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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淮剧的又一精美演绎 简析淮剧《半纸春光》音乐创作

2017-09-14张铨

上海戏剧 2017年9期
关键词:声腔二妹淮剧

张铨

近年来,淮剧舞台上相继涌现了许多极富创意的精美剧作,作品风格多元,赋予淮剧以新的活力。这其中,上海淮剧团创演的《半纸春光》,在精神追求和艺术创新上,尤为令我感佩,它让我感到都市新淮剧的探索仍在不断地“升温”,一种创新发展的暖意亦在持久地延续。

淮剧《半纸春光》,描述的是在民国时代动荡的政治格局下,生活在上海弄堂“德华里”中一群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剧作者给予剧目以独特的文化风貌和人文精神,不仅展现了那个年代的世态风貌,而且还让人从审美意义上感受到舞台艺术呈现上的华美精彩。

该剧演出之后满获赞誉,固然依托着戏文情节的生动,音乐唱腔上所焕发出的思想力量与美学表达亦有着不同凡响的艺术感染力。统观该剧音乐唱腔的整体设计,构思精巧、手法多样、情感强烈、风格淡雅。通篇唱段,没有过多超长的旋律线条,没有特别铿锵的强力节奏,全然是一种深情的叙述性表达。原本平实、质朴的【自由调】,经过旋律织体的多重架构,在这里变得更加舒展缠绵。即使是那些线条粗犷、色彩凝重的【拉调】和【淮调】,在给予不断地润色和辅以外来音乐元素的介入之后,也被糅合得异常细腻,变得越发清新脱俗、舒美雅致,从而突显出《半纸春光》声腔所具有的诗意典雅的音乐气质。这种柔美的音乐形态,完全是基于本剧种音乐结构内部特征所作出的种种嬗变,也承续了海派淮剧音乐唱腔风格。

《半纸春光》声腔潜含的华美大气的音乐风格,首要表现在它的抒情性上。比如,当慕容望尘首次踏进“德华里”这陌生之地时所唱的一曲“走进弄堂暗心惊”的【自由调】平板,腔句之简洁,色调之浅淡,那舒展旋线中温存、含蓄的情韵,似一杯清澈泉水那样纯净与恬美。短短几句叹息式的独咏,在幕后合唱的映衬下,把人物心中的疑惑、纠结和感伤一展无遗,留下了一个失意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有着内向、憨厚的性格,但也在唱段的句里行间显露出他不甘沉沦、激情澎湃的心理谱线。

再如,望尘和二妹同在试穿夹衫时背躬叙唱的一段“穿在身上好温暖”的【自由调】抒情柔板,竟又是那样怡静悠然。悠长的旋律,舒缓的节奏,顺应着人物迂回的低吟轻唱,恰切地渲染出二人行將分别时淡淡的忧郁和伤感。尤其是作曲将多态的声腔碎片,糅合成一句句华丽的新旋,任其真挚的感情在音乐中流淌,从而加强了音乐唱腔的表情力量。此曲借助咏物抒情激起彼此内心深处感情世界的喜与悲,委实声旋缠绵、凄美感人,达到了一种悄无声息的震撼。

剧中最能拨动人们心弦的,则莫过于这段背躬戏后的“一声哥”这段唱了。“一声哥”近似于“清板”式的【自由调】对唱。曲虽短,情却浓,那声声略带悲意的轻柔唱句,无丝毫华而不实的装饰花腔,更无一点庸俗的杂音,全靠“清板”里那温柔而动人的抒情,细绘着望尘与二妹那似远似近、若即若离的微妙神态和情态。纯粹的音色所构成的长气息的乐句铺满整个唱段,把人物的心理状态点缀得更加透亮。一曲感心动耳、荡气回肠的唱腔,让你于不经意间醉倒在这优美的【自由调】音乐声里。

上述三个不同情境的唱段,同出于一个传统曲牌的【自由调】,由于新腔的构建,多半是采取简化结构和省略拖腔的紧缩式句型的处理手法,故驱使音乐声腔更加简明、质朴,却极具丰富性。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音乐的丰富性和其声腔演绎的情感深度,方最大限度地突出了人物音乐形象立体的美感。

诚如贝多芬所说:“音乐能使人的心灵与精神境界变得高尚、纯净,是一种精神的洗礼。”每当我走出剧场再来回忆这些精美的唱腔时,那凄婉而又华美的声腔旋律仿佛又穿过耳际,流经心田,进而化作一种力量,让人从艺术欣赏中释放出真实的情怀,还原人们内心的空静。

此外,为使音乐唱腔更富活力,曲作者还着意为男女主人公设定了多个歌谣体的民歌小调,借此增强戏剧性效果,极大地拓展了表演的空间。细观纯情的二妹于夜色中独坐阁楼为望尘巧制夹衫时所唱的一曲【银纽丝】,及二妹与望尘两两相望互表衷肠时所唱的【跳槽调】转接【拜年调】,均从同一个层面上,用充满暖色且炽热奔放的旋律,唱咏着他们虽未予言表、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份“情”和“爱”。显然,这类有着流畅、婉柔、曲折、细腻特色的小调,与淮剧传统音乐声腔色彩有相近的共性风格。小调在这里,已不再是表象化、类型化的音符,而是有着与戏剧相结合,并具有一定情绪、情感意义内涵的音乐载体。如此音调的融合、手法的对比,遂使该剧音乐声腔的艺术形象更为鲜亮,透过那悠远的旋律所流泻出的切切情怀,更是情韵绵长,耐人寻味。

