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2018-09-13沈乔生
大妹二妹两个美人胚子,大妹因情生变,二妹挺身相助却遇害。多年后,一个酷似二妹的美人胚子重现,真兮?梦兮?此人能救治因痛失爱女疯了多年的父亲吗?
和大部分人一样,老余在单位里是个很普通的人,同时也是个随和的人。单位里的年轻人有了事喜欢叫他,比如,男青年会说,老余,我手上事放不下,你去打点开水,等歇我要泡茶。老余嗯一声,提起两只水瓶,一颠一颠出门了。女青年叫道,老余,今天倒霉,车子半路上坏掉了,你帮我去看一看。老余乐呵呵说,好。从抽屉里找出工具,一颠一颠走到院子里去。老余就是这么一个人,一点不起眼,直到有一天,单位组织旅游,破天荒可以带家属参加,情况发生了变化。
那天早晨,大家都在办公室等,老余在门口出现了,大家看他一眼,没当事,忽然眼睛全亮了,原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一个宛如天仙的美人。所有的人都吃惊了,男青年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那个叫他修车的女青年口吃了:“这、这、这是你的……”老余接过来说:“是我的女儿,跟我们一起去。”
哦,你的女儿。一屋子人都醒过来了。这一声哦,有无限丰富的意思,惊讶、感叹、欣赏、赞美、嫉妒,常人该有的感情全有了。平平淡淡的老余,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女儿?接下来更惊奇了,又走进一个女孩,和前一个模样一样,都是鹅蛋脸、杏眼、小嘴巴,而且比第一个更多几分妩媚。两个都是一样的装饰,脚下穿天蓝色镶银边的布鞋,上身是月白色的缀小红花的衣服,乌黑长发似波浪一样垂下来,半腰里扎一根鹅黄色的头绳,身子袅袅婷婷,像是两株出水芙蓉。
“这个,这个也是你的……”叫修车的女青年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老余的語气里也带点自豪:“是啊,她们是双胞胎。”
一时间,老余在单位里的地位发生变化了,他挣的钱并不多,却成了一个富有的奢侈的人。以前出游,总有人叫老余提个包,捎买个水果什么的,这次没有了。平平淡淡的老余头上有光环了。袁苹是个50来岁的女人,一路上缠着他,得空就问,老余,你真有本事,怎么生出来的,而且一生生两个!有什么窍门?我的儿子刚结婚,正要生小囡。老余笑笑也不回答,后来被问急了,就说:“有什么窍门?没有,想生就生了嘛。”
那年大妹二妹都17岁。又过了3年,二妹的五官都长开了,越发的楚楚动人。那时候学国外,时兴起选美了,二妹也大胆,瞒着老余,报了名。
老余知道了,说:“要有好几轮比赛,前后要有半个月,女孩子抛头露面,不好的。”
二妹也不和他辩,握了老余的手臂,不停地摇,像是摇船的人在摇着手中的橹,说:“爸,我要去,就是要去嘛。”
经她一摇,老余也就不说话了。二妹参加比赛了,老余带着大妹、妻子坐在底下看,他的心怦怦跳,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的二妹。先是比赛舞蹈,老余老是担心二妹跳不好,当看到二妹做一个难度大的动作时,他紧张地拽老婆的胳膊,老婆骂他:“老头子,看你紧张成什么样了?”结果二妹跳得非常好,三个裁判都给高分了,老余拼命地拍手,全场的人停下来了,他还一个人在拍。
接着是抢答比赛,二妹好几次都是第一个按下电钮,而且都答对了。老余心里热烈地喊,好啊!有些题目是他和二妹一起准备时涉及的,他为二妹骄傲,也为自己骄傲。
结果二妹获得了亚军。电视台来采访了,各路媒体都来了。有本全国著名的生活杂志的记者也闻讯赶来了。采访完了,记者一定要拍张照,很快在杂志的封二上登出来了。老余站在中间,二妹站左边,大妹站右边,她们一人挽住老余一条手臂,老余笑得脸上的皱纹全绽开来了,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下面用了一句古诗:“怀佳人兮不忘。” 这是汉武帝想美人的诗。老余知道用错了地方,他们是父女关系嘛,但他不怪记者。
