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鼹鼠
2016-05-24李浩
李浩,男, 1971年出生于河北海兴。一级作家。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名作欣赏》、《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青年文摘》等各类选刊选载。有小说、诗歌入选30余种选集和大学、中学读本,或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韩文。
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父亲树》《告密者》、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
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第九、十一届河北文艺振兴奖,首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等。
一
白天的安平是白天的安平,他是一名胸外科的医生,脸色略显苍白,性格显得多少有些怯懦,总体来说,他是一个正常人。白天的安平喜欢在无所事事的时候发一会儿呆,在一些有字无字的纸上画一些鸟或者鱼,偶然会用四到五种字体抄录一两首唐诗。那时,护士白燕正和安平进行着一种似有似无至少是不算热烈的恋爱,她认为她了解白天的安平。
他是一个正常人,脸色略显苍白,但不贫血。性格有些怯懦,这种怯懦有时让白燕喜欢,有时不喜欢。她了解的是白天的安平,她以为白天的安平就是全部的安平,其他的,蹦蹦跳跳的白燕没有想过。
二
晚上的安平就不再是白天的安平,他在夜晚降临之后会慢慢变成一只鼹鼠。
所以,吃过晚饭,医院的走廊里、草坪上就早早地不见了安平的踪影。夕阳落山之后的医院有股让我压抑的感觉,仿佛许多的疾病悄悄地站了出来,会悄悄地靠近你走到你的身体里去——这是安平说的。那时,护士白燕真切地领略了安平的怯懦。你是一个奇怪的医生,我第一次听说医生会这样惧怕疾病——护士白燕用她的一根手指轻轻地点着安平的手背。她说,你比我想的胆子还小。
没有人注意到晚上的安平,其他的人只是觉得,晚上的安平不太合群,不去唱歌跳舞也不去搓麻上网,总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忙自己的事儿。护士白燕也不会注意晚上的安平,她和安平还处在刚刚开始的恋爱关系中,并且她有一个严厉的母亲,从不让她回家太晚。从医院到白燕的家有四十几分钟的路程,一般来说,白燕总是在下班后在安平医生的办公室里坐十几分钟,然后骑车回家。如晚上有饭局,不得不参加,白燕就会找另一位护士陪同。那时的安平肯定不能在她母亲的面前出现,他的出现会引来暴风骤雨的,所以白燕从不要求安平晚上送自己回家。晚上的安平安静地坐在床边,听着身体里时钟的声音,听着自己身体里慢慢的变化,这变化大约需要十几分钟的时间。
变成鼹鼠的安平跳到床下。相对于变成鼹鼠的安平来说床有些高,但不存在危险。他钻进床的下面,小心地挪开一个空鞋盒和一张旧报纸,将一块地板砖轻轻地撬起,下面就会出现一个黝黑的洞。接下来,这只敏捷的鼹鼠会纵身跳下,那块地板砖又慢慢地回到了原处。这块地板砖的上面是那张早就发黄的旧报纸,那是一张影讯版,上面刊登的是《蜘蛛侠》即将放映的消息和拍摄花絮。
三
这只夜晚的鼹鼠顺着弯弯曲曲的洞飞快前行。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安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心跳的声音在黑洞洞的洞里向前传播,很快地,洞也有了这样的心跳。
大约二十几分钟,安平就来到了自己的王国。那是一个相对于鼹鼠来说过于巨大的实验室,就是相对于白天的安平来说,这个实验室也足够巨大。
