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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生三

2018-01-11/

青年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咖啡馆师父大哥

⊙ 文 / 小 昌

二生三

⊙ 文 / 小 昌

第一个走近我们的是个姓淳的男人,我喊他淳大哥。这个字和纯同音,纯粹的纯,我们在背地里会说成蠢,愚蠢的蠢。我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蠢字才会心一笑的。这就是我们的开始,当然也是我们三个人的开始。姓淳的男人会拉小提琴,拉起来就浑身颤抖。我不太懂音乐,不知道他拉得好不好,不过我喜欢他拉小提琴的样子。他看我们的样子很让我们着迷,那不只是自我陶醉,在我看来更多的是对我们的审视。他就像是在审判我们。我相信她和我想的一样,才和我会心一笑的。从此,我和她就有了“我们”的感觉。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认识他俩其实没有先后,几乎是在同一天。具体我也忘了,反正我们就坐在了一起。也许还有第四个人,这已经无关紧要了。第四个人,甚至第五个人只是为了说明我们三个人多么要好。这么说下去,淳大哥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他的出现像是为了衬托我们。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有多要好,淳大哥就有多重要。

我们三个第一次坐在了一起,坐在了她开的咖啡馆里。我要说清楚,她就是她,我们中的“她”。既然是她开的咖啡馆,自然她也就身居要位,从一开始就给自己找了个专属的座位,坐在一抬眼就能环伺四周不容忽视的一角。她的脑袋上方,就是更不容忽视的大功率空调。空调里的风吹着她,穿过她,再吹向所有人。我最初怀疑她总是抱着胳膊,是因为怕冷,后来才发现抱着胳膊是另有原因。她并不怕冷。我坐在另一面,和她面面相对,我们就是这样开始会心一笑的。淳大哥坐在她的一侧,和我侧对。看上去他们更像是一起的,时刻准备和我好好谈谈。三个人究竟轮番说过什么话,我早就忘了,只记得说了数不清的话。这是我们的开始。当然在那一天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开始。如果有所意识,也许并没有后来的故事。

我们老在一起坐着,一坐就是多半天。他俩看上去无事可干,就是有什么要干的,在我看来,也是无事生非。因此我尽量不让我们感到无聊。我在他们面前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们期待的,甚至高于他们期待。他们不曾见过像我这样的怪人。连我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奇怪,我常常让他们瞠目结舌。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会说出那样的鬼话。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就是他们以为的那种人。

每一次去找他们的时候,我会故意放慢脚步,像是闲庭信步,不经意间走到了咖啡馆,恰巧遇上他们,接着不得不坐下来,整个过程表现出一股被迫的劲,一些不情愿。他们通常都在,我也没想过为什么总是在。因此一旦当淳大哥不在,我就有些慌神,也就是说我不得不独自面对她。我和她面对面坐着,不知该聊些什么。我们根本坚持不下去,只好给淳大哥打电话,喊他过来。他通常欣然同意,并马不停蹄地过来,接着坐半天,说一车轱辘的鬼话。有时我会感觉过意不去,甚至有些居心叵测,让人家放下手中的事,过来只是为了让我和另外一个女人会心一笑。可淳大哥人好,一坐下来,就成了我们期待的那个人,偶尔插科打诨,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以应和。到目前为止,我想不起来他说过什么让我印象深刻的话,甚至连他的模样也被我渐渐淡忘了。可他坐在她的另一侧却是不容置疑的,有一度会感觉他们是一起的,而我倒是个局外人。

我对他们并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最初我们为什么会坐在一起,说不着边际的话,这像是个不解之谜。后来她和我说,是因为我,说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是他们没见过的人。这个理由足够牵强,我并没当回事,后来就忘了还有这么一问。也就是说一旦开始了,为什么开始并不重要了。淳大哥总听她的,她说什么是什么,对她听之任之,从始至终也像她似的,将我当成个特别的人。我有种被他们相继宠爱的错觉。

我对他们的关系分外好奇,我在一点点发现,但并没找到不同寻常的证据。相反,我和她却越来越好,淳大哥乐于旁观。有一次三个人说话说累了就去吃东西,她一下子挽住我,肩并肩走了很久,而淳大哥走在另一侧,和她相距有一米左右,并不以为意。他们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不过对我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变化。我发现我们之间有种奇怪的东西在缓慢滋生,当然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错觉。这也是我想继续了解他们的因素之一,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可能是出于自我保护吧。

