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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拔八百米

2017-03-23苏二花

山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安平

1

一碟子花生米,一条黄花鱼,一个冷馒头,一盅子高粱白。安平是一个人吃午饭的时候接到黄再枫电话的。黄再枫在电话里说,安平你又喝酒了吧!就没见过你这么没出息的人,一个月三千块钱就把你给满足了?就好意思天天喝酒了?

什么话!安平想,我都一个月三千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多少人是连三千都挣不到的,黄再枫你知道吗?就你那兄弟,苦挣苦巴一路念到大学毕业,照样给人打临工,一个月有个千八百就不错了。

但是看多了韩剧和类型小说的黄再枫不这样想,她理想的老公在电视剧里,就是那种帅得都没有男人样儿、动辄就身价过亿、还动不动就送个鸽子蛋钻戒给女人的,那才是她理想中的老公。可那是黄再枫的理想,凭什么拿来要求安平?安平要是也按自己的理想来要求黄再枫,黄再枫她还能活吗?

就没见过你这种一辈子都没出息的货!黄再枫在电话里说。

什么叫一辈子没出息?安平就不服气了,我都是国有大型企业的正式职工呢,我还没出息?国有大型企业呀,全省才有三家呀!国企是啥概念?一天八小时上班时间,每月有八天休息,医疗保险、养老保险、住房公积金、带薪休假,在这些保障面前,安平觉得自己活着特有尊严,真有国家主人的感觉。安平有个表弟,那是个有出息的货,敢想敢干,弄了个中巴客车跑城乡线路,起早摸黑、风里雨里、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个月能收入个七八千。但这得是没有任何差错的一个月。他有医疗保障吗?有养老保险吗?社会上的人会尊敬他吗?他那八千是怎么挣的,安平这三千是怎么挣的,安平心里有数着呢。

安平!安平你个猪,你在听吗?

看看,这就是黄再枫,不愧是安平的媳婦,口口声声说自己的老公是猪。我要是猪,你得是什么?以前安平就把这个疑问向黄再枫提出过。黄再枫骄傲地昂起头,鼻子里喷着冷气说,我?我是猪饲养员!

离婚!安平,我要和你离婚!黄饲养员这回没绷住,终于在电话里大声吼出了这句放在空气里好久的话。

安平这回也没绷住,噌一下就站起来了,一脚踏在椅子上,冲着电话里的黄再枫大声说,离就离,我怕你啊!

挂了电话,也就挂了聒噪,屋子一下安静下来。中午的光穿透阔大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无数尘埃在金黄的光线里飞舞。终于,安平在安静里垂下了头。

没意思。怎么都没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呢?在这个距离老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距离省城有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地方所在县城有十五公里的、孤悬在海拔八百米的矿山生活区里,能有什么意思?

若没有黄再枫的这个败兴电话,肚里喝下两口酒的安平,就完全可以晕晕乎乎起来,他就能把他住的这栋楼想象成一条艨艟大舰,在海上荡啊荡,向着未知的远方。可黄再枫偏偏就来电话了,还偏偏说出了要离婚。这就没意思了。

一开始的时候,黄再枫可不这样。当然,一开始的安平,也不这样。一开始的安平是看多了金庸的安平,尽想着仗剑天涯呢。那时候看多了金庸的安平,想象力空前狂妄,最大的理想是做一个杀伐果决的侠客,骑快马饮烈酒来去如风;吴钩霜雪银鞍白马,脸上一抹邪魅狷狂的微笑;轻易不出手,但凡出手,那就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痕。

安平手用力一挥,一个凌厉的斩杀!

一开始的安平,他最大的疑问,不是“我要是猪了,你得是什么”,而是这世界到底有没有黄蓉那样的女子?就是那种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不但美艳无双,还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琴棋书画还无一不精。最重要的是,谁娶了她,她就能把谁成就为天下第一,哪怕那人笨成郭靖。这样的女子,到底有没有?

安平后来倒是娶了一个姓黄的姑娘,可惜这黄姑娘不是黄蓉,而是黄再枫。黄再枫说,黄蓉只能活在书里,而活在空气里的,只能是她黄再枫。二十年下来,黄再枫没把安平成就为天下第一,倒是把他成全为猪了。

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安平不但把自己吃胖了,也把原来用来做斩杀的手,更多地用来端酒盅。他的疑问也从“我要是猪,你得是什么”转变成——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对安平的这个疑问,黄再枫向来嗤之以鼻,从来不给安平一个正面答案。被追问急了,黄再枫就会很深奥地说一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去。那这到底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安平越发糊涂了。

被败了酒兴的安平百无聊赖,求救似的拿起手机,一页一页翻通讯录。通讯录里至少三百个通讯电话,安平却发现没有一个是能通话聊天的。这样,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的疑问就又逼来了,搞得安平心惊胆战。拼命翻拼命翻,就看到郭金收的名字。安平收了电话站起身来,他要去郭金收家串个门。好久没看到郭金收了,倒要看看他还活着没。

来给安平开门的,是郭佳明。你爸在家不?安平问。

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你妈呢?

也不在。

那你咋吃饭?

方便面。

你咋不去食堂吃?

不好吃。

这就是郭佳明的好处,与安平的对话言简意赅。黄再枫什么时候也学会用这种方式与安平对话了,那安平就幸福了。

郭佳明是郭金收的儿子。说起来安平也是不应该,从小和郭金收一块长大,又一起考上矿山技校,又一起被分配到这个离家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矿山,最后还住在同一个楼的同一个单元里,可安平硬是好久没见到郭金收了,真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安平和郭金收好像被复制了人生的两个人,多少年来活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郭金收胆大,安平胆小。胆小不是安平的错,是爹妈生的。打小安平就胆子小,晚上小伙伴们一起在月亮地里玩,有人大喊一声鬼来了!大家伙嗷一声四散里跑去,唯独安平不动。都以为是安平胆子大,没想到是他吓呆了,一分钟以后,安平哇一嗓子才哭了。

郭金收从小胆子大,不但不怕鬼,连人也不怕。上技校那会儿,几个社会上的小赖皮天天堵住学校门口,专等他们放学出来,见女生就调戏,见男生就追着打。安平从来没被打过,那是因为安平太怕他们了,见了他们就打哆嗦,弄得他们连打他的兴趣都没了。郭金收胆子大,不怕他们,被拦住了,会脖子一梗,白眼一翻,问:干啥?

干啥?打你!

于是郭金收每天回家都是鼻青脸肿的,他爸问死,就不说原因,然后他爸再打他一顿。第二天技校放学出来,郭金收再次被拦住,照样脖子一梗,白眼一翻,问:干啥?

