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回鹘朝贡中原王朝史实考略
2017-05-13刘全波王政良
□刘全波 王政良
甘州回鹘朝贡中原王朝史实考略
□刘全波 王政良
甘州回鹘是居于河西走廊中间地带的一个政权,它存在于晚唐五代宋初的一个半世纪中,不论中原王朝如何更替,甘州回鹘始终保持着与中原王朝的朝贡关系。文章对甘州回鹘的朝贡道路、朝贡物品、回赐物品、贡使人员等进行了考察,并通过对甘州回鹘贡路的变迁、贡品数量和种类的变化讨论了甘州回鹘最后二十余年所面临的政治形势。甘州回鹘的衰败是与以灵州为中心的北贡路的断绝密不可分的,党项人对北贡路的骚扰起初还只是在打击贸易竞争对手,而随着党项人野心的扩大,甘州回鹘所面临的就不仅是贸易危机,还有军事威胁,在联宋攻夏战略不得实施的情况下,甘州回鹘最终被党项人灭国。
甘州回鹘;朝贡;贸易;党项;粟特
回鹘西迁诸部中,有一支投吐蕃,即迁居于当时为吐蕃所控制的河西走廊。其后,张议潮在沙州建归义军,奉唐朝正朔,一度统一河西,此时,西迁河西的回鹘尚未成气候,史书中也难觅其踪迹,而及至张议潮之侄张淮深领归义军节度使之时,大量史料言及这支西迁河西的回鹘,因其日后坐据甘州,故被史学界称为甘州回鹘。针对甘州回鹘的始建年代,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推其缘由,盖为如下两点。
其一,正史无载,抑或只是偶有言及。正史中关于甘州回鹘的最早记载见于《资治通鉴》,其卷二百五十二“唐僖宗乾符元年(874)”条载:“初,回鹘屡求册命,诏遣册立使郗宗莒诣其国。会回鹘为吐谷浑、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诏宗莒以玉册、国信授灵盐节度使唐弘夫掌之,还京师。”[1]8174荣新江先生考证上文所载回鹘即为西迁河西而立足未稳之甘州回鹘[2]32-39。可见此时甘州回鹘势力较弱,尚不及河西诸部族。然而此后近30年,正史再无所载,直至唐昭宗天复二年(902),昭宗为藩镇所挟,困于凤翔。《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七《回鹘传下》载:“灵州节度使韩逊,表回鹘请率兵赴难……”[3]6134按凤翔已近陇右,此回鹘当为甘州回鹘无疑。由此可见,相比于乾符二年那支为吐谷浑、嗢末所破而逃遁的回鹘,此时回鹘当已兵强马壮,才有能力效其先祖入内勤王。这之间的30年,甘州回鹘必然经历了一个由弱到强的发展,然而正史中没有记载。
其二,出土文献多残缺不全,关键史料年代有争议。按荣新江先生说,目前所见记载西迁回鹘进入河西的最早文献为P.3451《张淮深变文》。文中有“回鹘即败,既当生降”、“破残回鹘”、“尚书既擒回鹘”、“回鹘王子,领兵西来”等多处言及回鹘,所记之事当为张淮深时,回鹘入侵沙州,为归义军所击败。孙楷第先生认为此回鹘乃是安西回鹘[4]724-725。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是西州回鹘[5]158。然而,更多的学者认为所载即为甘州回鹘,其中尤以荣新江先生的观点为代表。“前人或以为这些回鹘来自安西,但此时庞特勤早已在焉耆称可汗,有众二十万,势力强盛,他的部众不应被称之为‘失乡沦落众’。”[2]32-39其进一步考证《张淮深变文》的成文年代为咸通八年至十三年间(867—872)。而学者大多据孙楷第先生的看法,认为此文书年代应在乾符年间(874—879)[4]724-725。郑炳林先生更是把年代精确地定为乾符二年(875)[6]155。当然,还有学者指出应为中和年间(881—885)。[7]95
