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孟子与告子人性争论的实质

2017-01-27孔凡曦

华夏文化 2017年2期
关键词:告子性善性善论

□ 孔凡曦

孟子与告子人性争论的实质

□ 孔凡曦

先秦人性论是中华人文理性精神发展的结晶,从周公提出“以德配天”到孔子的“仁”,人们逐渐从殷周时期的“帝”、“天”等至上神信仰的藩篱中解脱出来,开始关注人本身,开始对人的本质是什么,人性是善还是恶等问题进行思考和回答。儒家对人性论十分关注,孔子就已经有了对人性的探讨,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相近”并没有直接说明人性是善还是恶,主要是从人类的共性去论说。除此之外,孔子及其弟子并未过多地直接谈及人性论的问题,子贡感慨道:“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到了战国时期,人性论成为热点话题,孟子通过与告子激烈的争辩,阐发了自己人性论的独特见解,用“心善”来论证“性善”,提出了“性善论”的人性学说,将儒家的人性论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孟子为什么会提出“性善论”?孟子和告子论争的实质是什么?本文尝试对这些问题加以回答。

一、“性善”之“性”与“生之谓性”之“性”的涵义辨析

告子认为,人性是无所谓善与恶的,就像湍急的流水,“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告子上》)孟子不同意告子的看法,反问道:“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孟子·告子上》)在孟子看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水流的方向虽不分东西,但水有向低处流的特性,以此譬喻人皆有向善之性。表面看来,孟子的“性善论”和告子的“性无善无不善论”有很大的分歧,但是问题在于,二者对“人性”涵义的理解是否处在同一个层面上?因此,要探究孟子所说的“性”和告子所说的“性”是不是一回事就很有必要。细细梳理,我们就会发现,二者对“人性”有着不同的定义。

告子的“性无善无不善论”是立足于他的“生之谓性”的观点。“生”是指人天生就具有的,即人自然而有的资质、禀赋和能力。从这样的角度看,“性”无所谓善或不善,它是中性的。那么,人生来就具有的是什么呢?告子认为,“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人生来就具有的本能欲望或需求就是人性,道德仁义被排除在生而即有的内容之外,“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告子上》)告子强调说,杞柳不会自己变成桮棬,必须借助外在因素才能够成为杯盘,仁义同样不是先天就具有的,而是经过后天人为的努力才形成的,所以说,我们不能把后天的仁义等同于先天的人性。

孟子同意告子的“生之谓性”观念,但不同的是,他对“生之谓性”的内容作了独特的界定。孟子认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不为善,非才之罪也。”(《孟子·告子上》)牟宗三认为,此处“情”和“才”应该落实到仁义之心上说,“情”是指人之实,“才”指人为善的能力,亦即孟子所说的“良能”。孟子所说的性善论,不是说性是全善无恶的,而是指人皆有善性,即为善的禀赋和能力,人生而皆有的为善禀赋和能力才是人性的实质。“可以”二字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人性既然可以为善,说明现在还不是全善,如果已经是全善的,又何必“可以”呢?“可以”无疑表达出人有为善的充足能力和条件。此外,孟子进一步用“心善”来举例说明人的性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所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想到小孩子掉进井里的一幕,每个人都会生出惊惧的恻隐之心,而这种恻隐之心是内心自发的,并不是因为想要讨好孩子的父母,或者想要在乡朋好友中取得名誉,更不是因为厌恶孩子的哭喊声。孟子进一步指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由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孟子想说明,“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孟子·告子上》)从而否定了告子所说的仁义是后天形成的看法,认为仁义乃是人先天固有的。以上例子中“不忍人”的恻隐之心,是仁的开端,但如何就由仁而引发出义、礼和智三者呢?“恻隐之心”与其他三心是什么关系呢?王夫之认为:“若见大宾时,内交之心,从中而发,便是礼之端;不韪之声,思以避之,便是义之端;畏乡党之清议而思得盛名,便是智之端。唯孺子入井之时,非彼三者之动几,故孟子别言之。虽在人欲横流之人,亦未有从彼发者。天地自然之理,与吾心固有之性,符合相迎,则动几自应。”(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中华书局,1975年,第553—554页)王夫之认为,仁义礼智四者是心因不同的事应机而发。礼敬大宾时,辞让之心因而生之;思避不对的事时,羞恶之心因而生之;担心因乡族朋友的公正言论而影响名声时,是非之心因而生之;想到小孩子掉进井里的一幕时,恻隐之心因而生之。天理内在于人性,以四端之心代表众善之发端,仁义礼智也因事而略有差异,不可以混而论之。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孟子和告子的人性论涵义是不同的。告子的“生之谓性”将人生而即有的耳目之官等欲望规定为人性,孟子却是把人生来可以为善的能力和资质认为是人性。为什么告子在肯定食色的同时将仁义排除在生而固有的人性之外,而孟子仅承认可以为善的能力和资质是人性呢?二者的人性都是从自然的角度来理解人性,认为生而固有的才是人性。但是,同样是从自然的角度出发,何以对自然的理解有如此大差异?