我们身处在一个南方小城,面向南海,已经到了天涯海角。可它的名字却叫北海,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海滩之上还有块证明此处正是天涯海角的大石头。没有什么比石头更能证明天涯海角的了。游客一来,就要和这块不同寻常的石头合影,证明没白来一趟。因此这座小城鱼龙混杂,八仙过海,什么人都会来,让人不得不防。我在不经意间渐渐对坐在对面的两个人有所了解。他们也不是本地人,不过已经旅居多年,在他们各自的叙述里,有不少语焉不详的细节。这都让我起疑。有时候,朋友恰恰是你最不了解的那部分人,很可能会吓你一跳。

她开了个咖啡馆,并不是为了赚钱,甚至入不敷出,有人这么问她甚至让她觉得尴尬,像是为了赚钱就会引以为耻。她究竟为什么开这个咖啡馆,没人知道。开这个咖啡馆之前,她去过几次西藏,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在她只言片语里也常常说到师父。有些经历让我觉得惊诧,她信了二十多年的教,曾经给寺院捐过两辆小汽车,还给师父买过一套房。对于一个仍一无所有的我来说,听了简直五味杂陈。后来我还是信了,并不是由于她的言之凿凿,而是不经意间的具体流露,让我觉得那一定是真的。她是个阔太太,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又不只是阔太太,听淳大哥说,她有过纵横四海的岁月,年轻时做生意如狼似虎,曾经和几个山东大汉提刀相向。我看着眼前比我大七八岁的这个姐姐,不敢想象她的所作所为。她做什么事似乎都慢半拍,还像个油瓶倒了也不愿扶的人。不像他们正在说的那个她。不过正是如此,她才这般吸引我。有些人生转折,可能就是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开始的,人生就这么像烧饼似的被一掰两断。咖啡馆恰恰是她想进入另外一种方式的途径,我是这么理解的,事实证明我还是错了。

淳大哥是个东北人,来北海是为了躲避寒冷。他爱死这个南方小城了,写了不少押韵的诗用来证明他的热爱。诗蹩脚,不忍卒读,我仍昧着良心说写得不错,主要是不忍心伤害他。他大老远地来到南方,就是为了写几首蹩脚的诗,以及拉一段听上去也并不那么好的小提琴曲子,因此这多么令人怀疑。在这个小城里,有许多跋山涉水迁徙过来的北方人,他们心怀不可告人的隐秘。我起初想他也是这样的人,他也许奸杀过人,或者来南方是为了赚大钱,是过来参加传销的。这都是我的臆测,后来被我纷纷地自我否定掉。他像是果真来躲避寒冷的,因此无所事事,除了写几首歪诗,就是举着小提琴在咖啡馆里旁若无人地拉。他那么动情,轻易就感动了自己,让我相信他是个单纯的让我不忍伤害的人。我只能附和他说的一切,不过我会用“但是”来转折,他对我“但是”后面的内容啧啧称赞,像是早就忘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他的自相矛盾,常常又是我和她会心一笑的缘由。也许可能正因为如此,我和她很快将他抛弃了。后来我们三个也会偶尔坐在一起,不过他很快自觉无趣,便推托有事躲开了。淳大哥的离开更直接的原因是木之的出现。如果说淳大哥掀开了三人世界的序曲,那么木之的出现却是让我们彻底陷入三人怪圈的真凶。

我和她仍旧面对面坐着。我面向她,也面向了那只巨大的空调。我能闻到她身上不断飘向我的佛香味。以至于聚会结束,我身上也弥散着这种味道。信佛多年,这种味道像是深入她的骨髓,源源不断向外扩散,常让我遐想非非。

我开始叫她姐,这是木之出现后的第一个变化。之前我不这么喊,喊不出来,我喊她莫总。这个称呼后来竟有了调侃的味道。有个叫木之的闯了进来,这个女人像是一屁股就坐在了莫总的旁边,无可争议地替代了淳大哥。鬼使神差,我喊木之姐,喊了木之姐,就不得不喊莫总“莫姐”。她乐意之至,像是一直在等着我这么喊。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在木之上厕所的空当里,她郑重其事地说,她不是我眼里的莫姐姐。我诧异,她也不解释。其实是我假装诧异,她从来都不是我眼里的姐姐,我也没这么想过。

