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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调名辨歧
——兼论词调“六州歌头”的断句

2017-12-15伍三土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韵脚

伍三土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六州

调名辨歧

伍三土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旧说唐大曲“六州”名义,乃“伊、渭、梁、氐、甘、凉”或“伊、渭、石、氐、甘、凉”之并称。此乃总结宋代不同词调之名推得之结论,并不可靠。考两唐书地理志,合称“六州”之行政区划凡十余组,独无上述二种。结合日本唐传曲调名考察,大曲“六州”之名,实指唐初突厥降部安置地“鲁、丽、塞、含、依、契”“六胡州”,又称“河曲六州”。其区域大致相当于今鄂尔多斯、银川、吴忠一代。结合六胡州的历史背景推测,唐曲“六州”或为庙堂所制,以歌颂唐太宗伏远怀柔之功德,而非边地进献。或云词调“六州歌头”之调名始于唐岑参诗作,亦误。关于词调“六州歌头”的结构,尚有一些错误的理解有待修正。按宋代词乐的典型形态分析,词调《六州歌头》上片结尾的三字句,本当为下片之换头而被误归于上片。词乐失传后,历代图谱学片面强调韵脚,而不知韵脚有主次、正副之分。宋代词乐“片”与“句”之间,尚有一中间层次,音乐学上称之为“均”,表现在文辞体格上为句群。《六州歌头》是以平韵为主的词调,上下片结构有对应性,其韵脚看似密集杂乱,实有鲜明的层次性。

六胡州;六州歌头;均拍;换头;词调标点

一 唐宋曲调“六州”之名义非“伊、渭、梁、氐、甘、凉”之合称

《词苑粹编》卷一引《乐府纪闻》云:“岑参《六州歌头》云:‘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音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注云:‘六州:伊、渭、梁、氐、甘、凉也。王维《伊州歌》云:‘秋风明月独离居。荡子从军十载馀。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好寄书。’张仲素《渭州词》云:‘亭亭孤月照行舟。寂寂长江万里流。乡国不知何处是,云山漫漫使人愁。’王之涣《梁州歌》云:‘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张祜《氐州第一》云:‘十指纤纤玉笋红。雁行轻度翠弦中。分明自说长城苦,水阔云寒一夜风。’符载《甘州歌》云:‘月里嫦娥不画眉。只将云雾作罗衣。不知梦逐青鸾去,犹把花枝盖面归。’无名氏《凉州歌》云:‘一去辽阳系梦魂。忽传征骑到中门。纱窗不肯施红粉,图遣萧郎问泪痕。’此皆商调曲也。乐府所收《六州歌头》,则一百四十三字,长短句之三叠者。”向来释解词调“六州歌头”调名,多取此说。周邦彦《片玉集》有《氐州第一》词,毛晋所藏《清真集》同词题作《熙州摘遍》,故一般认为其中的“氐州”亦即“熙州”。

与此相关,有两个衍生问题。一是“六州”之中的一州为“梁州”还是“石州”有争议。《词徵》卷一谓:“《容斋随笔》云:‘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谨按:《钦定历代诗余》云:‘六州:伊、凉、甘、石、氐、渭也。唐乐府多以此名,词调因之。’与《容斋》所纪不合。词调所谓《六州歌头》者谓此……其他若《伊州》、《梁州序》、《甘州子》、《石州慢》、《氐州第一》,皆记名于词调,而渭州无之。”《历代诗余》说同《词苑粹编》,为“伊、渭、梁、氐、甘、凉”,“伊、凉、甘、石、氐、渭”并称则始见杨慎《词品》。

二是凉州与梁州在唐时地理位置本大不同,但唐宋曲调中的“梁州”实为“凉州”之音讹所至,与地理上之“梁州”其实无涉。王胜明《〈梁州曲〉乃〈凉州曲〉之误》一文辨之甚详,其文明确指出:“在中国诗歌史和音乐史上其实只有《凉州曲》而无《梁州曲》,《梁州曲》之名称实乃《凉州曲》之误。”实际上,唐代以来直至元初,《教坊记》《南村缀耕录》等批量的曲目资料中,“凉州”字样与“梁州”字样从未同时出现过,这也从一个侧面支持了王文的结论。