一时,许多年轻人都来追求二妹了。二妹是个把握得住自己的人,一律婉拒。不管这小伙子长得多帅,也不管那个年轻人家境有多么好,她总是一笑,微微露出贝壳一样白的牙齿,说:“我还小,想利用时间好好学些东西。”
没几天,老余的顶头上司把老余叫了去,先是问了些工作上的事,又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老余心里纳闷,这上司从来没有这么和自己聊天呀,正这么想,却听上司说到在杂志上看了他和两个女儿的照片,心里就有点数了。果然上司提起他的独生子,是个十分优秀的青年,肯钻研,前途非常广阔。那天儿子在家,刚好和他妈一起看了电视中的选美比赛。
老余离开时,心里又惊喜又不安,上司的公子看中二妹自然是他的荣幸,可是二妹会同意吗?到了家中,他挑了个时机,和二妹说了。二妹咯咯地笑,不说话。
老余说,你怎么不回答?拉过大妹,叫她问。大妹就说:“二妹,别笑了,爸说你大事呢。”
二妹还是笑,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倒在床上打滚了。老余张着两手:“我的千金,你可回答呀。”
二妹止了笑,站起,竟是一脸的严肃,说:“无一例外。”
老余急了,说:“这上司从来没有找我聊过天,而且,他的公子是非常优秀的呀。”
二妹说:“不要说我现在不谈,就是要谈,也不会要他。”
老余说:“这为什么?”
二妹说:“谈对象,重要的是双方互爱互尊,平等自由。可是,现在两个还没有见面,他的爸爸是我的爸爸的上司,已经压了一头,如果他是个明白之人,那还好说。如果不是,这关系一定搞僵。”
老余想了想说:“这倒是个理。可是,我那上司是满怀希望,叫我怎么回掉他?”
二妹静了下来,支起手臂,捧了腮想,说:“有了。”她看看大妹,诡秘一笑,却走到老余跟前,伏在他耳朵上,低低说话。老余眉头展开了,说:“倒也是个办法。”
大妹不干了,闹起来:“好啊,说是双胞胎,却把我当外人了。”去搔二妹的胳肢窝,后一个就躲。
厨房里她们的妈叫了:“别闹了,饭菜都烧好了,快过来端。”
第二天晚上,一张餐桌上,三个女人一个男人都坐定了。水晶灯洒下柔和的橘色的光。二妹动了一阵筷,放下,说:“也不是要瞒姐姐,是我说谎不好意思。其实简单,只说我一年前已经有对象了,不就可以了?”
大妹忙问老余:“爸,你和上司说了?”
老余说:“今天中午说的。上司直叹气,说,我家小子没福气。”
大妹说:“到底二妹聪明,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他堵回去了。”
时光不快不慢地流淌。二妹很努力,大学毕业了,进了一家文化单位。大妹却经人介绍,谈了一个男朋友。可是,就像红颜薄命的道理一样,进展得很不顺利,她经常回家抹眼泪。二妹问,姐姐,你们之间发生什么啦?大妹就把些枝枝叶叶讲给妹妹听。二妹叫起来:“这怎么行!心胸这么狭窄,你不可以找这样的男人。姐姐,你说给爸爸妈妈听。”
老余和他的老婆听见了,都走了过来。大妹把刚才的话又讲了一遍。老余的老婆说:“怎么会这样呢?真要跟了他,将来怎么过日子?”说着推了老余一把,你说话呀。
老余想了想说:“我要看一下人,看他面相什么样子的?”妻子说:“怎么看呢?又不能带回家来。”二妹说:“这个简单,姐姐和他见面,我和爸爸走过去,当作不认识,不就见着了。”妻子说:“这个办法好,二妹脑子灵活。”
两天后,大妹和男朋友见面,二妹挽着老余的胳膊也去了,二妹围一条雪青色的纱巾,老余围一条骆驼毛围巾,半条围了脖子,半条遮了脸。去了半个小时,老余和二妹先回到家,过不一会儿,大妹也回来了。三个女性的眼睛都集中在老余的脸上。老余闷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眼里闪出奇异的光亮,说:“我看清楚了,这人眉头结得非常紧,脸上隐隐有一股黑气。不能谈,不能谈!早了结早好。”
大妹也鼓起勇气了,回到家里,泪水止不住往下淌。她说,男的不同意分手,情愿死,也不放弃我。
老余的老婆说:“怎么碰上这么不讲理的人,倒霉!”二妹说:“不怕他,现在不是‘文革时期,他敢怎么样?”