一切都是按照安平想像中的实验室来布置的,各种实验用的仪器一部分是安平购买的,其余的是他从医院里捎回来的,足够他进行任何手术或诊断。在这个实验室里,还有数十具尚未腐烂的尸体或骨骼,有些骨骼的年代相当久远。
获取这些尸体和骨骼对于安平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不要忘了夜晚的安平是一只鼹鼠,他早就打通了通向医院实验室和太平间的洞。他还可以将地洞挖到某个人的坟墓里去,如果他愿意的话。
那个常抱怨工资太低工作太累的实验室看门人从未发现过实验室里尸体和骨骼的减少。新的尸体总是层出不穷,并且,他还总是醉醺醺的,是一个懒惰的人。在看门人、医院的医生护士们看来,实验室的尸体总是那么多,根本不存在减少的问题。
在自己的这间实验室里,安平打开了灯。灯光很快地弥漫过去,像一波一波的水纹,那些尸体和骨骼悄悄地立了起来,有了温度。
安平拿出了放大镜和手术刀。在地下的夜晚,静寂是大片大片的,浓得化不开。有时安平却觉得那些尸体和骨骼众声喧哗。
四
白天的安平医生是一个正常人,他的身份是一名胸外科医生。因为年轻的缘故他显得很平常,为一些咳嗽发烧的人开那种千篇一律的处方,做几个平常得无法再平常的小手术。
他的谦和里面带着怯懦。白燕是这样想的,安平觉得她的判断也不是不对。但至少是不完全对。
那你安平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白燕问他。你自己给我说得完全些吧。
安平想了想。安平又想了想。安平拿着他手里的听诊器来回翻转着。最后他笑着对护士白燕说,假如你不问我,我是明白的;可是你一问我,我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和没说不一样么?护士白燕拿过了安平手上的听诊器,她说她今天很不高兴,一个病人的家属竟然因为输液的事和她嚷了起来,她根本没有任何的错。还有一件事也让她心烦,她早上来医院之前和母亲吵了几句,晚上回家母亲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晚上又那么漫长。
安平静静地听着。
五
他的左心房有着至少三年的炎症,虽然导致他死亡的并不是这一病症。炎症在他的心里带着,但他从未真正地意识到过,因为他从未对这一疾病进行过治疗。
他的左腿有轻微的骨折。为什么总是左?他骨折的时候只有十岁,所以后来他仍然显得是一个健康人。他还患有风湿,手的骨节处有些粗大,有些疏松。
……
在那间地下的实验室里,安平观察着拿到手边的一块骨骼。这是出于白天所带进来的职业习惯,虽然在白天的时候,安平只是一个并不出众、碌碌无为的外科医生。
接下来,应当使用解剖刀了。这才是夜晚的安平所要做的主要工作。他将略有些凉的解剖刀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夹紧,轻轻划掉骨骼上面的尘土,然后将解剖刀插进骨骼里。有时候他会听到一声脆响,但多数的时候这种声响并不明显。
骨头开始说话。
这是白天的安平所听不到的。在白天,在医院的实验室或胸外的手术台上,就是安平将他们的骨骼切成碎末儿、将肌肉剁成枣泥,也无法听到骨骼、血液和肌肉说话的声音。
骨头开始说话。它对着安平的耳朵说它经历的那些、看到的听到的那些、想到的那些,甚至梦到的那些。骨头说骨头的话,肌肉说肌肉的话。血液说话的声音是另一种腔调,并且,年老的和年轻的不同,男人的和女人的不同。
六
那么一天一天地过,时间过得还是很快的,虽然每一天似乎都得漫长一下、煎熬一下。安平和护士白燕的恋爱也进入了一个秋天,当然这个秋天是纯时间意义上的,没有其他的暗示。
下班之后的十分钟,护士白燕用来和医生安平诉苦,要不就是一起回忆一些旧时光,但是,经历了无数次的回忆之后,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拥抱和接吻却谁也记不起来了。安平将它看成是一种水到渠成,但在白燕看来,这根本是不怀好意的引诱,她认定安平的怯懦里包含了太多的伪装。
你说,你是不是不怀好意?
