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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无端强说愁
——曹丕诗歌中的哀情新论

2017-11-14刘伟安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曹丕曹植诗歌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不是无端强说愁

——曹丕诗歌中的哀情新论

刘伟安

(昭通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曹丕在其许多诗歌中都流露出了一种挥之不去的低回哀伤之情。这种哀情不但是时代阴影的投射,更来自曹丕本人善感的心灵对生命固有之缺憾的独特感悟以及对终极意义的求索与求之不得的迷惘,蕴含着其对短暂人生的深情眷恋,具有某种形而上的意味。曹丕诗歌中所表现的哀情,既体现了建安时代诗人们情感体验的共性,又因其似乎“无端而来”而具有独特的个性,但恰恰在这种个性中蕴藏了某种超越具体时代之上的人类情感体验的普遍性。在某种意义上说,位居太子国君之尊的曹丕诗歌中所表现的哀情是魏晋时代“人的觉醒”以及“文学自觉”的最重要标志之一。

曹丕诗歌;哀情;个性;普遍性;形而上意味;人的觉醒

前言

曹丕在其许多诗歌中都流露出了一种低回哀伤之情,如:“忧来无方,人莫之知。”(《善哉行二首》其一)“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善哉行二首》其二)“方舟戏长水,湛澹自浮沉。弦歌发中流,悲响有余音。音声入君怀,凄怆伤人心。”(《清河作诗》)后人显然注意到了曹丕诗歌的这一特色,如清人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五中称:“子桓诗有文士气,一变乃父悲壮之习矣。要其便娟婉约,能移人情。”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卷五中亦云:“魏文帝诗如西子捧心,俯首不言,而回眸动盼,无非可怜之绪。倾国倾城,在绝世佳人,本无意动人,人自不能定情耳。”这些评价确实准确抓住了曹丕诗歌的美学特征。按理说,以其身份地位与大体上可称一帆风顺的人生经历,曹丕似乎不应当有太多的悲、忧、愁、怨之类的哀伤之情,但为什么他对此类情感如此偏爱以致不断形诸笔端呢?许多人对此不理解,于是便认为“曹丕身为太子国君,人生顺利,实际上没有什么特别的悲与忧,其作品的悲与忧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甚至有论者认为:“尽管曹丕本人并没有多少可悲之事可写,他为了满足自己精神上享受的需要,自然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作诗悲凉慷慨一番的机会,不但就所见所闻之悲写诗,还喜欢代人立言,以一叶其悲哀之情为快。老一代诗人因世积乱离风衰俗怨而生的悲慨之情,至此已失去其现实的基础,仅仅成为一种审美的惯性运动,成为一种艺术享受。”应当说,上述观点在学界屡见不鲜。我们并不否认曹丕深受“以悲为美”的时代风尚的影响,也不否认他在对悲哀之情的抒发中获得了某种精神慰藉,但认为那种断定他是在“强说愁”或仅仅以抒发悲哀为“一种艺术享受”的观点未免失之偏颇。近年来另一些学者虽不赞同“强说愁”这一说法,但他们对于曹丕诗歌中的哀情之来源、性质、风格特征的认识和阐述依然难说深入透彻,因而对其美学意义的估价也依然不够充分。这不奇怪,迄今为止学界在三曹中对于曹丕的研究始终处于相对薄弱的状态。有鉴于此,我们认为对曹丕诗歌中的哀情重新进行深入的审视和辨析实有必要。毕竟,这关乎曹丕诗歌的评价问题,不宜轻忽。

首先,我们在考察曹丕诗歌中所不断流露出的哀情时不可遗忘其特定的时代背景。汉末魏初是一个政治动荡、战乱频仍、天灾不断、疾疫流行、饥荒遍地的时代。绵延不绝的天灾人祸,使得芸芸众生被无情地大量吞噬,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死亡气息。这在当时许多诗人笔下皆有反映,如:“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诗》其一)“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蔡琰《悲愤诗》)在无处不在的杀戮、疾疫、饥荒面前,人类的生命显得那样脆弱。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几乎无不受着朝不保夕的死亡阴影的威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而文士们又往往是最多情善感的人群,所以“哀”也就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汉末魏初诗文中最重要的情感基调之一,王粲、曹植均作有《七哀诗》即为明证。

