毛时,他已经不再大呼小叫惊慌失措。

一九九八年深秋的一个黄昏,四个少年列成一排走在放学的路上,老大林安平最左老二李翱翔最右,中间是陈墨和袁婧。林安平照例瞻前顾后察看着往来的车辆,李翱翔照例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陈墨照例见了谁都打声招呼,袁婧照例隔他半步的距离悄悄地跟着。如果不出意外,李翱翔照例是第一个赶回家吃晚饭的,可是那天路上的一个插曲,让他在外面待了足足三个月。

镇上第一桌台球摆起来的时候,来自各个乡村的小青年小混混朝圣一般纷至沓来。他们头顶金发,项挂镀银粗链子,上身赤裸,手臂上文着“忍”或者狼头,牛仔裤的裤腰很低,一定要露出肚脐眼下面的一撮毛才算时髦。彼时《古惑仔》风靡大江南北,这里也一度成为永康的“旺角”。学生们大多绕道而行,不敢冲撞这帮“陈浩南”的崇拜者。

当陈墨他们雄赳赳气昂昂步调一致地跨过“旺角”时,一个满头金毛的家伙叼着烟冲着袁婧喊了一句:“妹子,跟哥哥去耍好不好?”

“耍你妈个鳖!”李翱翔梗着脖子来了一句。

金毛愣了一下,问道:“哎,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细鳖!这么横?”

“回去问你娘吧!你算老几?!”李翱翔回应道,这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我操叻!小崽子没有教育好啊!给他上上课。”一群人呼啦围过来。

林安平赶紧喊:“快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陈墨第一次碰到这事,还没缓过神来,就被围住了。慌里慌张间,只看到惹事的李翱翔冲出了包围圈,溜到了街对面的猪肉铺子下。这孙子,嘴巴硬爱惹事,真出事了溜得比谁都快。

林安平首先挨了一记耳光,陈墨也被台球杆打了一闷棍,回头一看,袁婧正被两个人扭着胳膊,哭着喊着挣扎着。金毛说:“妹子,跟我去耍要不要得?”说着就要去捏袁婧的脸蛋。

“我操你妈!”

没人留意李翱翔冲了过来,也没人注意他手里拎了一把三十公分的杀猪刀。等到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金毛已经躺在地上抽搐,李翱翔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的刀还在滴血。袁婧一声尖叫惊醒了所有人。混混们扔掉台球杆作鸟兽散,留下他们四个大眼瞪小眼。

四个少年在镇上的派出所度过了懂事以来最难熬的一夜。陈跃进、杨裁缝还有林安平的妈妈把他们领出来的时候,唯独李翱翔的奶奶没有带回自己的孙子。民警把李翱翔送到了别的地方。有人说他被送到县里的公安局,有人说他去了一个叫“白泥湖”的监狱,还有人说他去了长沙的少年劳教所。陈墨问陈跃进,陈跃进也摇头,不过陈跃进告诉他,金毛抢救过来了,他只是被豁开了肚子刺穿了肠道,并没有伤到脾脏等重要器官。结论就是:刚满十四岁的少年李翱翔劳教三个月就可以回来了。

果不其然,在老师组织期末复习的时候,李翱翔拎着书包走进了久违的教室,无论老师如何强调纪律,他那泛青的光头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下课的时候,四个少年终于又聚在一起,眼泪汪汪的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激动。特别是袁婧,哭得稀里哗啦的,举起拳头一个劲地捶打着李翱翔的后背:“你怎么就那样哈(蠢)?你怎么就那样哈(蠢)?”

李翱翔依旧磕磕巴巴地说:“我就是……听不得别人……骂你,别……别人骂你比打我嘴巴还难受。”袁婧越发凶猛地哭起来,干脆扑在李翱翔的肩膀上一发不可收拾地哭,看得陈墨心里一阵酸涩。

四人的团聚引起了路人的侧目。几个初三的家伙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叨咕了几句,陈墨还没来得及听清楚他们嚼什么舌头,就见李翱翔拔地而起,指着那几个大他们一届的学长吼道:“你们几个杂种说什么?!有种大点声!”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不但把那几个学生吓了一跳,就连陈墨他们三个都给怔住了。在陈墨的印象中,李翱翔除了嘴硬一点外,本性并不凶悍,出事之前最神勇的经历,莫过于周末放假的时候一颗鹅卵石碎了他们班主任杨立辉办公室的玻璃。