大妹还是向男的解释,但越是解释他越是猖狂。大妹决意不理他,他打电话不接,他写的信每封都退回去。男的就在路上拦她,下班拦,上班也拦。大妹上下班就像通过日本鬼子的封锁线一样紧张,终于有一天被他拦截了,他揪住了大妹的衣领,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骂大妹玩弄他感情。一会儿扑通跪下来,苦苦哀求。人们围过来看,一条马路都给堵住了,车也开不过去了。后来警车来了。老余和妻子到派出所领回了大妹。大妹衣衫撕破了,脸色惨白。那男的被拘留了15天,放出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悔改,而用了更阴险的法子。他还是跟踪她,不远不近的,像个幽灵,还到处写信,捏造事实,散布流言,败坏大妹的名誉。大妹整夜睡不着觉,眼窝下陷,没有了人形。
二妹心痛姐姐,晚上睡到大妹的床上,抱住她:“姐姐,你不要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大妹说:“我什么办法都想过了。我学你的,对他说,我有对象了。可是,他根本不睬,说,介绍人当时说得清清楚楚,你没有对象。要是你现在有了,脚踏两只船,我不会饶过你。把我逼急了,来个玉石俱焚!”
二妹也流泪了:“哪个烂介绍人介绍的啊,她瞎眼了。”
大妹在她怀里索索抖着,一会儿说:“妹妹,姐姐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去和他说,他可能听你的。”
二妹说:“为什么他听我的?”
大妹说:“从小就是你会说话,我嘴笨。再说,他也看过你选美的电视,曾经对我说,你妹妹好厉害。”
二妹不说话,发觉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她爬了起来,睡到自己床上去。大妹用被子捂了嘴哭。
三天过后,二妹叫住了大妹,说:“你把他的电话告诉我,我去找他。”她的脸色异常平静。
大妹说:“你去找他?你真的愿意去找他?”
二妹点点头,脸上透出一种圣洁的光亮。
大妹抱紧她:“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二妹在她的耳邊说:“不要紧,一切都会过去的。”
二妹要出门了,背后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你回来。”她回头看,说话的是她的父亲。老余都听见了,说:“你不能去。老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二妹有点激动:“那就眼睁睁看着姐姐被他折磨死?”
老余说得斩钉截铁:“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去。”说着挡住了大门。
二妹辩解了好一阵,老余就是不松口。他的老婆说,你就听你爸的吧。她知道,老余爱二妹超过爱大妹。
第二天是休息天。二妹摆开象棋盘,说,大妹,我们下盘棋吧。大妹说:不下。二妹又拿过杂志,说,你看书吧,这是新来的杂志。大妹摇头。二妹不作声了,她翻起杂志,眼睛却看着大妹,她失神的脸在慢慢地变暗。二妹转头往窗外看去,外边的天也在变暗,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日全食。她忙跑到窗前,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向太阳盖去,太阳慢慢变化起来,由一个圆变成大半个圆,再变成半个圆,小半个圆,像月牙儿一样的。有人叫起来,天狗吃太阳了!就有当当当的敲打声,似是敲打破脸盆。二妹回头看,大妹还痴坐在那里,脸更暗了,五官都模糊了。太阳越来越少了,只剩细细的一条优弧了。黑影依然盖过去,刹那间,太阳消失了,天地间一片黑暗,就跟在夜里一样。
二妹回头喊 :“大妹!”没有回答。二妹摸着黑过去,摸到了大妹的肩膀,摸到大妹一双手,像鱼一样冰凉,发着抖。二妹把它们握住了。大妹喃喃地说:“我嘴笨,从小就是你会说话。”当当当,当当当,屋外响得更响了,不止一个脸盆,许多个脸盆都在敲。这时,天有了一丝亮。二妹拉着大妹,朝窗口跑去。两人朝天看,太阳正在奋力地从黑影中挣脱,先是露出一道优弧形的刺目的金光,然后慢慢变宽,变成月牙儿似的,变成小半个圆,二妹心里的想法一点点坚定了。她欢快地叫起来:“天狗把太阳吐出来了!”太阳变成小半个圆、大半个圆了。天地间重新亮了起来。
二妹流泪了,她被神奇的天象感动了。大妹无力地依在她肩上。
二妹瞒着老余,去找那个男的了。男的眼睛滴溜溜转,说,这里不方便,找一个地方说话。
二妹说,这里挺好的,就在这里。
男的说,你不去?那算了。说着就要走。
二妹喊住了他。心想,去就去,怕他什么。
男的把二妹领到河边一个偏僻地方,说,你要我放了你姐姐,可以。但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二妹说,什么条件?
