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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冈《天爵堂笔余》记《金瓶梅》事新考

2017-02-23杨国玉

关键词:吉士金瓶梅万历

杨国玉

(河北工程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薛冈《天爵堂笔余》记《金瓶梅》事新考

杨国玉

(河北工程大学 文法学院,河北 邯郸 056038)

薛冈《天爵堂笔余·卷二》有一则记载《金瓶梅》早期抄本流传和刻本问世的重要资料,以往诸家所考均有未逮未确之处。经深入考索,得出了更加切实的结论:薛冈在京看到文在兹见示《金瓶梅》抄本的时间应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七月至三十年(1602年)九月之间;包士瞻是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春就任德州判官路经苏州时购得《金瓶梅》刻本的,这也是《金瓶梅》刊刻面世的下限;包士瞻、薛冈所见《金瓶梅》刻本应为现存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刻本。

薛冈;天爵堂笔余;金瓶梅

在《金瓶梅》传播史上,目前所知记载《金瓶梅》抄本流传和刊本问世的只有明人沈德符和薛冈二人。薛冈《天爵堂笔余·卷二》云[1]341:

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谓吉士曰:此虽有为之作,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敝斋,予得尽览。初颇鄙嫉,及见荒淫之人皆不得其死,而独吴月娘以善终,颇得劝惩之法。但西门庆当受显戮,不应使之病死。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闵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耳。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作,盖确论也。所宜焚者,不独《金瓶梅》,《四书笑》《浪史》当与同作坑灰,李氏诸书存而不论。

这则资料,由已故的著名目录版本学家王重民(1903—1975年)先生首先拈出,并披露于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其遗著《中国善本书提要》里。在“《新刻金瓶梅词话》一百回”条,王先生引录《天爵堂笔余》云:“薛冈所见,殆即此刻本,故备录之,冀或由包岩叟一名,以踪迹撰人真姓氏也。”[2]402由于此前学界所知,记及《金瓶梅》刊本资料的仅有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一例。这则资料一经发现,就很快受到海内外学者的高度关注,马泰来[3]、魏子云[4]、黄霖[5]、刘辉[6]等先生对此都有所考证。

近来,笔者复按《天爵堂笔余》及《天爵堂文集》搜索,发现当时诸家所考不但有未逮未确之处,而且《金瓶梅》研究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故再作考辨。

一、“关西文吉士”其人及薛冈在北京获见《金瓶梅》抄本的时间

薛冈(1561—1641年?),初字伯起,更字千仞,浙江鄞县人。九岁失怙,依倚外家陆氏。少习举子业,能诗工文。游迹几半天下,但却长期客居北京。虽终身布衣,但为当时士林所重。《甬上耆旧诗·卷二十四》云:“薛山人冈,字千仞,少以事避地,客于长安,为新进士代作考馆文字得与选,因有盛名,一时共称薛千仞先生。所著《天爵堂集》,亦称天爵翁。千仞年八十,集其生平元旦除夕诗为一卷,起万历庚辰,至崇祯庚辰,福建林茂之叙之。身为太平词客六十年,名重天下,亦盛事也。晚年归,卒于里中。”[7]516今存明刻本《天爵堂文集》19卷(附《天爵堂笔余》3卷),依次有天启甲子(1624年)李维桢;天启乙丑(1625年)米万钟、崇祯壬申(1632年)范汝梓;天启壬戌(1622年)薛三省等序。《天爵堂笔余》曾经两刻,但未见存世,或佚。从时间上看,记载《金瓶梅》刻本的这条资料惟见于文集附刻本,大致写于天启(1621—1627年)、崇祯(1628—1644年)年间。

(一)关于“关西文吉士”

本文首先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是,薛冈所称“往在都门”即在北京时以不全《金瓶梅》抄本见示的友人“关西文吉士”究竟是谁?