与甘州回鹘活动密切相关的另一条重要文书为中和四年(884)的S.389和S.2589两件《肃州防戍都状》。唐长孺先生已经指出,两件文书均记甘州与回鹘和断事,时间也相互衔接,应是先后紧接着打的报告[8]444-467。从内容中可以看出,此时盘踞甘州的吐蕃、嗢末、龙家等多股势力,在甘州回鹘的压迫下,先后撤出甘州,甘州遂为回鹘所得。占据甘州自然可以看作甘州回鹘政权建立的重要标志,但在此之前,游散于河西的回鹘部落必然经历了一个整合的过程,包括首领的确立,而这些细节我们可能还无从得知,我们只知道在公元884年后,关于甘州回鹘的政治活动特别是外交活动的信息开始增多,比如敦煌吐蕃文写本P.T.1082《登里埃部可汗回文》所载的公元889年,初据甘州的回鹘请求张淮深派遣工匠修筑甘州城墙及宫殿。[9]248再比如敦煌汉文写本S.8444《唐昭宗某年内文思院为甘州回鹘贡品回赐会计历》[10]133,P.3931、甘州可汗《表本》[11]222所反映出的甘州回鹘与唐王朝的联系。
由此,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甘州回鹘的发展历程:漠北回鹘汗国之时已有回鹘散居于河西地区,公元840年,回鹘汗国解体,一支部族西迁河西,与当地回鹘开始整合,初时势力较弱,常为河西诸部族所败,到乾符年间(也有可能为咸通后期),发动两次入侵归义军的军事行动,然而都为张淮深所击退。又经过几年,趁归义军势力西退之际,于公元884年前后攻占甘州,驱逐了吐蕃、龙家、嗢末等势力,并把势力范围扩展到肃州一带,直逼归义军防线。在积极拓展势力范围的同时,表呈唐王朝,希望取得认可,并希望出兵救驾。可以说,到9世纪末期,甘州回鹘已然成为河西地区非常强势的政权。
一、甘州回鹘的朝贡道路
从唐末到宋初,甘州回鹘的朝贡活动屡见于史册,而对于甘州回鹘的朝贡道路,学界普遍认为灵州在河西地区通向中原的道路上无疑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陆庆夫先生认为在主干道凉州—灵州路之外,还有几条与之并行的道路,他认为至少还有甘州—天德军路、凉州—邠州路、甘州—青海路等三条[12]64-66。然而,史料中关于甘州回鹘经由天德路入贡的资料寥寥,而邠州离长安不远,且在长安通向灵州、庆州的路线上,似难以单独列出,因而,笔者认为将朝贡道路划分为南北两条似乎比较合理,北路以灵州为中心,南路以秦州为中心。需要指出的是,这里所分的只是两大道路网,如同丝绸之路上的其他道路一样,都是由干道和分支构成的,过于细分不利于理清两大道路网的发展脉络。
其一,以灵州为中心的北路。北路西起凉州,向东至灵州、夏州等地,然后折向东南,经庆州、邠州到达长安。由于南路靠近吐蕃属地,因此自唐及至五代,以灵州为中心的北路始终是河西与中原互通的主要通道。虽然如此,由于灵州地处西北边陲,在中原王朝逐渐失去对这一地区的控制之时,贡路也会受到影响。一方面表现为灵州守将拥兵自重,不受朝廷节制,甚至为患一方。“(后晋天福四年)灵州戍将王彦忠据怀远城作叛,帝遣供奉官齐延祚乘驿而往,彦忠率众出降,延祚矫制杀之。”[13]1027“(甘州回鹘)么啰王子自云,向为灵州冯晖阻绝,由是不通贡奉,今有内附意。”[14]116另一方面,灵州一带部族众多,时常劫掠[15]179-184,影响贡路,尤以党项为患。《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党项传》载:“不事生业,好为盗贼。……其在灵、庆之间者,数犯边为盗。自河西回鹘朝贡中国,道其部落,辄邀劫之,执其使者,卖之他族以易牛马。”[13]1845党项频频劫掠河西回鹘(甘州回鹘)的原因,除了不事生业好为盗贼以外,可能还因为其与回鹘本身就是丝绸之路贸易的竞争对手有关。《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党项传》载:“明宗时,诏沿边置场市马,诸夷皆入市中国,有回鹘、党项马最多。”[13]1845回鹘入贡又必经灵州,因此,党项通过劫掠可以有力地打击贸易对手,增大党项马在与中原互市中的贸易比重,谋求更多的利益。而随着拓跋部落的兴起,党项人不再满足于获取贸易利益,至1001年,灵州被李继迁攻克,自此北路为党项人控制,包括甘州回鹘在内的河西各政权不得不通过南路入贡。