男的诡秘地说,你顶替你姐姐,做我的女朋友。
二妹生气了,呸!做你的白日梦!
她转身就走,男的伸出手臂把她抓住。二妹拼命挣扎,挣脱了。他追上去又抓住她。二妹挣不开,就咬他的手。男的心里顿生恶念,双后掐住二妹的脖子,把她活活掐死了。他还在她身体上做了龌龊的事情。随后,男的上了一幢高楼,上到顶楼,跳了下来,嘴里喊,我值了!摔得脑浆迸裂。
连着三天,老余的老婆不知道该怎么对老余说。老余没有见到二妹,着急地问:“二妹到哪里去了?”老婆忍着悲痛说:“她出差去了,她们歌舞团到广州演出去了。”老余说:“到广州去演出了?走前怎么没和我说?”妻子说:“可能走得急,她和谁都没有说,只让同事来家里说了一声。”她快站不住了,倚在墙上,随时可能倒下。
老余打开门,怔怔地望着远处。又过了两天,老余的嘴唇干裂了,起了一个大水泡,他说:“为什么二妹没有一点消息,她在哪里啊?你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声音里透出焦虑和绝望。
老婆打电话叫来了老余的妹妹、妹夫,叫来了她的弟弟、弟媳妇,叫来了老余的两个朋友和一个同事。家里挤满了人,大家做好了各种准备,这才把真情告诉他。
老余的嘴张开了,咝咝地发不出声音,眼睛成了两个窟窿,似有冷风从里面蹿出来。他愣了半天,一耸身奔阳台去。一屋人都呆了,他的妹夫看出来了,猛跑几步,抱住了他。好险啊,老余一条腿已经跨到栏杆外,半个身子都在外边了。妹夫叫一声:“还愣着干什么?”屋里的男人都冲上来了,伸出一条条手臂,摁住了他。像是餐桌上摆出了一道菜,众人的筷子戳住了它。
老余在众人的手下挣扎、冲突,额头撞上了桌子角,撞出个窟窿,鲜血直冒。大家脸吓黄了,叫嚷着,找来了药和纱布,给他包扎好。老余还在挣扎,直到力气使尽。他倒在地下,从齿缝里漏出话:“让我去死。”
老余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大妹一直守在边上,也不敢多说话。那天,老余撑着身子,要从床上爬起。大妹连忙上前扶他。他推开她的手。大妹看他抖抖索索打开柜子,拿起这个,放下,又拿起那个,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出一样东西。那是一个锦缎蒙面的盒子,做得精致,不大,也就三寸来长,两寸来宽,装的是一块寿山石。他把寿山石取了出来,又踩上椅子,把二妹的骨灰盒抱了下来,打开,从骨殖里挑了两块,放了进去。大妹在旁看得清清楚楚,脸都骇白了。她见爸爸把锦盒盖上了,在手心里捏了好一会儿,放进贴胸的内衣袋里。她说:“爸,你一直要带在身上?不,不,你会太伤心的。”
老余却不回她的话,一会儿说:“看我,你看着我。”
大妹抬起眼睛,看一眼老余,赶紧落下了。她怕老余眼里的嗖嗖冷风。
老余说:“你谈男朋友,怎么害了二妹?你害人呀!”