那边几个初三的学生被唬得愣了一下,很快又缓过神来——毕竟人家四五个都是就要毕业的学生,无论块头还是人数都占绝对优势。

“就说你呢光脑壳,怎么样?牢里挨打还不够?”说话的小名豺狗,也是永康中学的一号“人物”,因在讲台上把化学老师蒋灿伟打趴下而一战成名。

李翱翔笑着走过去,悠然地在腰际摸索了一下,掏出个铜质的手柄,拇指在上面不知哪个机关上一按,“啪——”地从手柄里伸出一道白刃,在冬天的太阳下闪着寒光!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只有李翱翔悠然自得地笑着:“兄弟你说得对,在里面挨得不够,兄弟你帮帮忙呗。”

“小子!别以为拿把刀子有什么了不起,有种丢了这东西我们单挑!”豺狗眼睛死死盯着那道白刃嘴硬道。

“那好!就陪你耍一耍。”李翱翔又按了一下机关,那刃子“嗖”地一下弹回到手柄里面,他把刀子插回腰际,撸起了袖子。

“算了算了,翔哥我们错了,你大人大量啊……”旁边的一个家伙拉着豺狗赶紧回撤,一边撤一边赔着不是。

“豺狗,我等着你啊,哈哈……”李翱翔站在原地笑得很夸张。这笑声,像凉水一样从陈墨的头顶倾泻而下,让他感觉到骨头发冷……

“拙子,我感觉老二变了。”李翱翔不在的时候,林安平小声叨咕着。

“你没听说人家初三的都给他取小名叫‘翱一刀’吗?”陈墨叹了一口气,说,“我爸不让我跟他一起玩,非要给我转学。”劳教回来后,李翱翔变成了名噪一时的“翱一刀”,传说他在牢里拜了师学了武,只身打遍永康,连城南街上的“一哥”都感慨“后生可畏”。传说他腰上随时别着一把二十几公分的弹簧刀,连上厕所都不取下来;传说他已经认了一帮小弟,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陈跃进听了后,第一时间给儿子联系了新的学校。“你还是回城南读书吧!”陈跃进的语气不容置喙,“以后别来回跑了,在那边寄宿。我和你妈周末就去看你。”

陈墨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的时候,迎来了李翱翔的一阵冷笑:“我说墨子,你爸是怕我影响你吧?”

“哪有!”林安平替陈墨辩解道,“墨子跟我们不一样,他爸妈还指望着他考一中呢。”

“嗯,墨子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肯定比我们强。”李翱翔真诚地说,“去了那边别怕,有谁欺负你的话,给我捎个信。我罩着你!”

袁婧低着头没说话,她已经正式成为李翱翔的女朋友。

林安平提议道:“我们一起去照个相吧?”大家纷纷说好。在镇上的彩虹照相馆,四个人拍了一张六寸的过塑照片。队形依旧是林安平最左李翱翔最右,陈墨和袁婧在中间。几个人的发型各具特色:林安平是自来卷,像一堆撕碎的芹菜丝,陈墨是小平头,一根一根向上立着,李翱翔的头发最前面一撮染成了栗色,袁婧两个马尾巴傻愣愣地支着。四个人各怀心事却强颜欢笑,表情里凝结着十四岁不该有的沉重和失落。

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最后的相聚。

周一的时候,肖婷把陈墨叫到办公室,工作上的问题交代一番以后,陈墨准备告辞出门。

“等一下。”肖婷不自在地瞟了一眼外面,员工们正按照她的部署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周五晚上的电话,有事吗?”

“没事。”陈墨笑了笑,学着她的样子朝外面瞅了瞅,“出门的时候以为没带钥匙,准备打电话找你取,后来又在裤兜里找到了。”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肖婷笑着嗔责道,“多大个人了都,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陈墨打着哈哈:“那我先出去了。”

“晚上我去你那里。”

“今天?!”陈墨有些吃惊。

“嗯。”

“呃,抱歉!”陈墨编了个谎,“晚上有个朋友来北京。六点的火车,我可能要稍微提前一点下班去接他了。”

这下轮到肖婷愣住了,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哦!你先忙,忙完了我再去找你。”

“要不,就算了吧,”陈墨支支吾吾,“再说,你定的……不是周五吗?”

