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厨和他的儿子
2016-11-23李治邦
李治邦
1960年的春天。这年的春天来得很晚,所有的树木都没有见到绿色。
刘全口起来觉得就是饿,昨晚他就吃了半个山芋。他的儿子巴豆是个馋鬼,他狠心把老婆的翡翠耳环当了,拿出零钱买了十个驴肉烧饼。巴豆当时也是馋极了,他气愤地告诉爸爸,你要是让我再吃山芋,我就撞墙死了。刘全口问巴豆,那你想吃什么?巴豆想了半天,吭哧着说,我想吃驴肉火烧。刘全奇说,我给你买,你吃完了以后,半年不能再给我提吃的要求。巴豆很痛苦,但还是点头答应。刘全口给巴豆从兜子里捧出那十个驴肉烧饼。巴豆吃到第九个时心一痛,他知道自己限期快没了,于是就吃了再吐出来,再把吐出来的吃进去,反反复复吃了四次才算罢口。其实,刘全口当老婆耳环钱还算可以,整整三百块钱,八级工也就八十块。刘全口没有告诉巴豆把他妈妈耳环当了,他老婆死前曾经告诉巴豆,你不能让你爸爸把我耳环当了,当了我就变成鬼把你爸爸掐死。巴豆不理解,为嘛呢?妈妈说,那个耳环就是咱家最后的家底,家底当了,家就完了。巴豆对着憔悴的妈妈笑了,我是个馋鬼,爸爸为我这个馋鬼肯定能把耳环当了。说完这句话,巴豆看着他妈妈一点点地咽了气。巴豆没哭,他很纳闷,妈妈变得很肥胖,肉皮都紧绷绷水光光的,一捅都能捅出水来。后来,爸爸哽咽告诉他,那是你妈妈饿的得了浮肿!
说话间就到了清明,刘全口家后小院来了四个人,都是崇拜刘全口烹调手艺的吃友。刘全口是丰泽园饭庄厨师,这个饭庄在市中心街口,四合大院,青堂瓦舍,整齐宽敞餐厅台面设计是一色的银器,并有康熙、乾隆年间的酒具。四十多年前,丰泽园饭庄开业,来的都是达官显贵、军界将领、社会贤达、艺苑文人、知名人士。巴豆听爸爸无数次眉飞色舞地讲述过那个盛况,他爷爷当上这个饭庄总厨子,各界名流,风云人物云集于此。巴豆问爸爸,你就说我爷爷一天能挣多少钱吧?刘全口摇头,你爷爷一个月能赚到四十五块大洋,懂吗?巴豆问,四十五块大洋相当现在多少钱吧?刘全口掰着指头算,最后说,一百三十多块。巴豆愣住了,羡慕咂昨着嘴,我要是能吃一顿爷爷做的一桌子菜,现在死了也值。刘全口看到儿子眼里闪烁着都是绿光,觉得很憋气,做了什么孽,怎么生了这么一个不折不扣的馋鬼。
黄昏,夕阳落得很虚渺,只剩下一个娇嫩的鸡蛋黄留在云层。
刘全口后小院摆了一张八仙桌子,这个是传统,每年清明都要来吃一顿。每人留给刘全口五块钱,但必须要吃到丰泽园饭庄的美味佳肴。巴豆曾经问过爸爸,为什么非要赶到清明这天来吃?刘全口不耐烦地说,你总是问,给你吃不就完了吗。巴豆说,我知道了,你们跟我一样都是馋鬼,吃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了。刘全口狠狠扇了巴豆一个嘴巴子,我死了,你就什么也吃不上了懂吗!刘全口后小院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种着一棵洋槐,清明这天还是光秃秃的。来的人有个叫大黄,是个画家,感叹地说,哪次清明来树叶子都是嫩绿嫩绿的,这次来就说明吃了这顿没下顿了。另一个叫瘦溜,因为长得像是一根电线杆子,瘦溜说,吃一顿算一顿,为这顿饭,我已经饿了一天了,而且感觉胃没了,就像空房子一样。长得很精壮的一个汉子叫铁子,他大声喊着刘全口,你快去灶上呀,没有人帮助你。其实我本想给你当墩上的,我的刀功不比你小子差,可他们不让我进你的厨房。最后一个慢腾腾进来的高老师苦闷地说,今天咱们不急,一点点地吃,能吃一下午才好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茅台酒,说,这是我最后存项,喝完了吃完了,我后天就得回老家了。刘全口问,你当的好好老师回什么家呀?高老师摇头说,单位为了精简,我就报名回家了。刘全口说,为什么,你是全校最好语文老师。高老师说,我家在湖南,虽然也是自然灾害,但还能有饭吃,毕竟是粮仓呀。铁子说,这再难也不会饿死你呀。高老师低下头,我就是怕饿。铁子烦躁地,不说这些晦气话,刘师傅上灶,我今天来就是为解馋的!