美籍学者马泰来先生从王重民先生以薛冈所见抄本《金瓶梅》即《金瓶梅词话》之见,参据《金瓶梅词话》东吴弄珠客序署作时间“万历丁巳季冬”,查考了明代翰林院文姓庶吉士之名,推测“‘吉士’疑非别字,而是庶吉士略称”;“在北京以抄本《金瓶梅》示薛冈的‘关西文吉士’,大抵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举进士的三水文在兹”[3]。台湾学者魏子云则据《天爵堂文集·卷十七·与文太清光禄》推测,“关西文吉士”是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进士、陕西三水人文翔凤 :“虽文翔凤并未膺选为庶吉士,薛冈在文翔凤中了进士而尚未派官的时期,称之‘文吉士’为尊敬词,自也是行文的常理。所以我认为,薛冈笔下的这位‘关西文吉士’,除了文翔凤太青(清)可以当之,其他,无法寻到别人。”[4]黄霖、刘辉二先生均认同“文在兹说”,但黄霖先生对“文翔凤说”则有所驳议:“然薛冈此则笔记作于二十年后,时翔凤或已‘入为光禄少卿’了,薛冈于此时怎能称从未为庶吉士的翔凤为‘文吉士’呢?事实上,薛冈在《天爵堂文集》中留有一封给文翔凤的信,已题作‘与文太清光禄’了。”[5]文在兹声名既不及乃兄文在中,也不及其侄文翔凤,因此文献记载少而简。当年马泰来先生曾征引其两则生平资料,复引如下:

雍正版《陕西通志·卷六十三·人物·文学》引《三水志》载:

文在兹,字少元,三水人,万历辛丑进士。善八分楷书。

乾隆版《三水县志·卷十·科贡·进士》记载:

万历辛丑科:文在兹,字少元,在中胞弟,登许獬榜进士。初授翰林院庶吉士,不二载以终养归卒。

其实,所谓的“关西文吉士”,薛冈已明指为三水文在兹。《天爵堂笔余·卷三》云[1]351:

华山尹仙客居灵济宫,三水文吉士少玄偕余走访,见之下拜,尹亦拜,执礼恭甚。有道之士未尝骄人,但不受人骄耳。

其中,与薛冈同往灵济宫拜访尹仙客的“三水文吉士少玄”显然为文在兹。由此可知,清代史料中所称文在兹之字“少元”之“元”,乃为避清康熙帝玄烨之讳。此则资料保留了文在兹之字的正字应为“少玄”,如此方才能与其兄文在中之字“少白”相应相承。遗憾的是,各家均粗检失察,没有发现、利用这则资料,致生争议。灵济宫,全称“洪恩灵济宫”,在京西,明成祖永乐十五年(1417年)建,祀五代名人徐知证、徐知谔。至于“华山尹仙客”,应为华山来的尹姓云游道士,或为文在兹的旧时相识,故文在兹相约薛冈往访。此则之下,薛冈还记录了尹仙客之形貌、生活习惯,其他资料则未有涉及。

(二)见到《金瓶梅》抄本的时间

薛冈在京时何时看到了文在兹见示的《金瓶梅》抄本?魏子云先生以为:“薛冈读到《金瓶梅》(不全抄本)的时间,应为万历三十八年间无疑。”[4]马泰来先生据《三水县志》所载文在兹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中进士后,“初授翰林院庶吉士,不二载以终养归卒”推断,“文在兹在北京的日子并不长久,大抵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离京返三水”,并“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前后,已拥有一不全抄本”[3]。黄霖先生据薛冈《元旦除夕诗》的自注推测,薛冈所见抄本不全的《金瓶梅》“是在万历二十六年(1698年)至三十年(1602年)间从文在兹那里所得”[5]。刘辉先生则径谓:“薛冈与他结识,约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文进京举进士时,是年,薛冈恰在京。”[6]以上诸说中,魏子云先生之说乃基于“关西文吉士”即文翔凤的认识,上文已证其非,自然难以成立;其他各说,或失于笼统,或失于率意。

文在兹的家远在陕西三水,他与薛冈在北京的相识自然应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及第前后。薛冈对文在兹以“文吉士”称之,则必在他选授庶吉士之后。据《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六十一》记载,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七月甲辰(九日),“选进士项鼎铉、王陞、李胤昌、钱象坤、许獬、王元翰、王基洪、袁懋谦、龚三益、曾六德、雷思霈、公鼐、眭石、吕邦耀、郑以伟、薛三省、陈宗器 、蔡毅中、戴章甫、宋焘、文在兹、冯奕垣二十二人为翰林院庶吉士。阁臣言鼎铉廷试馆选二卷笔迹不同,不准改授”[8]6740。这是文在兹之名见之于《明神宗实录》惟一的一次,与他同时得选庶吉士的其他20人都是其同科进士。又,《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八》记载,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九月“癸酉(二十日),铨注翰林编修简 讨十四员:李胤昌、眭石、蔡毅中、周如磐、蒋孟育、许獬、刘一燝、薛三省、公鼐、孟时芳、王陞、张光裕、郑以伟、雷思霈;量授科道八员:王元翰、吕邦耀、曾六德、袁懋谦、宋焘、王基洪、陈宗契、冯奕垣”[8]7310。此时升授检讨、科道的22人中,除5位系往科进士外,其他均为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进士,其中已无文在兹。《三水县志》称文在兹在授庶吉士后,“不二载以终养归卒”。这说明,在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九月之前,文在兹已经离京回籍。这也就意味着,文在兹向薛冈出示《金瓶梅》抄本的时间只能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七月至三十一年(1603年)九月之间。