在这一时代风气中,曹丕亦难例外。与“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南唐后主李煜不同,曹丕“生于中平之季,长于戎旅之间”,“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典论·自叙》)在这一过程中,曹丕亲眼目睹了汉末大动乱给普天下芸芸众生造成的巨大灾难,正如他在《典论·自叙》中云:“乡邑望烟而奔,城廓睹尘而溃,百姓死亡,暴骨如莽。”其《令诗》亦云:“丧乱悠悠过纪,白骨纵横万里。”时代动荡造成的种种惨剧焉能不在曹丕的灵海深处投下浓重的阴影?

何况曹丕在其一生中还亲眼目睹了无数亲人朋友被死亡的魔爪所无情攫取的事实。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悲痛万分,其《短歌行》云:“仰瞻帷幕,俯察几筵。其物如故,其人不存。神灵倏忽,弃我遐迁。靡瞻靡恃,泣涕连连。呦呦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一何早!长吟永叹,怀我圣考。曰仁者寿,胡不是保?”曹操作为功盖寰宇的一代人杰,尚且倏忽遐迁,遑论芸芸众生?如果说曹操的去世虽令曹丕悲痛不已,但毕竟还属于寿终正寝的话,那么曹丕的许多亲友或夭折,或死于连续不断的天灾人祸,就更具悲剧性了。据《三国志·魏志·武文世王公传》记载,在曹操的众多儿子亦即曹丕的兄弟中竟然有九个“早薨”,其中就包括了“辨察仁爱,与性俱生,容貌姿美,有殊于众”的曹冲。而曹丕自己的儿子也大多年寿不永,其中次子仲雍夭折时离出生不过两月而已。非但如此,曹丕的其他亲人也同样早夭者众。可以说,曹丕的一生就是在不断目睹亲人的夭折或早逝中度过的。纵然曹丕贵为太子国君,面对亲人一个接一个地夭折或早逝,却也无如之何,唯有在痛感天地无情之余,创作《曹仓舒诔》《悼夭赋》之类的诔文或诗赋聊以抒哀而已。又如建安二十二年发生了一场“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曹植《说疫气》)的大瘟疫,曹丕的许多友人也因之染病而亡。每当回忆昔日与友人们同游之乐,曹丕都不禁为他们的纷纷弃世而感伤不已。如《与吴质书》云:“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博弈,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物是人非,我劳如何!”《又与吴质书》亦云:“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之一次又一次的战乱之后,许多鞍前马后长久地跟随曹丕东征西讨的老部属也伤亡殆尽,当逐渐步入中年的他发现昔年种下的“围寸而高尺”的柳树如今已“连拱而九成”,但“左右仆御已多亡”(《柳赋》)之时,当他吟出“回头四向望,眼中无故人”(《遗句》)的诗句之时,其心头的苍凉悲怆又当何如?了解了这样的时代背景,人们或许就会明白曹丕的心灵中何以承载着那么多的浓郁哀愁了,也就不会轻易断言他仅仅是在“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中描述魏之三祖即曹操、曹丕、曹睿的乐府诗创作时指出了其共性:“或述酣宴,或伤羁旅,志不出于滔荡,辞不离于哀思。”这一描述无疑是准确的。不过此种共性似乎可以扩大到整个建安时代的其他诗人,而且诗体也不应限于乐府诗,因为其他诗人如曹植、七子也创作了不少饱含“哀思”之作,且诗体涵盖了乐府与非乐府两种。