刘全口到厨房上灶去了,以往这时候四个人都得喊菜谱,谁喜欢吃什么就喊什么,刘全口在厨房里应着。但今年没有人喊,都等着刘全口从厨房里传来叮当作响的炒菜声音。可是厨房里很静,瘦溜没绷住劲,对巴豆说,你去看你爸爸,怎么还没动静呀?巴豆跑到厨房看到爸爸正在磨刀,磨得很慢,一寸寸地磨砺着。巴豆催促着,怎么这么慢呀。刘全口说,你告诉他们四个,我这菜刀很久都没剁过肉了,已经钝了。巴豆出来告诉了这四个人,大家面面相觑,大黄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么急着吃饭也未必能吃好,耐性子等吧,得把心境平静下来。高老师笑了,说,我记得六年前的清明,刘师傅给咱们做的一道毋米粥,那叫做有米不见米,只取米精华。久煮不糊锅,久烫仍嫩滑,我觉得那应该被称为粥中极品。瘦溜说,那次,刘师傅在里边搁了一只新鲜海蟹,海蟹在粥里被狠狠烫过,咱们捞上来时,海鲜正是鲜嫩,吃完了海蟹又喝粥,口舌留香暖心头啊。铁子摇头说,刘师傅毋米粥不算是最好的。四年前清明聚会吃饭,刘师傅知道春天特别燥,人易上火。就给咱们做了一道凉拌菠菜,菠菜解毒。以前他做的时候不让我看,后来我偷偷去看。我就琢磨不透凉拌菠菜最简单了,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吗。我看完了,真是服气呀。你们知道刘师傅怎么做这道凉菜的吗,绝手啊。那三个眼巴巴看着铁子,铁子卖了一个关子,眯眼慢吱吱地喝着茶水。瘦溜火了,说,你小子倒是说呀。铁子咧嘴嘻嘻地笑着,津津有味地说,刘师傅先用开水或凉水将芥末粉泼开弄匀,等出了辣味之后再用水解稀,将菠菜用水洗净,再用热水氽一下,用凉水将氽过的菠菜轻轻泼了一下,捞出切成小段,放入瓷器中,加入解稀的芥末,醋、盐、芝麻酱等调料待用。将细粉丝剪成二寸长的段,用开水焯或煮一下,放在有调料的芥末菠菜中不紧不慢地搅拌均匀。我看刘师傅把盐弄得很细,一点点儿地撒上去,然后放了一点香油。你看端上去都是绿色,一丁点杂色都没有。高老师一拍大腿,我他妈的搁酱油了,笨死。
厨房开始荡出来香飘飘的味道,这四个人使劲儿吮着,胃神经已经快要崩溃了。铁子喊着,刘爷爷,我求你赶快上一道吧,再不上我就疯了。刘全口对巴豆喊着,让高老师把茅台酒打开吧。高老师把茅台酒启开,巴豆给四个人倒着酒,那酒是浅绿色的,浆浆的,都挂在酒杯上。刘全口走出来,递给巴豆一个菜单子:给他们念念。巴豆捧过来菜单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喊着:口蘑肥鸡、三鲜鸭子、五绺鸡丝、炖肚柿、黄焖羊肉、羊肉炖菠菜豆腐、樱桃肉山药。巴豆念完了,四个人的眼珠子都红透透的了,使劲儿拍着桌子,少废话,快上菜吧。刘全口没有动,而是从容地坐在了桌子旁。铁子沉不住气,瞪大眼珠问,爷爷,你端菜去呀。高老师也嚷着,我茅台酒都开开了,知道这酒现在多少钱一瓶吗?高老师哆嗦着伸出两只手,说,十块了。刘全口说,我上菜可以,各位的老规矩怎么都忘了呢。大黄从背后掏出一张画,上边画着是几朵绽开的牡丹,姹紫嫣红,很是好看。大黄说,我不给钱了,给你画了这幅画,算是抵债。刘全口不屑地说道,你那画能值五块钱,拉倒吧,知道刘继卣画多少钱一平尺吗,我都张不开嘴。大黄低下头,我这可是工笔呀,画了整整半个多月。你信我的,过多少年,我大黄的画能翻十个跟斗,你求我都不给你画。刘全口说,我要钱。大黄脸色难堪,说,你这不是揭我短吗。刘全口问,那你那工资呢。大黄说,给老家寄去了。还算铁子规矩,把用皮筋捆着的五毛钱一摞子顿在桌子上,说,你数吧,不会少你一分钱。瘦溜没说话,掏出五张崭新的一块钱票,舒口气说,我从春节就预备好了,我们家大年初一都没有吃顿饺子,就留给今天用了,为这个我老婆跟我喊,揪我耳朵,我都没动摇。高老师站起来给刘全口深深鞠了一躬,说,刘师傅,这么多年我没有违规,从来都是第一个交。今年实在拿不出来了,我知道我就靠着这张脸活着了,可现在脸也没了。刘全口忙说,你不是拿酒了吗,就算顶了。高老师说,每次都我拿酒,可我没有没交过钱。
刘全口挥挥手,吃吧吃吧,今天我谁的钱也.不收了。
巴豆开始一道道上菜了,其实他一直想进厨房去看爸爸炒菜,但每次爸爸都严严实实地关上门。巴豆跟爸爸闹过多少次,说,我是你儿子,你怎么不让我看呢。刘全口说,你不能上灶,因为你小子是个馋鬼,馋鬼是不能当大厨的。巴豆问,为什么呢?刘全口说,你把好吃的都偷偷自己先吃了,这就不能让食客吃到原有的了。巴豆闷口了,他渴望能继承爸爸手艺吃这碗饭。觉得爸爸炒什么菜都有味道,就是大白菜也能炒出鲜豆腐的口味儿。巴豆知道爸爸说的对,哪次爸爸吵完菜了,让他去端,他都在途中偷吃一口,其实他跑这来主动端菜主要的是解馋。为此,爸爸怪罪巴豆,说,就这么一个馋字,会毁了你。让你一辈子都是饿死鬼托生的,做不成大事。别小看厨子,没有静心炒不出来上等佳肴。
