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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一个秦香莲

2018-01-11/

青年文学 2018年1期
关键词:爷们儿刺猬姑娘

⊙ 文 / 王 棵

死了一个秦香莲

⊙ 文 / 王 棵

他是一个爷们儿。很寻常的某晚,一个整形失败的僵尸脸姑娘假装把自己喝大了,在一个宽阔的KTV包间里用一种娇嗔所允许的最大声音扮演华妃娘娘,她脱下一只Christian Louboutin红底高跟鞋,举成小手旗挥舞着大喊大叫:我需要一个糙爷们儿跟我谈一场不分手的恋爱,是糙爷们儿的站出来。包间里的男人们,带女朋友来的和没带女朋友来的,喝了酒的没喝酒的,对那姑娘有兴趣的没兴趣的,对姑娘这个种类有兴趣的没兴趣的,他们一边交头接耳地讨论她的鞋到底是正品还是高仿货,一边出于应景的需要把手举过他们想象中的天际线大声起哄:我是糙爷们儿,选我,选我。姑娘就用红鞋跟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地点过去,点一个摇一下头,不行,嘁!你不行!末了,她的鞋跟指着他的光头固定住:就是你了,本宫今晚翻你的牌子,还不快快滚到我的碗里来。

那个晚上他跟没跟那姑娘回家,那姑娘跟没跟他回家,不值一谈。人类已经奔跑到了一个说翻牌就翻牌的时代,哪些事值得作为谈资哪些不值得,那得拎得清啊,不然我们就会被人暗中讥讽为是从刀耕火种的年代里穿越过来的陈年低级货。那个夜晚勉强可以被当成谈资的,是他被陌生姑娘选中这件事情说明了他的身高、长相和气质加在一起就是一个爷们儿的范本,就这么一点点而已。是哟!他就是一个一目了然的爷们儿哟。至少,在姑娘们眼里是。可这种认证不就是姑娘们说了算吗?

很多姑娘在跟他谈过一场恋爱后都说,哥们儿,你的心跟外表一样爷们儿啊。她们的评判标准简单得令人肃然起敬:她们以前经历过、以后要经历的男人,在顺利泡到她们之后,都会把这个事拿出来当谈资,仿佛那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她们是怎么变成八卦的呢?还不就是因为跟她好过的那些个男人拿她作为他猎艳生涯的战果四处宣扬了嘛!他,在这方面很不一样,是断然不会干这种事的。这真是一个要求低到尘埃里的时代啊,衡量好人的标准居然变成了被人泡了、耍了只要他不说出去。这个时代到底会走到哪里去啊?阿尔法狗都已经隆重出场了,下一个时代好像也不能让人轻松到哪儿去,姑娘们用大笑掩饰着心里的忧虑,趴在他的怀里哭。你还好,你勉强还称得上有创意,你的创意或许能帮你活着挤入即将到来的全面人工智能时代。也不知道她们这句话的逻辑点在哪里。她们引以为创意的例证是他是一个养刺猬的人。不说她们了,反正这个时代你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也没人会真的在意你说了什么,就说刺猬好了。现在,他的一只刺猬死了。

不是他养了两年的那只母刺猬,是他的母刺猬刚刚生下的两只小刺猬中的一只。母刺猬叫嫦娥,死的这只小刺猬是两只当中稍后出生的,叫秦香莲,先出生的叫潘金莲。

他刚发现秦香莲去世的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来找他吐槽的人。在一个你吐槽我、我吐槽你,不会吐槽、不愿意跟风吐槽很可能会被视作装×犯甚至因此变成最佳吐槽对象的大吐槽时代,来吐槽的人是谁、是男是女都无关紧要。这就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正常吐槽而已。他一边按照往日的习惯跟电话里的人吐槽,一边走到秦香莲身边。嫦娥和潘金莲正围着秦香莲呜咽。他一边打电话,一边蹲下来,抚摸冰冷的秦香莲。这个时候,他的胸口里面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哟。他想挂了这个电话,理由是十分正当的:他的宠物死了,他现在难过了。可如果把这个理由说出来,电话对面的那个人一定会取笑他的吧,下一次,就成了这人跟别人吐槽他的理由。他把秦香莲抱在怀里,一边继续接电话一边想,要是现在死的是一个人就好了。