大妹怔住了,脸色发白,继而发青、发黑,忽然号啕大哭,哭倒在地下。她的妈妈从里屋跑出来,扶起了她,不停地用手抚她胸口。大妹还是哭,后来,哭不出声音了,只有嘶嘶声。再后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大妹不见了,那天她一早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她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贴身替换的衣裳。老余和他的老婆什么地方都找过了,没有踪影。他们所有的亲戚都出动了,也报了警,一个月过去了,一点音信都没有。
一个欢快、热闹的家,顿时失去了任何生机,变得寂寞、凄清。
从此,老余就把装有骨殖的锦盒揣在怀里,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去上班了,不坐车,步行去。走了一段路,他就停下来,拿出锦盒,说:“囡囡呀,你走累了吧,我們歇歇。”他双手捧定了锦盒,在长凳上坐下。一会儿,太阳从云层后露出来了,到处都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草地、大树披了金光,楼房和车辆也是金闪闪的。老余就对着锦盒说:“囡囡呀,太阳出来了,你暖和吧。哦,我看见了,太阳照在你的脸上了,太阳照着你的长发了,啊啊,太阳照着你整个人了。”
到了单位,忙过上午,吃午饭了。老余把饭打回来,放在办公桌上,先不吃,打来一盆水,就从怀里掏出锦盒。他坐在饭菜的一边,盒子放在另一边,旁边放了碗筷。他说:“囡囡,要吃饭了,你洗洗手吧。”他说完后,恍然听见了哗哗的水声。等水声停了,他说:“囡囡,你洗过了,爸爸来洗了。”两个都洗了,他就把饭盒打开,说:“囡囡呀,爸爸晓得你喜欢吃鱼,买来一条糖醋大黄鱼,明天再买红烧对虾。”
办公室里人起先弄不明白,等到大家明白了,吓得不轻。人死了,谁知道还有没有阴魂,老余天天带着阴魂来,不吓人吗?于是在背后纷纷议论,主任就放弃一个休息天,带了两个小青年,把仓库整理了一番。到星期一,老余来上班时,发现他的办公桌已经在仓库的角落里。
一年过去了,也不见老余情况好转,刚好机关精简人员,就让他提前退休了。老余没有觉得不好,退休了,时间就多了,更可以和二妹厮守在一起了。天冷了,他就在锦盒外包了羊毛围巾。天热了,老余让人在卧室里装了空调,那时候市场上刚有空调,老余觉得自己年岁大了,吹空调不好,但他想女儿年轻,一定喜欢新鲜玩意儿。他对锦盒说:“囡囡,凉快了吧,以后每年夏天我们都开空调,这点电费不算什么,爸爸付得起。”
好几年过去了,老余忽然想起,二妹年龄不小了,差点耽误了。他来到花园里,坐在一条欧式的长椅上,把锦盒从怀里掏出来,和二妹商量开了。阳光从树叶缝隙中透下来,老余眯起了眼睛,说:“囡囡,你看中哪一个了,爸爸替你参谋。小张皮色好,人也英俊,配得上你,你说他业务挺钻研的,那好。可是,我见了他两次,总觉得有点油,爸爸担心你将来吃亏。小赵高高大大的,模样不错,也很上进,我看他比小张要忠厚。听说他的妈妈挺厉害的,就怕你将来婆媳之间不好处。罢罢,二妹,你愿意和哪个谈,爸爸尊重你的选择。现在的世道,女孩找一个厚道、靠得住的男孩不容易。你选小赵?对啊,爸爸心里也是倾向他。”
老余站了起来,说:“你和他见面,就坐这条长椅子。”他把锦盒端放在椅子上,后退了十来步,“爸爸就藏身在这棵大树后,或者装着不认识走过来。啊啊,你不愿意?”老余笑了,走上前,端起了锦盒,“爸爸说说玩的,不来打扰你们,你放心谈。不过,在定终身之前,请他庄重些,不能让他看轻了我们。”
又几年过去了,锦盒依然揣在老余怀里。秋天,老余从外面回来,一脸惊慌地说:“不好,二妹生病了。她呕吐了,还发高烧。”老伴在择菜,看看他也不回答。
老余说:“老太婆,你耳朵聋了?现在外面传染甲肝,很可能她传染上了。”老伴顺着他说:“有什么办法,传染上了就去看医生呗。”老余在地下转了两圈,出门了。老伴想想不对,追出门去,已经不见他踪影。
老余一路跑到医院,好在也不远。他坐在医生面前,急慌慌地说:“二妹生病,发高烧了。”
医生不明白他说的是谁,对他说:“张开嘴。”老余疑惑地张开嘴。医生摸他额头,皱起眉头说:“你没有发烧。”
老余说:“不是我,是二妹。”医生说:“她人呢?”