“不方便?”肖婷挑了挑眉头,“女的?长沙女友过来了?”

“没有!”陈墨说,“男的,大学同学。来北京参加一个什么环境监测治理的大会。”

“哦,”肖婷长吁一口气,“那行,你先忙吧。”

“嗯。”陈墨正了正身体,微微颔首,“再见肖经理。”

刹那间,肖婷的脸上有些愕然。

下午,陈墨果然提前了十来分钟请假下班。他无所事事,在中关村晃了一圈,去“鼎好”看了看新款的笔记本和手机,然后到沃尔玛采购了一堆食品和生活用品,到了差不多七点才晃悠着回了宿舍。

门开了。肖婷笑盈盈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双他的拖鞋:“回来啦?”

陈墨有些恍惚。

“吃了没有?”肖婷很聪明,没有问他有没有接到人。

“没呢。”陈墨必须如实相告了。

“那最好了,”肖婷接过他手里的大号购物袋,说,“快洗手吃饭吧。”

“唔。”陈墨应了一声。

“喝点吗?”肖婷晃了晃手里的卡斯特干红。

“你不开车?”

肖婷摇了摇头,用眼神指引着陈墨。一个小号的拉杆箱立在床头柜旁。

陈墨愕然:“啥意思?”

肖婷做出与她年龄不大相称的卖萌表情说:“我无家可归了。”

那一天之后,肖婷搬进了陈墨的宿舍。每天下班,肖婷开车回租房,陈墨则选择步行,等陈墨到家的时候,肖婷的饭也快好了。肖婷爱做饭,菜烧得也不错。吃饭的时候,二十八岁的陈墨能感觉到的家的温暖。这种感觉在陈跃进和孙老师离婚之后就不曾有过,在刘霞那里也没有找到。刘霞的厨艺跟她的衣着品位差不多——喜好混搭,不伦不类,动不动就做出番茄炒肉、鸡肉炖排骨之类的菜式来。陈墨心想,要是肖婷突然跟他说“咱们结婚吧”,只怕他想都不用想就会答应下来。哪怕她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哪怕她腹部有一道疤痕,哪怕她比他还大。事实上,除了那个奶声奶气喊她“妈妈”的孩子和据说像他的学佛的前男友,陈墨对工作之外的肖婷所知甚少。

有那么一次,陈墨和肖婷正在床上“厮杀”,电话响起,肖婷只看了一眼便像被什么蜇了一口似的推开正在他身上使劲的陈墨,翻身下床,迅速披好睡衣,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在喊“妈妈”,肖婷的回应温柔而慈爱。陈墨赤身裸体,突然感觉到莫名的羞愧。他拉过一条薄毯,搭在自己的身上。他看着那穿着睡衣站在阳台上打电话的婷婷袅袅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那件印着“城南中学”白底蓝襟的校服。

接完电话,肖婷方才意识到刚才对他有些怠慢。她笑着解释道:“女儿的电话。”

“唔。”陈墨点点头,“她现在在哪儿?”

“新加坡。”

陈墨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肖婷扭过头,对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再说吧。”

接到陈跃进去世的消息,陈墨愣了一下。

电话是从老家永康打过来的,陌生号码,如果他不说自己是林安平,陈墨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这个消息。而即使来电者说自己是林安平,陈墨一时间也无法把听筒中这个嘶哑苍老的声音与他曾经的“安哥”绑定起来。

“心肌梗死死的,抢都抢救不过来。”

“唔。”

“走之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陈墨叹了一口气算是回答。

“家里面我先帮着张罗,要不要做道场?”

“做吧。”陈墨面无表情,“按照家里的风俗来。”

“要不要请乐队?”

“乐队?”

“是啊。”电话那头似乎吸了一口烟,“现在讲排场一点的,都是三天四晚的道场,再请两个晚上的乐队,热闹热闹。”

“那就请吧!”

“你什么时候回?”