安平说是,是。安平说着拉住了白燕的两只手。他突然发现,办公室门上的那块玻璃上隐约有一双眼睛。
七
某个傍晚,下班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抹在墙上的夕阳的余辉一点点地变暗,然而白燕并没有显出平时的那种急忙。那个傍晚她变本加厉地在安平的面前撒娇,或故意生气,迫使安平拿出比平时更为怯懦的样子来。
她要去吃麦当劳。她要去唱歌。她告诉安平,她的父母去海南了,大约三天之后才回来。白燕说自由的感觉真好。
安平当然明白这属于某种允许,某种暗示。
然而这时安平的手机响了。他显得相当艰难地对她说,他晚上有别的安排,早就定好了,所以只能陪她去吃麦当劳。
白燕说她也只是随口说说并不是真的要去唱歌,那样回家也太晚了,她有一个女人的怯懦。在吃麦当劳的时候白燕一直在盯着他看,仔细的程度仿佛在盯一个外星人。他问白燕盯着他干什么,白燕伸出手来抓了两下安平两边的胡子。你的胡子很特别。再就是,你嚼东西的时候像一只老鼠。
安平愣了一下,他的脸马上红了,停止了咀嚼。好大一会儿,他才略略地缓过来了一些:我怎么像老鼠了?你才像老鼠呢。
白燕笑了。看你紧张的,我是说你胆小如鼠。
八
应当纠正可能的误解:恋爱,和白燕护士的恋爱并不是白天安平的主要生活,在时间上,用来恋爱或者想到恋爱的时间只占整个白天的九分之一。在白天,安平是一名胸外科医生。
他的主要时间用来答到,填写各种报表和学习心得,开处方和非处方药,平均一周零三天有一个小手术。带领值班护士查房,填写医护记录。参加下午的例会,观察院长、科长、组长的脸色,准备点头或者鼓掌。保卫科长一直盯着安平的举动,在等他出现疏漏的时候落井下石,安平只得步步为营小心应对。吃饭,和来他办公室的医生护士聊天,和病人家属聊天,在有字或无字的纸上画一些怪模怪样的鸟、怪模怪样的鱼。等等等等。
安平的白天总是这样,很正常,所以这部分可以忽略。除了护士白燕,安平还有一个关系较近的女性朋友,他们偶尔会在一起聚一下,说说话,开开暧昧又适可而止的玩笑。她的职业是银行职员,工作繁重。
九
夜晚缓缓来临,残余的光像丝一样被抽走了,安平体内的钟表又响了起来。他突然想起了那天白燕在麦当劳的话,于是他匆忙地从床头上站起来,赶在变成鼹鼠之前找出他的剃须刀,用力地剃掉自己的胡子。
他想到那天白燕说他像一只老鼠时的场景。他对当时的感觉记忆犹新,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裸睡的人突然被人掀掉了被子,他呈现在了许多人的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他想着,更用了些力气,他的嘴角已经发青。
流血了。变成鼹鼠之后安平摸了摸自己的嘴。他的手上留下了血迹。
十
一块看上去健壮的骨头向安平描述了他出海打鱼的种种经历,他给安平详细描述着当时的天气、行驶在海上的感觉、各种各样的鱼。他生前肯定是一个话多的男人,嘴里还带着酒气,但谈到具体的捕鱼过程的时候却又简洁多了。安平只好在这块骨头上倒了一杯酒,果然,他的话多了起来。
一块骨头向安平表明,他死于肺病,但一层层的怨气却将他骨头里面的一片薄膜和部分骨髓都熏黑了。安平的手术刀插入其中的时候,那股怨气带着尖叫首先冲了过来。
某天,安平的手术刀划开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他的刀尖插在女尸的肝部。她似乎不愿和安平交谈,她留给安平的是一副坐在窗口显得心事重重却又什么都不想的神态。她只简单地回答着安平的问题,而且总爱说命运。命运。这是安平遭遇到的最木讷的一个人。他想是自己的手术刀插的位置不对,于是他重新开始,剖开她的肺、心脏和大脑。她依然是木讷的,心里很空,虽然从解剖学上来讲她的心脏并不小。
十一
护士白燕这段时间不再常来医生安平的办公室,心里空落的时候安平就到护士值班室或宿舍里去找她,在那么多的眼睛下安平的怯懦显得更明显。为了掩饰,安平会找某一个年纪略大已结过婚的护士搭话,谈胸外科手术、医护之类的知识。谈到这些的时候安平的怯懦就不再呈现得那么明显。当然他明白那个听他讲这些的护士没带耳朵给他,听他说,只是出于善解人意,避免他的尴尬。他很感激那几个年长些的护士。他带一些糖果或什么小食品给她们。
白燕显得对他热情不是很高,特别是在那些护士们在的时候。她翘着屁股,翘着并不存在的尾巴,显得高傲。
她对拥抱和接吻都显得被动,兴味索然,时常会推开医生安平,提示他,外面有人,他们总要偷看。
被人有意无意窥视的感觉很不好,这种感觉像一枚钉子,像一群苍蝇。安平想了一个办法,他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的玻璃上糊了一张报纸。然而第三天的早上就被副院长撕了下来,他说影响美观、影响统一。然后他告诉安平,一名医生的办公生活应当是坦荡的、透明的、无私的,要置于医院领导、同志们和医患病人、家属的监督之下,一名医生要时刻提醒自己的责任、业务。
糊报纸、挂窗帘都是不可能的了,办公室里的安平没有办法使自己不透明。有时,护士白燕来他办公室之后的三四分钟,总有某双眼睛偷偷地盯上一会儿然后推开门,一副惊讶的样子,噢,小白也在啊,不打扰了!