菜陆续上来了,刘全口端着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上,随之坐下。多少年的规矩,刘全口没上菜之前,一般都是高老师在桌前说事,别人都听着。高老师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四处闹粮荒,咱们在这能吆五喝六地吃丰泽园大厨子的菜,已经是斗胆了。知道毛主席现在吃什么饭吗,他老人家那么喜欢吃肉,都给自个禁了,天天吃辣椒。众人不说话了,眼里都是内疚,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大黄破例打断高老师话,说。我知道全国人民都勒紧裤腰带,咱们还跑这吃吃喝喝,就是臭不要脸的事a可我饿极了,真的,我看你们谁眼里都是双影。铁子说,今天是清明,离二十五借粮还好几天呢,家里棒子面没多少了。瘦溜,你能不能借我几斤粮票。瘦溜摇头说,我长得瘦,可饭量不比你吃的少。我一个月二十九斤粮票本来就不够,还得贴补我儿子。铁子盯着瘦溜,你说这句话真让我寒心呀,你说,半年前我从罐头厂给你弄了三条肥肠,你带着你儿子吃完了以后撑得满大街跑。那是我告诉你必须跑的,你知道吗,你要不带你儿子跑,你和你儿子就得活活撑死。瘦溜咂着嘴,那肥肠让我炖的真是香啊,满锅都飘着白乎乎的油。我想起来,就是让我撑死也想这么吃。大黄不满地说,你还说呢,你吃肥肠就吃肥肠吧,你应该把那锅油给我,我擀面条放在里边煮,再撒点香葱,放点大蒜,那是什么滋味儿。高老师做了一个压制的手势,说,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再坚持坚持,过几年紧巴的日子就过去了。
刘全口就这时端着最后那道菜上来了,他看见高老师垂涎四尺的表情。刘全口掌握的火候很恰当,说,几位,你们是听高老师接着讲,还是吃我的菜。全桌人都围在一起,巴豆突然对大家说,我爸爸今天做了一道菜,不在我宣读的菜谱里。大黄愕然了,说,你是不是把你许我们很多年的绝活施展出来了?铁子说,是啊,你可说过,只要你一亮这个绝活,就意味着我们聚会到此结束了。瘦溜遗憾地说,别呀,我吃完了这顿后,就天天盼着咱们下一次聚会,这不掐断我的念想了吗。高老师长长叹口气,说,亮吧,我肯定是吃完了这顿不久就走了。刘全口站在桌旁边,说,我端上来的这道不是樱桃肉山药,大家上眼。说着,刘全口把最后那道菜摆上,嘴里叨念着,这叫做梅山翠湖,是我父亲在丰泽园饭庄的压箱绝技,他临死前交给了我。各位聚精观看,惊叹不已,梅山翠湖甚是好看,用芋头铺底,中间是一簇绿色的芦笋,好像在湖水中凸起一座丽峰。一向动筷子最快的大黄迟迟没有动筷子,怕破坏了静谧的湖色。最终还是铁子嘴太馋,夹起一口芦笋,嚼在牙齿间,清嫩可口。刘全口像是变戏法,不知道从哪里又端上来一道,刘全口说,这就是梅山翠湖的姐妹叫半月沉江。大家仔细品尝更是别有风味,清水拂面,里面是笋片。犹如一道弯月被投入到了江中,显得流光倒影。这时候,高老师突然诗意盎然,一旁手舞足蹈地唱着歌,歌词是: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窝,一口品江山,都是赞美歌。巴豆听得如醉如痴,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可是他瞥眼见爸爸一脸的灰色,不知道高老师唱出这么好听的歌,爸爸怎么会不高兴。另一道发菜羹汤,则让满桌的人抢着品尝一空。一根根发菜似秀女的头发卷在一起,在清水里如离如散。这道菜大家都请高老师先动筷子,高老师轻轻地挑起,发现长丝不断,咬在嘴里脆而不硬,细而不乱,味道清香而滑腻。大黄高声喊了一句好,像是听京剧在园子里对名角出来的喝彩。刘全口很是惬意,听别人这么叫好,就是等于京剧演员在台上听叫好一个感觉。
刘全口趁着大家雅兴,说,我还有一道你们没吃过的菜叫做香泥藏珍。你们看,我先是用芋头层层埋好,然后再深藏着一种褐色的东西,谁吃到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味道极为醇厚。瘦溜不服气,说,就我这嘴,什么吃不出来。铁子说,你那是吹,要说吃过见过的还数高老师。高老师用筷子把那褐色的东西挑起来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然后又吐出来捧在手里聚精会神观看。所有人都等着他,高老师皱着眉头,说,我还真吃不出来这是什么?刘全口笑了,说,得,你这句话就算是对我最高的奖赏,那我就不说了,明年清明解开谜底。高老师不依不饶,说,我现在就想知道。刘全口笑而不答,铁子率直,说,刘全口,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明年清明,我们还能在你这聚会品尝吗!