二、孟子和告子争论的实质

(一)着眼的层次不同

孟子的性善论是从禽兽、人、君子或圣人三个层次来理解人性的,禽兽仅有本能的“欲性”,人不仅具有本能的“欲性”而且具有本能的“善性”,君子或圣人是已求得本心,欲望受本心的合理掌控。告子仅仅看到了人禽的相同之处,但是孟子站在君子和圣人的角度,强调人禽的不同,“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 孟子通过人禽之辨,认为只有人生来具有的“善性”才是真正的人性,只有人性中先天具备向善的禀赋和能力才是人性的实质。

告子的“生之谓性”主要是从自然生物的角度思索人性的本质,因而仅从人和禽兽这两个层次来理解人性,他看到了人性和禽兽之性的共同之处即是“欲性”。告子并没有意识到从人禽的差距来理解人性,在争辩中孟子反问告子,“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告子上》)告子没有作答,但从孟子的反问中,可以推出,告子的“食色之性”已将人性与禽兽之性共有的本能“欲性”作为人性。

值得注意的是,告子的人性观点受到了道家观点的影响,道家认为,“道”是万物的本原,庄子的齐物论从“道”的高度来看万物,认为万物是齐一的。孟子的三层次论无疑是在道德上对人禽作了等级划分,所以庄子抨击儒家的仁义:“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庄子·马蹄》)庄子认为,人禽在道的层面本无差异,因而反对儒家的君子小人之分,倡导无知无欲的生活。“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庄子·骈拇》)在庄子看来,孟子的性善论将仁义强加于人性之上,是不合乎“道”的,过度强调仁义,忽视人性中自然的一面,而走向违背自然人性之路,只是为仁义而行仁义。庄子的批判似有几分道理,但是事实并非这么简单,儒家认为人性来自于“天”,从“天”的角度来说,君子和小人是平等的,孟子此处是用圣人为小人树立道德榜样而已,并无歧视之义。儒家的仁义并非强加于人,而是立足于人内心的自觉和反思。二者着眼的不同层次的背后,实际上是二者对于人性的立足点和人性的来源有着不同的理解。

(二)人性论的立足点不同

孟子人性论的立足点是“心”,告子的立足点虽没有明确表明,但如后期道家支派也主张“生之谓性”一样,“全性”必然“全生”、“全形”,继而把人性论的立足点放在身体及耳目之官上。

关于耳目之官,告子自然没有反对意见,孟子其实也不反对耳目之欲,仔细分析孟子的性善论,我们就会发现孟子在肯定善性的同时,其实并不否定生来即有的人性欲望,“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孟子·尽心上》)耳目口鼻之性无可厚非,但对于君子来说,因为耳目之官对于外在事物有不断的欲求,而外在事物却非自身所能完全掌控,有不可知和不能把握的因素存在,所以君子称之为“命”。对于一般民众来说,孟子承认人性先天具有欲性和善性,孟子认为告子的“食色之性”的致命缺陷在于,耳目之官不能思考,“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孟子·告子上》)。外在的物不受自我的掌控,而耳目又不能做出正确的思考和选择,所以人心随着欲望的不断膨胀,很容易被外物所牵引和障蔽,从而产生恶念、恶行。这正如同荀子所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荀子·性恶》)荀子从告子“生之谓性”的角度,故而得出人性恶的观点。正是鉴于以上欲性的不足,孟子强调:“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告子上》)。只有在良心的观照下,耳目之官的欲望才能不喧宾夺主。从理论上说,欲性自身是不能产生道德的,只有在良心的合理引导下,才能不违背或顺从于道德行为。强调心的道德性一面,立足于道德之心,孟子把耳目之欲排除在外。

