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
2016-11-23邓朝晖
邓朝晖
一
1路公交车
从西池口经涧桥、莲花市场
到不了以你命名的地方
浅门槛
一朝迈入则深似海底
探不到明日命运的下落
两尊石狮
路过也要磕头
我在想象中挤进烈日下的公交车
当一嚓嚓，当一嚓嚓
如戏台上穿官靴踱方步的小生
还是到不了你在的地方
你一袭素裙等在那里
披枷带锁，脚移一字莲花
简单得没有根基
没有泥淖下的水
二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西皮流水中，你侧身亮相
在洪洞
槐树一棵棵吐着蜜
吐着北方夏天的缠绵
你在槐花树下走过
枷是身上唯一的行李
这些北方的蜜
缠住你离去的脚步
这个使你蒙冤的地方
那些低矮的栅栏明亮的刀
还有什么舍不得
你当街跪下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你怕起解离洪洞
会失去在这个薄世上最后的影子
洪洞狱中消失了一个冤死的客
苏三这一走
三郎来世当报还
三
“人言洛阳花似锦
偏奴行来不是春”
洛阳不比南京
有花树千棵流云数朵
没有泼脂粉倒琉璃
而这都是当初的事了
此刻洪洞宫冷
洗衣池上寒衣犹在
你一棰一棰敲打
用以遮蔽杖戟的声音
让过堂的传讯来得更晚一点
或者本就是将竹影误作了刀光
此南墙高一丈八尺
比三郎还高
比苏院还高
高过可以依赖的所有囚牢
他们不需以流沙为证
苏三纵使生双翼
也不想逃脱这厚实的窑洞
它曾记载过一个犯妇的名字
让若干年后到此巡按的公子
闻到豆蔻那年开怀的气息
四
槐花，槐花
落地为沉湎的香
这匝地的粉末是离散的仪式
从此洪洞无故人
槐花槐花
槐花在老爹爹脚下
她许你有惊喜的甜
这五瓣的精灵
卸下枷锁
启开你短暂的自由
我到的时候也如六百年前的热
槐树没有六百年的根
你跪下如石雕
朝向老人苍白的胡须
一切都已经冻结
唯槐花没有知觉地飘落
五
“想当年在院中艰苦受尽
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慢板
你走在押赴太原的路上
这途中的慢
无名小花和车马的灰尘
是你起解中的风景
你一字一句吐出
又胡琴婉转，声音尖锐
配合你水袖慢挽
配合你前半生的黑
你七岁卖身入娼门
豆蔻之岁遇公子
当千金散尽
公子落难苦读求功名
你落于富商之手
遭毒妇陷害顶替罪名
六
洪洞到太原有多远
若不是高速大巴
须走多少个时日
我逆你而行
恰如微服私访的八府巡按
他在轿中掀开深蓝花布的一角
你是路边突然刮起的细沙
我逆你而行
睡一阵醒一阵
沿路有黄土的山峰水淹的庭院
风吹玉米林和着西皮散板
它们在远处摇曳
和我隔着一层窗子的距离
如我在戏中望到你
七
你忘了名字
忘了生于周姓人家
忘了苏三在苏家楼阁里穿行
青楼生涩，步步是蔓延的绯红
你唤自己为玉堂春
如三郎第一次唤你
他与你买玉盏与翠瓶
造南楼北阁
醉生于百花亭里
百花亭是你指尖的洛阳
当牡丹春尽
书生作别还魂的杜娘
三郎逃难回转南京
你想忘了南京
忘了秦淮之水升起的香
偶得的后庭，付水的桃花
你不用等待
这个薄纱垂立的院中
三郎只是一个无底的谜
八
“他一家骨肉多和顺
他与我露水夫妻有的什么情”
在公堂
你不敢看顶冠束带的大人
刀斧手吓得你不寒而粟
你不知道明镜之上
立着你往日的三郎
南楼上曾经厮混的公子
你不敢抬头
你习惯了低
见石狮磕头，望槐树行礼
你只想匍匐到泥土里
没有人知道，也不会被拷打
多年以后
当你终于成为泥土
你的小坟匍匐于王家显赫的墓林外
世间并无惊喜
欢爱的肉体只不过是两只沸腾的小兽
低下去的那一部分
身后也未能填平
九
“眼前若有公子在
纵死黄泉也甘心”
眼前是让你赴死的人
公堂之上
一个是手执惊堂木的八府巡按
一个是谋害亲夫的犯妇妓女
你在公堂下急移莲步
用西皮快板的急促
唤醒当年采花人
你还在等待
等他开口唤你
玉堂春一一
时光又倒流了
这一次次倒回去的水
是你在死牢的暖
刑具上轻抚的指尖
鞭子不是青蛇，刀斧好比面具
这一次次倒回去的水
十
“满面春风下堂转
只得暂住白衣庵”
又一个西皮流水
如当初离了洪洞县
苦青衣终于露出了笑
你行将离场
作别这个大团圆的结局
此时鼓乐齐鸣
新人插花披红拜天地高堂
这是对一个戏迷最好的安慰
十一
苏三，你真的在吗
你会伸出青葱的手指
托出项链般的手铐
你的枷雕龙画凤
形同两块硬纸板的道具
洪洞到太原是几段唱词的距离
你知道西皮流水、散板快板与二黄？
落难女子能重逢多情的郎君
鸾凤可呈祥
深冤能昭雪
痴迷的人终能找到他的归宿？
苏三，你只在戏文里
你的一声道白“苦哇一一”
博得满堂彩
你唱他们的命，恨他们恨不了的人
过他们的坎
了结他们如梗在喉的恩仇
你不在洞房
没有谁揭去你虚设的盖头
三郎是你臆想的过客
他没有皇榜高中
早已醉死于温柔他乡
你只在卷宗里
在洪洞监狱的死牢
你上过枷受过刑
徘徊在几尺见方的洞口
在招供的文本上画过押
为一桩来历不明的官司
画一个皆大欢喜的句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