天黑下来,院子里的小灯一闪一闪的,像是人的眼睛在一眨一眨。大家都吃完了,吃得很惬意,也解馋了。刘全口看见那四个人都在舔盘子,把每一个盘子舔得干干净净。刘全口囔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就算咱们都是馋鬼也不能这么没出息呀。没人理会他,所有的盘子都舔得锃明瓦亮。大家不说话,站起来拱手告别。
夜色像是一块黑帐子漫透了天空,刘全口坐在桌子跟前,看着一盘盘溜光的盘子,突然哭了,哭得很伤心。巴豆说,爸爸,你哭什么?刘全口慢慢站起来,长叹了一口气,哽咽着说道,没了,欣赏我手艺的人都走了,我还留着干什么呀。巴豆说,还有我啊。刘全口看着还没长成大人的巴豆,说,你就是个馋鬼,下贱的馋鬼,就懂得解馋,给你几个驴肉烧饼你就乐得屁颠屁颠的。你知道我做出菜来,听他们的品鉴,看着他们懂得我心思的表情,我是什么感觉,知道古代有摔琴谢知音吗,我死都值。巴豆气恼地说,我也懂啊,我也能知道你菜哪做的好,你别小看我呀。刘全口默默收拾着碗筷,他突然看到桌子上的钱,还有大黄那幅画。他再次悄然展开,看见那几朵牡丹摇着头,问巴豆,你说你懂,你看这牡丹画得怎么样啊?巴豆凑过去看,说,挺好看的呀。刘全口说,你没看出来那牡丹的花蕊都没伸开,蔫耷耷的。巴豆再看,惊奇地说,我怎没看出来。刘全口说,大黄吃不饱,还能把牡丹画精神了吗。巴豆突然拽住刘全口,感伤地说,我从小就吃着你炒得菜,我都吃习惯了。我在那个饭馆就对大厨师说,你炒得菜连我爸爸一个脚趾头都不如,你给我吃我都不吃。大厨师说谁不知道你爸爸呀,你小子有口福呀。可你要是有天突然走了,我不就等于饿死了吗。刘全口瞪着儿子说,我能陪你活一辈子,你再找一个好厨子呀。巴豆黯然低下头,别人也就能做一道好菜,但没有你能做出一桌子。刘全口摇头说,我能炒出一桌子好菜,对我有时也是一种罪。
两个小时过去,排到巴豆借粮了。按照他和爸爸的定量和配给,拎着干粮袋子收了十斤玉米面,还有两斤白面。巴豆扛着两个袋子朝家里走,他喜欢这种向往的感觉。他最期待的是爸爸拿过粮袋,看着自己渴望的目光,会给自己手擀面条吃。他走进家,意外地看见爸爸痴呆呆坐在小院的桌子旁。巴豆问,爸,你怎么了?刘全口低下头,巴豆觉得爸爸好像魂没了。刘全口对儿子说,不给你做打卤面了。巴豆企盼变成泡影,就觉得胃被什么抻了,紧巴巴的。刘全口说,我要下放到农村,过几天就得走。巴豆觉得眼前一黑,你是我爸爸,怎么能甩下我就走呢!刘全口抱住儿子说,都怨我,是我惯坏了你,让你成了废物啊。巴豆恍惚明白了,他哭着跟爸爸说,你走了,我吃什么,我也不会做。刘全口说,以后炒菜少放油。巴豆说,炒菜不放油还有什么滋味呀。
刘全口捶着巴豆胸脯,我是大混蛋,你是小混蛋呀!
