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机
2016-11-23文清丽
文清丽
从大哥进门的那一刻起,我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手里提的那只大提包。
那个淡绿色的帆布提包沉极了,我咬着牙两手可着劲都提不动,我确信里面一定装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等屋里没人了,我站在椅子上才够着了放在柜子上面的提包。可是我再着急也没用,提包的拉链头上锁着一把小黑锁。我又使劲地往开扯拉链,这个写着“上海”的提包就是跟我们家的那些旧提包不一样,我家的那些提包,手往拉链处一碰,拉链就哗哗地像我们在体育课上做的流水作业,老师往谁面前一站,谁就立即学着前面的那个人的样子,伸腿或者弯腰。哥哥的这个提包上的拉链,我用手拽,用牙咬,拉链密实得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当了军官的大哥一回来,邻居的娃娃就一拨拨地往我家跑。这不,他们又来了。一个个手抓着我们家的门框,嘴里流着口水,眼睛骨碌碌地直往窑里瞧。这样子使得我更加瞧不起他们,大声训斥道:快走快走,是我哥回来了,又不是你哥。刚赶走他们,我人还没进门,他们就又没皮没脸地跟着一前一后地溜进来了。比我大十一岁的二哥挑着水回来了,举着水担吓他们,他们非但不走,还咧着嘴直傻笑。
这些孩子太缺乏修养了!二哥背着手说。
哥,啥叫修养?
二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是闷了半天,才说修养就是志气,停两分钟又说是自尊,说了半天我也听不明白,二哥又想了想说就是没有教养。
我又问教养是啥?二哥叹息了一声,说,算了,算了,就是讲一天,跟你也说不明白,等你上了学,自然就明白了。你说这包里装着啥呢?二哥说着把提包提起来掂了掂,双手不停地在包的四周摸了又摸,然后对我说你猜猜里面装了啥东西。我说还用猜,一定装满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二哥想了想说咱们打赌,我敢肯定里面有给我的黄军装,的确良的那种。我穿在身上,一定神气极了。
你想得美,大哥最疼我,一定给我买了漂亮的花裙子。
二哥摇摇头,说,不太像衣服,我感觉里面特瓷实,你往这儿摸,是实的吧,还有这儿,也是实的。好像是盒子之类的。
正说着,二叔走了进来。二叔抄着手,吸着鼻子,东张张,西望望,嘴也没闲着,问,你大哥呢?
二哥冷漠地回答:不知道。
二叔好像没有看出二哥的不满,进到爹妈的屋子,也就是我们待客的中窑,屁股往炕边一抬,就坐下了。二哥生气地把大哥的提包重新放到柜子上,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天黑了,大哥回家的时候,身后跟了很多人,他们一来就跟二叔一样坐着不走,我们家的炕上、炕边、地下方椅长凳,都坐满了人。男人们嘴里叼着大哥发的纸烟,女人们嘴里吃着大哥发的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叫着橘子的水果糖。看着盘子里越来越少的瓜子和水果糖,我不停地往我的口袋里装,巴不得他们快点走开。可是他们一会儿问大哥城里人是不是整天吃肉,要不就问大哥当了军官,手下带着多少人马。在一角坐着的二哥不耐烦地说你们问这有啥用处,这些与你们又没有关系。说着,打了声哈欠,然后看看我。我也跟着打了声哈欠。村里人总算抬起了屁股,可是不知又是谁问了大哥一句把枪带回来了吗,大哥就滔滔不绝地又讲开来。起身的人,不用说又坐下了。一直到母亲也打起了盹,不时地揉着眼睛,他们才离开了。二叔是最后走的,二叔一直舍不得走,按二哥的说法就是二叔等着拿大哥给他的礼物呢!
