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剧还好吧
2021-12-21梁伟平
“淮剧还好吧?”每次,刘厚生先生见到我,总有这么充满关切地一问,就像是一位慈父,在关注自己的孩子一样,语气中流露着满满的亲切。
我和劉老相识于1993年岁末,距今已有28年了。记得那年上海市委宣传部组织舞台创作成果晋京展演,我们剧团的都市新淮剧《金龙与蜉蝣》继成都全国戏剧汇演一炮打响后,再度引起轰动,好评如潮。演出结束后,中国剧协专门为《金龙与蜉蝣》组织了一场专家座谈会,是由刘老亲自主持的。我虽然对刘老仰慕已久,但却从未有过直接接触,那一天,我惴惴不安地走到刘老身后,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说,我是上海淮剧团的梁伟平,没想到刘老就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握着我的手向身旁的于是之大声介绍说:“蜉蝣,好演员!”随后的座谈会上,刘老对“都市新淮剧”的艺术探索十分赞赏,予以充分肯定。他说“都市新淮剧”的新理念取得了巨大成功,是戏曲的一次重大突破,一方面扩大了观众对象,一方面对艺术提高提出了更高品位的追求。
那一天,是被称作“淮老五”的上海淮剧团最高光的一刻,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都给予了《金龙与蜉蝣》高度的评价。之后,《金龙与蜉蝣》几乎囊括了戏剧界的全部奖项,我也因此荣获了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同时,也是淮剧第一朵“梅花”。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荣誉,淮剧也因此大放异彩。记得在“梅花奖”颁奖晚会上,刘老亲自为我题写了“希望你能担当起振兴淮剧的重任”,这句话我深深地铭记在心里,成为时时刻刻鞭策我努力前行的一面镜子,一种动力。
刘老对淮剧的感情可以追溯到20世纪的40年代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刘老与淮剧界的骆宏彦、马麟童交往甚密,我们淮剧的很多前辈艺人,譬如何益山、筱文艳、何叫天、徐桂芳、杨占魁等,都曾是他的座上宾。他说他喜欢淮剧朴实无华的曲调,更喜欢淮剧人憨厚耿直的个性。
80年代末,传统戏剧舞台一度陷入困境,剧目老化、观众老化,缺乏生机,市场萎缩,淮剧的前景也十分令人担忧,这也是刘老看到《金龙与蜉蝣》之后会如此激动、会对我和我们整个剧组如此关切的缘由,他说他在我们身上看见了戏曲的希望和淮剧的希望。
2006年,是淮剧进入上海的第100个年头,也是淮剧从盐阜地区的一个地方小戏到扎根上海成为上海地方剧种的100年。为此,从5月份开始,上海淮剧团就开始了各种流派的精品展演,到11月,演出进入高潮,我们第一次走进了上海大剧院演出,已经85岁高龄的刘老特地为剧团写来了署名文章《创造上海淮剧的特殊风格》,回顾了淮剧进上海的百年历程,提出了淮剧今后的发展方向。同时,刘老接受了电视采访,只听刘老对淮剧如数家珍。他说:“淮剧是上海工人阶级的剧种,1949年淮剧以上海重要剧种的身份迎接上海解放和新中国建立,受到特殊的重视。为了解决西部工人看戏难的问题,上海市文化局还改建了第一个国营剧场沪西工人文化宫供淮剧演出。”他还说:“淮剧与上海产业工人的关系十分亲密,上海解放初期,工人翻身作主,每当淮剧演出好戏,散戏后遇到交通不便,电车工会都会专门调出车辆,在剧场附近等候散场的观众送他们回家,这是其他剧种见不到的动人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淮剧都是为上海工人提供文化生活最多的剧种。”淮剧在上海有它辉煌的时代,而从刘老口中娓娓道来,仿佛一切就在昨天,当时我听了非常激动。虽然已经离开上海半个世纪,但刘老对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我想如果不是对这个剧种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又怎能对五十年前的往事有如此深刻的记忆呢?
因为淮剧,我和刘老成了忘年交,碰在一起经常会说起淮剧的传承和创新,让我颇为惊讶的是,刘老虽然年事已高,但思想却极为开放,他说都市新淮剧,其实就是海派淮剧的延续,他希望上海淮剧要有自己的海派风格,从文本到表演都要站在一定的高度,时尚而接地气。我们也曾谈到淮剧和扬剧的融合,他问我:“淮剧扬剧能不能合并?”我思考片刻即刻回答:“能!”但已经失去最好的历史时期。因为,淮扬地区同语音同音韵同韵律,同文化背景,同民风民俗,同淮扬菜系。舞台表演形式相同,音乐血缘相近(很多曲牌通用),民间也有淮扬不分家之说(其实,淮剧所谓东路淮剧西路淮剧最早甚至也被认为是两个剧种),试想在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顺应市场力量淮扬合流同台,观众自然融为一体,再统一定名,那我们现在的表现手段一定更加丰富。当然,现在想想都是后话,但刘厚生先生极富创意的大格局思维和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中国戏剧发展的热忱令人敬佩敬仰!
刘老说他是淮剧的老朋友,他喜欢听徐桂芳的《探寒窑》,他说徐派男旦声腔很有特点。说到淮剧,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刘老还专门为我写过两篇文章,尤其是我从艺四十周年纪念之时,他已经九十高龄,还给我发来贺信。在贺信中刘老充满期待地说:“你现在是淮剧界最有代表性的大演员,对于振兴淮剧,你们都有重大的责任。祝愿你在心态上从零开始,再干四十年!” 我不敢说再干四十年,但是在心态上从零开始,我觉得我做到了,正是这样的心态,让我完成了对武训这个人物的塑造。
2019年6月,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在上海举行,我因为主演淮剧《武训先生》中的武训一角,而荣获了第十六届中国文化艺术政府奖文华表演奖,淮剧再次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遗憾的是,刘老已经不在了,他没有看到我再次捧得文华大奖的那一刻。恍惚间,我仿佛觉得,他就在我身旁,正在问我:“淮剧还好吗?”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淮剧很好,淮剧会更好!”相信刘老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够感知到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