老余从怀里掏出锦盒子,放在桌上。医生问:“这是什么?”他说:“二妹呀。”医生生气地说:“你搞什么名堂?我问你,她人呢?”老余说:“这就是二妹啊,我感觉出来了,她在发高烧。”医生板着脸说:“你把它打开。”
老余把锦盒打开,嘴里说:“阿囡,医生来替你看病了,你忍着点啊。”医生探头看了,骇得脸色发白,说:“你搞什么鬼!拿走,快拿走!”
老余说:“你还没有替二妹看病,我求你了。她烧得说胡话了。”他抖抖地伸出手,抓住了医生的衣袖。医生跳了起来,身子往后缩:“如果你再不走,我叫保安了。”
老余踉踉跄跄回到家里,脸上有股黑气,两手捏住了锦盒,说:“医生不给看,还要叫保安赶我走。”老伴这才发现问题严重了,说:“你不要急,你要是急出病来,谁照顾二妹啊?你在家躺着,我去找医生。”
第二天中午,老余歪斜在床上,怀里抱着锦盒,一声高一声低地呻吟。老伴激动地跑了进来,说:“老头子,二妹有救了,医生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医生一个护士。老余倏地坐了起来,说:“你来给二妹看病了?”
医生说:“你在床上躺着,不用起来。”医生就在床边坐下,老余拿出锦盒,放在床头柜上。医生抽出笔,在纸上划拉,说:“给她配了营养液,和药放一起,每天给她挂两次水。五盒板蓝根,每天喝三包,开水冲服。”
护士一一答应了,从药箱里拿出玻璃器皿,弄得乒乒乓乓响。医生又说:“这病不可怕,只要治好了,就不会复发。让她好好休息。不过,发病期间有传染性,你们家里吃饭,碗筷要分开,不要传给你们老头老太。”
老伴说:“我们一定注意,不让传染开。”
医生和护士走了。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还是吊水、吃药。
老余的脸色慢慢地红润了,早晨,他从床上爬起来,捏着锦盒,走到窗前。老伴忙上来,拉开了窗帘。老余往窗外看,他看见了远远的青山,山上有茂密的树林,林间飘着蓝色的山岚,太阳从山后露出脸来,山上就腾起了快活的火焰。他回头对老伴说:“二妹的病好了。”
十多年过去了,老余的背开始驼了,上楼梯时膝盖发痛,走走停停才能上到五楼。这天,他接到了一封信,信封是奶白色的,漂亮精致,右下角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手里执着粉红的绸带。信是打印出来的,很简单:
亲爱的爸爸,二妹复活了!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快和您差不多高了。她知道有个宠她爱她的老爸在等着,她天天盼望着。她马上要到您的身边来了。张开您的双手,拥抱她吧!
老余想,她马上要到我身边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二妹不是一直在我的懷里揣着嘛。难道另有一个二妹将出现?他觉得不可能。可是这个念头太强烈了,像电流一样刺激着他全身的神经。
写信的是谁呢?她叫我爸爸,是二妹吗?她在我的怀里呀。他从怀里摸出了锦盒,放在桌上,双眼盯住,说:“二妹,是你写的信吗?有什么委屈,对爸爸说,我听着。”
半天锦盒没有一点动静。老余叹了口气,又想,那是谁写的信呢?是大妹吗?她出走已经十八年了,从来没有消息。他摇了摇头,不可能。
五天后的晚上,老余又收到了一封信。还是那样的信封,右下角一个可爱的女孩挥着手向他奔来。
信里说,明天上午十点,二妹将出现在街心花园,在普希金的铜像下。她穿月白色的缀小红花的衣服,脚下是一双天蓝色镶银边的布鞋,梳一条乌黑的长辫子,扎一根鹅黄色的头绳。
老余震惊了,这就是孪生姐妹小时候的打扮啊。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他在屋里不停地走动,一会儿从信封里抽出信看,一会儿打开锦盒,凝视着二妹的骨殖。他一点不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现实、幻觉、真情、迷幻,像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打转,老余眼花缭乱,他喊他的老伴:“老婆子,我该怎么办?”