转天黄昏,落日正红。当巴豆下班回家时,看见有一张空床,干干净净。他愣了一会儿就扑到床上,他觉得爸爸不声不吭地走了,好像心被掏空了一大半。巴豆问自己,我还能活下来吗,也就是说没有爸爸的炒菜还能吃什么呢。他还是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就非要执意走呢,不走行吗。巴豆走进厨房,看见爸爸留给自己一碗三鲜打卤,爸爸擀的面条用湿毛巾裹着,打开还是那么坚挺。巴豆一边煮面条一边哭,这是吃爸爸最后一顿饭了。
自从巴豆上了中学以后,就跟着爸爸经常去逛街。记得在一个小饭馆吃了一顿饭,其实人家菜炒得不难吃,可巴豆没吃几口就扣碗不吃了。刘全口问,怎么不吃了。巴豆说,不是人吃的菜。旁边大师傅听见不高兴了,质问,怎么不是人吃的饭?刘全口怎么斡旋,巴豆就是不给爸爸面子,说,你炒得菜不香,肉不嫩,汤不热,饭不油。大师傅气笑了,问,你小小年纪吃过什么菜能算得上人吃的。巴豆戳了戳刘全口,他是丰泽园饭庄后厨的大师傅,叫刘全口。你都不知道,还算是厨子吗。人家见罢不说话了,刘全口出门抽了巴豆两个嘴巴子,说,有你这么对人家说话的吗,我们都是吃灶上这碗饭的。
刘全口走了没两天,巴豆就跟没魂似的,天天吃什么也没味道。刘全口给巴豆留了一百块钱,纸条上写的明白,实在馋极了你再下饭馆,爸爸就这点钱了。反正你算清楚了,吃一顿就少一顿。巴豆是在一家饭馆当服务员,还是爸爸介绍的。他每天中午和晚上给食客们端盘子,眼睁睁看着手里盘子里的菜,自己却是饥肠辘辘,真是比死都难受。晚上,他下班早跑到最热闹的大街上闲逛。天热了,巴豆走得满头是汗,他看到有买熏鸡的,他知道这家熏鸡很有味道,连鸡爪子都香酥酥的。可是他只是在跟前站站,扭头就走。他感觉所有好吃的都好像排队朝他走来,那个驴肉火烧就在他跟前戳着,香喷喷的,蹿得连他鼻孔都是味道。他连忙躲着,他知道自己馋瘾犯了,他摸了摸口袋,从爸爸一百块钱里悄悄拿出来两块钱。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了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就是爸爸抽他嘴巴子那家,后来,爸爸与这家的大厨成了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切磋。后来,爸爸跟这个大厨说,我儿子是馋鬼,要是我不在,他馋极了就到你这解馋。巴豆走进去,靠在窗户那坐下。他翻了翻菜谱,手里这两块钱还能点两个解馋的菜。他没点,似乎在等着什么。他知道这个大厨有个闺女叫小葱,很秀气。在巴豆眼里,小葱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子,主要是眼窝子浅,里面的水太少,显得干涸。其实,小葱很有风情,有时候她到家里找巴豆,其实就是玩。刘全口就给小葱炒上两个拿手小菜,或者卤上几个火烧。小葱总是要带回去几个卤的烧饼,巴豆再去那家饭馆发现,他吃到跟自己家一个味道的卤水烧饼。
天猛丁间就热了,热气滚来,巴豆心火燎燎的。他看见窗外的树都直挺挺地立着,树叶子都不动。有人来问他要什么,巴豆也不抬头,嘟囔着点了两份卤水火烧,一碗牛肉汤,一份麻酱爆肚,一份爆炒河虾。巴豆饿晕了,就闷头自顾白吃着。爸爸才走了没多久,他就已经馋疯了。每天晚上都躺在床上背爸爸炒菜的菜名,他突然骂街,骂爸爸是大混蛋,走的时候为什么还留下这本菜谱,这不就是勾腮帮子吗。
太阳下去了,他发现有人坐在他对面,抬起头见是小葱。巴豆有些紧张,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小葱说,我知道你饿极了,但你得慢慢吃,要不我爸爸做的这些就全废了。巴豆想起了清明那天晚上,那四个人就是慢慢吃的。巴豆刀割般地放下筷子,他知道必须要慢点吃了,因为麻酱爆肚已经没了,卤水火烧也没了,爆炒河虾也没剩下几只,只有牛肉汤因为太烫没有抿几口。小葱说,牛肉汤很好喝,我爸爸熬了一宿呢。巴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觉得牛肉汤很好喝,肯定放了牛骨髓,味道浓浓香香的,他懵懂间想起了爸爸。爸爸也爱做牛肉汤,里面会搁很多的大料和大蒜,再扔下骨头棒子,用慢火一刻一刻地熬。小葱伺,香不香呢?巴豆点点头。小葱说,你的吃相很难堪。巴豆羞涩了,他听爸爸说过,即便是个馋鬼也要讲究吃相,不能让人看的很贪婪,吧唧吧唧的。你应该像你爸爸成为一个大厨师。巴豆回答,我爸爸就是因为爱吃才当的厨师。小葱不愉快了,说,没一个女孩子喜欢馋鬼,你得为国家做点什么,现在大家都做,怎么你就只顾得吃呢。说完,小葱站起来走了。