这样一来,曲名中“凉州”字样与“梁州”字样所指是同一的,那“六州”指“伊、渭、梁、氐、甘、凉”的旧说就值得怀疑。王兆鹏《〈乐府纪闻〉考》一文认为:“《乐闻纪闻》一书,清人词话递相征引,今人论著亦时见引录,然征引者既未题编撰人姓氏,又无成书或版刻年代的说明,历代公私藏书目亦未见著录,当今更未闻有传本存世。《乐府纪闻》究竟是一部什么性质的书,其所录唐宋金元明词人轶事及词作是否可信可靠?其成书年代又在何时?实有必要弄明,庶免以讹传讹。”《词苑粹编》从该书中转录而来的对岑参《六州歌头》一诗的注解,恐怕不太可能出自唐人。《词品》《词徵》将六州之“伊、渭、梁、氐、甘、凉”修正为“伊、凉、甘、石、氐、渭”亦出于对词调名的归纳总结,同样无可靠的唐代文献可征。

更奇怪的是,两唐书地理志“六州”并提者多达十七处,对甘州、凉州、梁州、渭州、石州、伊州、熙州(氐州)各有分别记载,却从不将其中任何六者并提。略如下表:

隋唐武德元年618武德二年619武德四年621贞观四年630贞观六年632贞观八年634开元十三年725开元二十年732天宝元年742乾元元年758近似相当于今张掖郡置甘州改为张掖郡复为甘州甘肃西北部张掖市武威郡置凉州改为武威郡复为凉州甘肃中部金昌市、武威市汉川郡置梁州改为褒州复为梁州改为汉川郡复为梁州陕西西南汉中市陇西郡置渭州改为陇西郡复为渭州甘肃东南部定西市离石郡置石州改为昌化郡复为石州山西中部西侧吕梁市离石区襄城郡置伊州改为汝州改为临汝郡复为汝州河南中部平顶山市汝州市熙州(同安郡)改为舒州改为同安郡复为舒州安徽西南安庆市潜山县伊吾郡置西伊州去西字称伊州改为伊吾郡复为伊州新疆东北部哈密地区

可见终唐一世,在行政区划上根本不存在“甘州、凉州、渭州、石州、伊州、熙州”六州并存的时段,其原因主要在于“西伊州”的设立较晚,且当“西伊州”设立之时,“熙州”之名已废,直至唐末不再被使用。另外,从地域关系上看,“甘州”“凉州”“渭州”“伊州”的位置比较接近,它们为何不与当时地域关系相邻的“肃州”“瓜州”“沙州”并称“六州”,而要和较远的“石州”“熙州”攀亲呢?

故笔者认为,旧说通过归纳宋代词调名,对唐宋曲调“六州”以及“六州歌头”名义的解释是错误的。《伊州》《凉州》《甘州》《渭州》《氐州》《石州》等曲本已各自独立为一大曲,又有一大曲名叫《六州》,仿佛为它们的总结,这样的解释也令人生疑。即是说,曲调名中的“六州”,不当从词调名的归纳中索解,而当从唐人对“六州”的既有解释中搜求。

二 “六州”指唐初突厥降部安置地“鲁、丽、塞、含、依、契”河曲六胡州

“六州”是一个与行政区划相关的名词,最初指九州之六。如《文选》郭璞《江赋》云:“滈汗六州之域,经营炎景之外。”李善注云:“六州,益、梁、荆、江、扬、徐 。”随着历代行政区划的变化,“六州”一词的指称也随之变化。检索两唐书地理志,在唐代“六州”一词有十余种不同的含义,各指不同层次的相邻行政区划。然而,惟独不曾将上述“伊、渭、梁、氐、甘、凉”或“伊、渭、石、氐、甘、凉”并称为“六州”。

今考两唐书地理志之“六州”凡十七种之多,如下:

一指“丰、胜、灵、夏、朔、代”。《新唐书·突厥传上》:“初,突厥内属者分处丰、胜、灵、夏、朔、代间,谓之河曲六州降人。”《旧唐书·突厥传上》微有异文,无“河曲”字样,云:“初,咸亨中,突厥诸部落来降附者,多处之丰、胜、灵、夏、朔、代等六州,谓之降户。”《旧唐书·地理志》载:“丰州,隋文帝置,后废。贞观四年,以突厥降附,置丰州都督府,不领县,唯领蕃户。十一年废,地入灵州……”唐代诗人李益有《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描写“胡儿歌”的场景云:“胡儿起作本蕃歌,齐唱呜呜尽垂手。心知旧国西州远,西向胡天望乡久。回身忽作异方声,一声回尽征人首。”

二指“鲁、丽、塞、含、依、契”,一度易名为“东臯兰、燕然、燕山、鸡田、鸡鹿、烛龙”,又称“六胡州”,或称“河曲六州”。见《旧唐书·地理志》“灵州大都督府”条,“调露元年,又置鲁、丽、塞、含、依、契等六州,总为六胡州。开元初废,复置东臯兰、燕然、燕山、鸡田、鸡鹿、烛龙等六州,并寄灵州界,属灵州都督府。”

三指“相、魏、澶、博、卫、贝”,简称“魏、博六州”。见《旧唐书·地理志》“魏州”条,“隋改名武阳郡。武德四年,平窦建德,复为魏州……咸亨三年,依旧为魏州,罢都督府……天宝元年,改为魏郡。乾元元年,复为魏州。”李商隐《过故府中武威公交城旧庄感事》诗云:“山下祇今黄绢字,泪痕犹堕六州儿。”清冯浩注云:“六州儿者,指河北魏博诸州也。旧、新书《罗威传》:‘自至德中,田承嗣盗据相、魏、澶、博、衞、贝等六州,募置牙军。语曰:‘长安天子,魏府牙军。’谓其势强也。’魏、博六州,唐时常语。”据《旧唐书·地理志》,时有“魏博节度使”一职,“治魏州,管魏、贝、博、相、澶、卫六州。”

……

其设立情况略如下表(大致按设立年份排序):

六州区划所属隋唐武德初备注近似相当于今(精确到地级市)1丰、胜、灵、夏、朔、代丰州、榆林郡、灵武郡、朔郡、马邑县、雁门郡胜州(618)、灵州(618)、代州(618)、朔州(621)贞观四年(630)设丰州,贞观十一年(637)废丰州并入灵州,贞观二十三年(649)又改丰州;贞观二年(628)设夏州;其中“灵州”一度包括下栏“鲁、丽、塞、含、依、契”六胡州。山西北部、陕西北部、内蒙古中西部朔州、忻州、榆林、鄂尔多斯2鲁、丽、塞、含、依、契(六胡州、河曲六州)调露元年(679)始置六州之名,此后颇有沿革,长安四年(704)为匡、长二州,开元初为灵州,开元十年(722)迁突厥降部于许、汝、唐、邓、仙、豫各州,开元二十六(738)年为宥州。内蒙古中西部、宁夏北部(河套地区西侧)鄂尔多斯、银川、吴忠3相、魏、澶、博、卫、贝(魏、博六州)武阳郡魏州(621)天宝元年(742),改为魏郡;乾元元年(758),复为魏州;至德中(756-758)为田承嗣盗据。河南北部、河北南部、山东西部安阳、鹤壁、新乡、濮阳、邯郸、聊城

不过其中第四到十七条所谓“六州”,不过是地理志在描述行政区划时的例行计数,似非常用语汇,其中有的“六州”也不属边地,今略去相关表格。如此再加筛选,则曲调名之“六州”所指,当是上述前三种含义中的一种——“丰、胜、灵、夏、朔、代”,“鲁、丽、塞、含、依、契”,或者“相、魏、澶、博、卫、贝”。