再看薛冈这一时期的活动,我们完全可以将他在京看到《金瓶梅》抄本的时间范围进一步缩小。据《天爵堂文集》记述,薛冈有子女3人:女之琼,卒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时年24岁;长子之璞,卒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年仅20岁;次子之璜。子女的夭亡,对薛冈的打击很大,曾著文表达其哀思。《天爵堂文集·卷八·亡女传》记载:“庚子,女年二十,方将卜日于归,余为稍办簪珥。女不但无所乞,且跪进曰……壬寅……秋九月,余从京师返,见其气色大惊。是时女有弟璞亦病,乃延医沽药,极力共拯,而疾转甚。至癸卯七月六日,竟寝不能起,奄奄不绝者数月。明年甲辰正月……遂以十五日丑时逝。”[9]550《天爵堂文集·卷十·亡儿郡庠生之璞权厝志》亦记载:“庚子,儿年十七,秋八月,督学使者洪公大选士于省,儿得补郡博士弟子员,廼冠。辛丑,余复北上,儿偕弟送余登舟……壬寅秋七月,疾遂作。先是,余卜是岁终为儿婚,京邸一夕忽梦儿婚……及秋季抵家……遂延医,百计救药……越癸卯,尫羸日甚,余忧亦日甚……卒万历癸卯九月初三日午时。”[9]570-572《天爵堂文集·卷十二·祭璞儿文》亦载:“吾生好游,儿与姊、弟相送,必黯然下泪。辛丑之役,吾解维去,闻汝入室哭异平时。吾身既久于北,汝疾旋作于家,岂其有所感触乎?吾寝燕寓,梦汝娶妇……所可慰吾者,汝病之初,吾即还家,倾家市药,展转攻医,心罔弗悉,力罔弗殚。凡若此者,将及周岁,冀得汝生,宁甘吾死,为汝和剂,不避酷暑。”[9]593合而言之,薛冈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离鄞赴京(具体时间不详),到次年九月自京返乡,之后即因儿女相继病亡而有一段较长的时期滞留于家。这就是说,他在北京与文在兹相交的时间应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至三十年(1602年)九月(考虑到返程尚需时日,其离京之时自应前推)间。

将文在兹、薛冈结合起来看,薛冈在京从“文吉士”文在兹处获见《金瓶梅》抄本的时间只能是在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七月至三十年(1602年)九月间。至于两人结识之由,据马泰来先生推测,“文在兹甚至可能就是薛冈‘为新进士代作考馆文字得与选’的‘新进士’”[3],但并无实据。不过,有迹象显示,薛冈、文在兹的相识相交与薛三省有关。薛三省(1558—1634年),字鲁叔,定海人,与文在兹同年中进士,并同为庶吉士,授检讨,继充东宫讲官,官至礼部尚书。薛冈与之联宗,故以“七叔父”称之。在薛氏文集中,多见薛冈与周士显(字思皇,湖广京山人)、杨师孔(1570—1630年,字愿之,一字泠然,号霞标,贵阳人)交往的记载,而这两人也都与薛三省为同榜进士。而薛冈之所以有缘结识不同籍贯的文在兹、周士显、杨师孔等人,极有可能是以薛三省为纽带的。