能考上这个国有大型企业的矿山技校,是安平这辈子最大的辉煌。

那时候安平才十六岁,刚刚农转非就赶上技校招生。这个国有大型钢铁集团企业,在安平他们县里有个铁矿,在那个铁矿上班的人,把一县人羡慕到眼红。工资高出地方很多不说,单就发的福利,就叫人看了眼里滴血。那些发下来的福利,包含内容之广、之宽:鸡鸭鱼肉蛋,饮料茶水酒,皮衣手套鞋,肥皂手电锅,除了不发老婆,什么都发。而那时候的县城人,除了不缺老婆,几乎什么都缺。能考上矿山技校,也就等于有一条腿跨在钢铁集团这条肥沃沃的大船上了。

技校好考吗?那得看是谁考了。对于安平和郭金收来说,是难了点。这也不怪他们,那时候县里的孩子,能考个中专技校已经是很不错的学生了。为了考上技校,安平认认真真复习了很长时间,该做题做题该背诵背诵,他太知道这是个决定前途命运的事了。郭金收呢,心不在焉儿,瓷着眼看女人的时候成倍大于看书的时候。

安平能考住矿山技校真是抓住命运,成了钢铁集团的正式职工,虽然远在离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铁矿上班,但单就钢铁集团这四个字的身份标志,足够。县里的孩子,绝大部分都是要一辈子生活在县里的。也幸亏安平没在县里上班,县里的企业,后来几乎全部倒闭,他的那些同学们,几乎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工作。

2

实际上,从来到这个离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矿山,安平就被固定在生活区與生产区这两点之间了。安平要做的,就是在这两个点之间按时往返。每天每天!每一天每一天!这样的日子一重复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啊,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用贫乏、单调、枯燥、郁闷这些词汇来描述,显然是没有经历过才能说出来的轻巧话。

当初,安平来这个离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的矿山时,才二十岁。在此之前,在青岛实习一年,在北京实习一年。在誓师大会上,领导对着他和他二百多的男女同学说,你们要去的矿是新建的矿,设备是最新的,厂房是最新的,管理是最新的,宿舍是最新的,你们,也是最新的。安平和他二百多男女同学在金色的阳光下哄笑。领导问,你们有信心把这个最新矿打造成世界一流企业没有?有!安平和他二百多男女同学一起回答。那个时候,站在阳光下的安平,笑嘻嘻的,还保留着在城市生活过的印记——也在肩头上,挎着一个斜肩包。

出发!

车行一路,就有一路的荒僻,这一路山势不险峻,但狰狞;土地不荒芜,但贫瘠。年少有年少的好处,安平和他们三个班的二百多个同学,一路欢声笑语,他们才不在乎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车到终点了,安平他们一下车,脚立即就陷在半尺多高的黄土里了。

幸亏是当初,安平还年少,即使是在如此荒僻、如此穷山恶水的地方,也照样没有任何疑问。安平不敢想象,二十年后,把现在的他抛进当初的时空里,他还有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勇气。和安平他们一样,当初,三千多二十来岁的、来自周边各县城以及来自更远地方的大学中专技校生们,陆陆续续被投放到这个矿山。他们凭着火一样炽热的身躯和对国有企业的狂热向往,水一样汇聚在这里,逐渐浸润出了世界一流的不锈钢矿粉生产企业,也浸润出了荒僻地里的一片绿色小江南。

二十年了,曾经的尖耸高山都被磨平了好几座了;生产线上的大小主泵都更新无数次了;矿领导都换五六届了,可安平还在重复着。

无论多热的血 ,也不能总是沸腾着。这种情况下,安平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感觉自己很虚。路两旁的柳树低垂,手一样抚摸他。当初种这些树的时候,树苗孱弱苗条,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二十年的时间,这些树都已经是两人才能合抱的老树了。当初的生活区只有三栋楼,现在的生活区已经有三十几栋家属楼了,矿山也成世界一流企业了,这一切都在证明宇宙是在高速飞转的,可安平,却依然在两点一线之间穿行着。

安平现在唯一的疑问是:我到底还活着没?

袁莹莹老远看见安平,就把一副要诉说衷肠的样子摆脸上了。当初的袁莹莹,孱弱苗条,像初种下的小树苗一样,见人就害羞。现在的袁莹莹,腰恨不得有老柳树一般粗,还见了谁都诉说个没完没了。躲是躲不过了,安平只能眼睁睁看着袁莹莹带着一腔诉说向他走来。袁莹莹就是郭金收的老婆,郭佳明的妈。

袁莹莹说,安平啊,郭金收要和我离婚。

啥?郭金收也要离婚?有些出乎安平的意料,袁莹莹是个好女人,这么多年对郭金收百依百顺,郭金收说一,她都想不起来有二。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女人,郭金收却要和她离婚?安平对袁莹莹说,你让他干点正事!

袁莹莹说,我说了,可郭金收说,离婚,就是他这辈子干的最正的一件事。

安平至今不知道一道数学题不会做的郭金收是用什么办法通过技校考试的。如果说安平学习不好,那也只是语文不好,而郭金收的不好,那可就是全军覆没的不好。但即使是这样,在技校开学的那天,安平还是如约一般,见到了意气风发的郭金收。

当年,郭金收翻着白眼反问安平,谁告诉你一道题不会做就考不上技校了?就像后来安平劝说郭金收,要他好好上班别再折腾时一样,郭金收翻着白眼反问安平:谁告诉你来矿山就得好好上班啊?

袁莹莹说,郭金收已经很长时间没回家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人。

定期失踪,这倒也符合郭金收的行事风格。反正除了不愿意好好上班,郭金收什么都愿意。

袁莹莹说,郭金收在耍钱!

安平倒吸一口凉气,郭金收都开始耍钱了?一直觉得跟不上郭金收,这下,安平觉得距离郭金收已经不止十万八千里了。

支应过袁莹莹,安平到菜市场了。

还没进菜市场呢,顾老三把安平给截住了,安平安平,长泽正美的片子,无码,要不要下载种子啊!安平脸一红,低声骂你个驴头,就不能小声点啊?你这一嗓子,把我清纯好形象全毁了,井上真阳和武藤兰的片子,有吗?顾老三大笑问,咋,改路线了?

顾老三是安平这一拨里,唯一一个保持住操守不肯结婚的人,他的夜晚就依靠硬盘里存放的五千部日本爱情动作片了。安平说,老三你脸都绿了还看,活得卫生点不好啊!

3

黄再枫又给安平来电话了,约安平在生活区大门口见,说要和安平好好谈谈。

安平和黄再枫分居已经很有一段时间了。为什么分居呢,安平也说不上来。只记得那天一大早就气氛不对,各自都铁青着脸,黄再枫还一再挑刺,可安平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嘛。黄再枫突然就怒了。对,是突然。黄再枫突然暴怒,指着安平破口:安平你个猪,你到底想干啥?

妈的在这个孤悬高原、丸子一样大的地方,还能干啥?和黄再枫吵架是唯一能干的了吧。安平这就接招了,他这一接招,就知道黄再枫这回是要来一场大阵仗了。果然,吵架后黄再枫就搬出去住了。安平不知道黄再枫这是为什么。黄再枫知道,她对别人说:烦!