这一天才刚开始,他还有很多的疑似朋友要见,就像往日里的每一天一样,为了活路,这儿那儿地去串个场子。他的活路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靠微信粉丝量卖产品,只不过他卖的产品稍有点特别,他卖的是整形美容医院的手术套餐。他一个糙爷们儿做着卖整形美容套餐的活路,听起来真是违和。可这种违和就是他的特色。但是,光有特色却不懂得经营自己的特色,是抓不住活路的。他很懂得经营自己的特色。他的方式,就是不遗余力地调侃自己的特色,让人们觉得他是一个特别可爱的人。他就这样,可爱地巩固着自己的活路,活得还不错呢,月入紧逼时髦的“10万+”,比当文人好多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是一个民间作家。

他现在要去参加的正是文学圈里的一次聚会。现在他在一张特大型号的餐桌上坐下了。他坐的位置,离主宾位是非常远的,如果把坐在主宾位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比作太阳系中的太阳,那么他就是围绕地球转的一颗人造卫星。他往往是自己主动坐到那种远离中心的位置的,这样一般不会坐错。他又不喜欢这个圈子,他任何圈子都不喜欢,他只是个过来攒粉丝量的路人甲,因为坐错位置被人拉入黑名单就有违他强迫自己参加这种聚会的初衷。好啦!作为一个以粉丝收割机为己任的整形美容机构中间商,他现在要开始吸粉啦。他的方式,是用与众不同的说话方式,把注意力吸到他这边来。

我今天死了一只刺猬。他高亢有力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其实他不完全是那样说的,如果把语气助词也算进去的话,他应该是这样说的——

我今天死了一只刺猬,哈哈哈哈!

千真万确,不是“哈哈”,也不是“哈哈哈”,而是“哈哈哈哈”。“哈”这种语气助词,多一个少一个,效果和意义全不一样。超过三个,那是笑。四个以上,那可以称之为狂笑。如果某天某个人一口气用了十个以上的“哈”,很可能是他的神经出了点问题。

这句话说完之后,他看看大家。如他所愿,大家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吸引过来了。美中不足的是,座中人都没有接他的话。怎么接他的话呢?明明“我死了一只刺猬”是一个偏严肃性质的陈述句,他却在后面加上了四个“哈”,这样一来,严肃一下子就显得有点不正经了。连严肃都不正经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正经事?你叫人怎么正经接这个话?

他其实是有意为之。他死了一只刺猬嘛,今天于他是个晦气日子,他除了需要迅速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之外,眼下还有与他人进行情感互动的需要。但流露真情实感这个事情,是需要拿捏的,露出来几分,藏几分,都需要有一个科学的估算。现在,他是想先用这句加上了笑声的话,来做一个试探:今天死了一只刺猬,我心里挺难过的,如果现在我来表达这个难过,你们会不会取笑我?如果你们不取笑,我就好好把心里的难过宣泄一把。

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心理活动是有原因的,座中有个人就在微信上转过一篇长文,长文里,作者对一条宠物狗受到的爱与关怀远远超过了街上的流浪汉这样的社会现象进行了嘲讽和抨击。用表达愤怒来换取声名,也算是一条文人活路,这个相对剑走偏锋的套路他看得明白。他可不想变成某个工于心计的文人通往功名的一次举例说明。

问题在于,此刻人们都没有着他的道。他们交付给他的,就只有沉默。人们的沉默让他的试探变得没有意义。这样一来,他居然完全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看来是难过影响了他的发挥,往常在这种情况下,他马上知道下一步该如何维系别人的注意力的。他摸了摸光脑袋,干笑一声,为自己打圆场:

喝酒。来!喝酒!