其二,以秦州为中心的南路。南路的开通与党项切断北路有直接关系,关于甘州回鹘通过南路入贡的记载出现得比较晚。《宋会要辑稿》载:“(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十二月,补秦州牙(枚)[校]杨知进为三班借职。知进累入番接送甘州使故也。”[14]120这条记载是比较明确的甘州回鹘通过南路朝贡的最早记载,为公元1010年。在此之后,类似的记载频频出现,中央政府甚至下令从秦州入贡。“令甘州回纥进奉自今并于秦州路出入。”[14]125可以说,在北路被阻断后,秦州迅速取灵州而代之,成为汉蕃交易的盛行之地,不少甘州回鹘人在秦州一带从事贸易。“河西回鹘多缘互市,家秦陇间。”[16]9745《宋史》中还有“秦州回鹘安密献玉带于道左”的记载,则可以说明甘州回鹘中的一部分粟特人已经进入秦州,参与到南路供道的汉蕃贸易当中。关于南路的另一条记载尤为值得注意。“五年,秦州遣指挥使杨知进、译者郭敏送进奉使至甘州,会宗哥怨隙阻归路,遂留知进等不敢遣。八年,敏方得还。”[16]14116宗哥即为盘踞在河湟地区的唃厮啰,因其阻碍道路导致宋使滞留,由此说明南路从甘州始要先经过河湟,然后折向东到达秦州。
总的来说,甘州回鹘的贡路是比较清楚的,从其开始入贡到11世纪初始终走的是北路(灵州路),尽管北路也有诸多不稳定因素,贡使也时常遭到劫掠,但北路一来行程较短,二来拥有灵州这样的贸易中心,因此仍然是主要贡路。但是,随着党项的发展壮大,特别是其对灵州,以及后来凉州这两个重镇的占领,事实上切断了北路,甘州回鹘不得不转行南路,途中经过唃厮啰盘据的河湟地区,最后到达秦州,而宋朝也适时地把秦州作为新的边境贸易中心。
二、甘州回鹘的朝贡物品
关于甘州回鹘入贡最早的记载见于敦煌文献,唐中和四年(884)的S.2589号《肃州防戍都营田康使君等状》文书载:“宋输略等七人从邠州出……其同行回鹘使。”[17]485最末一条记载为宋天圣六年(1028),这一年甘州回鹘为西夏所灭。纵览这一个半世纪,不论中原王朝如何更替,甘州回鹘始终与之保持着朝贡关系,具体情况如下:唐代5次、后梁3次、后唐14次、后晋7次、后汉2次、后周8次、北宋40次。关于入贡次数,陆庆夫、杨富学等先生也作出过统计,与笔者统计的数据有些出入,但大体不差,并不影响之后的分析。笔者以十年为一个时段,初步统计了甘州回鹘入贡次数。
年代871—880881—890891—900901—910911—920921—930931—940941—950次数130228105年代951—960961—970971—980981—990991—10001001—10101011—10201021—1030次数882128136
关于甘州回鹘入贡物品,此前有学者作过统计和分类[12]64-66。笔者认为分法有二,按其种类可分为如下几类:
牲畜类马、骆驼等珍禽类白貂、白鹘、大雕等毛皮类白、白貂鼠皮、斜褐、牦牛尾、绿野马皮、野驼峰等丝织类安西丝、黄胡绢等珠宝类白玉、波斯宝碟、玉带、玉狻猊、玉鞍、琥珀、珊瑚、琉璃器等药物类乳香、羚羊角、腽肭脐、丹盐、胡桐泪、野驼峰、大鹏砂、硇砂等其他器物镂剑、绞具、镔铁剑甲、岑皮靴、鞍马器械等
按其产地可分为当地物品和西域物品两大类,即“土特产”和“进口货”。当地物品:马、骆驼等牲畜,白貂等珍禽,以及各类毛皮制品。西域物品:各类丝织品和珠玉石,以及各种香料药物。至于每一种商品的原产地,除了像波斯宝碟、安西丝这类注明产地的,其余的我们很难确定。史载于阗国“地产乳香”。“每岁秋,国人取玉于河,谓之捞玉。”[16]14106又高昌国“北廷北山中出硇砂”[16]14113的记载,因而推测乳香与玉应该来自于阗国,硇砂等药材可能来自高昌国,而琥珀可能来自北欧,珊瑚可能来自南亚,这些商品大多是通过中转贸易进入甘州回鹘的。
通过大量的文献记载,我们可以发现,甘州回鹘入贡物品当中马和玉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两种贡品。究其原因,马是甘州回鹘的特产,甘州地处河西走廊中部的祁连山下,有黑河淌过,水草丰美,适宜养马放牧。而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战马又是边防的必需品,特别是在边事频仍之时更显关键,因此,入贡马匹可以说是投中原之所需,甘州回鹘由此也获得巨大的商贸利益,其值当远超于马匹市值。后唐明帝时,“飞龙使奏,回纥所卖马瘦弱,不堪估价。帝曰:‘远夷交市,不可轻阻,可以中等估之。’”[18]11728回鹘的劣马尚能得中价,何况其他,这之间的利润不可估量。同时,对于游牧民族来说,牛马羊骆驼等牲畜就是财富,因此入贡马匹的数量也可以作为甘州回鹘经济实力的一种体现。史书中共有31次出现甘州回鹘贡马的记载,其中,明确记录入贡马匹的数量的有18次。