烦,的确烦。可这不是黄再枫一直写在脑门上的么?黄再枫却反咬一口,她说安平,你别他妈装孙子,我早就知道你烦我了。

黄再枫说是搬出去住了,可建在海拔八百米山上的生活区能有多大?东西不过十里,南北不过几百米,家属楼不过三十几栋,常住人口不过万,正式工人不过三千,她能搬到哪里去?不过就是这栋楼搬到那栋楼罢了,每天紧躲慢躲还是碰头磕脑,和没搬有什么两样?

这倒也不怪黄再枫。生活区距离老家有二百六十一公里,距离省城有一百多公里,距离地方所在县城有十五公里。回老家吧,时间不够用;去省城吧,吃喝拉撒都要钱;去地方上的县城里逛逛吧,还总被当有钱人。那些地方上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矿上的人,一块豆腐也得贵五毛。

不是黄再枫无处可去,是矿山人都无处可去。

黄再枫搬出去的时候说,安平,我离你远远儿的!

远?能有多远?一百米?还是二百米?

现在,距离安平不到百米的黄再枫,居然郑重约了安平,说要好好谈谈。安平说,谈个鸟啊!

安平上了黄再枫的车。车行驶在公路上,很平稳。车是安平为了接送在省城念书的闺女专门买的,车买回后,黄再枫那个高兴哎,开着车在生活区一圈一圈溜。开就开,还按喇叭,还见了人就摇下车窗打招呼,那一脸的得意,隔着车玻璃窗都咕嘟嘟往外冒,拦都拦不住。

你不那么甜乎拉碴行不行?有一次安平忍无可忍吼黄再枫。

黄再枫呢,黄再枫翻着白眼仁儿冲安平嚷嚷,我就甜我就甜,怎么啦?生活区开三圈车下来才用三分钟,黄再枫也真好意思!

现在,安平两手缩在袖子里,头靠在玻璃上,闭着眼,让从车玻璃透进来的光铺了一脸。黄再枫问,想好没?安平脑子一时短路,问,想什么?黄再枫说,离婚啊。安平懒得理她,更深地缩了手,更深地把自己陷进车座里,更深地把头靠在车窗上,闭着眼享受阳光。

黄再枫说,离婚吧,我们。

安平懒懒地问,你找好下家了?

找下了。

已经苟且了?

黄再枫怒目圆睁。但转瞬间又莞尔一笑说,还是你了解我,找着了,也苟且了,你怎么着吧。黄再枫表情非常丰富,喜和怒只在转瞬间切换,之间不要缓冲的过程。这是好事,至少在矿山!当周围的一切都是一成不变的重复时,当整个矿山的职工和家属都熟得连祖宗八辈都清楚的时候,黄再枫的这种好就显示出来了。就为这,黄再枫一直都是矿上文艺演出的台柱子。

矿上的文艺演出,前几年看还有些意思。平时在一起上班、和男职工穿一样工作衣的女职工们,一到文艺演出就大变活人,那些薄纱演出服穿在女工们身上,效果出奇得好。这种时候女人也有了女人样,身材也可用曼妙来形容,神情也能用风情万种来形容,平时看上去平展展的某个女人,也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凸凹有致了。

可那是前几年的事,这几年你再看,惨不忍睹啊。都是初中生的妈了,再穿起华丽的薄纱来,那绝对是一场灾难啊!所以安平决绝不让黄再枫演出。演出啥呀,脸都成了墙皮了,还戴个花骨朵冒充少女时代?黄再枫不演出了,就和安平闹离婚。

安平问,你下家是谁呀?

黄再枫眉毛一挑,你猜。

安平才懒得猜,他宁愿享受阳光。

车已经在路上来回两轮儿了。没地方去。再说汽车跑起来是要烧钱的,以黄再枫的风格,他们也就只能这么来回着了。

我们在一起可愉快了,吃能吃到一起,看能看到一起,关键他还有情趣。黄再枫眉眼生动着说。

安平扑哧一乐,能吃到一起这个不算什么,能和你一起看一千多集韩剧,这个不容易,该点赞。哎我说黄再枫,你说的该不是王仁道吧?可着咱们矿,大概就这一个男的能干出这事了。

黄再枫呵呵一笑说,恭喜你答对了。她才不在乎安平的讥讽,她是怎么能让安平不自在她就怎么来。

上过床了?

上过了。

停车。安平说。

什么?黄再枫问,一点停车的意思都没有。安平都要烦死了。

我说停车!

走好好的干吗停车!

黄再枫还是一点停车的意思都没有。安平最烦的就是这个。这么多年了,安平在黄再枫这里说什么话都没用,说什么都等同放屁。这就是安平那个疑问的起源处:我到底还活着没?车还在行驶,但安平已经打开车门了。他俩腿往外一撇——走你!

哎哎,安平你干什么?安平你个王八蛋!黄再枫的锐叫惊起了路边树上的一群老家雀,呼啦啦一顿乱飞……

低沉的天。

哀婉刮着的风。

站在太平間门口哭泣着的工友们。

目光呆滞,站在角落里的黄再枫。

几个家属小声地议论:就这么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好啊。

是啊,人活着真无常啊。

黄再枫眼里的泪终于还是下来了。黄再枫要是哭了,那说明她是真悲伤了。她从角落里出来,路过一个人时狠狠地说,怎么就没碰死你呢?这个人就是安平。安平胳膊骨折,心情沉重。可黄再枫这句话却让安平心里一下有了底——我还活着。

死了的是刘伟哥。在技校的时候和安平是同桌,来矿上后,刘伟哥成了大车司机,安平到了电铲。刘伟哥是上了一夜的夜班后,在早晨八点半交班,跳下车的时候,却一头栽倒的。医生说是急性脑干出血,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一米八的个子,一百七十斤的体重,四十岁的年纪,刘伟哥在倒下去的时候,轰隆有声。这轰隆声留在安平的耳朵里几天不肯散去。

安平坐在路边的水泥台上的时候,顾老三也坐过来了。看安平没说话的意思,顾老三也就不说了,给安平点了根烟。

顾老三只比安平小一岁,可看上去顾老三比安平小不止十岁。原因很简单,顾老三没有结婚,而安平结了。没结婚的顾老三上身穿七匹狼立领夹克,下身穿太子龙西裤。安平呢,上身工作衣,下身还是工作衣。

安平这么穿只能说明安平是个正常人。在这个丸子大的地方谁勤谨到天天把衣服换来换去?换给谁看?从生产区到生活区三十里路,通勤车不过十几分钟的事,换衣服的时间倒比走三十里路的时间还长些,换什么换?谁没见过谁呀!