其次是关于“心”的问题。告子虽然没有在争辩中谈论到“心”,但是从“食色,性也”可以推断出,告子认为“心”是自然之心,是客观存在的;而孟子人性论的立足点“四端”之心,是道德之心,与自然之心有所不同。孟子将心作为道德的立足点,是继承了孔子“仁”的思想,“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人的道德自发性不为外在因素所决定,人是道德的主体和主宰者,这一点与康德所说的自由意志有相通之处。康德认为,人同时具有感性和理性,但是感性相对于理性来说不具有普遍性,要受到外部条件的制约,不能够给人类提供统一的行为准则,只有以理性为目的,依理性这一普遍法则而行,人才能自己为自己立法,实现真正的道德自律和自由。孟子认为,心也有普遍存在之理,“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心之所同然之理——仁义礼智,即相当于康德的理性,但亦有不同之处。仁义礼智内在于人心,人只要“求其放心”,就可以依此良心本有的仁义礼智而行,便可以作自己道德的主人,不受外在条件的限制。告子的人性论将道德心排除在外,孟子却将道德心与人性紧密相连。

但是对于一般人来说,现实中的实然存在的心,是“欲性”与“善性”并存的,孟子在理论上用道德之心来佐证性善,但是如何知道当下的一念之心即是向善之心,而不是为外物所蔽塞的欲心?如何判断二者的不同?可能因为对这些问题的思考,道家以及荀子都是怀疑心的道德自主性,把心归为自然之心。荀子以假设性恶为前提,提出“性恶论”,认为“善者伪也”,强调“人为”的重要性,反对孟子只以心为标准,是把道德的保障诉诸外在的“道”、法。针对孟子的“反身而诚”,荀子重视心的认知作用,强调学习的重要性。

(三)对人性来源的不同理解

关于人性论的来源,孟子把“性善论”的来源归结为“道德之天”,告子没有明确表示人性论的来源,但告子所认为的“天”必然是自然之天。孟子认为:“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懿,好是懿德”(《孟子·告子上》)。民从天而秉受常性,所以爱好这美好的德性,孟子把性善的根源诉诸“天”,给天赋予伦理道德的涵义。性善论的目的是尽心、知性到知天,天便成为孟子“性善论”的来源和目的指向。孟子的“道德之天”虽然不再具有人格色彩的宗教意味的天,但还是具有神秘性,人的道德主体性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要依靠“天”才能得到保障。而告子的性无善无恶的“食色之性”,自然之天排除掉了神秘和意志的成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人文理性的进一步觉醒。儒家的道德仁义立足于生活和内在生命之中,孔孟之所以保持“天”的存在,不仅仅是对道德理论和实践的保障,其中还有超越的精神境界层面。脱离了“天”,孟子的“性善论”又是怎样来的呢?杨泽波把孟子的良心来源回归于社会,认为是一种伦理心境。他认为:“孟子道性善实际上是道良心和本心,心善所以性善,这个心并不是康德道德哲学的理性原则,而是社会生活和智性思维在个人内心结晶而成的一种境况和境界,我把它叫做‘伦理心境’。”(杨泽波:《孟子性善论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前言第2页)杨泽波否定了“天”作为孟子性善论的一个来源,而把性善的来源归之于社会智性思维,用一种自然的人文性来解读孟子的良心本心,具有很大的启发价值。

结论

通过以上对孟子和告子人性论内容的辨析,得出二者人性争论的实质在于二者对人性理解的层次、立足点和来源不同。孟子和告子都是从人性自然的观点而来,但是对于自然却有不同的理解,孟子将自然赋予了人文的涵义,把仁义礼智之心规定为人性,是自然人文观。而告子,更偏向于道家,把仁义归之于自然的层面,是人文自然观。此后人性论遂成善恶相混的发展之势,汉代人性论与阴阳、五行观念相结合,宋明用理和气来解释人性的善与恶。孟子的“性善论”为人们提供了道德实践的理论依据,突出了道德实践的主体性和自主性,在“人性论”史上具有深刻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邮编710069)

猜你喜欢

告子性善性善论
重估告子
——论阳明学派对告子思想的诠解
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当代孟子性善研究综述
题柿子树
告子眼里的人性
论《孟子》德性修养过程中的道德失败
处境与心境
从孟子“性善论”看“好为人师”的当代意义
孟子的性善论思想及其道德教育价值
浅析孟子的性善论
职场“性福”指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