年份924930934934938939940942948贡马数量9802360100100100300120年份964965965100710071012101310241025贡马数量651010001015320320
玉在文献记载中常被写作玉团、美玉,按史料常用“玉某数团”(如玉一团、玉三团)或“玉团某数”(如玉团七十七)记录,可知“团”可以作为单位,也可以表示贡玉的形状。相对于马匹来说,这一类器物,包括各类珠宝,都是非实用品,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而中原人对玉更是情有独钟,因此可以推断,玉器以及各类珠宝应当也是甘州回鹘朝贡贸易体系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以玉团为代表的贡品之数量变化可以作为其贸易总额变化的指示剂。史书中共有24次出现甘州回鹘贡玉的记载,有明确数量的有13次。
年份924930934940942948951贡玉团数量11201001007377年份9529549649659651012贡玉团数量3110075001
通过上表可以发现,两种最为常见的贡品马和玉的数量变化规律相当一致。并且,可以以公元965年为界大体分成前后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两种贡品出现的频率和入贡的数量都比较多,并且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两类物品的数量最高值均出现在公元965年这次入贡时。《宋史》卷二《太祖纪二》载:“(乾德三年十二月)戊午,甘州回鹘可汗、于阗国王等遣使来朝,进马千匹、橐驼五百头、玉五百团、琥珀五百斤。”[16]23《宋会要》也有类似的记录:“十二月,甘州回鹘可汗遣使孙夜落与沙州、瓜州同入贡马千匹、驼五百、玉五百余团、琥珀五百斤、硇砂四十斤、珊瑚八枝、毛褐千匹、玉带、玉鞍等。”[14]116值得注意的是,所谓的“贡马千匹”和“玉五百余团”并不是甘州回鹘一家的贡品,而至少有甘州回鹘、于阗、归义军三家参与其中,其中各自比重虽不得而知,但按史料所记载的顺序和详略可知甘州回鹘的贡品必然占了更大比重。而第二阶段,也就是公元965年之后的时间里,甘州回鹘朝贡马和玉的数量则明显减少,体现出甘州回鹘在丝绸之路贸易体系中的衰落。
我们可以换一种角度重新梳理这些五花八门的贡品,按照之前说的第二种分类方法,也就是按照贡品的产地来源把这些贡品分成两大类,即“土特产”和“进口货”。在此基础上我们只统计种类而不统计数量,比方说后唐闵帝应顺元年(934)的一条入贡记载:“回鹘可汗仁美遣使献故可汗仁裕遗留贡物鞍马器械。仁美献马二、团玉、秋辔、硇砂、羚羊角、波斯宝碟、玉带。”[18]11423此中共出现贡品种类为8种,其中,甘州回鹘本地产品有鞍马器械、马匹、秋辔3种,其余为西域商品共5类,按此方法统计制图如下。
上图所反映的变化趋势与贡马、贡玉数量变化趋势非常相似,基本上也可以以公元965年为界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不论是甘州回鹘土产还是西域商品都是种类繁多,除了玉团和各类药物等,更是不乏玉狻猊、琥珀盏这种精致商品,体现出丝路贸易的发达,更体现出甘州回鹘在丝路贸易中的实力。而后一阶段商品种类突然就减少到了一两种,虽然这或许与史书记载的详略有关系,但同时期如龟兹、于阗等国的进贡物品种类却没有减少,且都要多于甘州回鹘,这恐怕也可以体现出甘州回鹘在丝绸之路贸易体系的衰落。
三、甘州回鹘接受的回赐
甘州回鹘的历次入贡都会受到中原王朝的封赏,封赏分为两个部分。