有外人在,怎么能打开提包?二叔总算也走了,我和二哥眼巴巴地望着妈,妈好像不理解我们似的,一句话都不说。我们又把热切的眼光投向大哥,大哥好像也忘了他的大提包,站了起来,伸伸懒腰,说真困,睡吧。二哥等不及了,说大哥,你的提包我怕人弄脏了,就放到柜子里了。大哥说对了,我还给你们带了礼物呢!说着,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串用绿色绳子拴的钥匙。他摸出一把最小的,走到柜子前,就要把提包提起来。妈说明天吧,等爱娃回来再开,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东西都争着要先看。不依,就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看到大哥重新收回了钥匙,二哥就生气地说妈你偏心,你心里只有你爱娃。
你看你都快二十了,还不懂事。爱娃是你叫的?她是你姐。
我就叫爱娃爱娃爱娃!二哥生气地连着说,妈没有再理他,推了我一把说,还不睡觉去,明天要上学呢。
二哥不把爱娃叫姐是有原因的,他只比爱娃小一岁。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爱娃高中一毕业,我妈就找人让爱娃到公社拖拉机站当上了挣钱的工人,爱娃穿上灰色的夹克工作服后,就不住家里了。公社拖拉机站里,给她了一间房子,是瓦房,她的被子是新的,吃的是白馍白面,公家每月还给她发二十八块钱呢。而二哥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高中毕业,他验上了兵。我妈却找到县武装部,说不能再让小儿子出去了,他得留在她身边养老。我二哥在新兵走的那天早上,恶狠狠地把我家的一棵柳树拦腰砍断了。他认为我妈偏心,所以动不动就给我妈气受。我妈好像也觉得欠了我二哥什么的,对他说话总是赔着笑脸。我二哥当了农民后,就不把当工人的爱娃叫姐了。二哥说他估计他不是我妈亲生的,可能是一个玉米面窝头换来的。
我觉得二哥说话不符合事实,因为妈为二哥的工作也找过人呢,她是远近闻名的裁缝。给大队支书家大大小小的娃娃一口气做了七件衣服,一件都没有要钱。支书当然知道妈的意思,说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给二哥找个事干。
妈说难为你了,支书,给二子找个啥事都行,放电影、教书、当大夫,二子准行,你不知道我家墙上贴满了明光的好多奖状哩。然后又不时地到支书家里去,有时候送的是羊群烟,有时候提的是县上产的醇酤酒。
我虽然嘴上一直把爱娃叫姐,可对她也是很有意见的。姐太霸道了,只要回家,就把家里唯一的大红柜子翻个底朝天,每次总能找到她需要的东西,虽然那不过是一些毛巾手绢什么的。我虽说不稀罕,可是这象征着一种权力呀,我就没有这个资格。再说,凭什么我们要等到姐回来才打开大哥的提包,又不是她带回来的。可是妈决定了,二哥没有办法,我当然就更没有办法了。
只好耐心地等着姐回来。姐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来了,一回来就兴奋地说我下乡了,听说大哥回来了,东西都没往单位放,就赶回来了。
二哥头也不抬地说爱娃你不用着急,你妈给你留着好东西呢,你十年不回来我们十年也看不到那东西。姐笑笑,胳膊上露出她那漂亮的蝴蝶牌手表,说,刘明光,你怎么阴阳怪气的,有意见当面提嘛!
妈是等一家人全都到齐后,让大哥打开了他的大提包。大哥先掏出一包点心说这东西叫鸡蛋糕,我知道妈牙不好,这东西放到嘴里一嚼就化。
说着又掏出几个胖乎乎的瓶子,说这一瓶是凤鱼罐头,那瓶是橘子罐头。我抱着瓶子仔细闻,果然就有一股扑鼻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进入到我的嘴里舌尖,香味刺激得我嘴里的口水不停地往下流,想掩都掩不住。
还有塑料纸包的各式各样的点心、饼干,圆的,方的,带芝麻的,夹白糖的,还有上面带红点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分析着哪个最好吃,明天就带到学校里让同学们长长见识。眼看着包越多越瘪了,我也没有看到花裙子,二哥也就不用说见不到自己梦想中的军装了。
妈打开点心,给我们每人了分了一小块。然后说把橘子罐头给二叔一瓶。我说凭什么给他,妈说他是你二叔呀,你爹的亲弟弟!提到去世的父亲,妈的眼泪里就稀里哗啦地往下淌,拿着手绢擦个不停。
二哥说给就给吧,你哭啥?
我抢着要给二叔家去送罐头,我觉得这是一种最开心的事。我妈不让,她说让你大哥去。
大哥停下了手,再没有掏提包,可是我感到包里还有东西,手一伸进去,就摸着了香皂,牙刷、毛巾,这些东西都很好闻。接着我又掏出一个黑皮子包着的硬硬的东西。我问哥这是什么,大哥笑了,说是照相机,我专门借了个相机给咱们大家照相呢!在部队想家的时候,我就可以看你们的照片了。
这就是相机,能给人照相?二哥爱不释手地拿着相机一直都不松手。我想看看这个神奇的东西,二哥无数次的把我的手打开,不停地向着哥东问着西。
姐说太好了,我就可以照很多照片了。
