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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韵校词法浅议
——以《全金元词》为中心

2017-12-15倪博洋

中国韵文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金元韵脚句号

倪博洋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110)

以韵校词法浅议

倪博洋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110)

音韵学研究成果早已被人利用到古籍整理中去,而词作为一种特殊韵文,以韵校词则可事半功倍。以一字之韵部与词人用韵比较是最常见的校勘法,应引起词籍整理者之重视。而当韵字与韵部不同时,不宜贸然断定其字有误,应考虑到是否为方言入韵、语音滞后、借用古音等特殊情况。以上诸条整理原则均可用于《全金元词》这部词学文献。

音韵学;词学;古籍整理;《全金元词》;校勘

学者很早就开始将音韵学成果用于古籍整理,而自从乾嘉学派在上古音研究上取得突破性进展,这一方法就结出了更丰硕的果实。举凡纠讹文字、训诂词义、判断句读、选择异文、考定时代、找出脱文等常见古籍整理工作均可以利用(有时是必须利用)音韵学成果。这就对我们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熟谙文献,不正源则不可知其本;二是关注音韵学最新研究成果,不清流则不可为之说。而文体特征不同,音韵学的用武之地亦有差异。具体到词这种韵文来看,则音韵学最大的作用就在于韵脚的校订。如何利用音韵学进行词韵校勘,关系到词籍的整理工作。若能进行一些方法上的总结,或许能够对这一工作起一点促进作用。

《全金元词》是金元两朝词学文献的集大成者,然而限于治学环境与唐圭璋先生身体条件,不免有白璧微瑕之憾。学界做了一些补苴工作,或是以全书为范围,或是以专人为对象,这些翔实精审的工作对于《全金元词》的利用起到了良好效果。而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若是换个角度,专以某种方法为纲来审视本已熟悉的材料,或许仍有所得。《全金元词》中的词籍整理恰好与音韵学产生了紧密的联系。

以韵校词,最简单的办法应是看韵字是否入韵。一首词的所有韵脚在听感上自然是全部谐和的,如果有某字语音听感与其他字差距过大,那么就或许有两种可能:第一,该字是个讹字;第二,该字并非韵脚,整理者误判。(反过来看,也存在某字虽是韵脚,整理者却未发现的情况)

《全金元词》第四三七页王处一《满庭芳·久宦东牟》“昌阳留异迹”,“阳”字入韵,与“藏”“乡”等通押,当加句号。

第九〇八页张雨《摸鱼儿·看棋枰》过片第二句“正有小山丛桂”逗号当改为句号,“事”与“古”“暮”为韵。此两部通押例多见,如第七九〇页程文海《摸鱼儿》以“翠”“水”与“许”“鹭”等通押。

第九二八页张可久《绿头鸭》“更谁汲、香泉菊井。”“井”与韵脚“时”“思”等不叶,当依律改逗号。

第一一一〇页邵亨贞《兰陵王·锦江绿》“带移朿”不韵,兼且无义,四印斋本同。考四部丛刊本《蚁术词选》作“带移束”,是。“朿”是舒声,束是入声。

以上诸例之讹字其语音均与韵字相差过大,容易分辨,故此法最常见。唐圭璋先生在词籍整理中娴熟利用,解决了一些讹误,如第四五八页丘处机《水龙吟·道运》“云散十方三岛”句,句下注云“原作界,失叶”,知唐先生已从押韵角度将“界”勘正为“岛”,然或因笔误或因印刷,“岛”下仍为逗号,与唐先生原意不合,当改为句号。

然而当某字与其他韵脚语音相近时,就需要进行分析。宋元两代是否有词韵尚未可知,并不像诗韵有一定之规。这样就需要学者做两个方面工作:一是有条件则自己对研究对象的用韵情况进行系联;二是无条件则参考学界成果。

例如第一三四页元好问《愿成双》押“细、开、卮、气、比、飞、岁、水”,支思、齐微、皆灰三韵混押,与遗山词韵不符。皆灰部的主元音与支思、齐微差异尤大。考此首乃张仲殊词窜入元好问集者,《诗渊》载此词,调名《永同欢》,题宋张仲殊作,唯一一个皆灰韵字“开”《诗渊》作“启”,正是齐微韵字,若如此则“开”或为讹字。

第四四一页王处一《青玉案·初宣作》“随机赏宴”句依律不当为韵句,又“宴”字为细音,依金元人词韵例不当与洪音的“观”“断”“伴”等押韵,故当改句号为逗号。

第六二四页白朴《春从天上来》“鹭序鹓班”句,吴重熹《石莲庵汇刻九金人集》本《天籁集》“班”作“联”,据白朴韵例,先天部与寒山部不通押,故作“联”是。

当然,参考词律也是一条有效途径,如第四八二页丘处机《望海潮》过片“幽微。暗洽玄机”依律不当点断,应删去“微”下句号。而当遇见自创调或僻调时,某字入韵与否就要参考该作者其他同调作品,如第五九六页长筌子《成功了·悟浮世》“玩山游水”句作逗号,按长筌子另首《成功了·瞥然晓》同位置之“自歌自笑”作句号,此亦当改为句号,与“弃”“李”“己”等叶韵。若是词韵、词律能互相结合则立论更为确凿,如第一一九〇页尹志平《一剪梅·寄蔚州道友》“未能款话便登程”句标作句号,按尹词他词《一剪梅》程字位置下皆为逗号,且“程”与“旁”“忘”等阳韵字语音差距较大,当改句为逗。