一为授官册封,包括对入贡使节的授官,对甘州回鹘首领的册封。朝廷对入贡使节所授予的官职不尽相同,如“梁乾化元年十一月,遣都督周易言等入朝进贡,太祖御朝元殿引对,以易言为右监门卫大将军同正,以石寿儿、石论思并为右千牛卫将军同正”[13]1842,“(后汉隐帝乾祐元年)七月,以入朝使李屋为归德大将军,副使安铁山、监使末相温为归德将军,判官翟毛哥为怀化将军”[13]1843。总体来说,所授官职有大将军、将军、郎将、司戈、司阶这几种,给予的名号一般都有安远怀远之意,如“怀化”、“顺化”、“归德”等。而有明确记载被册封的甘州回鹘首领有天睦可汗(唐时册封)、仁裕(后唐册封为顺化可汗)、仁美(后唐册封为英义可汗)、夜落纥(宋册封为忠顺保德可汗)、夜落隔归化(宋册封为怀宁顺化可汗)、夜落隔通顺(宋册封为归忠保顺可汗)。
二为赏赐财物。中原王朝对周边归顺政权的回赐往往都格外丰厚,甘州回鹘也不例外,史书常以“厚加赐赍”来概括,当然也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如“(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余皆赐冠带、器币,及回诏赐可汗王衣着五百匹、银器五百两、晕锦旋襕、金腰带,宝物公主衣着四百匹、银器三百两,左温宰相衣着二百匹、银器百两”[14]120。究其回赐的物品的种类,不外乎衣冠、金银钱币、锦帛几类。敦煌文书S.8444是关于甘州回鹘入贡与唐王朝回赐详细情形的一则非常重要的史料,陆庆夫先生解读为“回鹘进贡波斯锦1匹,唐朝则回赐细锦2匹;进贡象牙1截,回赐绢20匹;进贡羚羊角30对,回赐大绢25匹;又进贡羚羊角20对,回赐大绢10匹、锦2匹;贡马16匹,回赐锦20匹、绢300匹等等”[12]67。由此可知,史书中的“厚加赐赍”并非虚言,中原王朝的厚赐也成为包括甘州回鹘在内的周边各部族不惧艰险前来入贡的重要推力。而实际上,甘州回鹘所得到贸易利润不仅限于朝廷官方的赏赐这一部分。《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八《回鹘传》载:“先是,晋、汉已来,回鹘每至京师,禁民以私市易,其所有宝货皆鬻之入官,民间市易者罪之。至是,周太祖命除去旧法,每回鹘来者,听私下交易,官中不得禁诘,由是玉之价直十损七八。”[13]1843可见,后周以前,民间有与回鹘私市易者,不然为何有禁令,后周以后,政府允许百姓与甘州回鹘贸易,虽然玉之价格下降了不少,但是贸易数量必然会增多。
四、甘州回鹘的贡使
正史中关于甘州回鹘贡使的记载比较丰富,留下了大量的关于贡使规模、使臣身份及姓名的记载。
其一,贡使规模。正史中有明确记录甘州回鹘贡使人数的记载共有13次,具体人数如下表。由下表可以看出,贡使人数并没有定制,应是随机派遣,多则上百,少则几个;五代时期贡使人数较多,而到宋代,除了一次规模达到129人的入贡,其余几次人数都比较少,而最后三次入贡(确切记载人数)人数都在十余人,贡使规模缩小的趋势是明显的。
入贡年份924928930933934952962贡使人数66183030781242入贡年份9649801004100810241027贡使人数474129121414
其三,大量粟特人参与了甘州回鹘的入贡活动。入贡使节中大量出现的粟特人让我们不得不去考虑粟特人在甘州回鹘朝贡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众所周知,粟特人素以经商见长,而甘州回鹘时期的粟特人如同其在漠北回鹘汗国时期一样,在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都发挥着独特的作用。遗憾的是,正史中只是记录下了这些人的姓名和部分官职,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对他们的判断。
年代粟特使节职位911年石寿儿、石论思、安盐山副使924年安千想都督(正使)930年安黑连正使931年安未思正使934年安均判官940年石海金都督(正使)948年安铁山副使998年曹万通正使1008年曹进宝物公主进奉使1010年安进副使1010年安殿民副使
续表
年代粟特使节职位1011年安密正使1011年安进正使1011年康延美正使1012年安进正使1018年安信都督(正使)1027年安万东正使