我们先来考察下上述第三种“六州”——“魏、博六州”。田承嗣(705—779)与岑参(715—770)基本是同时期的人,生于行伍世家,开元末年,在安禄山军中任职,后随之起兵叛唐,叛军失势后,投降唐军,被封为魏博节度使,割据一方,成为唐末河北三藩镇首领之一。《资治通鉴·唐昭宣帝天佑三年》记载,罗弘信之子罗绍威(《旧唐书》避晋献祖石绍雍之讳作罗威)为天雄节度使,辖魏、博六州四十三县。罗以魏、博自田承嗣时所置牙军五千人,挟持军帅,骄横难制,乃阴借朱全忠军十万入魏、博,尽杀牙兵。半年中罗绍威供应军需,耗费不赀,虽翦除骄兵,但亦自此衰弱。“绍威悔之,谓人曰:‘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后以“六州铁”为铸成大错之典。可见第三种解释,即“魏博六州”中的“六州”确实为“唐时常语”,但田承嗣毕竟一度为叛将,史书又未载其顺唐期间进献过乐曲,以乐曲讴歌其割据过的“六州”似不太可能。

在剩下的两种解释中,历史学界对第二种含义的“六胡州”,即“鲁、丽、塞、含、依、契”六州关注较多,对其具体区划、治城位置也有一些争论。可参考艾冲《唐代河曲粟特人“六胡州”治城的探索》等文。不难发现,就地理范围而言,上述第二种意义之“六州”——“鲁、丽、塞、含、依、契”所指更加具体,大致可视为第一种意义“六州”——“丰、胜、灵、夏、朔、代”的一部分,曾为其中灵州的属地。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唐宋曲调名中的“六州”字样当取上述十七种意义中的第二种作解,并非旧说所谓“伊、凉、甘、梁、氐、渭”或“伊、凉、甘、石、氐、渭”,而是指唐初东突厥颉利部族降户之聚居地——“河曲六州”,即历史学界关注的“鲁、丽、塞、含、依、契”六胡州,其地理位置位于“河曲”地域的中部偏西。据《旧唐书·玄宗本纪》,开元二十六年“九月丙申朔……庚子,于旧六胡州地置宥州”,“宥州”即取“宽宥”之意。《旧唐书·地理志》载:“宥州:调露初,六胡州也。长安四年,并为匡、长二州。神龙三年,置兰池都督府,仍置六县以隷之。开元十年,复分为鲁、丽、契、塞四州……天宝元年,改为宁朔郡。至德二年,又改为怀德郡都督府。乾元元年,复为宥州。宝应后废。元和九年,复于经略军置宥州,郭下置延恩县。十五年,移治长泽县,为吐蕃所破。长庆四年,夏州节度使李佑复置。”

唐代六胡州的行踪区划设置几经变更,略如下表:

调露元年(679)鲁、丽、塞、含、依、契六胡州。长安四年(704)并为匡、长二州。神龙三年(707)置兰池都督府,仍置六县以隷之。开元初(713—)复置东臯兰、燕然、燕山、鸡田、鸡鹿、烛龙等六州,并寄灵州界,属灵州都督府。开元十年(722)复分为鲁、丽、契、塞四州。开元十年迁突厥降部于许、汝、唐、邓、仙、豫数州。开元二十六年(738)於旧六胡州地置宥州。天宝元年(742)改为宁朔郡。至德二年(757)又改为怀德郡都督府。乾元元年(758)复为宥州。元和九年(814)复於经略军置宥州。元和十五年(820)移治长泽县,为吐蕃所破。长庆四年(824)夏州节度使李佑复置宥州。

网络间又有论者怀疑“陸州”即“陆州”。《旧唐书·地理志》中记载有“陆州”:“隋宁越郡之玉山县。武德五年,置玉山州,领安海、海平二县。贞观二年,废玉山州。上元二年,复置,改为陆州,以州界山为名。天宝元年,改为玉山郡。乾元元年,复为陆州。”辖区在今广西南部,并包括今越南之先安地区。古籍中确实时有同音假借现象,不过日本乐书《五弦谱》中尚存有一些和我国唐代音乐有联系的五弦琵琶曲谱,其中正有《六胡州》,故“陸州”同音假借为“陆州”的可能性大可排除。