十二
安平体内的时钟响了,他开始变化。他的手臂开始变化,他的指甲开始变化,他的皮肤在变黑并长出了厚厚的毛。他的尾椎骨有了变化,一节一节地生长着,骨骼的生长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在声响传入他耳朵的同时,他的耳朵也开始变化。
窗外的黑影在晃动着,一只乌鸦突然地叫了起来,声音越来越远。
在变成鼹鼠的过程中,安平偶然地看见了一张粘满各种污渍并已经发黄的纸,上面用楷体写着:
啊上帝,就是你把我封闭在一个狭小的桃核里,我也要创造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另一部分是用行楷写的,安平只看到了一个片断:在新挖的墓穴,某人的帽子落在了棺材上,笑……
在安平准备看清后面的字之前,他变成了鼹鼠,变成鼹鼠之后安平忽然丧失了看清后面的字的兴趣。无论在单位、在自己的宿舍还是在那个地洞里,安平随手写下或者抄录的这样的纸条太多了,这并不重要。只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些字,是在宿舍里写下的还是在地洞里写下的,在不经意间带了出来。安平想到这些的时候只用了二分之一秒,他很快就将那张纸片咬成了碎末。
别忘了,咬碎什么也是鼹鼠的习性之一。咬碎是有快感的。
十三
用了两个夜晚的时间,安平挖通了一座坟墓,在里面找出了几块细小的骨骼,他将它们带回了自己地下的实验室。在他转身去拿解剖刀的时候,那几块骨骼竟然响起了鼾声,还说着梦话。安平延续了两天的兴奋像一股水流一样流走了,他拿着解剖刀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一个塑料袋,将这几片骨骼装在塑料袋里丢到一边。那个晚上安平无所事事,随手画了几张鱼的图就早早地离开了地洞,回到自己的床上。
他的手机上有一个短信,但不是白燕的。他发了两条短信给白燕,没有得到回复。他盯着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钟,时间缓慢得像一只不停地瞌睡的蜗牛。
安平拨出了一个号码。电话的那边响起了一声喂,安平略显生硬地说,晚安。那边吃吃吃吃地笑了。
十四
一块爱做梦的骨头向安平讲述着她所做的一些奇怪的梦。
她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晚上开出的列车上,她的周围全部都是陌生人。她感觉自己是在开始一次旅行,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去哪里。光线昏暗,一闪一闪地照过周围人的脸和身体,那些人面朝别处,可似乎都在偷偷地朝着她的方向看。等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脸时,那些人装作沉睡或者朝窗外张望的样子,装出一副根本没有注意她孤身一人的样子。在梦中,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装作睡熟了,但眼皮间留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列车员出现了。她站了起来。她站起来后列车员就不见了,她面对的是一个刚刚打水回来的矮个男人。她问,这辆火车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下一站是什么地方?那个男人摇了摇头。他说他也不知道车会开往哪一个地方,好像,好像车不会停了,会一直开下去。那个男人说完就匆匆地走了,他似乎也惧怕这个车厢里的其他人。他有着和她一样的恐惧。她突然觉得车永远也不停并不是一件坏事,她害怕火车会停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将她抛给更多的陌生人。这样想着,火车的灯光更加阴暗了,一节车厢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消失了,而她的耳边不时传来一些相当粗鲁的笑声。
