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万历朝播州杨氏土司之覆灭
2017-04-10王航
王航
摘 要:播州杨氏土司在历史上为维护西南边疆统一做出了一定贡献。其末代土司杨应龙品行恶劣,但本无逆反之心,最终促其作乱并招致覆灭的主要因素,一是土司制度固有的弊端,二是明廷措置失当。平播之役和杨氏土司的覆灭充分说明,土司制度得以存在的基础是土司能够与中原王朝保持一致。合则存,分则灭。
关键词:播州;杨应龙;万历
中图分类号:K878.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7)01-0036-04
作为“万历三大征”之一的平播之役,翦除了影响西南地区七个多世纪的杨氏土司。其时间之长、规模之大,在万历朝48年里的军事行动中并不多見。作为末代土司,杨应龙从顺应朝廷到与朝廷决裂的巨大转变,反映出其个人品行的不端及播州土司制度的巨大隐患;而明廷对杨应龙所采取的军事行动,确有其失当之处,并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朝廷与杨应龙之间的矛盾,但总体来看,平播之役是维护国家统一的正当之举。
一、杨氏久治播州之因
播州杨氏自唐末进入播州,历经五代、两宋、元、明,其世系历时之久,影响之大,在西南诸土司中,罕有可匹者。究其长治久安之道,似并非土司制度之优越,因土司制度自元方始,唐至两宋只有羁縻之制度。但若以羁縻制度优越为因,似又无法解释同为羁縻之地之其他民族首领世系为何难以久续。
从唐至明,播州土司在长达725年的时间里世系不绝,屹立不倒,与其始终与中央王朝保持紧密关系密不可分。值得注意的是,每当王朝更迭之时,杨氏传人不再为已亡的旧王朝效命,很快投入新王朝。新朝为笼络地方豪族土酋,迅即授予职衔,又不吝封赏,给予荣宠,表明双方确立了新的君臣关系。杨氏传人这种在政治上顺应历史潮流的明智选择,是其历久不衰的重要因素。
此外,杨氏历代传人世世守臣节,尽守土之责。进入明朝后,在杨应龙叛变前的200年里,杨氏传人仍忠实于明廷,频频献贡。据《明实录》统计,从第21任土司杨铿开始至第29任土司杨应龙,共向明廷朝贡137次。其中,杨应龙叛前,即万历元年(公元1573年)到十六年(公元1587年),还朝贡10次。其中仅万历元年就朝贡两次,以贺皇帝登基。杨应龙进贡的“方物”,数量极多,又多属名贵,如楠木、战马等。除此,杨氏土司还利用皇帝立太子之机或以其他名义额外进贡。这都是西南其他土司无法相比的。在发生战争时,杨氏传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兵助战,屡立功勋。
二、杨应龙作乱始末
杨氏土司为何会在杨应龙这一代走向终点,原因有很多。本文姑且将平播事件分为三个阶段,逐一加以分析。
(一)第一阶段:“罪在嗜杀,非叛也”
杨应龙在初期虽无反叛朝廷迹象,但其在播州的统治却显露出诸多问题。在正史中,我们很难发现杨应龙在播州具体如何行事,但在平定播州之乱的主将李化龙所写的《平播全书》中有这样的记载:“杨应龙益横,所居饰以龙凤,僭拟至尊:令州人称己为千岁,子朝栋为后主,益选州人子女为绣女、阉人。”[1]此为一人之词,不排除有夸大之处,不可全信。《明实录》载:“贵州巡抚都御史叶梦熊疏论播州宣慰杨应龙凶恶诸事……巡按御史陈效则历数杨应龙十二大罪,而复次其怙凶阻勘之状”[2]。然而,到了《明史》中,同一事却变成了“巡按陈效历数应龙二十四大罪”[3]。众知《明实录》早于《明史》,“十二大罪”缘何到了《明史》中数量翻了一倍?这断不可能是誊抄之误,似有意夸大其辞,放大杨应龙的错误。在朝臣弹劾杨应龙的同时,四川按臣李化龙认为,松潘战事吃紧,对杨应龙应“疏请暂免勘问,候征兵御虏之后再为议处”[4]。而叶梦熊、陈效仍坚持认为:“(杨应龙)其所辖五司与土同知俱背之来归,愿属重庆。众叛亲离,何至有不测之虑?”