木之的出现,让我们的话题开始升级,我们开始聊“灵与肉”。因此我们还建了个叫“灵与肉”的微信群,只有我们三个人。淳大哥、莫姐姐还有我也曾有个微信群,叫“三人行”,不过“灵与肉”的出现,让“三人行”那个群彻底沉入海底,很少会有人说话了,像是从来没有过。我还在手机上找过这个群,接着说上两句话,表示对过往的缅怀,可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遂又作罢。有些事一旦发生,就已经为时已晚。

木之这个人也是极少见的。她双眼暴突,像猫头鹰似的盯着我,和我周围的一切。看样子随时会扑棱棱飞下来,扑向我。莫姐姐说木之是甲状腺疾病的后遗症。她是学医的,后来见不得血,就弃医从商了,她对人的观察,首先是身体上的,不像我,似乎更关注气息。这么说莫姐姐,她应该不会同意,她对气息的捕捉上,比我更甚。她其实是争强好胜的,她喜欢一较长短,而且务必要赢。不过这已经是传说了,现在的她更像个菩萨,手里捻着念珠,举手投足间尽显慈悲为怀。对所有人基本是笑脸相迎,有时我想挖苦她几句,可还是没有。她身上有凛然不让人侵犯的东西,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反正我不太敢和她开玩笑。这大概也是我转而不停和木之开玩笑的原因吧。其实木之并不适合被调侃的,反之莫姐姐比她适合多了。有许多次话到嘴边不吐不快,我还是憋了回去,怕莫姐姐翻脸不认人。即使她从来没翻脸不认人过。后来和她说起,她也承认,没人敢和她嬉笑,她对这一点是骄傲的,我却看到了她的孤独。与之相反,木之是不爱笑的,她笑起来并不好看,我想这也不是她不爱笑的原因。她不爱笑,主要是她生来严肃,在说男女关系的时候,也有一股子学究气。遇上我,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我对什么都不在意,我对她说,警惕假更要警惕真。她被我这句话迷住了,她瞪着暴突的眼睛看着我,像是锁定了目标,想把我看穿。再接下来,她就说我是个无比狡猾的人,像条鱼。我就说她是猫头鹰,是她的猎物。她反问我,猫头鹰会吃鱼吗?猫和鹰都会吃鱼?猫头鹰吃鱼吗?她这么一问,我们笑得肚子疼。

⊙ 杨 勇· 摄影作品3

说木之少见,不只是她那令人不安的双眼。她飘零四方,行过万里路,仍孑然一身。她在德国待过十几年,她已经快将自己变成一个德国女人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那股劲儿,并断定她所言不虚。后来她又去了台湾,和一些身心灵的导师混在一起,那群人冥想打坐,和最原始的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她说起这个来就变得异常激动,希望所有人都听从她的召唤,进入大自然。她说起她的导师心怀崇敬,木之也想成为那样的人。他们似乎不必养家糊口,口口声声和资本对着干,过最简朴的生活,类似于唐僧,四处化缘;他们消耗最少的能量,制造最少的垃圾,不想给这个地球添过多的麻烦;他们热爱艺术,喜欢琴棋书画。木之会做一种叫生机餐的东西,所谓生机餐就是生吃,生吃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听上去就有些吓人,茹毛饮血。其实不是的,她是个素食主义者。那一阵子,我刚刚看完一本关于素食主义的书,是个韩国人写的。我说给她听,我说那个素食主义者最后变成了一棵树,她眨巴眼睛,接下来就表示厌恶。她以为我在嘲讽,我给她的感觉就总是在嘲讽。我为她的生机餐,写过一句话,我说,我们想做从前的人,那时候世界是用来吃的。她听到后,感动得想哭。