一钩月亮挂上来,亮堂极了,风扑在脸上就有了清爽。巴豆站起来想走,有一个穿着邋遢的中年男人稳稳当当地坐在他对面。巴豆抬起头,意外地见是画家大黄。大黄问,你今晚在这吃这顿花了多少钱?巴豆脑袋发蒙,局促地说,还没算呢。大黄笑了,说,你只知道解馋,也不看价钱,你爸爸没有给你留钱?巴豆老实地说,留了。大黄把小葱喊来,问,这顿饭多少钱?小葱说,两块六。大黄掏出钱递给小葱,小葱对大黄不悦地说,您这样不好,他是没出息的男人,您得给他掏一辈子解馋的钱。巴豆觉得小葱拿刀子一刀刀地刮他的脸。大黄说,我不管他一辈子,我就管他这一顿。小葱接过钱扭打扭打地走了。大黄对巴豆说,你跟我好好学画画吧,我不收你钱。你不能在饭馆一辈子端盘子,再说你也端不了。这时,小葱爸爸走过来,对大黄客气地问,您今晚吃点什么?大黄想了想说,来个老爆三,一碗米饭。小葱爸爸拿过来一张四尺宣纸,还有笔墨砚台。大黄笑了,我就给你画一个富贵牛吧。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饭堂里的人哗啦就聚过来,把大黄围得满满当当。大黄站起身选了一杆毛笔,轻轻地在砚台上反复掭着。然后,在宣纸上游走着,很快就画出一只牛头。那牛头好大好大,两只牛眼半睁着,显示出一副得意清闲的神态。牛角上挂着两串玲珑剔透的灯笼,在灯笼里有一个小元宝,如一只泛在水面上的菱角。众人立马傻了,小葱爸爸喊了一声好啊。这句喝彩把大家的情绪拽了回来,小葱爸爸捧着这幅富贵牛走了,回头说了一句,我给你加一碗牛头汤。大黄追了一句,把我这个小朋友的账也结了。小葱爸爸没回头,说,你也够黑的。有一个吃饭的走过来,客气地对大黄说,早就知道您的名声,我能买一张吗。大黄摇头回答,我不卖画。那人不死心,觍脸央求道,那您能送一张吗?大黄说,我也不送。那人悻悻地说,我明白了,您敢情就是给自己吃饭画画呀。大黄说,对,这没什么难堪的吧。那人挖苦道,你不就是一个馋鬼吗。大黄笑了,说,馋鬼也是凭本事,你不服气也画一张抵账。大黄说出话一字一坑,那人讪讪地走了。巴豆走时,大黄说,你小子倒是有个回话呀,你爸爸对我一向不薄。
巴豆涨红了脸,喃喃着,我没您这本事。
大黄冷冷地说,以后你小子记住了,我不是你爸爸嘴里的大黄,我是你师父,我叫黄学义,你要是找饭吃,就给我磕头。
巴豆认真想了想,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月后,刘全口通过高老师给儿子扛来半袋白面。巴豆问高老师,我爸跟您在一起下放吗?高老师摇头说,是你爸爸找到我,为你他背了三十里地的白面。他看见高老师变了模样,黑瘦黑瘦,原本黑糁糁的头发也有了白色。高老师就这么在小院的桌子上默默坐着,巴豆闹不明白,以前爱说爱笑的高老师咋变成了木偶人。高老师站起来,突然唱起歌:半月沉江底,千峰入眼窝。一口品江山,都是赞美歌……
高老师走了,没多久铁子和瘦溜晚上来了,也是坐在小院的桌子上。铁子给巴豆带来了一碗四喜丸子,对巴豆说,你上锅热热,别过火了。巴豆上锅热了,香味好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胃里,毒得他百刀穿心。瘦溜到了厨房,问,你爸爸带来的白面呢?巴豆拿出来,瘦溜麻利地和面,然后烙了三张饼。三个人在小院桌子上坐定,巴豆撕开那饼,一层层的好像永远也撕不完。瘦溜说,要是再多搁油,还香。