[5],并主张改土归流。然而,杨应龙“嬖妾田屠妻张氏,并及其母。妻叔张时照与所部何恩、宋世臣等上变,告应龙反。梦熊请发兵剿之,蜀中士大夫悉谓蜀三面邻播,属裔以什伯数,皆其弹压,且兵骁勇,数征调有功,剪除未为长策。以故,蜀抚按并主抚。朝议命勘,应龙愿赴蜀,不赴黔”[6]。杨应龙被囚于重庆,后因愿出兵参加援朝战争,被释放,然而未及启程,战争便已结束。四川巡抚王继光继续追查杨应龙,“应龙抗不出”[7]。于是,王继光与总兵刘承嗣进攻娄山关,杨应龙佯装投降,却统苗兵进行抵抗,大败官军。王继光上奏:“乞会同贵州抚臣相机酌处,止擒首恶,不及无辜。”[8]此建议得到万历帝赞同。杨应龙得知自己惹下祸事,上奏云:“何思之愬,七姓之词,皆属仇陷,乞戴罪立功。”[9]然而并未得到朝廷允许。
此阶段为平播战争的序曲。总体情况为杨应龙“罪在嗜杀,非叛也”[10]。杨应龙因不堪忍受朝廷的审问,故而加兵泄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叛乱。朝廷面对这样的情况,依然保持“如应龙父子悔祸,许自缚请罪,即与奏闻定夺,否则罔赦”[11]的宽大态度。
(二)第二阶段:“非真有叛状而遽请用兵”
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兵部侍郎邢玠任贵州总督,“檄重庆知府王士琦诣綦江,趣应龙安稳听勘”[12]。杨应龙得知消息,“面缚道旁,泣请死罪,愿执罪人,献罚金”[13]。并缚献黄元等12人抵斩,请纳银四万两助采木赎罪,但仍难免革职的处罚。不仅如此,杨应龙以长子杨朝栋代行土司之职,将次子杨可栋留在重庆作为人质。不久,杨可栋死于重庆,杨应龙“促丧归不得”[14]。悲痛不已的杨应龙拒绝缴纳赎金,并明确表示:“吾子活,银即至矣。”[15]随后,杨应龙“分遣土目,置官据险”[16],并利用自己的威望调动苗人出兵,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袭掠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围黄平,戮重安长官家。二十五年(1597年),流劫四川江津、南川诸邑,袭击贵州洪头、高坪、新村诸屯,并侵扰湖广48屯。至此,杨应龙与明廷彻底决裂。
分析这一阶段的史实,不难看出杨应龙最后反叛,在很大程度上是明廷步步威逼的结果。杨应龙在朝廷的重压下,认罪态度良好,甚至将亲生骨肉作为人质。况且,杨应龙并无针对朝廷的实际叛乱行动。然而,在杨可栋死后,朝廷竟然拒绝将其尸体归还杨应龙,这不仅有悖常理,更有违人伦。杨应龙在悲愤交加中,终于举起了反明大旗。从另一方面讲,杨应龙能纠合军队对抗官军,并且战而胜之,不能排除杨应龙在道义上占据了上风,“苗人咸愿为出死力”[17]。实际上,早在杨应龙反叛之前,贵州巡按薛继成就曾言道:“播州原辖于川,未尝侵及于贵,何苦劳民伤财?割心腹而事肘腋?”[18]礼科给事中杨东明更一针见血地指出:“第重庆之狱,未结即放,既放旋提,我多反复,致其生疑,非真有叛状而遽请用兵,遂据险出掠,冒难逭之诛,皆处置失宜之过也。”[19]
(三)第三阶段:“杨应龙势急自尽”
杨应龙起兵反抗,恰中明廷下怀。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贵州巡抚江东之等率兵3000进剿播州,却遭到杨应龙弟弟杨兆龙和子杨朝栋的阻击,官军全军覆没,江东之被革职。