⊙ 杨 勇· 摄影作品1

本期插图作者 / 杨 勇

一九七〇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变奏曲》《点灯》《拟古意》《日日新》等。现居中俄边境城市绥芬河。业余爱好摄影。

大家就都喝了一口。马上有人甩出了一个新话题。他也跟着这个话题胡说八道起来。几分钟后,坐在他下首的那个人,把手机举到他眼前:是哪只刺猬啊?

这个人在社会上的位置是很低的,这也是此人把他刚才那句带了笑声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并用心思考如何接住这个话的原因。

他也是从最底层爬上来的,看到这个人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于是他心里感激着这个人的好意,热情地搂住这个人的肩膀,头靠头地看人家手机屏幕上他昨天发的那条朋友圈。他黯然望着这条朋友圈里秦香莲的照片说:就是它。奶奶的,今天早上刚死。早不死晚不死,我早上正要出门,它死了。这是个什么事儿嘛。

这一次,他用了一个由好几个短句组成的长句子。那么长,他也没有加一个“哈”字,这样严肃就真的是严肃了。在座的人这才注意到他的表情,其实是有点落寞的。马上,全体人都觉得,不把焦点转移到他的刺猬这儿,是违反社交规则的。

你死的刺猬有名字吗?

有啊,秦香莲。

好熟悉的名字啊,好像在哪儿听过。哈哈哈!

有人被戳中了笑筋。

我有三只刺猬,最初的一只叫嫦娥,我养它两年了。嫦娥被我找了一只公刺猬配种,大前天生了两只小刺猬,一公一母;公的一只是老大,叫潘金莲,母的那只是老二,叫秦香莲。

他这一段话里有太多笑点。好不容易捉住的严肃一下子就逃走了。满桌子是哈哈大笑的声音。他习惯了大家被他逗笑,但这次还是有点愕然,怎么就下意识地把大家逗得笑成这样了呢?

就在他发怔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开始推而广之地把话题延伸到了整个宠物圈。没有人养刺猬,养狗养猫的人还是有,这几人就开始抢着说他的猫狗。座中有一多半人是不养宠物的,不过他们中却有个别人,对猫啊狗啊这些知识有些研究,到底是文人,他们便卖弄起自己的博学来。有一个人,知道很多猫和狗的段子,他说了一个让人能够假装被逗笑的段子。一时间包间里荡漾起一种热烈的讨论氛围。这样的热闹,是此类活动最华彩的篇章。他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声音里,暗暗叹了一口气,思念起秦香莲来。

你在想什么呢?

刚才讨好他的那个人,又来讨好他了。他有点责怪自己的黯然和落寞逼得一个处于最低位的人不得不表现出关心他的样子。他是个卖整容和美容套餐的人,他最容易看得到一个人为了得到表面的美感、为了维持表面的美感而付出的努力。他敏锐地窥视着这个人的心理,感到特别的不好意思。

喝酒喝酒。来!咱俩喝一个!他端起酒杯,站起来,说,奶奶的,我一听到这些刺猬啊猫啊狗的就来气,都别说这些烦人的宠物了。谁再说我跟谁急。

他几乎是用一种大发雷霆的语气说完了这番话,逃跑似的离开了这个他不喜欢的场子,去赶赴另一个他同样不喜欢的场子了。

现在他要去的这个场子是另一个圈子的,到那儿开车要二十来分钟。开车去往那个场子的途中,他又想起了秦香莲。真是奇怪,他居然产生了一种掉头回家的冲动。但很快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制止了他——

就是死了一只刺猬而已,又不是死了一个人。每一天有每一天的活动,该干吗还是干吗,犯不着为了一只刺猬改变行程。你是一个糙爷们儿啊,又不是个伪娘。糙老爷们有糙老爷们儿的要求,一个糙老爷们儿,亲人死了都得忍住悲伤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呢,何况是一只刺猬,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场合要去应对。