如表,在这17次记载有粟特人参与的入贡中,粟特人大多担任着正使或者副使的职位,虽然还有很多入贡没有发现关于粟特人的记载,但我们仍然不能认为没有粟特人参与其中。这难得的17条记录给我们提供了一些宝贵的线索,首先,安姓粟特人占了很大比重,17个人中有11个是姓安的,剩下的有3个姓石的、2个姓曹的和1个姓康的,这或许可以说明安姓粟特人在甘州回鹘政权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关于粟特使臣在甘州回鹘政权内的履职情况,正史中记载很少,仅有曹万通在入贡时“自言任本国枢密使,本国东至黄河,西至雪山,有小郡数百,甲马甚精习,愿朝廷命使统领,使得缚继迁以献”[16]10891。
另外,安进这个人值得注意,史书中共有3次记录此人,分别为“(大中祥符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以甘州进奉使苏兀罗为怀化司戈,行首安进为怀化郎将”[14]120;“(大中祥符四年)六月,甘州进奉回纥安进诣登闻上言:‘昨赍本国可汗王表诣阙,蒙赐锦袍、银带、锦彩,还过渭州,入西蕃界,为贼所劫。诏别赐与之’”[14]121;“(大中祥符五年)五月十四日,甘州使安进献玉一团、马三匹”[14]121。从表面上看,安进第一次以副使身份来贡,因回赐物品被劫,遂再次入朝求赏赐,随后以答谢之意再献玉、马。然而,如果考虑到此时甘州回鹘所面临的地区形势,这几次入贡可能不是简单的贸易关系,应该与回鹘之联宋攻夏战略有关,然而事与愿违,宋朝只是“令甘州回纥进奉自今并于秦州路出入”[14]125,并没有采纳联合甘州回鹘、凉州吐蕃共击党项的建议[20]29-34。
五、甘州回鹘朝贡历史的分期
通过上文对甘州回鹘贡路变迁、贡品数量和种类变化以及回赐情况的分析,我们可以将整个甘州回鹘入贡历程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9世纪末到10世纪初(约为从唐末到后梁),甘州回鹘入贡次数很少。结合史料来看,唐末甘州回鹘入贡的情况鲜见于正史,这可能是由于甘州回鹘建立不久,势力较弱,面临着巨大的生存压力因而难以完成朝贡任务。“初,回鹘屡求册命,诏遣册立使郗宗莒诣其国。会回鹘为吐谷浑、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反映的正是这一情况。后梁之时,史书中有了关于甘州回鹘朝贡的第一则正面记载“(开平三年,公元909年)五月,赐回纥朝贡使阿福引分物”[18]11420,并且第一次出现了使者的名字。在这之后两年(911),又有两则甘州回鹘朝贡的记载,其中一则颇为详尽,“梁乾化元年十一月,遣都督周易言等入朝进贡,太祖御朝元殿引对,以易言为右监门卫大将军同正,以石寿儿、石论思并为右千牛卫将军同正,仍以左监门卫将军杨沼充押领回鹘还蕃使,通事舍人仇玄通为判官,厚赐缯帛,放令归国,又赐其入朝僧凝卢、宜李思、宜延篯等紫衣”[13]1842。不但列出了使者的名字,还记载了赏赐的内容。有学者认为,甘州回鹘之所以此时入贡,是由于与西汉金山国交战,需要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所致,后梁甚至可能参与到甘州战胜西汉金山国的战役中[5]192。然而,总体来说这一时期甘州回鹘朝贡次数不多,在公元911年那次规模很大的入贡之后到后梁灭亡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文献再无相关记载,原因一方面很有可能是迫于周边政权的压力,另一方面是与甘州回鹘的内乱有关,敦煌文书S.5139v载:“昨此回鹘(甘州回鹘)三、五年来,自乱计作三朋。”总之,在内忧外患的情况下使其难以经常性的组织朝贡行动。
第二阶段,从10世纪20年代开始到70年代(从后唐到北宋初年),这一阶段是甘州回鹘朝贡活动非常频繁的一个时期。究其原因,我们仍要从甘州回鹘所处的政治环境入手。此一阶段,甘州回鹘与沙州曹氏归义军保持着非常友好的关系,曹议金曾帮助其外甥甘州回鹘顺义可汗平定内乱,而曹议金的继任者们也都延续了与甘州回鹘的良好关系,“两地一家,并无疑碍”[5]185,这在客观上促进了河西地区政局的稳定,为甘州回鹘自身的发展提供了外部条件,因而甘州回鹘得以经年朝贡。在宋初的一次朝贡中,甘州与归义军共计入贡“马千匹、驼五百、玉五百余团、琥珀五百斤”,足见此时不论是甘州回鹘还是归义军都处于实力最为强盛的时期。同时,甘州回鹘与中原王朝保持着稳定的朝贡关系,接受中原王朝的册封和赏赐,这不仅巩固了甘州回鹘的政治地位,而且也带来了大量的贸易收益。