午间下了一场阴雨,空气中带有几分进秋的清冽气息。巴豆肚子突然饿了,想想在家吃的什么也没个记忆。后来想起来是蒸的窝头,自己吵了一个茄子,没有肉,茄子就出不来香味儿,尽管他放了不少大蒜。自从小葱说他以后,他不再去饭馆了,他知道自己被女人这么刮脸再去就没意思了。他开始自己做饭,拿着父亲的菜谱,但手里什么作料也没有,做出来的都是跟嚼木头一般。他很奇怪爸爸有时候也没什么东西,但就是这么颠来倒去的,菜做出来就是那么满口香。铁子对巴豆说,你尝尝我做的四喜丸子。巴豆拿筷子的手有些哆嗦,他夹了一口,酥软可口。他怕吃好东西,怕得要命,他知道这一口就能把他所有的馋虫齐刷刷勾引起来。瘦溜铁子都没动筷子,就是怂恿他吃。果然,巴豆抑制不住自己,那筷子不断地朝四喜丸子下手,瘦溜在一旁说,巴豆你慢点吃,这是你铁子叔叔做了一下午才做出来的,为这四喜丸子,你叔叔两个儿子都馋哭了。铁子说,巴豆,知道为什么叫四喜丸子吗。巴豆打了一个饱嗝,很久没打了。铁子说,中国的每一道菜都有出处,你只知道傻吃,不知道中国菜后面的故事。巴豆敛下心在听,铁子说,在唐朝,有一年朝廷开科考试,各地学子纷纷涌至京城。衣着寒酸的张九龄中得头榜,皇帝赏识张九龄的才智,便将他招为驸马。当时,张九龄的家乡正遭水灾,父母背井离乡,也不知道音信。举行婚礼的那天,张九龄正巧得知父母的下落,便派人将父母接到京城。喜上加喜,张九龄让厨师一定要烹制一道吉祥的菜肴以示庆贺。菜端上来一看,见是四个炸透蒸熟并浇以汤汁的大丸子。张九龄询问菜的含意,聪明的厨师立马答道,此菜叫四喜。张九龄听着新鲜,问,怎么叫四喜呢。厨师解释,说一喜是老爷头榜题名,二喜是成家完了婚,三喜是老爷做了乘龙快婿;四喜是合家得以团圆。张九龄听了哈哈大笑,连连称赞四喜起得好,为了顺口好听,干脆叫四喜丸子。从那以后,逢有结婚等重大喜庆之事,宴席上必备此菜。巴豆不吃了,他认真听铁子叔叔说着。瘦溜叹口气对巴豆说,我不想让人说你是馋鬼,也不想让别人说我们是馋鬼。中国做菜吃菜都是有讲究的,是有文化在里边。我说这个你不懂,但我和铁子叔叔到你这来,不是为你解馋的。你要是总这么稀里糊涂馋下去,一辈子香了嘴,就臭了屁股。
巴豆开始跟大黄学画画了,从他家到大黄家的南河沿上,卖早点的小车就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飘着一层薄皮的咸豆浆,玲珑剔透的小笼包,白里透着青绿的葱包棍,还有黄灿灿的油条都泛着诱人的香味儿。巴豆就这么忍着,有时候能能把嘴唇咬破了,流出的血吞在舌头是咸的。大黄认真教他,有时候发火,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这个死不改悔的馋鬼,你到了地狱就等着吃狗屎吧。有次,大黄带着巴豆去了厨房,看到里边放着的半袋白面。大黄气哼哼地说,这是你爸爸让高老师给我送来的,求我一定要教你学画画。要不是你爸爸这么求我,我才不教你这个馋鬼呢!巴豆眼圈就湿润了,他想爸爸,爸爸从来没有这么侮辱他。有次,他被大黄骂急了,说,我馋,你比我还馋,你为了吃我爸爸的菜不也是给我爸爸点头哈腰的吗。大黄笑了,说,好好,那你要有你爸爸的本事,等你有了你爸爸本事,我也给你点头哈腰。巴豆说不出话来,大黄给巴豆画了一幅点头哈腰的狗,说,你回去临摹吧,临摹好了你再来。
两天后,巴豆来了,噗通跪在大黄跟前说,我错了,我连狗都画不了。
三年后,巴豆的爸爸因为肝癌去世。就在那天晚上,巴豆没有回家,跑到小葱那家饭馆疯狂地喝酒,一直喝到地朝上天朝下。他知道自己的天塌下来了,不能再回到有爸爸照应自己的日子。他悲哀,觉得自己活了这么大,只有爸爸守卫着自己,而没有人能询问他的生活温暖。师父黄学义对自己再好,也不如爸爸在世时那么入髓入骨。他踉跄地走出饭馆,找个马路边,抠着自己的嗓子眼,把胃里的烂东西都呕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一双脚,一双精致的小脚,没有穿袜子,脚面光洁而滑润。他抬起头,见是小葱,问,是我没有交饭钱吗。小葱说,我爸爸叫我出来看看你,知道你爸爸去世了。巴豆挥挥手,你走吧,我不用人问我什么。小葱说,我爸爸说,以后你要是馋了就到这来,我可是好心管你。巴豆冷笑道,我不需要管。说着,他站起来又是一口,吐在小葱的身上。他发现小葱居然比他的个子还高一点儿,他吐出来的烂东西都喷在小葱的胸脯上。小葱不高兴了,你这人怎么不懂冷热啊。巴豆说,我有钱,我给你买新的。小葱蔑视地,你能有多少钱?巴豆说,我以后会画画了就给你钱。小葱笑着,说,你什么时候能会画画了?巴豆没理睬,而是兴致勃勃地说,我师父叫黄学义,他画画就挣钱,我学会了也挣钱。小葱说,你就做梦吧,就你这馋嘴。说着,小葱的爸爸推了一辆自行车过来,对巴豆说,我送你回家吧,你爸爸走了,我们还在。你爸爸交的朋友都是懂得感恩的,因为你爸爸就是菩萨派下来的。小葱搀着巴豆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叮嘱着爸爸,小心别吐你一身。小葱爸爸骑着,巴豆在后面唱着,唱的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有了一种温暖在身上,他抬头看见一轮明月。