《旧唐书·突厥传》有这样一段记载:“颉利之败也,其部落或走薛延陀,或走西域,而来降者甚众。诏议安边之术。朝士多言突厥恃强,扰乱中国,为日久矣。今天实丧之,穷来归我,本非慕义之心。因其归命,分其种落,俘之河南兖、豫之地,散居州县,各使耕织,百万胡虏可得化为百姓,则中国有加户之利,塞北可常空矣。唯中书令温彦博议请准汉建武时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为捍蔽,又不离其土俗,因而抚之,一则实空虚之地,二则示无猜心。若遣向河南兖、豫,则乖物性,故非含育之道。……彦博既口给,引类百端,太宗遂用其计,于朔方之地,自幽州至灵州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部众。其酋首至者,皆拜为将军、中郎将等官,布列朝廷,五品以上百余人,因而入居长安者数千家。自结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又上书者多云处突厥于中国,殊谓非便,乃徙于河北,立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怀化郡王思摩为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赐姓李氏,率所部建牙于河北。”《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十年)九月,张说擒康愿子于木盘山。诏移河曲六州残胡五万余口于许、汝、唐、邓、仙、豫等州,始空河南朔方千里之地。”这些史实,应该就是唐宋曲调《六州》与《六州歌头》的调名本事。有理由推测,《六州》不是边地进献的乐曲,而是庙堂所制歌颂太宗伏远怀柔之功德的。不过,联系李益《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一诗,尚不能完全排除其源自“蕃歌”的可能。

三 词调《六州歌头》始于宋代而非唐岑参诗

唐代大曲《陸州》,见录于《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一”,分“歌第一”“歌第二”“歌第三”“排遍第一”“排遍第二”“排遍第三”“排遍第四”七部分,各段截取不同唐人之诗句为辞,所咏已非调名本义。其后紧接着又别录《簇拍陸州》一首,其辞即岑参所作七言绝句,曰:“西去轮台万里余,故乡音耗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闺人数寄书。”或据此以为词调《六州歌头》之调名始于唐人岑参,今按此说有误。《乐府诗集》所载原题为“簇拍陸州”,无“歌头”字样,在《岑嘉州集》中,这首诗题为《赴北庭度陇思家》,字句略有出入,或选辞应歌时作了改动。杨慎《升庵诗话》卷三“岑参蔟拍六州歌头”条擅改《乐府诗集》“蔟拍六州”之原题为“蔟拍六州歌头”,云:“伊州、渭州、梁州、氐州、甘州、凉州,谓之六州。宋时大丧以《六州歌头》引之,本朝用《应天长》。”其《词品》一书“六州歌头”条亦用此说,而又改“伊州、渭州、梁州、氐州、甘州、凉州”为“伊州、梁州、甘州、石州、渭州、氐州”。这种说法大约是因为前“陸州”分七部分,而随后之“簇拍陸州”仅一绝,故无根据地以为后者相当于前者的开头段落,遂将《六州》与《六州歌头》混为一谈。此说随后在各类词话中辗转流传,实不足为训,前文所述《词苑粹编》转引《乐府纪闻》对“岑参《六州歌头》”的记载,很可能就源于此误说。大曲《六州》固始于唐,而词调《六州歌头》当始于宋时。

词调《六州歌头》,首见于贺铸之《东山词》,程大昌《演繁露》谓:“《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如‘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者是也。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怅慨,良不可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张孝祥《于湖先生长短句》注“大石调”,由宫调记载与张孝祥即席赋《六州歌头》的故事可知,此曲在南宋时尚可付于歌唱。据《宋史·乐志》,宋时警场奏严常用《六州》《十二时》《导引》《降仙台》诸曲。《范太史文集》注《六州》为“双调”。《六州歌头》所属宫调大石调,与此《六州》所属宫调双调同为商调式,观此二曲文辞,虽然节奏差异较大,但繁声促节多用三字句的特点却相似,故当同属一大曲。词调《六州歌头》能够传播较长时间,直到南宋尚能应歌,与其鼓吹仪仗曲的姻亲身份当有关系。