第二天,大哥就拿着这架叫做海鸥135的相机给我们照相了。行动最快速的是二哥,他穿着大哥的绿军装在院子里不停地敬礼。按说二哥比大哥长得高,有精神,可是一穿上军装,二哥根本就没办法跟大哥比。军帽在大哥头上那么神气,而在二哥的头上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耷拉在头顶,连耀眼的五角星也欺负二哥,歪歪地戴在头顶。二哥的蓝衬衣的下摆难看地露在军装下面足有两公分。我大声说不好看,先别照。二哥就急得说那怎么办呢?对了,大哥,你把你的白的确良衬衣脱下给我穿上。大哥脱了自己的衣服,穿上了二哥的旧衬衣,还是那么好看,不像我们农村人。而二哥穿上了一身绿军装,里面还穿着白衬衣,甚至连哥哥的黑皮鞋都换上了,可是奇怪,还是像个农民,黑黑的脸,还是没有刮净的胡子,或者怎么站都没大哥的笔直,反正,我说不清。
姐站在旁边说快点,快点,我还要上班呢。二哥刚照了两张,姐就一把抢下军装,然后抱着跑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好半天出来了,手举着镜子对着阳光前后照。二哥不耐烦地说爱娃你快点,又不是照着照片给你找对象。再说你长得也不好看,就是照到明天,也不能把你脸照出朵花儿来。
姐好像没有听到二哥的催促,仔细地把长辫子往脑门上盘了一圈又一圈,然后把大哥的军帽别到后脑勺上。二哥说爱娃你这样不对,应该把帽子戴平,帽檐压到眉毛前。
姐不屑地说刘明光你不懂就不要瞎说,你看人家电影里王芳白莲花哪个女兵不是这样戴军帽的,真是无知。说得二哥伸着胳膊要打姐,被妈拦住了。
姐姐照相瘾大极了,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穿着军装,一会儿又穿上大哥的的确良衬衣,还系着大哥的皮带,把上衣扎在裤子里。气得二哥动不动就把她推到一边。我也不甘示弱,哭着也要像姐姐那样照。我们盼着爱娃赶紧去上班,只有她走了,我们才能美美地照相。我们在沟里,在公路上,在庄稼里,在树下,只要能找到的地方都照。
村里人都纷纷跑来,在我们站得端端正正地照相的时候,他们会突然冲进来挤到我们跟前,或者把我们挡到后面,有老人有小孩,有时,还有鸡呀狗呀也来凑热闹,赶都赶不开。
老人想照寿照,大姑娘一会儿穿一件花衣服一会儿换一件花衣服,想照美人照。二哥说我没想到咱村里人这么爱照相。要是一个人收一角钱,你想一想,七八十户人能收多少钱呢?我们一个公社就有七八个村子,我们县又有十几个公社,全县还有三个镇。这么复杂的问题我当然算不出,但是二哥指定知道,因为他说开个照相馆,不出几年,他就能成万元户了。成了万元户,他就可以不用种地了。在县城,吃羊肉泡馍,听秦腔戏,带着漂亮姑娘满大街地骑着红旗牌自行车跑。
晚上,二哥跟大哥猫在我们家的牛窑里,黑乎乎地打着一只用红布蒙着的手电筒洗照片。二哥嘴一直说个不停,一会儿问如何配药水,一会儿又问洗多长时间人才能出来。我刚一进去,就被他一把推了出来。我就使劲地哭,大哥就让我悄悄站在一边,不要乱动。二哥着急地问大哥怎么还不出来人影呢?大哥手拿捏子夹着黑乎乎的照片,一直在半脸盆的药水里不停地晃着。不一会儿,人头出来了,胳膊出来了,再接着腿和手,再接着人就一个个地全出来了:二叔流着口水,姐手托着双腮,我呢,一只裤腿长,一只短,全暴露在裙子下……
二哥还学如何照相,一会儿问是不是这样对光的,一会儿又问是不是这样调焦。二哥脑子好使,不久就学会了照相,大哥说二哥照相有灵气,然后就放心地把相机交给二哥了。二哥神气地把照相机挎到胸前,对人指东画西,俨然一位大首长。被他指挥的人,看着他那样子很不服气,可是没办法,谁让人家有相机呢!
姐才不服气二哥的指挥了,二哥让她坐,她偏不,站着,站也不像我们直直地站着,而是一只脚前,一只脚稍后,头稍稍抬着,眼睛也远远地瞧着什么地方,就是不像我们看着照相的人。二哥撇着嘴说那是狐狸精的样子。爱娃则说,你真无知,你看《大众电影》上李秀明龚雪是不是这动作?我不能不说姐的样子最迷人。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不重复,一会儿头歪着,一会儿又是双手托着腮坐着。一会儿大笑,一会儿表情又很冷,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还有,她选的地方都很好看,要么是站到挂在树上的玉米棒子前,要么蹲到西红柿地边。而且她从来不穿重样的衣服,村里年轻姑娘或小媳妇的衣服她都借着穿遍了。头发一会儿变成长发,一会儿又盘起来。有一次,她竟然还像个女特务似的,用铁丝把头发卷成小花,搞得满头都成了羊毛。二哥嘟囔着说不用费那么大的劲,胶卷是黑白的,照不出颜色来,姐才听不进去呢,她照样用红纸把嘴唇染红,照样要站到月季花跟前搔首弄姿。对,就是搔首弄姿,这是二哥一天能说八遍的话,虽然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但知道肯定不是好词,因为二哥一说这词,姐就满院子追着打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