不知是什么契机让我们说起了“灵与肉”。那天我们三个人驱车外出,又不知道去哪里,只是开着车乱转。莫姐姐开车,她常取笑自己已经沦落成一个司机了,这对她不得不说是一种沦落,我见过她的司机,西装笔挺,毕恭毕敬,因为这个司机的意外出现,让她和她的生活又添了一丝神秘。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偶尔会和她相视一笑,看来她对我坐在那里非常满意。我感觉那种眼神温情脉脉,那只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随时会伸过来抓住我。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她的谨言慎行是经过许多年和许多人检验的。木之坐在后一排,时刻准备着对我说的话提出质疑。我们三个人像是在对峙,汽车兀自向前,只是向前。大路朝天,我们一旦上了路,似乎就没了退路。不知木之说起什么来,让莫姐姐想到一桩事。这件事把我们三个人彻底改变了,从此就有了“灵与肉”的微信群。更重要的是,我们三个坐在一起,我会和莫姐姐脚碰脚互相挑逗,甚至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我握住了她的手。不过很快松开了,这些都是不经意间发生的,又像是有条不紊。莫姐姐那天说到一个大德高僧,她一直强调他的大德,当然也是为了说大德背后不堪的隐情,说网传一段他的不雅视频,视频中的行为是在极度疲软的情况下进行的,因此也就变得错综复杂耐人寻味。莫姐姐说看到后不是失信,不是愤怒,而是感到撕心裂肺的难过。她说起这个时,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她也不擦。那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她掉眼泪了,可任由泪珠肆意流淌,也还是第一次。我很想抓住她的手安慰她。等她平静下来,开始嘲笑自己又掉眼泪的时候,木之却在后面说这并没什么,不碍观瞻,她对那些人仍旧保持敬意。我们就是从谈论这个事开始的。令我没想到的是,木之也保持着对这类话题的无限热爱,她还因此发给我一个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藏族小伙子和内地阔太太的性爱史,我没能完整看完。莫姐姐给了我一本关于欲经的书,木之也很想看,可是莫姐姐更愿意让我看,我随便翻翻,仍旧没有看完。我好像对这个并没多大兴趣,我更关注人们谈论它时的样子。

没过多久,莫姐姐的师父果真来了。木之对此表现出极大的热忱,她曾在寺庙里做过很长时间的义工。她像是对一切神秘庄重的事物都保持着由衷的敬意。和我不一样,莫姐姐说我心里住着魔鬼。在我看来,大多数神秘都有着令人失望的解释,不论一开始它们显得有多奇怪。咖啡馆楼上有个小佛堂,这也是莫姐姐果真是个信徒的铁证,我去那个小佛堂坐过,当然其他人也在。有时我也在想,如果佛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会怎样。这么说也不是我对她有那种男女间的强烈冲动,而是在一个佛堂里,我们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复杂,或许我更想找个借口逃之夭夭,根本不让那种对峙的局面出现。师父的到来,使小佛堂很快有仙则灵了,来往信徒络绎不绝,当然谁也不会空手去,纷纷手提肩扛,带着各式各样的供养。我坐在咖啡馆一侧,目睹了越来越多的人拜谒师父,请求加持。莫姐姐有时也会下来,偷看我一眼,好像对我有歉疚之情。木之与我的冷眼旁观相反,她一直跟着莫姐姐忙前忙后,并告诉我师父果真不同凡响,有我们凡人不能揣测的高贵。她没想到的是,师父的出现却是她出局的根本原因。她很快被替代了,替代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师父本人。她作为第三人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她像淳大哥一样很快被弃置一旁。我们对她越发冷淡,很多事都不喊她,起初她有些不适应,还想追究下去,见我们顾左右而言他,她也只好作罢,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时我们还会见到淳大哥,但木之却像蒸发了一样,再也未曾谋面,听说她跟随着她的人生导师去了泰国,到大自然里找更重要的东西去了。