利用词韵判断韵脚之正讹是词韵在词籍整理中的最基础运用,只要了解《全金元词》及个体作者的用韵情况就可作出判断。

以上是词韵校词的最广泛情况,即以韵部为准绳核其单字。而饶有意味的是,词人用韵固然有一个总体规律,但是也有受方音影响的用例。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即当一个词人的某首词作出现特殊用韵情况时,究竟是目其为文字上的错误,还是特殊押韵,关系到文献的校勘与整理。要解决这个问题仅参考平水韵(甚至是《广韵》)韵部的分合关系是不够的,至少要做两方面的工作:一是寻找该词人其他作品是否有同样情况,若有则证明此是特殊用韵,这是知其然;二是考察语音史的发展或者该词人方言区音系以得出其如此用韵的理据,这是知其所以然。第一点描述的仍是现象,需要理论解释来做支撑。

类似的还有七五〇页张伯淳的《柳梢青》,全词云:

冷淡根荄。小春时候,两蕊三花。栽向西湖,移来东阁,一任安排。 绝怜瘦影横斜。但宜在、山巅水涯。花里平安,岭头孤秀,荣悴争些。

以上两例都体现了词人词中既有混入方言的一面,又有限于官韵的一面。比如在张伯淳韵中皆韵二等已经与麻韵三等字同音,故可通押。而麻韵二等字虽然语音发生变化,却因为诗韵韵书的限定而仍与ɑ韵腹通押。我们之所以说麻韵二等当时已经发生音变,是因为皆韵二等在张伯淳时已经演变成ɑ(否则不能入韵),而今天也读ɑ。但麻韵二等字今天读o,如果在张伯淳时代麻韵二等仍读ɑ,那么它就与皆韵字没有区别而合流,皆韵字也会和其在之后一起演变成o。语音的演变需要条件,比较排bɑ与爬bo可知,双方声与调全同,如果张伯淳时代两字韵母也相同,那么这两个字就变成了同音字,麻、皆二等字若当时合流,就无法找出后世韵母有所差异的原因。

以上是从方言角度探讨的词韵用例,还有一些特殊通韵现象是语音史发展不平衡导致的。我们说汉语语音史的研究是一个进行中的动态过程,学界不断产生新结论、新方法。而进行词韵研究也需要尽可能地借鉴。九十六页元好问《鹧鸪天》词云:

姚宋光明到此家。争教老作贾长沙。碧山也要崖州住,百匝千遭绕郡衙。 南苑月,曲江花。青云轩盖满京华。新生黄雀君休笑,占了春光却被他。

“他”字《广韵》“托何切”,属歌韵,为何会与麻韵通押呢?或许有学者会说,今天的“他”字就是麻韵读法,不足为奇。但马钰《苏幕遮·过王风》以“大”叶“我”“破”“火”“和”“坐”“卧”“果”,“大”字今天也是麻韵读法,为何就叶歌戈韵呢?而马钰另一首《满庭芳·山侗入道》正以“他”叶“窝”“何”,同样还是马钰,其《南柯子·悟彻梨和枣》以歌戈韵的僻字“趖”(《广韵》苏禾切)叶麻韵的“茶”“家”等字。这些混乱现象颇耐人寻味。我们说这确实是语音演变造成的,只不过不是“他”发展得比其他歌韵字快,而是慢了一步。

在判断一个字是否为韵脚时也要借助音韵学知识,如第七五二页刘敏中(山东人)《木兰花慢·此声何所似》过片“松间玄鹤舞翩翩”,“间”与“翩”声音相近,是否为暗韵需要商讨。从语音史来看,根据鲁国尧的考证,金元词人用韵已如《中原》音系格局将寒山部与先天部分开。这首词韵脚如“然”“传”等都是有介音i的三四等字,属于细音先天部。而“间”虽然今天普通话有i介音,但其是二等字,在元代属洪音“寒山”部,见组二等字的i介音可能是后起的。这样就可判断“间”不入韵,此处不当标点句号。旁证就是刘敏中十一首《木兰花慢》此处均无暗韵。同理,王旭八八五页《木兰花慢·想高情千古》过片“博山香底作臞仙”,八八八页《木兰花慢·醉西湖寿酒》过片“一官聊办买书钱”亦当如此处理。相反,九〇九到九一〇页张雨四首《木兰花慢》过片“神仙官府肯容闲”“青苍秀色未渠央”“茫茫今古总堪伤”“春愁相恋住余不”就要在第二字下加句号表明其为暗韵。