二、包士瞻寄与薛冈《金瓶梅》刻本以及得到《金瓶梅》刻本的时间

薛冈云:“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敝斋,予得尽览。”这里的“后二十年”,是相对于他在北京见到文在兹见示《金瓶梅》抄本之时间而言的。马泰来先生认为:“但二十年或是约数,不宜过分执着。”[3]刘辉先生则有比较详细的推考,他认为:“由此下推二十年,为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那么,薛冈所见刻本全书《金瓶梅》,又必在是年之前。其三,包岩叟寄给他刻本《金瓶梅》是万历四十五年的事。包士瞻,字五衢,号岩叟,与薛冈同里,鄞县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九月,薛、包二人自京南归,一路风雪冰冻,至瓜州,已是腊尽,来到江南,二人分手。薛经钱塘返里,包因途中跌伤,暂滞江南。转眼就是弄珠客序刊本《金瓶梅》问世的一年,包于此时把刻本全书《金瓶梅》寄给薛冈,是合乎情理的。他二人情谊笃厚……故包岩叟得到刻本后,马上付邮,使薛冈先睹为快。”[6]对此,马泰来先生并不认同,在致吴晓铃先生的信中说:“刘文似乏高见。薛、包二人在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尝同游,何以见得包在同年赠薛《金瓶梅》?‘后二十年’云云,拙文已提出不宜执着必为二十年整。”[10]4此处马泰来先生或有误解,刘辉先生所谓“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也同样是按“二十年”大致虚算的,否则就不会有“包岩叟寄给他刻本《金瓶梅》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的事”之说了。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刘辉先生关于薛冈与包岩叟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自京南归的叙述出自《天爵堂文集·卷六·丙辰南归记》,至于说包士瞻在次年把《金瓶梅》刻本寄给薛冈,则纯出臆测,马泰来先生“何以见得”之诘甚是,并且已与《金瓶梅》东吴弄珠客序署“万历丁巳季冬”明显抵牾,不足凭信。

不过,马泰来先生所说“后二十年”或是“约数”,在别人或许如此,但在薛冈身上却并不适合。这是因为薛冈既是一个心思极为细密的人,又是一个有随时记录习惯的人。其《天爵堂笔余》自序云:“余自乙未迄癸丑,其间触于目、腾于耳而欲宣泄于口者,辄以条纸笔而箧之,或古或今,或朝或野,或纪载,或论议,或长而娓娓,或约而片言,莫不任己意见,率尔措词,未加点润。十九年中,积之不下数千条。”[1]323其中“乙未”为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癸丑”为万历四十一年(1613),前后正19年。在《天爵堂文集》《天爵堂笔余》中,记时之处多见,凡有具体数字,均为确指。如《天爵堂笔余·卷一》云[1]324:

岁朝春见于庚寅,余客武林。冯开之太史谓余曰:谚云百年难遇岁朝春,命赋诗志喜。后二十年己酉,亦岁朝春,余方客颖。

此处 “庚寅”为万历十八年(1590年),“己酉”为万历三十七年(1609年)。《天爵堂文集·卷三·吴国华诗序》云[9]480:

余识吴国华小侯于己未岁……后七年,余入都……

此处“己未”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后七年”为天启乙丑五年(1625年),《天爵堂文集·卷三·羽岑园秋兴诗序》“乙丑入都,家从父宗伯公知是岁贡举”[9]482可证。《天爵堂文集·卷十四·题杨泠然所藏王荆公入细山水小画》云[9]603:

万历戊午冬,泠然悬此画于京邸……后五年为天启壬戌,复见于武林司空分署,如见故人。

此处“万历戊午”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天启壬戌”为天启二年(1622年),正合“后五年”。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按照薛冈的记时之习惯,“后二十年”并非大略而言之的含糊之词,而是实指。由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七月至三十年(1602年)九月下推20年,则为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至天启元年(1621年)。也就是说,薛冈收到友人包岩叟所寄《金瓶梅》刻本的时间应在这两年。