师父端坐在床上。他个头很大,那张小床似乎就是为了他的端坐做准备的。莫姐姐蹲坐在地上,地上铺着带花纹的地毯。师父讲法的时候,她把头低垂着,可我知道她没在听,一直用小手指去勾地毯上的花纹。我在一旁看着,她在师父面前突然变得颇为迷人。那还是我第一次对她有真正的感觉。我很想在师父面前扑向她,在她身后猛烈地干她。我为自己这么想感到错愕和羞愧,尤其是师父正在弘法。越是感到羞愧,这种想法就变得更加不可遏制。她像是发现什么了,回头看我,见我直直看着,给我做鬼脸。这样的鬼脸反而具有回眸一笑的效果,我的身体感到一阵阵战栗。因此师父每一次讲法,我都要去,蹲坐在莫姐姐的身后,胡思乱想。奇怪的是,师父一旦不在,我的所有感觉顷刻间消失。我像是被下了蛊。所有人对我突然变得虔诚感到纳闷,连莫姐姐也被我迷惑住了。她也对我突如其来的变化摸不着头脑,频频试探我,看我有没有在听师父弘法。我没有听,我只是掉进了一个低沉的叙述背景里,在这个背景里,我开始想象木之给我看的那个小说,小说里的场景在我脑子里轮转,拉萨某酒店的大床,小酒馆里肮脏的厕所,越野车的后座,当然还有庄严的寺庙。师父像是看出什么来了,迷蒙地看我。我缩了缩脑袋,一只手抓住了莫姐姐的脚踝,而我仍频频向师父颔首,表达我听懂了他的话,并深以为然,有点像迦叶尊者面对佛陀时才有的拈花一笑。他不可能看到我的手正沿着莫姐姐的脚踝向上游走。除非他果真有信众们以为他有的那种能力。我的手不停向前,莫姐姐一扭身,向侧前方探了探,我因此被甩脱了。过了一阵子,她终于回过头来,又给了我一个回眸的鬼脸。她希望我再一次抓住她的脚踝,她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没有再去碰她,可我看她的样子,像是一直在等待。她的身子在扭动,她在勾引我。她蹲坐在师父的法驾前,不停地扭动身子,又一次让我想到小说里的那个阔太太。我俯身下去,额头撞击地毯,我想让自己感觉到疼。

那是师父最后一次讲法,第二天他就走了,他一走我因此空落落的,便很少去咖啡馆了。有一次去,只看到了莫姐姐,她见到我还是很高兴,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对于只有我们两个人也是感到浑身不自在。我不知该说什么,莫姐姐也无话可说,我难受得要命,并不停地去厕所。我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直在问,这是怎么了,究竟怎么了?我想逃,我想离莫姐姐远远的。我洗脸,让自己更加清醒,再一次尝试和她面对面,并说些有意思的话。最后我还是找了借口落荒而逃。自那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咖啡馆,也没有联系过莫姐姐。我们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

我们再次见面是在外地,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那个城市正在下雪,我出差去那里,适逢下雪我就准备看看雪,多待上几天。我接到莫姐姐一条微信,问我在哪里,我说了实话。她说她也想看看雪。她说到做到,几分钟后就买了机票。其实我也能料想到,看上去她谨言慎行,可我总觉得她心里有一把火,随时就能把自己点着,也把身边的人点着。她没来之前,我不停思考和她交往过的细节,突然感觉在我们身边不停出现的第三人也许是她的刻意安排。我开始搜索更多的细节用来否定我的臆测。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她就来了。当然不是一个人来。

她想见我,又不想一个人来见我。她带来的那个人,我也曾想过,是否会成为我们之间的第三人。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从这点上来看,我怕会和她一辈子纠缠不清。她总是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有一阵子我似乎开始相信前世今生,就像她说的,她上辈子欠我的,不知曾对我做过什么,才让她这辈子过不了这个坎儿。我是她的坎儿,也是她的劫数,这是她说的。看她说话的样子,我相信她在说真话。她的心里真的有佛。

我没去机场接她,她说不用。当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时,多像一对母子呀。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们喊他老司机。是他说的,让我们喊他老司机,世上的事就没有他不懂的,每当我有困惑时,他都会教导我一番,他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有时我还有醍醐灌顶之感。不过我仍有隐隐的不安,像他这么小,就这么轻易地理解了这个世界,总感觉哪里不对。

我早该想到他是继师父之后,能和我们好上的人。他样子有些娘,连他自己也不避讳,常说他雌雄同体。他看我时,真像一个女人在看我。我有点怕他,不敢回应他的目光。其实他目光清澈,有一种想对你好就不顾一切的热忱。他会把自己扔掉,你在他的眼里突然就成了他的一切。莫姐姐就在一旁偷笑,这像是她会飞几个小时穿越时空的唯一理由。