顾老三不是正常人,所以他至今不肯结婚。顾老三说,人就是这样,你要结婚,你就没老婆;你要不结婚,你就全是老婆。仔细琢磨顾老三的话,简直有道理。比如安平结婚了,但他现在就摸不着老婆半根毛;顾老三没结婚,但他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一样,都不带重样的。为此顾老三省城县城来回跑,忙得跟个国家领导人似的。

结婚干什么?你不结婚还好,你一结婚,你这一辈子就算是交待了。顾老三说。虚妄!一切都是虚妄!顾老三还说。

安平不得不承认,一直不肯结婚的顾老三,越活越通透了,简直玲珑剔透。和顾老三的缤纷人生一比较,安平觉着自己的苍白人生简直如同猪狗。出现在顾老三生命中的女人,怎么着也够组建一个大的合唱团,还得是唱毛主席诗词的那种合唱团。而安平呢?从二十二岁和黄再枫搞对象起,他就把他的人生、财政以及自由都交给黄再枫了,从此就吊在黄再枫这一棵破树上,直到风干成一块破肉,直到连活着没活着都搞不清了。

做了二十年的钻石王老五、看了五千多部日本爱情动作片、平均一年换六个女朋友的顾老三,活得越来越有禅意了,说出来的话神佛一样空灵。越喧哗,越寂寞。顾老三说。

好吧,安平说,顾老三,我承认你已经脚踩祥云头顶光环了!

4

伤筋动骨一百天。

安平吊着胳膊去上班,却与王仁道狭路相逢了。王仁道秃了顶的脑门在青天白日下油光四射。安平你为什么要和黄再枫离婚?安平我可告诉你,女人是用来爱的,不是用来欺负的你知道吗?王仁道说话的时候腰肢扭动,他的普通话里还残存着他们老家江苏高邮的双黄鸭蛋味。这个来自南方的蛮子吃了北方二十年的山药蛋,愣是散发不出北方男人的气息,你能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我们黄再枫会找这样的一个下家?安平突然就觉得自己以前讨厌王仁道是不对的,毕竟和黄再枫一样,老看一千多集的韩剧也不是个容易的事。这样看来王仁道也是个对人生有疑问的人,而且他的疑问更深,他不但把自己活成疑问的样子,他还把自己发展成自己的情侣,这只有王仁道才能做到。安平觉得,王仁道的兰花指还是很有一些讲究的。

安平胳膊还没好,八月十五已经到了,黄再枫开车把闺女接回来了。闺女回家是安平家的头等大事,黄再枫买回来各色的菜和肉,要给闺女做一大桌好吃的。在闺女面前,黄再枫和安平假装很和谐。

黄再枫一个人忙里忙外,安平胳膊没好,只能坐等吃饭,理直气壮。黄再枫不时给他个白眼儿。安平和闺女半躺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黄再枫挽起袖子进厨房,刚一进去就炸了:安平你个猪,你从来不洗碗吗?每一个碗和盘子都用过却不洗!

闺女这时候说话了。闺女说妈你别老骂爸爸猪好吗?

闺女细嫩的声音在安平听来简直就是天籁之音。你这样是不对的!闺女又说了一句。

听听,多好的闺女,说出来的话多好听,你这样是不对的!就凭闺女的这句话,她一直想要的名牌运动鞋,有了!安平说黄再枫你听到了吧,你这样是不对的。黄再枫从厨房出来,瞅着安平和闺女,突然百媚横生地一笑说,安平,你不是要和我离婚吗?正好,反正我说什么都是不对的,那就离呗。

闺女立刻转头问安平,爸爸,你要和妈妈离婚?

妈的个黄再枫。安平慌了,他可不想闺女受任何伤害。他忙跟闺女解释,没没,我和你妈,我们是闹着玩儿呢。

干吗闹着玩儿啊?离呀,赶紧的。闺女眉飞色舞起来。安平愣了,睁圆眼睛看闺女。

离婚这么好玩的事终于发生在咱们家了!爸,妈,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寝室里好几个同学的爸妈都离婚了,就我的还没,你们简直不知道我有多没面子,感觉自己好老土。哎妈,你要是和我爸离了,你打算再给我找一个什么样的后爸?闺女脸上表情丰富眉眼生动,活脱就是个小一号的黄再枫。安平算看出来了,这样的闺女,你别指望她会受伤害。

哎妈,我给你一个建议哈,再嫁你就嫁个有钱的,跑车别墅什么的是最起码的,还要会各种买买买,妈你想想,你放在购物车里的货有人一下全给你付账了,那得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哎爸,你要再娶,可得娶个省心的,你要娶个母后回来,我还得跟她上演一出步步惊心的宫斗戏。这母后要再有一个帅气阿哥儿子,我还得和他进行一场虐恋……哎哟,爸你打我干吗!

安平劈脑袋就给闺女一巴掌,这都什么熊孩子!

饭已经吃了,但黄再枫还不走,里里外外收拾屋子。安平,你看看把家住成什么样子了?你當这是猪圈啊!

安平懒得理她,他正上网。有关钓鱼岛的纷争,安平在新浪博客里写了博文,详尽分析钓鱼岛的前世今生;关于朝鲜核武器和中国的利益的话题,安平在凤凰论坛里参与了热火朝天的讨论;在铁血社区里,安平关注着航空母舰和激光武器之间的差距;他还在汽车网里关注着二战时期苏联坦克的质量到底如何;在猫扑贴贴里,安平给大家分析日系车在刹车结构上的致命弱点。当然,安平也没忘记看几眼维密天使的内衣和柳岩的南北两半球。

你能不能不抽烟?黄再枫在安平背后吼。

能不能不抽烟,能不能不喝酒。安平倒想问问黄再枫,他要真的不抽烟不喝酒了,他还剩什么爱好?还剩什么?黄再枫什么时候能懂点事呢!黄再枫正墩地,安平被逼到角落里,脚尖站地。

安平就是不说话。

对付黄再枫安平自有一套,多年经验告诉他,这时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说话,这样黄再枫不但会把活全干完,他还不用觉得理亏。美韩联合军演逼金正恩进入单方面的临战状态你敢说没有中国和日本关于钓鱼岛之争的关系?普京在黑海搞突然的军演只是针对叙利亚的局势那么简单?真以为安平对付黄再枫就没有一套严谨的战略体系了?

啊——进了卫生间的黄再枫突然惊叫,安平你个猪,你把不洗的脏内裤和臭袜子都藏在这里,都发霉了!

几天后,安平的手机响了,居然是郭金收的爸打来的。郭金收的爸爸问安平知不知道郭金收在哪里,他说郭金收和袁莹莹离婚了!郭金收耍钱输下二三十万!话里话外,郭金收的爸有些抱怨安平,怪他没有关心过郭金收。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又住在一栋楼里,该管的你就该管一管。郭金收的爸在电话里说。安平无言以对。郭金收,那是一个血液里有风的人,叫安平去管他?