最后要注意古人为炫其才情,在用韵时偶有用“古音”的现象,这里的“古音”并非指上古韵部,而是作者根据上古诗歌用韵或某部字书记录的读音来引用,做到“言而有征”。譬如第六六六页王恽《木兰花慢·怅居庸北口》过片“马迁留滞卧周南。恋阙破丹心”句,“南”属《中原》的“监咸”部,“心”属“侵寻”部,主元音相差较大,不能通押。这里用“南”押韵是取《诗经·燕燕》的韵例。且或参考了《经典释文》记载。陆德明在《诗经·燕燕》“远送于南”句下引了沈重的注音:“沈云:‘协句,宜音乃林反’。”“宜音乃林反”就是音韵史上的叶音说,陆德明在引完沈约的说法后已经批评这种叶音是“古人韵缓,不烦改字”。王恽在这里“引用”了《诗经》的两个韵脚嵌入词中。再如第一一六四页梵琦《渔家傲·听说娑婆》以“下”与“苦”“旅”等叶。按遇摄字与假摄字在中古主元音已不相同,只有在上古同属鱼部,主元音为a时才可通押,如《楚辞》“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故而其反映的就并非金元实际语音而是“上古音”或读书音了。遇到这类情况尤须仔细辨别。

以上我们只以《全金元词》为例,其所得出的校勘原则是否具有能够应用到整个词体甚至韵文文献校勘整理的普遍意义及实践品格呢?从学理依据与具体实践来看当然可以。一方面不同文学作品虽然所用韵部依文体与时代而不同,但押韵的具体原则几乎是不变的。另一方面不少相关研究著作也运用韵脚进行校勘并卓有成效。这里限于篇幅只举几个其他词集的例子。前文提过在进行词韵校勘时应尽可能系联出当时的词韵,而当这一工作已经完成后,一些不和谐的押韵现象就凸显了出来。比如魏慧斌利用统计软件将《全宋词》的所有作品全部进行系联统计,其结果具有极强的规律性。在这种大数据的视野下,一些特殊韵式正提供了校勘工作的线索。

比如据魏氏“通押韵谱”统计,《全宋词》“萧江通押”只有一例,即程珌《西江月·底事自寿》一词以“下”与“宵”“桥”“矫”“潮”“消”通押,韵腹相差过大。魏书没有进一步讨论,实际上“下”为“到”之讹误,见四库全书本《洺水集》卷三十。“到”为《广韵》一等“豪”韵字,其他韵脚为《广韵》三等“宵”韵字,“豪”“宵”通押据魏氏统计共有195个韵段,占效摄自押韵段总数的12.65%,没有问题。这种文献与数据相统一的例子固然可喜,而一些暂时没有文献支持的情况也可献疑。比如《全宋词》“真江通押”仅两例,一是辛弃疾《清平乐·谢叔良惠木犀》以“芬”叶“黄”“香”,一是刘子寰《沁园春·庆叶镇》以“春”叶“裳”“乡”等。这一韵例在五万余首宋词中仅出现于两人两字,颇令人疑。考辛词原句为“人间直恁芳芬”,极有可能是“芬芳”误乙。而刘词原句为“趁桃迎初度,千年方熟,蒲经端午,三日留春”,按其词题下原注为“五月初八”,故有“蒲经端午三日”诸语。然而端午是夏季节日,蒲叶也没有与“留春”相对应的典故,故我们怀疑这里的“春”是“香”的讹字,这样不仅韵脚和谐,而且文意通畅。由此来看,这特殊的两个韵例可能都有校勘问题,我们根据词韵找出相关问题,并可以按图索骥,进一步搜讨原始文献。由此足以看出,以韵校词的原则实可作用于《全金元词》之外的词作。

我们做的以上探讨,从一般与特殊两个角度梳理了音韵学对于词籍整理的指导作用:一方面是利用音韵学的韵部系联法对单个作家甚至一个朝代的词韵作总结,以此观察某个韵字是否入韵;另一方面要尽可能借鉴音韵学的最新理论,对表面上不入韵的字作语音史分析以避免误判。另外,从宏观上讲,在进行词学等学科的跨学科研究时,要建立在对所跨学科的科学研究分析之上,音韵学如此,其他学科也应如此。

[1]唐圭璋.全金元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诗渊[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

[3]鲁国尧.鲁国尧自选集[M].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4.

[4]倪博洋.中古果假合摄考——兼谈取消中古ɑ元音构拟的假想[J].古汉语研究,2015(1).

[5] 〔隋〕陆德明.经典释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 魏慧斌.宋词用韵研究[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

[7] 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016-06-28

倪博洋(1991— ),男,天津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词学、汉语语音史。

I207.23

A

1006-2491(2017)04-0057-05

责任编辑

吴道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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