但体现了建安时代诗人们情感体验的共性并不是曹丕诗歌的独特价值所在。阅读其诗歌即可知,就对由大动乱引发的带有时代性和社会性的“哀思”的表现来说,曹丕非但不能与其父曹操、其弟曹植相比,甚至也未必能胜过建安七子。所幸的是,曹丕在其诗歌中还表现了另一种更具个性特色的哀情,这种哀情与时代乱离以及曹丕作为个体的具体遭遇无关,而是来自其善感的心灵对于生命固有之缺憾的独特感悟。诚然,除了早年曾与曹植有过一番太子之争外,曹丕的人生几乎一帆风顺,但我们知道,人类天生就是一种富于性灵的动物,具有比其他任何一种动物都要丰富且深刻得多的情感体验。尤其是当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人类的主体意识觉醒,能觉察出自身与其他物类的区别之后,就能超出一己的具体境遇对人类的生存状态进行形而上的观照与反思,而这必然会对个体的情感体验产生重大影响。或许人类的情感体验存在着巨大的个体差异,人群中确有心性愚钝之辈,他们除了日常生活中那一点因鸡虫得失而生的小小悲欢之外,体验不到其他更高尚也更纯净的情感。但人群中也永远不乏多情善感的个体,他们能比寻常人更多地感受到生命固有的种种缺憾以及人类在宇宙间的悲剧性处境,从而体会到更多莫名的哀怨,这也是毫无疑义的。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的人生之路十分顺利,尽享荣华富贵,旁人也许觉得他们仿佛整天生活在乐园之中,而他们自己却依然免不了会受到哀愁之侵袭的原因。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汉武帝刘彻即是。汉武帝在位的五十四年正处于西汉王朝的国力鼎盛时期,而且作为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他本人的文治武功也是震古烁今。公元前113年,时年四十四岁的他率领群臣到河东郡汾阳县祭祀后土。泛舟汾河,宴饮群臣的他面对秋风萧飒,鸿雁南归的景象,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秋风辞》)的咏叹。试问,作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人间最高统治者,威服四夷,予取予求的汉武帝究竟有何哀情呢?清人王尧衢《古诗合解》卷一对此予以了解释:“乐极哀来,乃人情之常也。愁乐事可复而盛年难再。武帝求长生而慕神仙,正为此一段苦处难遣耳。”

曹丕的情况类似于此,他虽不求长生而慕神仙,但亦有一段苦处难遣。不错,他本人享有了一个时代至高无上的荣华富贵,而且从其《孟津》《于谯作》《夏日诗》《大墙上蒿行》等诗作可以看出,曹丕也的确对这种荣华富贵的生活情有独钟。但曹丕不但是太子国君,也是一位富于多情善感气质的诗人,其《与吴质书》云:“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而汉末魏初乃中国历史上政治最动荡、战乱最频繁的时代之一,群雄并起,逐鹿中原,胜者为王侯,败者填沟壑,荣辱贵贱,变幻无常。曹丕本人虽荣华富贵终身,但作为乱世里的太子国君的他却最充分地目睹了人世间荣华富贵的无常,其心头焉能漠然无感?尤其是曹丕即便可以终身保有荣华富贵,可以对芸芸众生生杀予夺,但他终究抗拒不了自身迟暮的来临,超越不了生死的无常,其《感离赋》云:“出北园兮彷徨,望众墓兮成行。”自己也注定免不了要为天地间再添一座新墓的宿命。死神最冷酷却也最公平,不会因为他是太子国君就手下留情。而大限一旦来临,荣华富贵不就最终成了南柯一梦?曹丕显然对此有着无比清醒的认识,他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惟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与王朗书》)于是他在诗歌中一再抒写了这种岁月易逝、生命短促的悲哀,如:“嗟我白发,生一何早?”(《短歌行》)“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为乐常苦迟,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大墙上蒿行》)难怪即使在“朝游高台观,夕宴华池阴”的众宾欢宴之时,曹丕也要感叹“乐极哀情来,寥亮摧肝心”(《善哉行二首》其二)了。此种情感不只流露在曹丕的诗歌中,其《与吴质书》亦云:“乐往哀来,怆然伤怀。”显然,曹丕在乐极之后蓦然涌上心头的哀情不是贫贱潦倒、政治失意、忧谗畏讥、家国兴亡之哀,而是光阴难驻、盛年难再、乐不可常、人生短促等生命固有缺憾所引发之哀。这些缺憾与个体的身份及命运无关,任你贵为帝王将相亦不能免。曹丕的此种情感体验绝非偶然,《礼记·乐记》云:“乐极则忧。”《礼记·孔子闲居》亦云:“乐之所至,哀亦至焉。”清代学者章学诚亦指出:“大约乐至则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可见,曹丕诗歌中的哀情有着极为深刻的人性根源。那种认为一个人既然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就不应当有什么哀情的观点,未免对人性的观察太过肤浅。与曹操、曹植以及建安七子笔下的“哀思”相比,曹丕诗歌中所表现的乐极之哀大大淡化了时代性和社会性,也基本上无关乎其本人具体的人生遭遇。只不过由于大动乱所造成的死亡气息无处不在的时代背景,与前人所曾体验到的乐极之哀相比,曹丕诗歌中所表达的同类情感有着更丰富的内涵、更低沉的调子,因而也更难排遣罢了。