她梦见自己家的门口支着一口大锅,她在给锅下面的火堆慢慢添柴。火越来越旺,锅里的水开始有连绵的白气冒出来,泛着白色的泡儿。水里面坐着一个孩子,开始的时候他还在笑着,用手划动那些水,随着水温的升高那个孩子不再笑了,他似乎很痛苦地挣扎着,挪动着自己的脚和身体。她的心很痛,她想救出那个孩子,可她的嘴喊不出声音来。她的手根本不在意她的痛苦,仍然慢慢地往火堆里添柴。她停不下来。
水汽越来越大,水花开始翻滚。她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坐在锅里的孩子,这样想了一下她就置身于滚烫的水里了。她想喊,想跳出来,然而她的身体就像不是她的。
水汽越来越大,她看不清那个继续往火堆里添柴的人是谁,但从模糊的身影来看,添柴的人还是她。
她梦见自己很费劲地在爬一座很陡峭的山,看上去山并不高。然而她爬呀爬呀,实在太累了,于是就停下来抬头看看山顶,她发现,尽管自己的力气都快用完了,可她所处的位置仍在原处。
她梦见自己和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躺在一起。她身上的衣服也被这个男人除去了,男人的手一直在她的身上抚摸着,然而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脸。也不是看不清,而是这个男人有着许多张脸,在不停地换着,有些脸是她所认识的,而更多的脸对她来说则完全陌生。她说不,她说不要,她说你走啊!然而她声音就卡在那里,像一个水泡一样卡着出不来。那个男人爬上她身体的时候四周的墙都倒了下去。原来这些墙只是纸做的,后面有很多的人用手支撑着它们,现在手放开了。那些人同样面容模糊,但有雪白的牙。男人没有了,风一样没有了,床上只剩下赤身裸体的她。那些人笑得牙都颤抖了。
她梦见自己被施了魔法,只能像猴子那样在树上生活……
十五
某个下午,安平在处方单的背面画着三三两两的茶杯用来打发无所事事的时间的时候,耳鼻喉科的陈大夫走了进来。他坐在安平面前的办公桌上,晃着两条腿。
话题从天气开始,然后转到院里刚刚开完的例会,然后转到某个领导的生活趣味。陈大夫随手翻着安平办公桌上的书籍,在那些书籍里他抽出了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一本《荣格全集》,怎么哥们儿?你不想在胸外科了,想到心理科去?
安平冲他笑了笑,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随便翻翻罢了。
我明白了。陈大夫有些恍然。他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凑到安平的耳边:你是为了实战应用。你是为了彻底地捕获我们的白护士。攻心为上啊!
安平的脸红了一下。他急忙说也不是这个意思,他不是这个意思。
都什么年代了!陈大夫跳了下来,我还想跟你好好学习呢。
十六
护士白燕有了一些变化,变化是什么安平也说不清楚,反正这种变化存在。她又有两天没来安平的办公室了。安平感觉,那些护士也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这变化小得像几粒散落的米,但被安平拾了起来。
原本医生安平就对自己的日常工作缺少兴致,现在这种兴致又有了新的减少。他每日的工作安全可由一名护士来代他完成,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过了什么。这和白燕没来他办公室无关,和那些护士们的变化无关,他对自己的工作兴致的减少大约关乎天气,关乎开出那些机械的处方。关乎下午枯燥而无用的例会。
“地平线收缩成一条栅栏,我只得忍受那种千篇一律的日常。”这大约是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安平记不清了,后来他对这句话进行了一些修改。他把地平线改成了医院,把栅栏改成了笼子。安平在一张印有医院规章的纸的背面写下了这句经过修改后的话,写下之后就感觉有些不安。
他将那张纸细细地撕碎,又认真地翻看了一遍,丢进了纸篓。随后,他将一杯茶倒进了纸篓。
十七
那些骨头、那些尸体,它们有各自的生活,有各自对于生活的理解和见识,有着各自不同的故事,它们每天夜里讲给变成鼹鼠的安平来听。
有时安平会附和,让它们继续,有时安平会表示审慎地接受,有时则有辩解甚至争吵。当然除了话题的因素之外还得看安平当时的心情。