“明天晚上能到家。”陈墨说,“那就万事先拜托安哥了。”

“莫讲客气,”电话那头笑笑,“我们是兄弟嘛!”

陈墨向公司请了半个月假。请假的时候,老总用信封包了五千块钱,说是公司的一点心意,并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堆“节哀顺变”之类的话。陈墨心里并无哀伤,但此情此景,你若还一脸轻松愉快,似乎又要担负不孝骂名,所以他干脆凝神屏息,做出忧伤表情,沉痛地道了谢。

十年没回永康,陈墨原以为这里会像《新闻联播》里说的一样,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事实上,除了供销社改成了“飓风”网吧,农资站变成了“难忘今宵”KTV,桥头南杂店变成了综合超市之外,其他的和十年前没有区别。倒是因为车多人多,那条小时候看起来无比宽敞的马路如今显得既紧仄又破败,刷着“剑桥幼儿园”大字的面包车高唱着“我在马路边……”飞驰而过。在扬起的尘土中,陈墨仿佛看到四个少年列成一排走在放学的路上——林安平留着芹菜丝头照例瞻前顾后察看着往来的车辆,李翱翔染了一撮毛照例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陈墨留着板寸照例见了谁都打声招呼,袁婧绑着两条大辫子照例隔他半步的距离悄悄地跟着……

国营永康酱油厂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鳏夫,白衫青裤黑布鞋,畏畏缩缩蜷在镇子的一角晒太阳。没有人记得它曾是永康乃至湘南县的骄傲,没有人记得那套油脂味浓烈的水蓝色劳动布工作服曾是地位和荣耀的象征,没有人记得在“厂里”上班曾是无数农村户口青年毕生的梦想。如果人们对它还有回忆的话,大抵只记得最后一任厂长陈跃进和他那狐狸精一样骚情的女会计搞垮了酱油厂。会计勾引了陈跃进,逼他离了婚,伙同他变卖了所有值钱的资产,然后像符咒一样消失在永康。

末代厂长陈跃进独自一人守着这几间破厂房,从生到死,现在连灵堂都搭在这里。

林安平用松枝和白幛搭了一个青白相间的大拱门,门顶上写着一个斗大的“奠”,右边白纸黑字竖排写着“树欲静而风不止”,左边则是“子欲养而亲不待”。陈跃进穿着给他临时买来的寿服,躺在租来的冰棺里,显得单薄而佝偻。陈跃进向来怕冷,冰棺里的温度比冰箱的冷藏室还低,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陈墨一直盯着这个曾经叱咤永康又无比疼爱自己的人看,一直看到双目酸涩,眼泪簌簌往下落。旁边的人说:“人死不能复生,别太难过了。”

陈墨说:“没有,我只是眼睛累了而已。”

晚上,林安平请的道士做起了道场,七八个面色青灰穿着拖鞋背心的年轻人套上油迹斑斑的道袍,吹着唢呐,敲着小铜锣,摇着拨浪鼓,舞着伏魔剑在灵堂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经文。陈墨则穿着大约是从乡镇卫生院借来的白大褂,用白布裹着头,根据他们的指令有一搭没一搭地朝冰棺里的陈跃进磕着头。

孙老师来了,带着她十来岁的小女儿。她说:“给你陈伯伯磕头。”小女孩就乖乖地跪在蒲团上,煞有介事地磕着头。陈墨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情不自禁笑了笑。孙老师又说:“嘉怡,叫哥哥。”

小女孩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哎。”陈墨应了一声。他看见孙老师,像鱼泡一样鼓着的眼眶又淌出了泪水。

“她来了没有?”

陈墨知道孙老师指的是那个女会计。

“没,没见。”

“那个婊子!”教语文的孙老师朝灵堂门口啐了一口唾沫,拽着她的女儿愤愤然走了。

第二天,乐队到了,领头竟然是袁婧。

陈墨的表情很是惊诧:“你怎么会干这个?!”

“没文化嘛,只能干点这种下三烂,哪像你们读书人赚大钱。”袁婧的话有些尖刻,这也只能怨陈墨自己不会讲话。

“不是。”陈墨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没事啦。”袁婧笑了笑,“好多年没见你了,听说你混得不错嘛!到北京去了?”