从上文的分析可知,无论是时代的阴影还是善感的天性,都让曹丕深刻体验到了生命的短促和生死的无常,而这必然会导致个体对人生意义的追问与求索。但人生意义问题大概是天地间最难解答的问题之一,古往今来无数哲人都在试图解答它,但也许每个学派的哲人的答案都不一样。中国先秦的儒家哲人提供的人生意义就是内圣外王,修齐治平。如果说在天下太平的两汉鼎盛时代里,由于个体的命运一般不至于像乱世那样变幻莫测,一切遵常守故即可,因而儒家的价值体系还能得到人们普遍信奉的话,那么到了汉末大动乱的时代,由于人口大量地非正常死亡的现象触目惊心地呈现在每一个活生生的人们面前,强烈地刺激着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感到人类也包括自身的命运充满了太多不可预测的凶险,因而儒家那一套建立在“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对死亡问题悬置不论基础上的价值体系,已经化解不了个体关于人生终极意义的越来越强烈的困惑与焦虑了。而道家哲人如庄子虽关注死亡,且为之发出了“死生亦大矣”(《庄子·德充符》)的慨叹,却又主张“死生,命也”(《庄子·大宗师》),要人们既然无可奈何就干脆心甘情愿顺应这一自然规律。但对于乱世里时刻怀着朝不保夕之恐惧的人们来说,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其实别说是儒家与道家了,即便古圣先哲们关于人生意义的问题提出过成百上千种答案又能如何?恐怕也不足以让乱世里的具体个体从中获得多少精神慰藉。在这样的时代里,个体会由于强烈的困惑而苦苦追问人生的终极意义,但在追问过程中往往又会陷入更深的迷惘之中。

曹丕亦是如此,他指出:“自古至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典论·终制》)既然尘世的一切煌煌功业都将在无情的时光之流中化为虚无,甚至连自己死后的骸骨都难保不被掘墓者弃之荒野甚至焚为灰烬终至荡然无存,那么人生的终极意义究竟何在?或许像蚩蚩蠢蠢的芸芸众生一样,饥则食,渴则饮,困则眠,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反而能省去许多烦恼,但气质忧郁心性敏感的曹丕做不到这一点。曹丕《善哉行二首》其一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虽然《善哉行二首》乃是代言体诗歌,但其中所传达的情感体验却无疑是曹丕本人的。沈德潜论之云:“‘忧来无方’,写忧剧深。”(《古诗源》卷五)陈祚明则解释得更好:“‘忧来无方’,言忧始深。意中有一事可忧,便能举以示人,忧有域也。惟不能示人之忧,戚戚自知,究乃并己不知其何故,耳触目接,无非感伤,是谓‘无方’。”(《采菽堂古诗选》卷五)确实,既云“无方”,则曹丕之忧显然不同于其父曹操的“不戚年往,忧世不治”(《秋胡行》)之忧,不同于其弟曹植的“生无益于事,死无损于数”(《求自试表》)的政治失意之忧,也不同于其他无数诗人所感受到的各种各样有具体来源之忧。但曹丕所体验到的忧实际上又并非完全“无方”,而是来自他善感的心灵对于生命固有之缺憾的独特感悟,来自他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苦苦求索以及求之不得的迷惘。其《大墙上蒿行》中“今我隐约欲何为?”的追问,也表现了他内心的迷茫与忧伤。可见,曹丕的这种忧,这种哀情,乃是具有某种形而上意味的忧与哀情,其中蕴含着对于短暂人生的深情眷恋。因而这种忧与哀情是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乃至美色醇酒甚至尘世间的任何东西都慰藉不了的。否则,以曹丕的身份与地位又何至于长久地受其苦苦折磨却始终欲摆脱而不能呢?在这种无尽的忧与哀情中,曹丕必定也感受到了世界上最深刻也最无法排遣的孤独。前文所引的诗句“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虽出自为悼念亡父而作的《短歌行》,却也真实地反映了曹丕一生的心态。直至曹丕去世,这种心态并未有根本性的改变。