他进行着这样的自我说服,斗志昂扬地来到了这一天他的第二个人间欢场。这是一个露天的网红火锅店。这里人气爆棚,火锅味和咀嚼的声音让他不好意思再想他的秦香莲。他在火锅味的包围下,主动向别人敬酒,也让自己喝得很多。他在这方面是经过了充分历练的,就算喝得多,他也清醒。现在他清醒地感到,他心里的那种难过又开始发酵了,他的心间,还出现了一个叱骂的声音:秦香莲死了,你怎么还能这么欢腾地在这儿那儿喝来喝去?

这个叱骂,有点矫情吧?我是个爷们儿啊,前妻跟我离婚的时候,都没有难过过一次。那些跟我曾经迸发过熊熊烈火的姑娘离开的时候,也没有难过过一次。前几年,查出自己得了抑郁症,也没有难过过一下。怎么现在竟然难过起来了呢?

他被心里的质问喊醒。那种难过的感觉就此被踢开了。可很快它又跑过来了。他再次愤怒地踢开了它。下一次它却回来得更快。它就这样越来越频繁地来到他的心里,打扰他,让他无法顺利地装傻充愣了。突然地,所有人都发现他站在餐桌边,瞪着一双吓人的酒眼,动不了了。这简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他就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用力地驱逐着心里的难过,因为难过而自责,因为自责而自责,胸膛里面整个儿翻江倒海成一片。

你怎么了?

旁边一个人拍拍他的肩膀,把酒杯举到他面前,跟他碰到了一下。

没事没事。喝酒喝酒。哈哈哈!他跟那个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喝完,一个重心不稳,摔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是个大家眼中的糙爷们儿,摔一下是常事,何况他是一个扁平足,摔摔是本分,不摔才不正常,更何况,他这一次摔得不比往常任何一次重。大家就先把他拉起来,嘻嘻哈哈地取笑他。他自如地应付着大家的取笑,就此打败了那个叫作难过的小鬼。

结束了这一场,路灯全部亮起来了。这个城市的午夜生活全面开启。在那些个活色生香的夜场里,充斥着他爱过的没爱过的打算爱的不打算爱的姑娘们。她们都比较可爱,喜欢自由奔放的男人。他就是个糙爷们儿啊,不用演就是。那么,扑面而来的午夜场才是他真正的舞台。现在,他要上场啦。

我死了一只刺猬!

他一边发着酒疯,一边大声对两个正在玩“社会摇”的姑娘这样说。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质感,那是因为他今天喝了太多的酒,此刻是酒把他的嗓子伤到不成体统的时候。

我死了一只刺猬,我死了一只刺猬啊!

他重复地吼叫着,一边象征性地像那些个姑娘那样,扭一扭自己粗壮的腰,拍拍自己蓬勃的腹部,她们今晚都莫名其妙地爱死了这种叫作“社会摇”的舞。这真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每天都冒出来新的好玩的东西,让每一场聚会都有新花样可以玩。今天大家就“社会摇”啦。社会我×哥,人狠话不多。大家喊着这样的网络热话,摇啊摇啊摇。昏暗是这些午夜场的标配,脸不再能够看得清楚,一切都变得模糊,这个模糊感正好被他利用,是哦,他在音乐声、假意叫床般的人声和摇动的人体之间,大声地哭了起来。前几天他查出他的抑郁症变重了,他都没有这么哭过啊。只有在某一个晚上,他为自己对好几个人做了足够的暗示而他们却依然不知道他查出了抑郁症而轻轻地惆怅了一下,就是那次,他也没到难过这个程度,更不曾哭。可现在,他哭啦哭啦哭啦。

我死了一只刺猬啊!