“是啊,在那边混口饭吃。”

“调子莫这样低,又不找你借钱。”

陈墨的脑袋像中了病毒一般卡住了。倒是林安平解了围:“以前我们四个,可是只有墨子会读书啊!我们几个都是只能拿锄头的角色。”

“是啊。”袁婧扯着一边的嘴角笑着说,“还好及早跟我们划清了界限。”

陈墨有些尴尬,问道:“对了,翱翔呢?”

袁婧的身体抖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远处说:“鬼知道是死是活。”

林安平四下里瞄了一圈,把原本很低的嗓门压得更低,说:“杀了人,跑了。还没抓到。”

陈墨愣住了。

“早些年为征地,捅了一个当官的,捅了七刀。当时走到哪里,电线杆子都贴着他的照片。”

“好了,我过去了,”袁婧明显不耐烦,“你们既然花了钱请班子,我们就得卖力干活,是吧?”袁婧叉着细腰,风摆杨柳一般走了。

“看见那个瘦猴了吧?穿花格子衬衫的那个。”林安平指着正在搭舞台的那个梳背头的小个子说,“那就是袁婧老公。”

“她没跟翱翔在一起?”

“没。”林安平从耳朵上取下一根蔫了的“白沙”,点上火,“原本是喊着要结婚的,翱翔跑路,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等了两年,家里的老娘又生了病要钱用。她就跟这个瘦猴在一起了,这瘦猴有钱……”

后面的内容陈墨也没怎么听进去,因为乐队已经开唱了。灵堂前的舞台上,袁婧活力四射,俨然《中国梦想秀》的决赛选手,从《甜蜜蜜》到《最炫民族风》,从杨钰莹到尚雯婕,从通俗到流行,从民族到美声,简直就是个超大容量的MP3,而她那瘦猴老公,则卖力而且搞笑地讨好她,逗得下面一帮村夫野老开怀大笑。灵堂里的道士们,心不在焉做了一会儿法事,也脱了袍子去看演出了。陈墨一个人坐在灵堂里,陈跃进的黑白照片放在案几上。陈墨痴痴地望着照片里的父亲,照片里的陈跃进痴痴地望着果盘里的几个苹果橘子。LED做成的“电子香烛”既不用担心燃尽又不用担心被风刮灭。它们映照着陈跃进的眼神,苍凉又落寞。

肖婷发来信息:节哀顺变。

陈墨的电话回过去,肖婷没接。再打,还是没接。到了晚上,再打过去,那边响起10086冰冷的回复: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陈墨浑浑噩噩待了三天,听从林安平的安排,按照乡下的风俗总算是把陈跃进安葬了。算账的时候,林安平说,礼金与开支相抵,还结余七八千。陈墨问,账簿呢?林安平支支吾吾,说账簿太潦草了,还有些开支没有入账。陈墨顿了顿,说:“你留着吧。你也辛苦了。”

林安平咧着嘴,不住地说:“哎呀!那怎么行,那怎么好意思!”

陈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对了,袁婧的乐队班子,原本是两千一场,两场四千。她只收了两千,还有两千,她说算是一点心意。”

“知道了。”

回到北京正是早上,陈墨赶到公司,周大胖先恭贺了他荣升部门经理。“以后我们就要跟着陈经理干了!陈经理指哪儿我们就打哪儿啊是不是啊?!”同事们闹哄哄地附和着。陈墨打着哈哈说:“哥儿几个先别急着调戏我,肖经理呢?”

“辞职啦!你不知道?!”周大胖的笑容饱含深意,“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陈墨再一次拨打肖婷的号码,号码已经由关机变为停机了。陈墨回到宿舍,房间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头的哈士奇抱枕已经失踪了,床底一红一蓝两双拖鞋只剩了一双,衣柜里除了寥寥几件陈墨的衣服,只剩一堆空衣架,卫生间还散发着肖婷的沙宣洗发水的香味,但她的香水、口红、爽肤水、面膜、乳液、化妆棉……统统都不见了。冰箱里有四分之一个榴梿,似乎这是她唯一遗漏的东西。陈墨不吃榴梿。陈墨想起有一次,他说吃榴梿是自虐,肖婷便大笑着用刚吃过榴梿的嘴唇对准陈墨一顿强吻……