曹丕在《短歌行》中感叹:“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在《善哉行二首》其一中亦感叹:“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可见,他对于“忧”乃是人生中的负面因素这一道理其实并非不明白。但问题是,即便他明白这个道理,也未必能做到将忧从生命中排遣出去,无穷无尽的忧依然会源源不断地向他善感的心灵袭来。不错,曹丕在其诗歌中曾屡屡宣称:“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于玄武陂作》)“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善哉行二首》其一)但他屡屡提及“忘忧”一词,不正好说明其心头的忧实在太多太沉重吗?而且,他又何尝真能忘忧呢?不过是让被“忧”所占据的注意力暂时转移而已,一个“聊”字即透露了其中的讯息。

曹丕将其善感的心灵所产生的这种独特情感体验扩而充之,使其代言体诗歌也大多笼上了一层哀情色彩。众所周知,以曹丕曹植兄弟为领袖包括建安七子(孔融除外)等众多文士在内的邺下文人集团留下了大量代人立言的诗赋。曹丕也不例外,其代言体赋姑且不论,他创作的代言体诗歌有《燕歌行二首》《陌上桑》《杂诗二首》《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作》《代刘勋出妻王氏作》《寡妇诗》等等。在这些诗歌中,曹丕抒发了游子、征夫、思妇、寡妇们的悲哀,如:“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杂诗二首》其一)“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杂诗二首》其二)“寝蒿草,阴松柏,涕泣雨面沾枕席。伴旅单,稍稍日零落。惆怅窃自怜,相痛惜。”(《陌上桑》)“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燕歌行二首》其一)“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肺肝。”(《燕歌行二首》其二)“不悲身迁移,但悲岁月驰。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作》)“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寡妇诗》)在某种意义上说,曹丕代言体诗歌中的哀情隐含了时代阴影之投射乃是无可否认的,但又未仅仅停留于此。试与同时代的曹植、建安七子如王粲等人带有写实性的诗歌相比较,即可发现曹丕极少在其诗歌也包括代言体诗歌中直接描写汉末的战乱给广大底层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与痛苦,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世积乱离、风衰俗怨的时代特色,抒发了人类带有普遍性的悲哀,因而更具有纯抒情的特点。读曹丕的代言体诗歌,人们仿佛是在倾听游子、征夫、思妇、寡妇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心声。美学家宗白华先生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不管后人对于曹丕的为人存在多少负面评价,从其代言体诗歌中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确不乏悲天悯人的情怀。

如果我们联系曹丕异常善感的心灵,再返观其代言体诗歌还可进一步发现,它们也同样并非仅仅在抒发游子、征夫、思妇、寡妇们的悲哀,实际上也是在曲折地抒发作者自我的悲哀,抒发自我的缺憾性的生命体验。以曹丕的特殊身份,他所体验到的那些无关乎治国安邦大道理而是带有个体化特征的哀情,是很难对人言的。政治生活中需要的不是多愁善感,而是矫情自饰,而史载曹丕在政治生活中恰恰是个善于“矫情自饰”的人。那种“不能示人”的个体化哀情,他唯有在诗赋创作也包括代言体诗赋创作中宣泄之。因此可以说,曹丕代言体诗歌中所表达的情感正是他自身在生命旅程中所体验到的浓郁哀情的泛化。这一点颇类似于明末文士李贽所言:“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正因为曹丕在代言体诗歌中实际上也是在抒发自我的悲哀,所以才能将他人的悲哀抒发得如此细腻、真切、柔婉。明乎此,人们恐怕就更不会再轻易断言曹丕诗歌中的哀情仅仅是富贵人的闲愁,而讥之以“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除了清代的王夫之等少数学者以外,历代的大多数读者及诗评家对于曹丕诗歌成就的评价不及曹植诗歌。且正如上文指出的,许多人对曹丕诗歌中所抒发的哀情也评价甚低,认为那是内容空虚的无病呻吟或为赋新词强说愁。这些读者及诗评家之所以不愿意承认曹丕诗歌所抒发的哀情的确来自其本人善感的心灵对于人生固有之悲剧性的深刻体验且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除了涵咏体会的功夫下得不够以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大概是出于对曹丕之为人的反感。无可否认,与其父曹操一样,曹丕的个性中确实存在诡诈的一面,这在太子之争以及所谓的汉魏皇权禅让过程中均有体现。而即位为帝之后,曹丕又刻薄对待自己的骨肉兄弟,尤其是猜忌、迫害才华横溢且忠贞不二的曹植。这些都证明曹丕的人格存在一些缺陷,也影响到了后人对他的评价。但正如孔子告诫世人的:“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论语·卫灵公》)我们不能因为曹丕的为人存在某些缺陷,就轻易贬低其诗歌创作的独特成就,也不应把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同情弱者的原则用于品评曹丕曹植二人诗歌成就的高下。刘勰《文心雕龙·才略篇》云:“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辩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此可谓持平之论也。