他感觉到眼泪从眼睛里面迸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流啊流,他用舌尖舔了一下,居然舔到了泪水的味道。他是个糙爷们儿啊,哎呀!却这个样子地把自己弄得稀里哗啦了,而且是为了一只刺猬啊,一只不过是养了三天的刺猬,他要是死了亲娘,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哎呀他简直不能接受自己现在的软弱。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呢?这真是太奇怪了。他小的时候是个坏孩子,猫见猫躲狗见狗跑的啊,他还杀过刺猬,二十来岁的时候,在那些个场子里,有人因为离别或者什么的抱头痛哭,别的人就跟着哭啊哭的,全场皆哭,那个时候,他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另类,赶紧在心里酝酿痛苦,眼泪却就是下不来,他怎么用力挤都没有用,只好趁别人不注意赶紧往眼皮下面抹了点口水。真是没想到,现在的他却成了一个因为一只刺猬的死而流泪不止的人。

没有人发现他其实现在是在伤心当中的,就算是看到他流泪的人,也不认为他真的在哭。还以为他在表演哭呢。他平时就是这么演来演去的。

不知道哪个鸟人把开关打开了。模糊的感觉顷刻间不复存在。刺目的灯光下,有人立即看到了他脸上的泪水。

你怎么哭了?

我怎么可能哭?我又不是傻×。

他吹胡子瞪眼地叱责那个说话的人。他是个糙爷们儿,开什么玩笑,他怎么可能哭?

你刚才一直说,你死了一只刺猬,那是真的吗?

那还能是假的?你假一个给我看看?我死了一只刺猬我容易吗?

那你刚才就是哭了,你为你死去的刺猬哭了。

一只傻刺猬,我没叫它死,它就死,这不是乱死吗?为它哭个二姑奶奶家的笨驴的大腚。

没看出来,你是一个这么有感情的人呢。

我总是很有感情啊,哪像你们这些人,每天都泡在虚情假意当中。你们大概被虚情假意泡得连脑门都秃了吧?他故意说着丑陋不堪的胡话。

得了吧,你也就今天这么真情实意一回吧。说说,死了一只刺猬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冷静了片刻,默默地把所有人都打量了一次。他是个兜售整容和美容套餐的人,每天与真与假的本质打交道,他太有能力分辨真假。现在他发现,人们其实是真的被他的哭打动了的。总有那么一个时刻,人们会被某一种真实的东西打动,表达对秦香莲思念的珍贵时刻终于来到了。他跑了一整天,终于等到了这样的时刻,他该好好把握。

他开始用一种正正经经的语气,向人们讲述他从养那只母刺猬起的这两年来的心路历程。他一边讲着,一边鼓励自己讲下去,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让自己有任何害怕讲下去的理由。

在这个虚情假意的世界里,他一个糙爷们儿,能为一只死去的刺猬真心诚意地痛苦和悲伤,那不是一桩应该羞耻的事啊。谁敢怀疑这样的痛苦和悲伤,谁敢笑话这样的悲伤,谁敢说这样他就不是一个爷们儿了,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该羞耻的是他们,不是他。

他在心里用这样的话,鼓励着自己,直到把他心里的真情实感统统地讲完。在此期间,他放弃了克制和压抑的想法,狠狠地体会着心里那种死了一只刺猬带给他的真实痛感。在这个人人曲意承欢的世界里,这样一种真实的痛感多么的来之不易啊,他该好好享受这难得悲痛的一刻不是吗?

我虽然叫它嫦娥,但在我心里,其实是把它当成女儿的。真的,它是我女儿啊。

他这么说那只母刺猬。说这个话的时候,他已经没有考虑这样说会不会捅中别人的笑穴了。人们开玩笑地把自己的爱宠喊成儿子女儿,但其实喊的人和听的人大多不是真的那样定义那个关系的,但是现在他居然要说成这是他与他的刺猬之间的真实关系,这怎能不让人的笑穴发颠?可是,经历了这一整天的被难过折磨却不敢真实表达难过的痛苦,他真的不怕被笑话了。再说了,笑过了就笑过了,过了今晚,明天就是人们都奔赴了别的社会场,谁还记得昨晚为着什么事取笑过什么人啊,不记得的,都不会记得。