那么,在这两年,薛冈又身在何处呢?考诸薛冈行迹,知他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年底回到鄞县家中,次年五月又离乡经南京返回北京。此后的近三年时间,他一直在北京,直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春方才起身归里。《天爵堂文集·卷七·重修板桥孝思堂记》记载:“庚申夏,冈归自都门,恭展先墓……。”[9]525《天爵堂文集·卷十四·元人瑞室诗文墨迹卷跋》载:“万历庚申夏,从都门归,客有以瑞室卷求售者……。”[9]604“庚申”即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这年夏天薛冈已在家中。又,《天爵堂笔余·卷二》云:“天启改元辛酉闰二月四日未申之间,风霾忽举,天地晦冥,如万历戊午、己未年事。自此以后,大风扬沙,白昼阴惨可畏,无日不然。三月十二日,奴陷沈阳,二十日陷辽阳……。”[1]340“辛酉”指天启元年(1621年)。“万历戊午、己未年事”,指万历四十六(1618年)、四十七年(1619年)北京发生的风霾之事,此为薛冈在京亲见。《天爵堂笔余·卷一》云:“戊午清明前一日申酉之间,京师风霾忽举,己未清明前二日午亦然,皆白日晦冥,人家有举火者。”[1]324可见,天启元年(1621年)春薛冈应在北京。由《天爵堂文集·卷十二·合葬先祖母张安人告墓文》“天启改元辛酉岁冬十二月六日癸酉,不孝孙冈敢昭告于显祖考……今年冬,冈自燕归”[9]591可知,万历四十八年(1620年)夏至天启元年(1621年)冬间,薛冈至少有一次北京之行,然而薛冈文集中对成行的时间并没有明确的记述。大致而言,这两年薛冈所在无非鄞、京二地,包岩叟寄《金瓶梅》刻本的“敝斋”是指薛冈在家乡的读书处(西阁)还是北京的寓所,尚难以确定。其实,远比包岩叟何时寄与薛冈《金瓶梅》刻本更为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包岩叟究竟是在何时何处得到了《金瓶梅》刻本?

薛冈所称“友人包岩叟”,即包士瞻,《甬上耆旧诗·卷二十七》有其小传:“包德州士瞻,字五衢,号岩叟。少有文名,以太学生官同知。德州江干包氏世有词人,德州最为后来之秀。”[7]547包士瞻以南京国子监生而任德州通判,薛冈曾为其作序。《天爵堂文集·卷四·送包岩叟赴德州判官序》云:“……而后有岩叟君,盖六馆弟子也,负其俊才,游南雍。南雍,才士之薮。士见岩叟,人人以己为不如,故岩叟之名一日而洋溢乎天下。天下所有之书无不读,释、老二氏所更究心。为制举义及古文诗辞,各臻其妙。不售于时,竟老场屋。然岩叟经世壮志未尝少挫也,于是操其未售之业谒选,人得德州倅。”[9]489-490可惜,序中并未写其上任时间。检之乾隆版《德州志·卷八·职官·德州州判》,万历年间任通判者35人,包氏名列第34位,即“包士瞻,鄞县人,监生”[11]188,但未注明任期。民国版《德县志·卷九·职官表》记载也是如此[12]247。魏子云先生所云“万历末年有一位名包士瞻的通判”[4]也只是大致估计而已,好在薛冈《天爵堂文集·卷十七·尺牍》中有两通信札(《与钱仲举水部》《报周寅森大宗伯》)涉及到了包士瞻的德州通判之任,这有助于我们搞清其具体任期。《与钱仲举水部》云[9]638:

足下入淮以来,嘉事善政,有裨漕储者,不知几许矣;但使都门辞坛无色,士失所宗,念仁兄者不独弟一人也。初与仁兄约秋日晤言,今已期矣,而犹滞风尘,疲神耗智,徒有忧天之愚,了无闭户之算。忆家园此日,春雨一犁,水田漠漠,且不如力耕老牛,良足自叹。岩叟除半刺,携家道经淮浦。此兄服足下如七十子,幸下县榻。

“钱仲举水部”即钱文荐。钱文荐,字仲举,慈溪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进士,知新野、宜春二县,入为工部主事。所谓“半刺”,指州郡长官下属的官吏,此处即为通判代称。当时的钱文荐以工部主事之职督治漕船,驻清江浦,故薛冈请求他为从鄞县携家眷北上赴德州就任的包士瞻提供方便。光绪版《淮安府志·卷十·职官表二》“淮仓船厂部司”记述:“钱文荐,慈谿人,进士,四十六年任。”[13]141如此,则薛冈此信应写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春,这也是包士瞻的上任之期。《报周寅翁大宗伯》云[9]646-647:

秋日明公荣行,仆以疾卧不能出送郊关,至今歉怅。正思便羽仰候起居而德音先霈,珍贶兼颁,长者之施于后辈,真可称谊薄云天者矣……大拜之命旦夕将下,六代烟花不得久淹太平柱石也。冈老伏丘壑,所愿鸡犬无惊,柴荆不闭,端有望于明公。郑朗承携,今安之何许,即此便见明公不使一夫不获之念,人不易及。包岩叟度日如年,而瓜期将及,仰青天,瞻白日,彼亦端有望于明公,如何如何?