在曹丕之前,诗人们早已在表现华夏先民的喜怒哀乐爱恶欲等各种情感了。此不奇怪,作为一种具有强烈表现欲的动物,人类既然具有各种各样的丰富情感体验,就不可能不在文学创作中把它们表现出来。但在曹丕之前,诗人们在表现情感时大多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很少表现那种似乎无端而来,实则因生命固有之缺憾所引发的哀情。即使有个别作者如汉武帝在《秋风辞》中表现了它,也毕竟只是偶一为之。直到汉末魏初这一大动乱时代里曹丕的诗歌中,这种独特哀情才得到了反复的表现。它虽出自曹丕笔下,带有其鲜明的个性特色,却不是一位拥有至高权力,尽享人间荣华富贵的太子国君的无故寻愁觅恨,而是一个觉醒了的“人”的悲哀。因此它传达出的不仅仅是曹丕一己的,也是某种超越时代、超越地域、超越阶级、也超越了个体的穷达贵贱而带有永恒性的,人心所共通的生命感受。只要个体具备了多情善感的气质,就不难感受到此种以“哀”为内蕴的生命体验。或许就所表现的情感的种类、广度、深度及复杂度来说,曹丕的确无法与有着“千悲万恨”(庾信《伤心赋序》)之称的曹植争衡,但就其对无关乎个体的具体境遇而是兴发于对生命固有之缺憾的观照,因而具有某种形而上意味的哀情的表现这一点来说,曹丕可以说达到了一个时代的极致。也许我们不能苟同王夫之认为曹丕与曹植诗歌有“仙凡之隔”的说法,但他对于曹丕诗歌中“独至之清”的高度推崇,以及“读子桓乐府,即如引人于张乐之野,泠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船山古诗评选》卷一)的著名评论,证明了他对于其以悲哀感伤为主调的独特美学风格的敏锐把握。李泽厚指出,汉末魏晋乃是人的觉醒的时代,而所谓人的觉醒就是:“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价值的条件下,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的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建安时代的诗人如曹操、曹植、王粲等,因天翻地覆尸骸遍野的大动乱而产生了死之恐惧与生之焦虑,且发出了“人生几何”的喟叹,并努力追求以建功立业的方式超越人生的有限性。如果说上述状况乃是人的觉醒的表征之一,那么如曹丕一样从超越具体时代之上的角度对生命存在之本身进行观照以及对生命意义进行求索过程中所体验到的更具生命意识之纯粹性的浓郁哀情,即使不是一种更高意义上的人的觉醒,也至少从另一个侧面极大地丰富且深化了“人的觉醒”的内涵。换言之,如果说汉末魏晋时代是人的觉醒以及文学自觉的时代,那么身为太子国君的曹丕诗歌中所表现的这种哀情也是人的觉醒以及文学自觉的最重要标志之一。除非我们认为人类应当成为无知觉无感情的草木顽石,否则就不能不承认曹丕所体验到并传达出的这种哀情具有独特而重要的的审美价值和美学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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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0

刘伟安(1970— ),男,湖南安化人,文学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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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2491(2017)04-0004-06

责任编辑

赵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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