晚上九点,在二蛋狭小肮脏的苍蝇饭店里,安平和郭金收对坐着喝酒。

二蛋为人和气,还实在。在生活区做生意的人其实都和气、都实在,就这几个矿工,就这几个人,你敢把生意做精明了?

郭金收瘦了。

一锅炖羊肉在炉子上腾腾冒着热气。安平和郭金收一直对饮,却一句话也没有。

我一直看不起你。终于,郭金收开口了。郭金收开口,往往是他喝得差不多了的标志。打小我就看不起你,你不但胆小,你还干什么都一本正经。郭金收说。安平无语,低头喝酒。你说你这么些年除了会老老实实上班,你还干过点儿什么?你真不憋?

安平无语。

郭金收说,但是我很憋,憋得难受,憋得我睡觉都能憋醒来。你耍过钱吗?你肯定没有,你没那胆子。但是安平啊,你没耍过钱,你就不知道耍钱的好处,你就感受不到那种惊心动魄,你就感受不到那种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的快感……算了,跟你这种没有想象力的人说这些,简直对牛弹琴。但是安平啊,我又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二十年,你用了二十年的时间老老实实上班,老老实实过日子,居然憋不死。郭金收举着两根指头在安平眼前晃,他说二十年哪安平,你太强大了!要说这辈子我最服谁,除了你我还真想不起第二个。

安平低头喝酒。

这么多年,我从你身上学了不少东西,你让我明白,人活一辈子,能扑腾下多少不是本事,能守住多少才是本事。我也想守住我的郭佳明和袁莹莹,所以,我弄了个假房产证抵押了十万。

啥?安平豁然抬起头,眼睛睁成了鹅蛋看着郭金收。

郭金收就等着他这一下呢,一看到他这个样子,郭金收就笑了,很发自内心。他说和你这种没有想象力的人说这些都怕吓着你。

到底怎么回事?抵押出来的钱呢?

输了。

输,输了?安平眼睛还是鹅蛋,看着郭金收不转。用假房产证抵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都够上判刑的!

郭金收一笑说,安平我怎么觉得你说话和我爹一样?所以说你没有想象力,你看不出这正是我和袁莹莹离婚的原因?我抵押了假的房产证,真的自然在袁莹莹手里,但我和袁莹莹离婚了。嘿嘿。还绕不过来啊?这就是说,房产是袁莹莹和郭佳明的,谁也不能动。安平你能明白不?郭金收笑著,自豪地看着安平的鹅蛋眼。郭金收又说,我不能多待,我得赶紧走,这几天到处有人想抓我,抓住了就想往死里打我,我得躲一躲。

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呀。

能躲几天算几天吧。郭金收一仰脖子,干了盅里的酒,站起身来。

安平从兜里掏出五百来给郭金收。郭金收收了,没说话。安平说,给你爸打个电话,别让他惦记着你。郭金收没理这话,却把手放在安平肩头了。他说,安平你别和黄再枫离婚,她是个,是个活泼的女人,袁莹莹要是有她那样活泼,或许我也走不到这一步……话说一半,郭金收走了。

郭金收是走了,可他推门出去的那一瞬却顽固地停留在安平的眼幕里。还好,那背影还算强硬,没给郭金收的一贯表现丢脸。只是有些硌眼。硌得难受。

从饭店出来,已经不早了,街上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不早了,这要看是放在哪里说。这个时候要是在省城,该正是灯火辉煌灯红酒绿的时候。就算在县城,这个时候也该是男人暧昧、女人妩媚、汽车川流不息的时候。但在这里,在这个孤悬在海拔八百米上、空气超好、一点噪音没有的矿山生活区,这个时候就已经很不早了,不早到足够街上空无一人。

做假房产证来抵押贷款?亏郭金收想得出!被郭金收如此奇诡的想象力一比,安平越发觉得自己灰头土脸。这种情况下困扰他很长时间的那个疑问就又来了:我到底还活着没?

安平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好,不然他会哭。这是他喝醉后经常有的没出息表现。

你的心情,现在好吗,你的脸上,还有微笑吗。这是个老掉牙的歌,但却是安平唯一会唱的歌,这辈子安平就指着这一个歌娱乐了。一只狗正在垃圾桶前找吃食,被安平突然响起的歌吓了一跳,腰一弓,尾巴夹了一下。

生活区里三十几栋的楼房,也有万家灯火的意思。但三十几栋楼的后面,却是黑黢黢的群山,连绵起伏。起伏连绵。

脚步有些踉跄,安平摇晃着站在楼下掏钥匙。一个黑影从暗处猛然跳出来,安平,你怎么才回来呀。

谁呀?不知道我胆小啊!安平暴跳如雷。

5

那天在黑暗里猛然跳出来把安平吓了一大跳的,是好再来。据说安平站在楼下把好再来好一顿骂,还骂得挺脏,还骂得哭出声来。

天地良心,安平不记得这事了。骂了吗?安平好一阵脸红。这事弄得,都挺不容易的,骂人家干啥。不过再想想,这事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喝多了酒的安平往往会从身体里分裂出另外一个安平来与他互相审视、对峙。在这种时候安平说出的话,据黄再枫说,往往雷一样具有轰炸性。黄再枫的话不能全信,因为黄再枫一直就是个浮夸的人,说话很少用简洁明了的名词和动词,而更多用的是形容词和副词。安平琢磨黄再枫所说的“和雷一样,具有轰炸性”,极有可能是在讽刺他,因为他平时都是羊一样具有驯顺性。

据好再来与别人说,那天她走得好好的,只是路过一个醉鬼,就被那个醉鬼骂了个狗血淋漓——等于被疯狗咬了一口。这是她的原话。此后再遇到好再来,她都不拿正眼看安平。

这事要说起来,安平也挺冤的,他不过被老袁强拉进好再来的理发店理了个发而已,从此好再来就老是路过他。当好再来第一次敲响安平门的时候,安平打开门看到她的刹那差点没栽过去,说谁给她的权利,她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考验起安平的人生来了?当时安平堵在门口问好再来什么事。好再来露着四环素牙齿上的黑牙龈笑,说向他打听一个老乡的电话。

这全是因为那天,在好再来的理发店,老袁问了安平一句,听说你和黄再枫闹离婚?这句话被好再来拦截了。不但拦截,她还收藏,还自我发酵,从此她就老是路过安平。她浑身上下就写着一句话:你离婚没?要离赶紧离,离了好娶我。

安平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焦渴,把这个老姑娘生生逼成一个李逵般的梁山好汉,她简直就是在打家劫舍么。

好再来是个好姑娘,最大的愿望就是嫁个矿上的职工。她的错是不该把她的理发店起名叫好再来,也不该谈过三次恋爱都没成功。她真的是个好姑娘,真的,她只是想嫁个矿上的职工,就这一个愿望,结果,矿上的职工都不能娶她了。