当然,《半纸春光》的音乐在艺术表现上着墨最多的还在于对传统曲牌的运用。大量古老声腔的铺陈,显示了该剧音乐唱腔设计者在展示自身创作个性的同时,尊重淮剧音乐声腔的独立性价值,追求淮剧音乐回归本体,并在传统音乐形态中寻找现代性的创新思路。比如,车夫李三为生活所累脱口而唱的一段【拉调】,作曲并没有在色彩上作出过多细腻的润色,而是用本原的旋律、深重的语调这样较浓的笔触表现了人物身上显露出的岁月沧桑,较为准确地体现了李三在悲惨环境中的坚强和勇气以及对现实的愤慨与不平,让人从他那苍劲悲凉的旋律中,获得最为实在的审美愉悦。又如,继【悲调】之后,一曲具有高度个性化色彩的【淮调】从玉珍口中流出,寥寥四句“清板”哭腔,似天问式的呼号,如泣如诉,将一个痛失亲人后无望哀鸣与力竭呻吟的女人刻画得再贴切不过。这种风韵地道的淮腔,凄切幽深,极大地冲击着人们纤弱的内心,凡闻者无不为之动容落泪。

同样,望尘在李三坟前所唱的一段【十字调】,也有别于以往该唱调过于凝重的色彩,该段超越了传统声腔的一些框架,舍去了锣鼓的配奏,改以管弦衬垫,显得比较简洁、澄净。这段中点点【自由调】音乐元素的渗入,加上那半诵半唱的叙唱方式,以轻柔的音乐为徐缓平稳的旋律蒙上了一层哀伤且庄重的色彩,这既是望尘对斯人已逝的悲惋,又是对逝者的崇敬与缅怀。再从深处说,这无尽的苦音,不只是人物个人感情的宣泄,更带着那个时代令人窒息的生活压抑的悲哀。不过,此时的望尘虽悲,但悲哀中不觉悲惨,悲伤中不觉绝望,仍有仰望天空、期盼春光的一种向上的潜在力量。

紧随其后的一段核心唱段里,二妹的唱系用一则多体式的【淮调】,尽情倾诉了积压在她心头多年的怨和恨。于一句华彩性起腔导入,迅即转入“清板”“平板”“叠腔”等多句式板腔的混用,这与该段【自由调】声腔相融,自然又不露痕迹,均突显出淮剧声腔典型结构的艺术魅力。无疑,这最浑厚、最响亮的音乐语汇,也正点染了淮剧声腔最光亮的艺术本质。

综上所述,《半纸春光》的音乐写作,在某种程度上,避开了当前艺术创作的模式化及音乐创作的同质化,摆脱了那种认为淮剧的草根性必定是“粗”或“硬”的思维定势,以细腻的笔调和抒情式的表达方式加以调色,更加突出了淮剧音乐海派风格的质感。我之所以欣赏这部戏的音乐,是因为这种渐进式的编曲风格,完全是靠音乐唱腔本身的创造力和说服力去赢得艺术上的震撼力。

我敬佩年轻一代曲作者李学峰的驾驭功力,同时也十分赏识两位主演的动情演唱。扮演慕容望尘的陆晓龙,声音质感“浑厚”,从不见有声嘶力竭的吼唱,柔叙中总是透露着男人的遒劲。扮演陈二妹的陈丽娟,嗓音脆亮、控制有度、风味十足、甜美醉人。她那轻柔的演唱方法和极具穿透力的音色,铸就了一种艺术美感。总之,他们用声音色彩与感情色彩,共同出色地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写到此,我又不禁在想,如此有着年代感的剧目,其音乐唱腔的设计,对观众来说,是否有点过于传统,过于沉闷守旧了呢?可观众所给予的热情和掌声,消除了我的疑虑。

承载剧种音乐之精华,保留淮剧音乐之根脉,对确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稳定传承具有积极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半纸春光》的音乐创作所呈现出的艺术取向,同样是都市新淮剧探索过程中的一种多样化的尝试。在现在的社会环境和音乐语境下,倚重传统并适度地创新,应该说是一种审美形态的丰富和深化。更何况,任何一件艺术作品的成功与否,产生的影响大小,完全在于其艺术内容带给观众的心动程度。如此新的尝试,引发了新老观众的共同关注与喜爱,不能不说是一种令人欣喜的艺术现象。而这种看似老套却非守旧,且从实际上已对传统声腔作了较大程度的整合、衍化与丰厚的创作对后来淮剧音乐唱腔的写作,或许会留下些许思考和反省的空间。

大幕落下,声影远去,但《半纸春光》那种雅致的风韵,正和剧中的“德华里”一样,将留给人们以永远挥之不去的温柔记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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