陈墨明知是徒劳,却还是再次拨打了肖婷的电话,结果依然。陈墨的眼睛有些潮湿,他走到阳台,一幅简略的水粉静物画贴在阳台的玻璃上,陈墨走近一看,画的右边留了一行空,肖婷的字迹十分娟秀,竖版,小楷——

我走了,不要想我。

落款看起来像“小月”。——或者是一个写散了的“肖”。

而无论是十八年后的“小月”,还是十八年前的“肖”,对于陈墨都已经不重要了。

陈墨像在水里憋了很久一般,伸长脖子,沉沉地嘘了一口气。他无所事事,随手按下电视遥控器。节目依然无聊,陈墨调了一个又一个台,最后在湖南卫视停住了,节目是《我们约会吧》,吸引陈墨的不是节目,是刘霞熟悉的身影(她的名字已经改成刘景兮)。陈墨看着她一个人为男嘉宾亮着灯到最后,却被男嘉宾彬彬有礼地拒绝,然后第二场,她依旧顽强地亮着灯,像一个信念坚定的女战士。

陈墨关掉电视,套上肖婷给他买的那件灰色耐克套头衫出了门。

晚上七点的中关村像一个熟过了的西瓜,红艳艳的瓜瓤散发着甜腻腻的腐败的气味。人行道的地砖上顽固地粘贴着“发票、证书”和电话号码,电线杆上是凄美的“重金求子”的故事配以香艳的图片,隐蔽的角落里喷绘的是“枪支迷药”或者“同性交友”。癣疥般的小广告布满了这座繁荣庄严的城市,但并不影响它成为诗人、歌手、画家、商贩、妓女、传销者、农民工、保姆等等这些人梦想的磁铁。陈墨勾着头笼着手信步走上新中关的巨大的天桥,看着桥下的汽车如同退潮之后的螃蟹艰难地挪动着颜色各异的躯壳,行道上的工蚁一般的人们表情冷漠步伐机械地向前赶着,等待他们的或许是一个结实的拥抱、一顿可口的饭菜、一声清脆的“爸爸”,或许是一个仅能容身的租房、一碗路边的炒粉、一把超市打折的青菜、一台盛满孤独的电脑。陈墨望着被犬齿一般锋利的高楼分割出来的北京夜空,它整夜整夜绽放着橘红色的光芒,这光芒如同咖啡因,不断地刺激在这个城市里打拼逐梦的人们,让他们饱含热情又心力交瘁地奔波着。陈墨想起永康的夜色,那是如同柴火烧过的锅底一般的颜色,它单调、黏稠又纯正,却让人感到安稳和踏实。

“哥儿们,办证吗?”一个声音打断了陈墨关于宇宙与人生的思考,“身份证暂住证毕业证学位证驾驶证结婚证离婚证准生证通通都有,保证能用,不能用退钱。”陈墨抱歉地看着那一口喋喋不休的龅牙,走开了。城管下班后,天桥成了五花八门的市场,卖手机壳的、卖发卡丝袜的、卖耳机充电宝的、卖通厕所的通条的、卖仿真古玩的、卖假冒藏药的、卖劣质银饰的、卖盗版图书的……

“哥儿们,买书吗?”盗版书摊前,一个胳膊上文了麒麟的家伙问道。

陈墨正想摇头,突然在一堆《知音》和《家庭医生》之间看到了那本单薄的《般若波罗蜜心经》,陈墨问:“这个多少钱?”

“十八。”

陈墨转身要走。

“十二。”

陈墨看了一眼,还是走。

“八块!再不能少了。”

陈墨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

“六块!不买拉倒!”

陈墨笑盈盈地回过头,掏出一个钢镚和五块零钱,拿走了那本黄色封皮的小册子。他倚靠在天桥一侧的栏杆上,借着高压钠灯的黄色光线,在汹涌的人流和车流中,在几乎能触摸到的污浊空气中,在天桥左右川流的、无声的白眼和讥诮中,虔诚地吟读起那本刚买的《般若波罗蜜心经》,如同一个十二岁的好学的少年。

丰 杰:籍贯湖南岳阳,一九八五年出生,现役军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作家评论家研修班。出版有长篇小说《一地烟灰》《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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