三十多年后,巴豆成了一位著名画家,每平尺也是好几万块的价钱。总是有人请他吃饭应酬,吃完了问他怎么样?可他也总是摇头,说,吃不出四十年前的香味儿。那年夏天,巴豆应邀到大连作画,当地的几个画家朋友陪着他到海边一个茶园,进去以后巴豆感觉豁然开朗。开阔的草坪和草坪深处处处盛开的花朵,把本来就不大的茶园装饰得姹紫嫣红。其实,巴豆不太喜欢喝茶,但在茶园坐下来就有了喝茶的欲望。隔着他们的茶桌上几个老人在打牌,也不怎么说话,偶尔有笑声。巴豆要的是红茶,几个人坐下来慢慢喝着。阳光在树叶的缝隙中轻轻泻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海风吹来,巴豆觉得从心里头透着温暖。不时有小鸟在他们附近的树枝上停留,即便他们站起来走动也不飞走,好像觉得人就不是欺负它们的。巴豆和几个当地画家朋友聊天,都不说画,说的都是吃。大家都知道巴豆是美食家,于是巴豆就眉飞色舞的给他们讲:我听我父亲讲,我爷爷亲眼见到的事,说在清朝末期,由几十名穿戴齐整的太监们组成的队伍,抬着大小七张膳桌,捧着几十个绘有金龙的朱漆盒,浩浩荡荡直奔养心殿而来。进到明殿里,由套上白袖的小太监接过,在东暖阁摆好。平日里菜肴也就是两桌,冬天了就得另加一桌烧炭火锅。此外各种点心、米膳、粥品三桌,外加咸菜一个小桌。食具是绘着龙纹和写着万寿无疆字样的明黄色的瓷器,冬天是银器,下托以盛有热水的瓷罐。每个菜碟或菜碗都有一个银牌,这是为了戒备下毒而设的。一个当地画家朋友插话,有没有太监先尝尝呢?巴豆瞥了他一眼,那叫做尝膳。在这些尝过的东西摆好之后,皇上入座之前,一个小太监得叫一声打碗盖!说完,其余的四个小太监才能动手,把每个菜上的银盖取下放到一个大盒子里拿走。于是皇上就开始用膳了……
这时候,茶园陆陆续续有人进来,都纷纷坐在茶园的各个角落。依旧是这么平静,那些趴在树枝上的乌也没有走,陪着他们,它们也没有叽叽喳喳,好像也很安静。巴豆突然讲不下去了,对当地朋友说,有没有好画能赏赏眼啊。那个插话的画家朋友说,这家茶园有一幅画就很好啊。巴豆不屑,又不好说什么,他心想一家茶园能有什么好画,但还是站起来,咱们看看。几个人走进茶园里的小楼,迎面看见一幅画,巴豆不由怔住了。当地朋友忙说,就是这张,不知道您知道这个画家吗?画面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坐着,背后是一丛绿荫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一对玉乌在枝头看着浩瀚的夜空,牡丹花绽在枝头下面,连树叶都是清闲的。巴豆陡地跪下,眼泪扑簌簌的朝下掉。当地几个画家面面相觑,周围的人也都围过来。有人要搀扶他起来,巴豆磕头,没人敢动他了。好久,巴豆才缓缓站起来,眼泪还在不止。他哽咽地说,这是我救命的师父,叫黄学义。他问周边画家朋友,你们去问问,他们茶园怎么能有这幅画。一会儿,一个六旬年纪的老板走过来,问,是找我吗?巴豆恭敬地走上前问,请问,你这儿怎么会有黄学义先生的画?老板说,黄学义是我舅舅,我家在文革期间遭难,过不下日子。我舅舅专程到大连给我母亲这幅画,说,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就卖了它,值几个钱就能让你们过下去了。我母亲舍不得卖,就留到现在。巴豆点点头,问,这么多年就没人买这幅画吗?老板笑了,买的人太多了,都是高价,我不能卖,这就是我舅舅给我的生命。
巴豆鞠躬,跟几个当地画家朋友转身要走,老板赶过来拦住问,请问您是哪位?巴豆摆摆手,你舅舅给你母亲画这幅画时,我在旁边铺纸研墨。黄学义是我师父,我的画是跟他学的,做人他教我的,做饭是他给我指点的。我父亲死的早,他就是我亲爹!老板闻听愣住了,抓住了巴豆的手。巴豆颤巍巍地说,我师父为画好这幅画,画了三稿。最后让我把前两个撕了,我舍不得,他过去几把就撕得粉粹,对我说,要给就给我妹妹最好的。
巴豆和当地朋友走出茶园,站在海滩上久久不说话。
此时,海面似银,月光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