对于安平来说,他不太喜欢那些夸夸其谈的骨头,也不喜欢过于坚硬的骨头。是的,安平更愿意和年代略久一些的骨头对话,那些崭新的尸体多数和安平的经历没有太大的不同,它们很少能够告诉安平一些让安平意外的事儿。
进入夜晚之后,安平体内那枚神秘的钟响起,安平缓缓变成鼹鼠,进入他的地下的生活。有些时候,安平也会对于和骨头们交谈听冒险的故事感到厌倦,他就会发挥他作为鼹鼠的本能,单纯地进行挖掘。
在那时,安平的挖掘不存在目的,他故意不要目的。他朝着一个方向猛挖一阵儿,然后停下来又朝另外的一个方向挖。他在那时会喜欢汗水混着新土的气味儿。
变成鼹鼠之后,安平的视力会下降。好在一个器官在钝化之后另外的器官会伸出触角来的,他的四肢则变得异常灵敏,好像具有了眼睛的部分功能。
漫无目的的挖掘中,一片破碎的瓷、一根伸出的树根或者一个小瓶子都会让鼹鼠的安平感到兴奋,他愿意在他的挖掘中出现变化、意外、阻挡。他喜欢它们所散发出的气息。遇到草根,树根,他会停下来嗅上一阵儿,然后转身,将自己的这半截洞重新填实。
他挖到过四只处在幼虫阶段的蝉,挖到了一条正在冬眠的蛇,虽然是处在冬眠中,但它的样子还是吓了安平一跳。他还挖通了一只刺猬的洞。开始他很愿意和这只刺猬成为一家人,然而这只刺猬却总是得寸进尺,不断领着不同的刺猬一路走到他的实验室,将他的实验室弄得一片狼藉,而且还偷走了一些蜡烛、电池和水果。后来安平不得不在这只刺猬出门的时候重新堵住了洞,为了避免再被这只刺猬挖开,安平在靠近实验室的这端还砌了一面石灰的墙。
偶然会遇到一些新坟,一些骨头。出于爱好,安平总忍不住多看几眼,或者会将骨头带回来,但更多的时候安平会绕过它们。他大约并不想把所有挖掘都变成寻找骨头和尸体的举动。
十八
那段时间里,安平的办公室里多出了两本书,一本是《新旧约全书》,一本是《尼采文集》,它们并排着放在安平的书橱里,夹在众多的医学书籍中间。
那是一段令安平尤其无所事事的时间,胸外科在这所医院里一直缺少病人,而一些需要住院需要治疗的重症患者会被另外的两名老医生拉走,当然,老医生也容易使患者产生信任。这两名老医生争夺病人的举动时常让安平感到可笑,但他们在这点上相当认真,一丝不苟。
安平的无所事事还在于,护士白燕已经有段时间不怎么来了,他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了危机,虽然白燕给予了坚决的否认。她把原因归结于她的母亲,她说她母亲一直暗中观察,知道了她和安平之间的关系,于是运用冷脸、热脸、哭泣和绝食等种种手段逼迫她和安平分手。白燕说先这样吧,以后再说。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一个下午,白燕的身体倚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有许多的人在他们身边进进出出。一个矮小的男人来到白燕的身后,他很小心地看了安平两眼,然后说十二床的液体已经输完了。于是白燕离开了门边,先这样吧,以后再说。
那个下午有着很强烈的阳光,医院的走廊里都是那些阳光斑驳的碎片,它们把空间填得很满。往回走的时候安平有意走得很慢,他感觉,射进楼道里的阳光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百感交集。
当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保卫科长竟然在他的办公室里,手里正拿着那本《圣经》。保卫科长也愣了一下,但他恢复得很快:你出去了?我找你有点事儿。
保卫科长随便找了一个勉强的理由,安平装出了一副认真对待的样子来,然后话题转到了这本《新旧约全书》。保卫科长显出一些推心置腹,你什么时候开始信教的?有信仰好,好。
安平说他只是翻翻,当历史看的。然后安平又拿出那本《尼采文集》,他对着保卫科长的脸说,这个人有一个很有名的名言,他说上帝死了。
十九
第二天下午的例会上,院长第三次讲了医院卫生的重要性之后突然提到了宗教信仰的问题,他说一名医生应当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安平朝着保卫科长的方向看了两眼。他的角度不好,只能看到保卫科长半秃下去的后脑。散会的时候安平停下来等着保卫科长。然而保卫科长故意忽略了安平的等待,他很忙,从安平的身边走了过去。安平想叫住他,但没有开口。
二十