我们三个人看电影唱歌接着没完没了地逛街。午夜时分走到街上,抬头看天上洋洋洒洒的雪。雪下个不停,像是为我们三个人下的。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是生平第一次那样看雪,我们在午夜一点的大街上不知疲惫地走,直走到我们再也走不回来。上了出租车,我拉莫姐姐坐在后面。我们手指紧扣在一起。我的另一只手一直摸着老司机的肩膀,轻拍他,和他开玩笑,他不可能知道我和莫姐姐发生的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莫姐姐为什么会喊他来。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坐在我们前面。他回头看,一张单纯的娃娃脸,脸上还有若干粉刺。他还在说,世界并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他也许说的是一首歌。我哈哈大笑,我笑得前仰后合。莫姐姐把一只手伸进了我的裤兜。我知道她想干什么。我弯着腰,迎合她。老司机像是懂了我的笑,也跟着我笑。等我们回到酒店,我问他知道我在笑什么吗?他冲我深情一望,说有必要知道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在酒店里继续喝酒,说起很多事,老司机总有一番深刻的解释,莫姐姐也跟着附和。她像是真的在附和,而且较真起来。她这样一较真,让我意识到她身体里的一些东西在复苏。她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老,甚至在某一刻,我感觉她像个少女。她是个谜,她常说一些大出我意料的话。我为这些话激动不已。我喝了酒,她也喝了酒,我预料到我们会发生什么。我们在为接下来的发生,未雨绸缪。我们想要对付老司机。

老司机后来给我们跳了一段舞,他妖娆极了。有的男人比女人还要女人,他冲我飞眼,也冲莫姐姐飞眼。我们笑得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想让他喝得更多一点,他也如我所料,很快醉得不省人事,倒头就睡了过去,像是死了。我过去捏他的脸,他的脸凉飕飕的,我和莫姐姐说,不会死了吧?莫姐姐过来探他的鼻息。我嘲笑她,竟然真信了我。她就一把抓住了我。我们颤颤悠悠闯进了厕所,我的肩膀猛地撞到了那扇厕所的门。莫姐姐怕我疼,一脑袋扑上来。

厕所里真是安静,安静得只剩下我俩的呼吸。她俯身跪下,不容分说,一口就咬住了我。大脑袋在我两膝之间起伏,我从未意识到她的头会这么大。我侧身透过卫生间的落地玻璃,还能看到老司机的侧影。他似乎醒着,窥伺着我们,并冲我们笑。我因此变得更加不可自抑。

到了第二天,我一反常态开始莫名沮丧,这也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也许是所有事物开始变得美好,这样的美好就像是道生一,一生二,无可指摘也无可辩驳。我感到没劲透了。老司机和莫姐姐还在嘲笑我,是否是生理期到了。晚上我们继续喝酒玩乐,没人准备叫停。我和老司机突然闹翻了,是因为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问他究竟凭什么总相信自己是对的。他开始解释,解释自己就是对的。我插不进嘴,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他总是可以做到无懈可击。我就火了,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摔了,我让他滚,离我远一点。莫姐姐慌了,她没想到我会这样。我从来没这样过。她把我拉了出去,我们就走到了街上。她让我别发火,说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风一吹我,我就酒醒了。我知道老司机又要在“我们”这个世界消失了。他也该消失了。我想起他在卫生间落地窗外面的侧影,这就是他的使命,他就是要让我看到那个侧影。

我说,让他滚吧。

莫姐姐陪着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后来我们找到了一家啤酒屋,看也没看就走了进去。

我说让他滚的同时,其实想让他们两个人都滚,滚远一点。可莫姐姐就坐在我的对面,我无话可说。我们继续喝啤酒,没话说。我抓耳挠腮,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是背对世界,“我们”就消失了。我们变得形同陌路,我们像是在较量。

我去了一趟厕所,很想逃之夭夭。在镜子里,我又一次端详自己。正当我想从夜色里出逃的时候,我发现莫姐姐正向外走。想逃之夭夭的人,不止我。那一刻,我觉得她逃和我逃有本质的区别,因此,我冲上去拦住她,抓住了她的胳膊。我们又坐在一起。可这次有些不一样了,我们的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哥。他像是遇上了不开心的事,一心想把自己灌倒,一大口一大口地猛喝。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我俩不约而同地想坐过去和他聊聊。

后来听他说,他是个出租车司机,正在出车。一个出车的出租车司机突然钻进啤酒屋里痛饮,本身就值得玩味。更值得玩味的是,我们又找到了第三人。这个世界上又有了“我们”,啤酒屋还是那个啤酒屋,可我们眼里的世界已经变了。我们在听出租车司机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又开始了。我的手和她的手又抓在了一起,她也许心有不甘,还用小手指挠我的手心,像是在挠地毯上的花纹。

小 昌:一九八二年出生,二〇一〇年开始写小说,作品散见于《十月》《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山花》等刊物,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曾获二〇一三年度《广西文学》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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