此时,明朝援朝抗倭战事已经结束,万历帝得以空出手来平定杨应龙叛乱。同年五月,李化龙再度出山,奉命节制川、黔、湖广三省军务,手持尚方宝剑,坐镇重庆,主持平播战事。明军分兵八路进剿:总兵刘珽出綦江;总兵马礼英出南川;总兵吴广出合江;副总兵曹希彬出永宁;总兵童无镇出乌江;参将朱鹤龄出沙溪;总兵李应祥出兴隆卫;总兵陈璘出白泥。每路兵马3万,共计20余万人。在国力已趋于衰微的万历朝中期,为平定一方土司而动用如此数量的军队,充分说明万历帝对平播战争的重视。八路大军中,刘珽是平倭名将,素有威名,他率军一直攻到娄山关下。娄山关是杨应龙老巢海龙囤的门户,与海龙囤并称天险,易守难攻,但是,却被刘珽在四月至六月两个月内连续攻破。六月初六日,“杨应龙势急自尽”,妻儿并逆党何汉良等被生擒。平播之役前后历时114天,斩杀杨应龙的部队2万人。万历二十八年(1600)十二月,李化龙班师回朝,并将杨朝栋等69人押解到京师,碎磔于市。至此,平播一战胜利结束。
三、杨氏土司覆灭探析
通过上文所述可以看出,杨氏土司覆灭的原因既有杨应龙在地方肆意行事、引起众怒,又有朝廷措置失当、激化矛盾。从表面上看,朝廷在前期对杨应龙一直采取姑息忍让的态度,但实质上则是一步步逼其造反,前文所叙杨东明之言甚为精到。万历二十九年正月壬子(1601年2月15日),万历帝在午门楼下诏云:“八年来,俄烦兵甲……内攘外却,无损国威,然彼皆文告不来,自投衅镬,朕甚悯之,非为快也。惟此播州故有杨氏为酋长,率受我冠裳,子孙之仍袭有年,朝廷之复露良厚,夫何其末胄应龙者,安忍无亲,大逆不道……朕心不忍加诛;因其汉官,疆以戎索,曲从赎死,为德甚弘,而乃下愚不移,肆行无忌,敢为嫚辱,妄意荐窥。既逋重庆之囚,遂决跳梁之志,收藏亡命,搆煽苗夷……内则僭越王章,无复人臣之礼;外则矜诩物力,有輕中国之心……。”[20]万历帝此言,未免有不实之处。既声称“疆以戎索,曲从赎死,为德甚弘”,又何至于“未结即放,既放旋提,我多反复,致其生疑,非真有叛状而遽请用兵”?所言“既逋重庆之囚,遂决跳梁之志,收藏亡命,搆煽苗夷”,是因“可栋死于重庆……(杨应龙)促丧归不得”。“吾子活,银即至矣”乃是杨应龙绝望的咆哮。所云“内则僭越王章,无复人臣之礼”有据可依,但“外则矜诩物力,有轻中国之心”则言过其实。播州杨氏经数百年经营,势力强大,物产颇丰,但依然对朝廷保持臣节,尽力纳贡,虽地方有患,但未触及朝廷根本。即使后来明廷欲决心化解这场政治与军事危机,仍然可以抓住最后的机会,予以宽待,或许杨应龙不会走向绝路[21]。
杨应龙被逼至反,以致杨氏土司在明代覆灭,与其说是历史的偶然,不如说是历史的必然。
首先,杨应龙反抗不可避免,从根本上说,是源于土司制度的致命弊端。土司制度建立在“羁縻”之上,是中央王朝为了管控自己鞭长莫及之地而采取的一种治理方式。土司制名义上隶属中央王朝管辖,实际上形同独立王国。土司世袭,往往同姓相传或家族内相传。土司对所辖之境、所辖之民有绝对的管理权。不仅如此,土司有自己的军队,有军事资源,有发动战争的能量。只要他对中央王朝恭顺,便可保自身无虞。但问题在于,凡土司境内所行社会制度,无一例外均属农奴制,甚至个别的还行更落后的奴隶制。在这种制度下,土司极易变异,不时与中央王朝分庭抗衡。失去制度和法律约束,一些土司很容易与中央王朝背道而驰,矛盾与冲突不可避免。杨应龙之乱,不过是这一冲突的一个典型案例。可见,土司世袭制是边疆动乱的一个主要根源[22]。有明一代,朝廷对西南土司用兵平均三年一次,足见土司与中央王朝的矛盾始终存在,何时爆发只需偶然因素。
其次,明清两朝,中央集权不断强化。虽然许多土司辖地都是相对落后的地区,朝廷未予重视,但播州则有其特殊性。经过杨氏家族200年的经营,播州社会经济进一步发展,文化素质提升,其汉文化程度远高于其他土司地区,文明的程度也在前列。杨氏在地方威望甚大,财力物力充盈,这不得不引起明王朝的忌惮。因此,一旦杨氏内部有隙,明王朝是不会放过征讨的机会的。
最后,地缘政治问题也是明廷决心剿灭杨氏土司的动因之一。关于播州的行政区划问题,在明朝初年一变再变。先是明朝洪武五年,播州宣慰司划归四川布政司管辖。洪武十五年,播州军政事务划归贵州都指挥使司。洪武二十七年,播州复划属四川布政司。黔北从汉代到元代属丁四川省管辖,自然在文化风俗上受四川的影响更大,与贵州文化认同感较差。当时播州在行政上归属四川,但黄平、凯里又属贵州。川、黔两省官员各从自己的利害出发,对待杨应龙的态度分歧很大。川、黔抚按疏辩,“在四川则谓应龙无可勘之罪,在贵州则谓四川有私庇应龙之心”[23],不仅导致“会勘”无法进行,也使杨应龙有隙可乘,并有时间作大规模起兵反明的准备。