“周寅翁大宗伯”指的是鄞县文人周应宾(1554—1626年),“大宗伯”是以周官名称称礼部尚书。《甬上耆旧诗·卷二十六》周应宾传曰:“周文穆公应宾,字嘉甫,号寅所。初中进士,廷试已拟第一人,内阁余文敏公以同里,引嫌,置二甲。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神宗将立太子,复改传三王子并封。公率同官疏谏请先正东宫,后封二王。不报。历迁吏部右侍郎,在讲筵多所讽谏。以忧归,里居十六年。光宗立,召为南礼部尚书,五疏乞休,加太子太保。归里……诗人叶郑朗先生负才气,亢世不合,公独与申布衣之好。”[7]527-528查《明熹宗实录·卷四》记载,光宗泰昌元年(1620年)十二月己未(十六日),“起升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周应宾为南京礼部尚书”[14]199。《明熹宗实录·卷七》又记载,熹宗天启元年(1621年)闰二月壬寅(三十日),“原任吏部侍郎兼侍读学士新升南京礼部尚书周应宾疏辞新命,温旨趣之”[14]365。《明熹宗实录·卷十一》亦记载,天启元年六月己丑(十九日),“新升南京礼部尚书周应宾疏辞,不允”[14]569。可见,周应宾原无意就任南京礼部尚书,故一再疏辞。薛冈信中说“秋日明公荣行”,说明周应宾此时已去南京赴任。由此可知,薛冈此信应写于天启元年(1621年)冬某日。而信中提到的叶郑朗,名太叔,字郑朗,鄞县人,也是薛冈的好友。周应宾为人宽和,里居期间曾对贫病中的叶太叔多有照拂。信中又谈及包士瞻“瓜期将及”,说明直到天启元年(1621年)冬,包士瞻仍在德州判官任上。看来,包士瞻当时曾有意谋求升转,故薛冈向新任南京礼部尚书周应宾代为说项,只不过并未得偿所愿,否则乡邦文献也就不会以“包德州”称之了。

合而言之,包士瞻的德州通判之任,应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至天启元年(1621年)之间,《德州志》《德县志》所记有误。

薛冈记所见《金瓶梅》刻本“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闵心者菩萨也”正为现存《金瓶梅词话》卷首东吴弄珠客序中文字,署“万历丁巳季冬”。按照明清雕版的一般情形,其刊刻应在此之后。又,沈德符(1578—1642年)《野获编·卷二十五》云,他在获得抄本后,拒绝了冯梦龙、马之骏的刊刻之请,“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15]596。《野获编》分正、续二编,《续编小引》署“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岁新秋”,这也是目前所知《金瓶梅》刊刻时间的下限,即《金瓶梅》刻本应面世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十二月至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七月之间,地点在“吴中”(苏州)。

从《金瓶梅》刊刻的时间、地点来看,包士瞻和这个《金瓶梅》刻本的关系,当然不太可能发生在他在德州通判的任上,而应在他赴任或卸任途经苏州的路上。也就是说,只有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春,或天启元年(1621年)冬,他才有可能在经过苏州时购得《金瓶梅》刻本。而后一个时间,即天启元年(1621年)冬的可能性实际上微乎其微。这是因为,此时距《金瓶梅》刻本在苏州上市已过了至少两年多时间,很难说仍能随时买到。况且,此时包士瞻正在返鄞途中,当时薛冈也正在家中,即便能够买到,完全可以随身携归,也没有任何必要再“寄”给薛冈。因此,应该可以肯定,包士瞻购得的《金瓶梅》刻本,绝非如刘辉先生所说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而是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春就任德州判官路经苏州之时。这就将《金瓶梅》刻本面世时间的下限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对于《金瓶梅》研究而言,这才是最有意义的。

三、包士瞻、薛冈所见《金瓶梅》与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关系

《金瓶梅》有两大版本系统,其一为《新刻金瓶梅词话》,存世的只有原北京图书馆藏本(现存于台湾故宫博物院)、日本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藏本、日本德山毛利就举氏栖息堂藏本(第五回末叶异版,当为补版后印本)三部,另有日本京都大学藏残本一部,均系同版。本版本前有欣欣子序、廿公跋,又有署“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漫书于金阊道中”,学界因之称为“万历本”。其二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存世较多,约有十余部,但其中并无原刻本,也难以确指其间是否有直接关系。此版本前无欣欣子序、廿公跋,只有《金瓶梅序》,但仅署“东吴弄珠客题”。因书中有崇祯帝朱由检讳字(“由”作“繇”,“检”作“简”),学界称之为“崇祯本”。