第三阶段,10世纪晚期(约为宋太宗朝),这一时期甘州回鹘朝贡次数明显减少,而且贡品的种类和数量都明显下降,这一趋势一直延续至甘州回鹘亡国。究其原因,《宋史·段思恭传》提供了一条线索,“(开宝元年,公元968年)俄而回鹘入贡,路出灵州,交易于市,思恭遣吏市硇砂,吏争直,与之竞。思恭释吏,械其使,数日贳之。使还诉其主,复遣使赍牒诣灵州问故,思恭理屈不报。自是数年,回鹘不复朝贡”[16]9272。这条材料反映出甘州回鹘入贡使团在灵州交易时与当地官吏发生商贸纠纷,导致甘州可汗的不满,由此数年不贡,而甘州回鹘的再次入贡已经是太宗天平兴国元年(976)。如此看来,灵州地方官对商贸活动的干扰对贡路产生的影响是长期性的。而党项人的军事活动日益频繁更让灵州处于非常危险的处境之中。史载党项人第一次发动对灵州的进攻是淳化五年(994),但在周边地区的军事活动必然要早于这个时间,这对回鹘商队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威胁,而与中原贸易的不畅可能对甘州回鹘的经济产生了不小的负面影响。当然,还一种观点认为,在宋太宗朝(976—998),甘州回鹘的统治者政治上转向亲辽,使得与中国的联结受阻[21]5-62。可以说这种观点是从政治层面来解释甘州回鹘这一阶段朝贡次数明显减少这一现象,可以与笔者从经济层面的分析互补。
第四阶段,11世纪初至甘州回鹘灭亡(1028),这一时期甘州回鹘入贡次数又一次增加。然而,此时甘州回鹘正处于党项势力的压迫之下,而且主要贡路灵州路被彻底阻断。因此,不能把入贡次数突增这一现象视为甘州回鹘经济情况的转好,笔者认为此一时期,面临西夏势力的压迫,甘州回鹘希望得到宋廷的军事支持,因此频繁遣使入朝,名为朝贡,实则汇报河西形势,陈明利害,以求宋廷支持。在这一过程中,安进、安信等多位粟特使节担负重任,然而宋朝直到甘州回鹘被灭也未曾出兵相助。
史料中对甘州回鹘灭亡的记载突出了其突然性和偶然性,如“(李元昊)独引兵袭破回鹘夜洛隔可汗王,夺甘州”[16]13993。但正如前辈学者所指出的,应当从社会经济等诸方面去探讨甘州回鹘灭亡的深层原因[22]75-80。笔者认为甘州回鹘的衰亡是与以灵州为中心的北贡路的断绝密不可分的,是与甘州回鹘朝贡贸易不得正常实施密不可分的。而北贡路的断绝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从10世纪后期甘州回鹘入贡次数突然减少、贡品数量和种类也大幅减少来看,这一过程可能开始于10世纪后期。党项人对以灵州为中心的北贡路的垄断无疑是主因,起初只是用抢夺、骚扰的手段来打击贸易竞争对手,而随着党项人实力的不断增加、政治野心的扩大,甘州回鹘所面临的就不仅是贸易危机了,还有党项人的军事威胁,从李德明到李元昊,党项人不断对甘州回鹘发动攻战,而在联宋攻夏战略不得实施的情况下,甘州回鹘作为一个政权的命运也很快宣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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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郑 玲)
刘全波(1984—),男,山东阳信人,历史学博士,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敦煌学、文献学、中西交通史;王政良(1994—),男,山东烟台人,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民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