已经五天了,安平在变成鼹鼠之后就去寻找那块骨头,和那块骨头对话。在安平看来,那是一块很有意思的骨头,严肃而偏执,说话的语调总是那么缓慢,不容置疑。
这只夜晚的鼹鼠喜欢上了辩驳、争执。要知道,白天的安平是从不与人辩驳与争执的,从来都没有过。
一块传教士的骨骼。他死于疟疾,但他固执地认定自己是另一种死法,他听从上帝的召唤,在摆脱了疟疾的纠缠之后进入了死亡。
他们相互想着征服,至少是让对方哑口无言。
于是,白天的安平在空闲下来时会翻阅《新旧约全书》、《尼采文集》和其他相关的书籍;他将那块骨头放在一本霍金的《时间简史》之中,让它自己翻阅……晚上,争执开始。晚上的争执从他们一张口就已开始,直到最后一句结束。某一夜甚至因为争执的时间过长、安平过于劳累而误了上班的时间。
交叉、矛盾和平等交替出现。安平感觉,这块骨头肯定有过一个良好的胃,因为它有把一切新旧事物、可以理解和难以理解的所有都融在一起的能力,在他那里,总会找出许多牵强的甚至无法推演的依据来证实上帝的伟大的慈爱。当安平无可辩驳时,他就反复地重复“医生是最坚定的无神论者”来堵塞争执。他想在那块传教士的骨头那里,他安平肯定也是那种偏执得不讲道理的角色,将谬误当成了真理。
七天之后,安平终于对争执感到厌倦。那厌倦慢慢变得巨大起来。他甚至想过拿一把斧子,将这块骨头砸成碎末,那样就只有他的一种声音了,他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遭到反驳。
第八天,安平将那块骨头装进了塑料袋,他对骨头说,都八天了,上帝都该休息了。那块骨头在塑料袋里说,上帝休息的那天是星期天,他只在第七天休息,是七天。
安平将这个塑料袋放在了一个角落。他忽然觉得,他对这块骨头有了理解。尽管如此,他也不愿让争执再进行下去。以后再说吧。
二十一
某个安静的下午,安平约了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孩出来喝茶。两个人随便地说着话,他们的话很快就被缓缓的音乐融解了,安静的下午突出了音乐的优美。窗外是一条灿烂的马路,人来人往,安平和他们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安平吻了她。他的胸和她的胸贴得很紧,他的胸触到她柔软的乳房。她没有拒绝。
等安平重新坐回对面的时候,她低垂下眼睑,告诉安平,她要结婚了,安平见过那个男人。
安平旋转着自己面前的杯子,茶叶在水中像睡熟的鱼。他说,你爱他么?他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他安平可以将她解救出来。安平看上去有些激动,他再次拥抱了那个女孩,但她生硬而坚决地推开了他。
她的眼里有微微的泪水。她说,我很幸福,真的!这样很好。
二十二
下班的时候安平收到了白燕发来的短信,她说我们到了应当说分手的时候了,愿你以后比我幸福。安平急忙奔向护士办公室,她不在。一位年长些的护士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她说不舒服,走了有十几分钟了。
安平拨通了白燕的电话。她没有接。
那天晚上安平没有变成鼹鼠,他暂停了体内的钟表。那天晚上安平随手翻阅着一些报刊,上面都有密密麻麻的字。安平有些小小的空落,那些小小的空落无处不在但也聚集不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忧伤才对,然而忧伤的感觉却迟迟不出现。我是一个无情的人么?是不是因为分手是她提出的,我才忧伤不起来?
后来忧伤就来了,带着一种淡淡的苦味儿。安平一遍遍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它安静并且冷漠。
安平拨出了一个号码。电话那端喂了一声,安平对着电话说,晚安。电话的那端又吃吃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说你没有别的话了?那就晚安。
她并没有真的将电话挂断。安平能够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安平说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打个电话。只是,想,打个电话。那边又吃吃吃吃地笑了,泛什么酸啊你?挂吧!