包士瞻、薛冈见到的《金瓶梅》刻本究属何本?王重民、马泰来、黄霖三位先生均认为,现存的《新刻金瓶梅词话》也是万历本,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魏子云先生则有不同的认识,他认为《新刻金瓶梅词话》系崇祯本:“由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下数二十年,则正好是崇祯初年[约在崇祯三年(1630年)前后]。薛冈读到的《金瓶梅》刻本,自然是所谓的‘崇祯本’。”[4]此说直承“文吉士”即文翔凤的前提而来,其误显然。刘辉先生则因薛冈只引东吴弄珠客序而未及欣欣子序、廿公跋(魏子云先生也谈到这一点)而认为“薛冈所见《金瓶梅》最早刻本,没有欣欣子序,或者也没有廿公跋”,“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是词话本的第二个刻本。它的特点是翻刻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原刻本,并另加欣欣子序和廿公跋”,刊刻时间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以后”[6]。这种以其未记,即断其必无的论证思路自然难称严密。但从时间上看,包士瞻购得《金瓶梅》刻本在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春,上距《新刻金瓶梅词话》东吴弄珠客序的署作时间“万历丁巳季冬”只有一年多。《金瓶梅》是一部近百万言的大书,按常理,其雕版、印刷至少也得大半年。所以,除非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序系伪托,应可确定包士瞻、薛冈所见的《金瓶梅》刻本即为现存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刻本。该刻本既是万历本的最早刻本,又是惟一的一个(次)刻本。

[1] 薛冈.天爵堂笔余[G]//王春瑜,点校明史研究论丛:第5辑.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2] 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3] 马泰来.有关《金瓶梅》早期传播的一条资料[N].光明日报,1984-08-14(03).

[4] 魏子云.《金瓶梅》的新史料探索[N].中华日报,1984-10-19(20).

[5] 黄霖.《金瓶梅》成书问题三考[J].复旦学报,1985(4):47-59.

[6] 刘辉.现存《金瓶梅词话》是《金瓶梅》的最早刊本吗——与马泰来先生商榷[N].光明日报,1985-11-05(03).

[7] 胡文学.甬上耆旧诗[G].李邺嗣,叙传//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7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8]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实录·明神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9] 薛冈.天爵堂文集[M]//《四库未收书辑刊》编辑委员会.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第25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0] 吴晓铃.《金瓶梅词话》最初刊本问题[C]//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金瓶梅艺术世界.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1:1-8.

[11] 王道亨.德州志[M].乾隆版.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

[12] 李树德.德县志[M].光绪版.台北:成文出版社,1968.

[13] 孙云锦.淮安府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

[14]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实录·明熹宗实录[M].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

[15] 沈德符.野获编[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第11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 杨玉东]

A new study onTheGoldenLotusbased on the descriptions in Xue Gang’sTianjuetangSequel

YANG Guoyu

(SchoolofHumanitiesandLaw,HebeiUniversityofEngineering,Handan056038,Hebei,China)

The spreading of early copied editions and publishing of ancient block-printed edition ofTheGoldenLotuswas recorded in Xue Gang’sTianjuetangSequelVolumeII, but previous relevant studies were neither complete nor accurate. This paper, by means of deep and careful exploration, draws more accurate and detailed conclusions: it was from July in the 29th year of Wanli emperor’s reign(1601 A.D.) to September the 30th year(1602 A.D.) that Xue Gang saw the copied edition ofTheGoldenLotusshown by Wen Zaizi; it was in the spring of 47th year of Wanli emperor’s reign(1619 A.D.) that Bao Shizhan, as a local official of Dezhou, purchased the block-printed edition in Suzhou on his way to inauguration, which should be the latest period when engraving edition ofTheGoldenLotuscame into being; the block-printed version that was studied by Bao Shizhan and Xue Gang should be the presently-preservedNewlyEngravingCiHuaofTheGoldenLotus.

Xue Gang;TianjuetangSequel;TheGoldenLotus

2016-10-23

杨国玉(1965—),男,河北沧州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与哲学研究。 E-mail:yangguoyu2007@163.com

10.16698/j.hpu(social.sciences).1673-9779.2017.01.015

I207.419

A

1673-9779(2017)01-0085-07

杨国玉.薛冈《天爵堂笔余》记《金瓶梅》事新考[J].2017,18(1):085-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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