也好,被安平这么一骂,她也就再不路过安平了。

集团公司组织技术比武,安平拿了铲车精细化操作的亚军。为什么?老袁问。

不为什么,安平就是不想拿冠军。安平要是想拿冠军其他人都得靠边站,可就在比赛的最后一刻,安平决定不要第一了。

没意思。怎么都没意思。安平就算拿了冠军,他的那个疑问也照样解不开。

为什么?老袁还在追问。

老袁不老,但腰有毛病。在矿上,开130大车的司机,腰都有毛病,只不过老袁是最严重的那个。但这还不是老袁创造的最高记录,老袁创造的最高记录,是连续十六小时作业不下班,当月工资开下一万八。这个纪录一直神话般保持着,开始是有人想破了这个纪录没破成,后来是安全生产不允许这么干了,也就破不成了。

老袁一身腱子肉,随便敲一敲都能敲出金属质地的声音来。他一旦上了130,立马就能人车合一。俄罗斯的架子、美国康明斯的发动机、一次能拉130吨矿粉的大车,在老袁的驾驶下,玩具一般。不过,安平总觉得,130始终是130,谁也驯服不了它。这个车体有二层楼高、轮胎高度近3米的钢铁家伙,谁也驯服不了它,老袁最多只是契合在它身体上众多巨型螺丝钉的其中一个,并且是磨损最严重,也最不耐损耗的那一个!

老袁也是个疑问的人。他祖籍是河南鹤壁,却在代县的铁矿区里长大;他娶了闻喜的媳妇,却在这里的铁矿生下他唯一的儿子;他在这里的矿山上了二十年的班,却把家安在省城。老袁问:我到底算哪里的人?

在省城买房,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念书,是所有矿山人的梦想。毕竟,到最后,能把孩子送到城市、能在城市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也算是个成就吧。不然呢?

这也是黄再枫的理想。我丢不起人!黄再枫和安平嚷嚷,都买了,就我们还没买,多丢人!

安平说我堂堂正正活好好儿的怎么就丢起人来了?房不是不买,是等攒够钱买个合适的。黄再枫白眼一翻说,等你攒够钱?那得是猴年马月吧!黄再枫拿着家里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十万走了。半个月后,黄再枫回来了,一脸霞光。她宣布,我们在省城有房啦!

房在西涧河,安平站在这里的时候,看不出这里和省城到底有什么关系。这是省城的西澗河好吧。黄再枫把省城两个字说得大写又加粗。市中心也有卖楼的,咱买得起不?黄再枫问安平。

买不起。

把房买在西涧河的,相当一部分是矿上的人。这样,安平走在省城西涧河的小区里时,总能遇到和他一样穿着矿山工作服的工友们。空间上的错乱,导致安平疑窦丛生,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省城还是还在矿山。这时候的安平,倒开始怀念起老家的县城了。自从十年前父母相继去世,他就再没回过老家。最近一段时间,老家的靖边楼、杨家祠堂、文庙、瓮城,这小时常去玩耍的滹沱河,老是出现在安平的梦里。

矿上的生活区里到处是私家车,往往安平在前面走,总得给后面喇叭一直按不停的车让路,搞得安平简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这些个货们,都和黄再枫一个素质,都是开个五六万的破车,就有驾驭百万豪车的感觉,那大喇叭按得哟,啧啧。

在行走变得艰难曲折的生活区,安平遇到了靳如。靳如老远就和安平打招呼,安平,最近在学习啥?

遇到靳如是安平最头疼的事。这个冶金学校出来的家伙在矿上都上二十年班了,至今还在学习。安平初买电脑那阵,不过向他讨教了几个杀毒问题,他就给安平抱来一大摞的书,《计算机网络技术》《电脑自动化教程》《网页设计与制作》,每本书都恨不得有半尺厚。他推推鼻梁上的酒瓶底眼镜语重心长对安平说,要好好学习啊。

靳如和安平站定问,六西格玛的学习资料你要吗,我有。安平慌忙说不要不要。他要敢迟疑片刻,靳如就敢给他一人多高的资料。安平怕他。那你了解一下电工知识吧,我这里也有资料。不不不,不想了解。安平忙摆手,我不想干电工。

据说有一次,靳如作为中国安科聘请的专家给中国五矿搞测评,在现场他是唯一一个能解答和处理最疑难问题的人。他是矿山人的骄傲。他现在正自学企业管理咨询并在备考全国注册管理咨询师资格。靳如是为学习而生的,但安平不是。靳如说,受国际大环境影响,整个钢铁行业都不行了。首钢已经解散了,我们矿,下一步就面临发不出工资了。

安平的心一下掉下去。同时有些怨恨靳如,非得说出来吗?

所以还是该学习,你最近在学什么?靳如问。他哪来的这么大的疑问?安平忍无可忍说,我在学哲学!我在研究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靳如一愣,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这方面的资料我还真没有,有时间我们一起探讨一下。

6

王刚自杀了,跳了距离生活区四十公里外的水库。安平和几个同事们一起,赶往水库去打捞王刚的尸体。快艇到了水库中央,安平面对这个南北长15公里,东西宽5公里,总面积有32公里的大水库,有了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他虽然总在喝了酒之后,把自己居住的楼想象成行驶在大海上的艨艟巨舰,可当他真正乘在快艇上时,才知道即使是个水库,也可以用浩瀚来形容。

一涌一涌的水拍打着快艇的船帮,风从水面激起,冰冷而生硬,刮得安平眼珠子生疼。一轮打捞之后,王刚终于被捞了起来。王刚是平硐的一个职工,云城人,有抑郁症。

王刚死得很难看。脑袋被泡得熟软,打捞的时候,他脸上的皮肉被戳破了。他身上没有衣服,赤裸着,被水浸泡胀大,有些地方已经皮开肉绽。安平一行人都没忍住,都呕吐得眼泪汪汪。

王刚被运回生活区,他虚胖的老婆和他十几岁的、目光明显呆滞的儿子,默默地看着王刚的尸体,都没怎么哭。

中午的时候,安平没去食堂吃饭也没在家喝烧酒。他长久地站在窗户前。海拔八百米高度的山风从窗户处进来,灌满了一屋子,把安平的家变成了一个吃饱风的大帆船。安平想象他还在水库中央的快艇上,脸上和眼里全是箭一样疾射而来的风。他在想象,王刚在走到水库中央的时候,也是这样被风鼓舞着的吧,他是怀着怎样与这个世界决裂的心,才能那么义无反顾地把自己栽进水里的!