二十三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也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
“他们相互认识了。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因为实际上他过去并不了解自己。她也认识了他和她自己,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却从来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
“酒能使人亵慢,浓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王的威吓,如同狮子吼叫,惹动他怒的,是自害自命。”
“你的种种毛病我容忍。上帝的种种毛病,人们都认了。你这毛病我容忍,上帝那毛病,人们都认了。”
……
这些话,和更多的话抄录在一张白纸及三张处方笺上面。它们有横有竖,分别是正楷、隶书和行草,其中“人们都认了”那句话是用三种字体写下的。
它们或者透露了安平的某种情绪,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安平用来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而已。
就像刚才,安平画了一只呆头呆脑的胖鸟,后面跟着三个毫无关联的词:仍然,物品,屁股。
二十四
夜晚的安平变成一只鼹鼠。他在夜晚开始挖掘。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认真地去听骨头和尸体说话了,只是随意而漫无目的地挖着,好像漫无目的才是目的。有时他感觉自己更喜欢泥土里那股潮湿的气味。有时也谈不上喜欢什么,挖掘好像成为一种惯性,只是作为习性的一部分,仅此而已。
洞显得越来越长,洞显得越来越大。某一个夜晚,安平坐在新挖的一个弯曲的洞里忽然产生了巨大的成就感,他的地洞即使不是一个王国,至少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了。他站起来,冲着他面前弯弯曲曲的洞挥了挥手。
然而这种成就感没有持续太久,在安平原路返回的时候他发现有一段路已经被堵死了,看来在他往前挖的时候后边却造成了塌方。他不得不重新挖掘。这用去了他相当长的时间。等他走出洞口、洗了一个澡,恢复人形站到镜子面前的时候,从自己的眼睛里他看到了一丝一丝的恐惧。恐惧在镜子里是暗红色的。
二十五
怀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安平从医院的太平间里运回了一具新的尸体。他是被一把刀子刺穿心脏而死亡的。安平认定,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肯定有很多的故事可讲。
然而当他将手术刀插入这具尸体的心脏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想法是一个错误。这个人没有什么故事,只有日常的那些琐碎、平庸、无聊、无所事事。唯一构成故事的只有他的死亡。如果不是那种意外的死亡,安平觉得他的生活几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二十六
这是一个经历过多次爱情的人,他自己对安平说。为了听得真切一些,为了便于更加深入的交流,安平将解剖刀从他手臂的血管里拔了出来。
可他,不知道自己的解剖刀应当插在这具尸体的心脏的位置还是下半身,这让安平出现了犹豫。
二十七
没有白燕的日子。然而白燕还会在他的眼前出现,在医院的走廊里,他办公室的窗外,或者医院的草坪上。在经过他办公室窗口的时候白燕会低下头,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像突然想起了一件让人焦急的事。
和白燕建立起那种淡淡的恋爱关系时,以及此后很长的一段日子,白燕都没在安平的心里显得相当重要。只是什么什么而已。他甚至想像到婚后平淡而平静的生活,心里常常涌起一种不安。不甘心。或者说不出的什么情绪。然而白燕的离开一下子使她重要了起来,她的离开使安平的白天更加空荡。
嫉妒。愤恨。疼痛。它们交替出现,稀释得很,如果不是安平在发呆的时候仔细捕捉,它们是容易被忽略掉的。它们如同阳光大片的黄淡淡的蓝色丝缕。
安平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他的右手转动着手里的钢笔。钢笔掉在了桌子上,安平重新拾起,继续刚才的转动。
“同一场大风还会吹入我们的骨头,同一声雨,会在不同的地点将我们同时淋湿。”这是行书,安平模仿了王羲之的字体,但个人的味道更重一些。
“没有不幸的爱情,人只拥有没有拥有的东西;没有幸福的爱情,人拥有的,就不再拥有了。”这一段话是用隶书写下的。
然后是一幅简笔画,一个女人和她手中的芦苇。
“我徒劳地变化,我的命运不变。任何人物都可以登记在一个圈儿内。”这句话的前几个字是小篆,后面的则是魏碑。在这句话之后,安平还用行草写下了一个人的名字: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这个名字写得较小。
“你的到来有时会让我疲倦;而你不来了,我的疲倦却获得了加深。”
……
二十八
那天晚上安平在向更远处挖掘的时候遇到了另一只鼹鼠。发现他,那只鼹鼠有些紧张。
而安平是兴奋的。他把手电筒放在背后,避免有些强烈的光刺激她的眼睛。哎——安平挥了挥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那只鼹鼠有些紧张。她没有理会安平的招呼,而是悄悄地向后退去。安平向前走了两步,那只鼹鼠惊呼了起来,飞快地向后退去。
安平只得站在那儿。他没有及时收回的笑容僵硬地挂在脸上,有些尴尬。
然而兴奋还在。它像一面咚咚在响的鼓。安平一直认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会有夜晚的鼹鼠生活。他认为,自己是孤独的,然而。
第二天安平再次来到他和那只鼹鼠相遇的地方时发现,那只鼹鼠将他们地洞的连接处堵死了。那只鼹鼠想堵住他们的再次相遇,也许,她将安平看成是一种危险。
她还会不会再次出现?我会是危险么?安平朝着连接的地方挖了几下,一种不安的情绪忽然笼罩了他。那情绪不断扩大着,有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