四 历代词籍误将《六州歌头》下片起之换头三字句归为上片尾之结束句

《全宋词》中,《六州歌头》共有二十三首,诸家作品之风格多符合本词调之激壮声情。其中袁去华所作“柴桑高隐”一首,叶平声四支、五微韵,但与贺铸词“乐匆匆”、张孝祥词“遣人惊”对应处之单句“正悠然”,“然”字没有押韵,所以诸词籍录袁去华此词,多将这三个字列在下片开头处。而其余的作品,都按照谱书所谓“正格”,把对应位置的三字句列为上片尾部的最后一短句。惟吴藕丁《词调名辞典》一书录无名氏所作“秦亡草昧”一词,则将对应处“泪盈盈”三字列为下片换头。这样,诸家词作与贺铸词“乐匆匆”、张孝祥词“遣人惊”对应处之三字句的归属,有了归于上片结束与下片开始两种不同做法,而以前者为常例。

进一步分析前必须指出,以文义乃至“语法”作为判断的主要标准,来绳约词调的断句未必妥当。如《六州歌头》这样繁声促节的词调,单句间的关系其实在断与不断间,“无可无不可”。虽然“乐匆匆”“遣人惊”“泪盈盈”等三字句貌似总结上文,但又何尝不能看作下文的总领之语呢?

对校《全宋词》中二十三首《六州歌头》,同调词作之字句与平仄仅稍有变化,出入并不大。今用数字归纳本词调之合理点断方式,可见上下片之句群结构是大致相同的,差别主要是下片起始的乐句较上片长:

(45+3333+533333+454+145△4)△+

(3△13333+3333+533333+454+145△4)△

在《词体构成》一书中,洛地通过统计归纳认为,上下两片相同或者大致相同,为宋代两片体词调之主要形态,其中令词以前者为常,慢词以后者为常。上下片大致相同而有差异的词调,其差异大多集中于各片之头部或尾部,洛地将此现象称为“换头”“易尾”。相较之下,“换头”现象又比“易尾”更常见,而具有“易尾”现象的词调通常亦同时具备“换头”。“换头”“易尾”现象,常见于唐宋间音乐,并不仅限于词调,除了在词作文本中留下痕迹外,亦有敦煌古谱、日本唐传《五弦谱》、宋《白石道人歌曲》词乐旁谱、宋元间《愿成双》谱可证。本文讨论的《六州歌头》这一词调,正属于这种情况。而此词调下片之第一乐句,比上片之第一乐句长,这就是张炎《词源·讴曲旨要》所谓“大头曲”;而“乐匆匆”“遣人惊”“泪盈盈”等三字句应该就是《讴曲旨要》所说的“叠头艳拍”,与《满庭芳》等常用词调过片两字换头仿佛。

《词律·发凡》指出旧谱曾将《长亭怨慢》和《笛家弄》两个词调之下片起首数字误归入上片尾部。《钦定词谱》云周邦彦《隔浦莲近拍》一词,“坊刻或于‘水亭小’句分段”,亦误以下片首句为上片尾句。分析词调结构,对照同调词作与同一词作之上下片可知,柳永创调之《斗百花》情况也与此类似。这些例子可为旁证。同样的,《六州歌头》一调历来误归入上片尾部结束之三字句,本是下片之第一句。这都是词乐失传后,无从得知宋代词乐结构的人,仅凭文意点断时对词调原有结构把握的失误。

五 《六州歌头》的韵脚有主次之分,结构有鲜明的层次性

有一定使用频率之词调,同调词作之断句理应、且能够通过对校趋近一致。上下两片完全相同,或大体相同而头尾有别之词调,对应位置之断句理应、且能够通过对校趋近一致,《六州歌头》是一个较典型的样本。贺铸所作,被目为《六州歌头》一调之“正格”,今据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一书,按常见之断句方式标点该词如下: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在标点其他词调词作时,龙先生已经注意到了词调韵脚的层次性,难能可贵,这种做法正合《词源·讴曲旨要》“宫拍艳拍分轻重”之论。惜智者千虑,对《六州歌头》一调,上述标点尚有一些失误。龙先生认为《六州歌头》“要以平韵为主,仄韵为副”,但上片“重”字处点句号,有悖“平韵为主”的概括,而下片“功”字为次要韵脚,不宜点句号。这样断句,使《六州歌头》一调原有的结构层次隐而不彰。