重复埋藏在平淡里,更接近一场暴力。不同的人有不同抵抗暴力的方式。王刚是最有个性的那一个,他把自己的身体沉在水底,到达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到达的境界,却留下一具最丑陋的尸体给这个世界。那尸体,是安平见过的,关于抵抗的,最鄙夷不屑的武器。

只在生活区停放了一天,王刚就被运回老家云城。二十年前,王刚是竖着来的,带着一脸的粉刺疙瘩,二十年后,王刚横着回去了,带着一身溃烂。

送走王刚,安平想回老家。很想很想。毕竟竖着回,要比横着回更省钱省力些。

可从长途汽车上下来,安平蓦地发现,他已经是个土生土长的外地人了。以前安平走在街上,和他年龄相仿的人,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现在,安平走在老家县城的街上,没有一张面孔是他熟悉的。老家县城外来人口的暴增与县里有为数众多的金矿、石矿、铁矿、金红石矿有关。这些矿,和因为矿而涌来的外来人口,把县城变得既繁华又拥挤,还陌生。安平走在青石铺就的县城街道上,像一个真正的外来人一样东张西望,心里突然没底了,开始怀疑这次回家的正确性了。

父母相继去世后,安平已有十年没回来过了。不是安平不想回,是回一次家的成本太高了。安平提两手的礼物,去堂哥家。在街角拐弯处,安平可巧遇到了正要回家的堂哥。已经不早了,正是华灯初上,在各色灯光的映照下,堂哥一下没认出安平来,兀自在那里问:你谁呀?安平一脸堆笑,说,哥,是我,安平。

饭后,堂哥问,有很多年没回来了吧。嗯。安平伸伸屈着的腿。堂哥又问,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

三千。安平老实回答。

不多。堂嫂接过去话说,你哥拉矿,能闹好的话,一夜就能挣个两三千。安平早知道堂哥和别人合伙买了个斯特尔拉矿大车,给县里的铁矿拉矿粉。三千呀,啧啧,够干啥的。堂嫂说。安平惭愧地低下了头。堂哥看上去比安平邋遢一些,骆驼鞋、七匹狼夹克和海澜之家的毛衫,都被他穿得皱皱巴巴。可安平知道,只有真正的穷鬼才把名牌穿到笔挺,不敢让撑门面的衣服受到丝毫的损伤,比如他。

至今还能想起,二十年前,安平考上矿山技校时,堂哥眼里羡慕的光。安平没忘,奈何堂哥不记得了。

在堂哥家睡了一晚,第二天第三天,安平又以贿赂的方式分别看望并留宿在姑姑家和舅舅家。

其间安平想要上靖边楼看看,却被看门的一个女女给拦住了,非得让安平买票。这让安平很受伤。买票?我从小在这楼上长大的,我在这里撒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安平嚷了起来。可这有什么用?最后还是侄子刷了个熟脸,才把他送进门里去。

靖边楼不是以前的靖边楼了,虽然还有“声闻四达”和“威震三关”的巨大匾额,虽然它看上去还是那么雄伟古拙,但在黄昏如血的夕阳下,那些绕楼而飞密密匝匝的麻燕儿呢?那些风穿楼身在巨椽上吹奏出的呜咽呢?还有,孩童时他写在角落里那句骂人的话呢?

安平又到街上瞎转,一个门面挺讲究的专卖店吸引了他眼光,他推门进去了。八折酬宾呢!不买还不让进去看看?没想到店老板是文平,和安平是初中的同学,从小一块耍大的。

安平给文平递烟,文平也给安平递烟。安平递的是云烟,文平递的是苏烟。安平输了。点了苏烟,在烟雾缭绕里文平问,还在矿上?

嗯。

现在钢铁行业不行了,你一個月能开多少?

三——五千。安平舌头闪了一下。

哦,不多。文平喷着烟说。在省城买房了?文平问。

嗯。

多少钱买的?

四十来万吧。

那你房贷的压力也不小了。文平说,其实我也想在省城买房了,但盘下这个店,也就没能力了。

多少钱盘的这店?

也就百十来万吧。文平风淡云轻的样子,让安平很后悔这一问。

你拿条裤子穿吧,我给你打七折。文平说。伶俐的服务员立刻就给安平拿过来一条裤子。

打完折还要二百六十九的裤子,文平说,你给二百七吧,我没零钱找你。

腋窝下夹着裤子,安平出了专卖店,天已经黑下来了,县城里的夜市起来了。到处都是卖烧烤的,烟雾缭绕的,整个县城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烧烤摊。安平正好觉着有些冷,就坐在一个摊子前,要了一瓶雪花啤和十几根羊肉串。吃着喝着,安平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这县城,再怎么说也是老家呢!

艾美鸿!安平喊。

艾美鸿回过头来,呀,是安平啊,好稀罕!

艾美鸿在夜市上卖饸烙面。他很热情地把安平移到他的面摊子前,嘱咐他媳妇一番后,也拿了一瓶啤酒来与安平对吹。

还在那矿上班?

为什么大家都用这个“还”字?安平觉得,对这个世界有疑问,是个广泛面积的事,他的那个关于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的疑问,算小面积疑问,脉络清晰的,都有些善良的意味了。

我没本事,只能在矿上上班。安平说。

现在,能挣多少一个月?艾美鸿问。

五千!这回安平舌头没闪。

呀,那不错呀!单位好,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那破单位,早倒塌了,连五毛都没有。

天为之一高!安平和艾美鸿干了一个。问说,你这卖饸烙面也不错吧。

我给你煮一碗?艾美鸿说。

安平看看他乌黑的指甲缝和落满灰尘的鞋面,忙说,不用,我不饿。艾美鸿也就没坚持。

一碗面卖几块?安平问。

肉的十块,素的八块。

一个月也能卖个大几千吧。

嗯,还行。艾美鸿一边撸串,一边说,买卖倒是行,只是人辛苦些,所以去年我集资买了门面房,五十来万,就在运输公司那儿。艾美鸿指指方向,继续说,等明年你回来,就去那儿找我。

一口酒咽岔,安平呛了。

第四天,安平借了表弟的自行车,回村给父母上坟。比起几年前,坟头矮了不少,杂草也长得有些疯。安平想给坟固固土,才想起来没带锹。山岚如黛,给天际打了个破折号,坟盘里有卷着漩儿的风在打转,一蓬狗尾巴草在土塄高处长得正旺,父母的墓堆与安平长久地对视,长久地无言。

7

自来水哗哗冲着,水池里的水打着漩涡急速流逝。回矿上三天后,安平指甲缝里的泥终于还是被自来水冲洗干净了。那泥是父母坟上的泥,安平想给坟固土,但没带锹,他只好用手一下一下去固。于是那泥土就抠在安平指甲缝里,好深远的样子。

哗哗流着的水,因为密集,由无色变成白色,泛着小泡泡,打着漩涡被下水道咕咚咚吞咽下去。水里偶然会有被冲下去的一丝泥,来不及看清,就被螺旋形漩涡裹挟进了下水道。一丝丝,一丝丝。安平有些发呆,他曾经想要骑快马喝烈酒横扫天下过,到最后他才发现,他连自来水都打不过;他也曾经把离开家乡当成最大的理想,到最后他才发现,离开容易,想回去才难。

下班后,安平是在衣柜前换衣服的时候,被黄再枫堵上的。前一排衣柜和后一排衣柜,只有八十个厘米不到的间距,黄再枫往那儿一杵,安平的世界顿时一片灰暗。 这时候他刚脱了油腻腻的工作裤,打算换一条干净的工作裤。

从老家回来也七八天了吧。黄再枫问,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安平忙不迭遮自己的要害。切,还遮?好像谁没见似的。黄再枫似笑非笑,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一看就没装着什么好下水。

你想说什么?安平问。

听说好再来找你了?