三、结语
虽然明王朝及杨氏土司在处理双方关系时的政策与措施有得有失,但和平统一始终是国家发展的大趋势。土司制度的存在有其固有弊端,当中央集权强化时,土司内部矛盾便会被放大,继而为中央王朝提供进剿理由。另一方面,明王朝用兵播州,荡平杨氏土司,实行改土归流,虽在道义上失义,行动上失理,但不可否认平播战争加强了明王朝对西南地区的统治,促进了播州经济文化的发展,有利于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长期繁荣稳定。
——————————
参考文献:
〔1〕李化龙.平播全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1937,丛书集成初编本.124.
〔2〕〔4〕明神宗实录(卷二三〇).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4267.
〔3〕明史(卷三百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八〇四五页.
〔5〕明神宗实录(卷二三二).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4304.
〔6〕〔7〕明史(卷三百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八〇四五,第八〇四六.
〔8〕明神宗实录(卷二六六).万历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4945.
〔9〕明神宗实录(卷二七六).万历二十二年八月丁巳[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5111—5112.
〔10〕明神宗实录(卷二四七).万历二十年四月乙巳[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4604.
〔11〕明神宗实录(卷二七二).万历二十二年四月辛亥[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第5045页。
〔12〕〔13〕〔14〕〔15〕〔16〕〔17〕明史(卷三百十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4.
〔18〕〔19〕明神宗实录(卷二七八).万历二十二年十月癸丑[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5137—5138,5138.
〔20〕明神宗实录(卷三五五).万历二十九年正月壬子[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6638—6639.
〔21〕陈季君,陈旭.论明代播州杨氏土司的历史终结[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9).
〔22〕陈季君.地缘政治学视角下明王朝与播州土司的政治博弈[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1(10).
〔23〕明神宗实录(卷二三〇).万历十八年十二月癸未[M].上海:上海书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红格钞本.4267.
(责任编辑 孙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