老伴说:“普希金铜像离我们家不远,明天你去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当晚老余怎么都无法入睡,到了凌晨似乎睡着了,但始终在睡意的浅层游荡,第一缕阳光照进窗口,他立刻醒了。
他提前去了,他穿过普希金铜象在的三角花园,什么都没有发现。他走到对面马路,站到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看过去,诗人英俊的头颅在阳光中昂起,仿佛要看清一些不易看清的东西。十点到了,老余抬腕看表,又向花园中心看去,他的心怦怦跳。一个少女出现了!真的出现了。阳光从树影中漏下,洒在她的身上。他看清楚了,她穿月白色的缀小红花的衣服,脚下是一双天蓝色镶银边的布鞋,乌黑的辫子上扎一段鹅黄色的头绳。二妹以前就是这样打扮的呀。
老余跌跌撞撞跑过去,那少女也看见他了,向他走来。老余发现她的五官也像二妹,眉宇间透露出一种妩媚、清纯的神情。
女孩子说:“您是老余吗,是来接我的?”
他激动地说:“我是老余,老余就是我。你是……”
她说:“我是二妹。”
二妹!老余弯下身子,抱住了她。二妹复活了!真的复活了!他又问一遍:“你真的是二妹?”
女孩说:“从小妈妈就叫我二妹。妈妈说,她工作忙,要离开我好长一段时间,要我跟着您生活。”
老余老泪纵横:“那你爸爸呢?”
她说:“我没有见过爸爸。”
不远处,一栋房子的门洞里,站着大妹,透过树影,她能隐隐看到铜像下的情景。大妹比以前衰老多了,十多年前,她悄然离开了家,心里产生一个别样的计划。她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花了几年时间,才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条件是事先讲好的,她要生下一个女孩,然后独自抚养。这个男人很明智,在婴儿三个月后就离开了,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妹在一家公司上班,她工作非常努力,还经常加班,她要赚更多的钱,来抚养女儿。十多年下来,大妹吃尽了辛苦。她的容貌也有了很大的改变,眼角边有了细密的皱纹,还不敢看太阳,看了就不停地流泪。然而,她内心有股倔强的力量在逼着她前行。她按照二妹的性格来培养女儿,穿戴也和二妹小时候一样。她总是回想小时候二妹说过的话,记在一本簿子上,一句一句来教女儿。
一直到今天,她認为自己生下的女儿,已经完完全全是二妹了。
她掏出手绢,不停地拭擦泪眼婆娑的眼睛。她看见老余蹲下身去,抱住了女儿,又抚摸她的辫子、肩膀。她心里一股温温的感情在流动。爸爸,我向您赎罪了。
她心里又说,我要找妹妹去,和她说说话,不能让她太孤寂了。
老余忽然想起了,问:“你妈妈呢?她在哪里?”
哦,女孩牵了老余的手,他随着她走。穿过一条马路,路过梧桐树,路过丁香树,来到一个门洞前。门洞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咦,女孩说:“刚才妈妈还在这里,她让我一个人过来的。她到哪儿去了?”她往四周看。
老余呆呆地看着门洞,那是柚木的,刚油漆过,发出新鲜的油漆味。忽然他心口一阵绞痛,一条腿慢慢跪下,另一条腿也跪下去。
作者简介:沈乔生,原名沈侨生,男,1951年生,1982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历任钟山杂志社编辑部主任,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创作组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约有300万字。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界》奖”“紫金山长篇小说奖”等各种文学奖。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