找了。安平捂着要害说。

没看出来啊安平,那么荤腥的东西你都敢碰。黄再枫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醋酸。

嗯!那也总比老是素着强。

好再来四环素牙齿上的黑红牙龈没吓着你吧?黄再枫歪靠在衣柜上,抱着膀子,斜眼看着安平问。安平不遮他的要害了,问黄再枫,你就说你怎么个意思吧。

没怎么个意思,我就是想让你看看我们这些个有粉红牙龈的人到底有多美。黄再枫在灰暗里露齿一笑。

安平换好了裤子,关好了柜子,要往外走。但黄再枫堵着不动。安平说,起开,让我出去。

谁拦着你了?黄再枫侧过身子,把自己贴在衣柜上,算是给安平让出一条道来。总共八十个厘米,黄再枫就占了四十五个半。安平不得不也侧过身子,横着脚往出走。和黄再枫交错的时候,黄再枫往他脖子里吹了口气。

走出去三步之后,安平悲凉地知道,尽管他百计阻挠百般避免,黄再枫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无可阻挠地,变成了,他的,亲人。

晚饭后,安平要去足球场走圈,半道遇见了二鳖子。二鳖子对安平说,西会村唱戏呢,我们一起去看吧。西会村距离生活区只有五里地,每年的这个时节,都要唱三天的磨刀戏。出了生活区,一路并没有灯,却有很多赶着去看戏的车和人,因为无序,所以杂乱。安平和二鳖子缝纫针一样穿插游走在其间。

二鳖子显然也是个有疑问的人,他每天早晨四点起床,从生活区徒步到县城边缘,然后再折返,来回有五六十华里的路程,还不耽误早八点上班。安平问二鳖子,每天都走啊?二鳖子说是啊,你没听说过走路的N种好处么?我糖尿病全指着走路了。安平笑问,走路才能治糖尿病啊?不是长生不老啊?二蹩子噗地一笑说,这你就不懂了,真的勇士就是明知道吃了会胖但还是要吃,明知道到最后也难免一死却还是要坚持锻炼身体的人。

来看戏的人,倒有一大半是矿上的。二鳖子买了一大把肉串,两人圪蹴在土堆上吃。安平吃肉串的时候就是个真的勇士,他明知道这些所谓的肉串来历不明色味可疑。安平问二鳖子,你脑袋后面的疤能不能靠走路走没啊?

二鳖子脑袋后面的疤,是安平用酒瓶子砸的。这是因为黄再枫。那时候的安平还是个能把自己喝高的人,二鳖子还是个愿意撩逗女女的人,而黄再枫,还是个到处和男人拜把子的人。那时候他们都还住在单身楼里,三人相处微妙。那一天是安平的血先热起来的吧,他看到二鳖子缠黄再枫。而黄再枫好像是求助似的看了他一眼来着。他血一下就热了,操起酒瓶踩着桌子就过去了,一酒瓶就砸在二鳖子的脑袋上。黄再枫说安平喝了酒后,具有雷一样的轰炸性,就是这么来的。当然了,二鳖子也没怂,拿起水果刀一下就喂进安平的大腿里。那时候,也就说一开始的时候,当他们遇到疑问的时候,还是能够很痛快地求得答案的。

在烟熏火燎、人来人往的戏场院,二鳖子摸着脑袋上的疤说,不能吧,这玩意靠走就能没了?接着又说,你腿上的疤,或许能靠走路走没。两人笑。

两人就这么笑着,吃着,和戏场院的气质非常融洽。简直不能再融洽了,长在上面的一样。不但安平和二鳖子,其实矿上的人都一样,大家都是只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就和生活达成了和解。当大家一边吃着垃圾烧烤,一边夹在老乡当中左顾右盼的時候,和多年前那个怀揣着理想、自视甚高、青涩如同兽类的自己,已经恍如隔世。

后来二鳖子不知哪里去了,只留下安平一个。戏是足够热闹,可惜安平不懂戏。看看表,也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明天还得上班。

马路上的汽车已经卡死了,马路边的戏场院正红红火火。安平撤离出来,没走马路,捡羊肠小道往回走。没有了灯,没有了车,安平才发现天上的月亮还不错。每年的这个时候,天上的月亮都不错。对于亘古不变的东西,除了敬畏,简直别无选择。这月亮也是熬下来吧的,从远古,至今天,一成不变,不然它不能如此冷清。

月光下,草木俱静,山还是在不远处黑黢黢的连绵起伏着。据说,这个地方在春秋战国的时候,曾经活跃着一支善骑射的部族。那是一个骁勇善战的民族,从蒙古一路开疆拓土直捣中原。这样想着,安平就听到一声鸣镝,打远方深处隐隐传来。这鸣镝惊扰了夜的宁静,也惊扰了栖息在树上的一窝鸦。紧接着,大地就抖动开来,马蹄声和尖利的呼啸声,还有一团被激荡起的尘雾,如风驰电掣般,在刹那间席卷而来。

这是一支庞大的队伍,有最悍勇的将士和最锐利的武器,他们在距离安平咫尺的地方勒住了马。马的喷鼻,灼伤了安平的脸。一个战士翻身下马,把马的缰绳递给安平。这才是安平想要的宿命!他一秒的犹豫都不要,翻身上马。顷刻之间,安平皮衣、貂冠、金钩为饰;立刻,安平高鼻、深目,一脸杀气;立刻,安平生死若云、气吞万里如虎。安平蔑视了生活区一眼,抖了缰绳,拨转马头,他要去攻城略地,他要去开疆辟土,他要去用铁蹄丈量每一寸的土地,他要鸣镝到处,箭镞如雨饕餮血肉。驾——安平伏在马上,任奔腾的马把他飞驰成在风中翻动的猎猎旌旗。这一刻的自由,无与伦比。安平风贯双耳,所向披靡。在他的马蹄之下,疆域变得虚幻、视野变得无垠。安平重甲铁戈、箭无虚发,青筋暴裂的马脖子前挂满了滴血的头颅。夕阳西下,背靠淙淙溪水,赤红的烈焰染红了他和将士们如铁的肌肤。洗戈之水殷红如血,铁甲碰撞叮叮有声。山岚之后,他那抱着陶罐的女人,正撩起鬓边黛色的长发。

苏二花,山西代县人。小说作品有《蔫蔫》 《四大爷的照片》《秘密》等,发表在《都市》《黄河》《长江文艺·好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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