秦香莲是我女儿的女儿,如今死了,我作为外公,我真的很难过啊。

他又说道。

这句话一出来,就真的越来越像是他在说笑话了。

那种人们容易被任意打动的时刻,就这样因为他疑似玩笑的一句话灰飞烟灭啦。立即有人开始卖弄他的嘲讽能力了。

你刚才说“女儿”的时候我就要吐了。你说到“女儿的女儿”的时候,我胃里的东西就升到嗓子眼儿上了。你说到“外公”,我不得不赶紧去吐了。哈哈哈哈!

这终究就是个午夜场嘛。午夜场有午夜场的潜在原则。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和不确定啊,那些个一天不嘴狠几次不行的人,还不赶紧趁机利用这样的感觉让心里的刻薄有所释放啊?

那个人便装作要呕吐的样子,往外跑。其实他就只是在表演,哪会真的吐。吐不吐不重要,在这样的时候表演一下才重要。

他有点生气,冲过去把那个人拉过来,用两个指头捏住对方的两腮,迫使这人的嘴大大地张开。他又把手机里的手电筒设置打开,对准了,照亮了这个湿漉漉的口腔。

他把嘴对准这个口腔,漂亮地往里面吐了一口唾沫。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

现在你必须吐了。吐!把老子的唾液给我吐出来!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他高声提醒这个人。

对这个人来说,这当然是必须真的吐一下的时刻。他就真的趴下来啦,真真切切地干呕起来。人们都笑得身体大幅度摇摆。摇啊摇,这才是今晚的最高潮。他这一口唾沫,可真是神来之笔,够大家乐好几顿饭的工夫了。

我女儿的女儿死了。我就这么说怎么了?我女儿的女儿死了。

他大喊着,把那个趴着的人从地上拉起来,甩开粗壮的膀子,“叭叭”给那个人来了两个大嘴巴子。那个人站起来,二话不说,也给他来了两个大嘴巴子。接下来就是你揍我我揍你啦。然后两个人都蒙了,静静地站在那儿对视。莫名其妙,他们就抱头痛哭起来了。

你哭什么?我死了一只刺猬,我要哭。你为什么要哭呢?他抽抽搭搭地问。

我比你还惨啊,你死掉的是你女儿的女儿,隔了一代呢,我死掉的是我女儿啊,我的iPhone X啊,我的乖女儿,嫡亲的女儿啊,亲闺女啊,不,其实是儿子,我亲生的儿子啊,我的娃,我的宝贝,我还没用上你半天,你就寿终正寝了呀,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剧啊。哈哈哈!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想活啦,送我去见我那iPhone X的冤魂吧……

这个人就这么没皮没脸地扯起了犊子。如果要在全世界范围内评选本晚最佳演艺之星,魁首非他莫属。

我老娘三年前死了。

有个人突然这样说了。

这个不会有假。要不是真的死了爹娘,谁会说爹娘死了呢?那不是诅咒二老嘛。所有人都沉默了,怔怔地望着这个新说话的人。

我啊,一直在找机会哭一下的,今天这个氛围太合适了。都别拦我,我要号啕大哭。

这个人还没真的开始哭,所有人就突然都陷进了无边边际的郁闷里,任凭那黑压压的郁闷遮天蔽日地覆盖着自己的肉身和心了。

总是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怎好一个人走开……突然就有个人唱起李宗盛的歌来了。

真是应景的歌啊。

都会唱吗?会唱的一起唱。那个人号召。

独唱就变成合唱啦。

当所有的独唱,都变成合唱,这是夜晚看似光辉实质上最可怕的时刻,他带着足够的警惕跳上了他的越野车,风驰电掣地离开了这一天他最后一场社会场。

王 棵:一九七二年出生,作家、编剧,出生于江苏南通。著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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