《六州歌头》这一词调,看似韵脚密集、节拍破碎,其结构实有明显的层次性。同调词互较,上下片类同之词调两片互较,可以区分韵脚的主次。上贺铸词之主要韵脚,是平声之“雄”“同”“东”“虹”“空”“蓬”“丛”“翁”“风”“虹”十字,其余各韵字皆为次要韵脚。此词以同部之仄韵为次要韵脚,出于贺铸本人的用韵习惯,与其《水调歌头》“南国本潇洒”一篇相仿。《全宋词》中二十三首《六州歌头》对校、同词作上下片对校,主要韵脚无甚出入,而次要韵脚用与不用,用仄与用平各有不同。《唐宋词格律》一书分析《六州歌头》一调之格律,罗列出平韵、同韵部平仄互韵、不同韵部平仄换韵三格,诸“变格”之别,其实仅在于次要韵脚的变化,这正与《乌夜啼》之两三字句夹叶两仄韵、《水调歌头》上下片之六字句可增叶仄韵类似,并不表示乐曲发生了显著变化。《六州歌头》一调,较其他常用词调用韵更加碎密,确实难以一望而知其层次,故更需要正确标点。今举二首为例,为展示词调结构,方便上下片对照,排版上特作退格处理: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似黄梁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秦亡草昧,刘项起吞并。驱龙虎,鞭寰宇,扫欃枪,斩长鲸。血染彭门战,视馀耳,皆鹰犬,平祸乱,归炎汉,势奔倾。兵散月明,风急旌旗乱,刁斗三更。命虞姬相对,泣听楚歌声,玉帐魂惊。

泪盈盈,恨花无主,凝愁绪,挥雪刃,掩泉扃。时不利,骓不逝,困阴陵,叱追兵。暗鸣摧天地,望归路,忍偷生,功盖世,成闲纪,建遗灵。江静水寒,烟冷波纹细,古木凋零。遣行人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

上文标点,凡主要韵脚处用句号,次要韵脚处用逗号,另加额外符号突出标示韵脚。按一般出版习惯,非词谱类著作通常不额外添加韵脚符号,仅作标点,但自古论词之格律又非常强调韵,有不少著作人因而采用了逢韵便点句号的做法,试图求得两全。然而,作为标点符号、原用于指示语义终止的句号,并不足以同时承担标示语义停顿与标示韵位的作用,因为二者本就不全然对等。一般著作中,若不便添加词谱所用之标示韵脚的额外符号,宜放弃对次要韵脚的标示。古来词谱类著作或用“韵”“叶”字样标记词调韵脚所在,本来并无不妥,因为“韵”“叶”字样本没有语义终止的必然意味。但现行标点符号实施以后,想当然地以句号去替代词谱中的“韵”“叶”字样却大有问题,句号本身具有的约定俗成之终止意义会对理解词调结构造成误导。逢韵即加句号,貌似内行专业,却抹消了词调用韵的主次之分,破坏了词作原有的节奏层次,势必弄巧成拙。关于词调标点之事、韵脚主次之别、慢词八均的常规结构形式以及乐谱方面的印证,《六州歌头》仅是其中一个次要韵脚较密集的极端例子而已。

正如洛地先生抱怨的那样,现今学术界对词作的标点是有些糊涂的。标点的问题看似末节,其实反映出我们对词体结构认识不足,尤其是忽略了显然存在、且有乐谱、词作文本、歌诀三重证据的词调结构中间层次——“均”。论律诗不顾“联”之结构层次,人皆知其不可;论词不言“均”之结构层次,却早已习以为常。洛先生已逝,词作标点漫不经心的局面恐怕还会持续下去。“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且陈浅见,祈望有朝一日,词学研究全面繁荣之余,于词体结构方面的短视能够得到矫正。

[1] 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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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伍三土.宋词音乐专题研究[D].扬州大学,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

2017-01-08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宋词音乐结构及声辞关系研究”(15CZW033)

伍三土(1982— ) ,男,四川泸州人,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为唐宋乐律学、唐宋古乐谱学、词学与音乐文献学。

I207.23

A

1006-2491(2017)04-006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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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道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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