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床
2016-08-19王明明
王明明,黑龙江人。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花城》《山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等。
1
门从外面合上,熙熙攘攘声渐行渐远。安晓显然尚未从刚才的惊慌失措中回过神来,坐在炕沿上时右手忍不住在她两只丰硕无比的奶子间拍打了两下,做了一次深呼。之前的一个小时,汽车沿着盘山路转,她胃里翻江倒海的那股巨浪险些喷涌出来,原以为下了车就化险为夷了,没成想脚刚迈下车,红盖头就扑了过来,随着鞭炮齐鸣,她头皮一阵发麻,好好的怎么像下起了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往她头上砸,落地时却变成了一颗颗黄豆、玉米碴和彩色碎纸片,接着她的手被一只青筋暴起的女人的手抓了过去,随着人堆儿踉踉跄跄地走向前,还差点被门槛绊倒。进屋后,还没等她坐到炕沿上,似乎一个孩子先跳到了炕上,她低头时分明从红盖头缝里看到一双孩子的脚蹬掉了拖鞋,那孩子似乎在炕上蹦跶了一圈,然后和她并排在炕沿上坐了一会,拽起她的胳膊做拉扯状,“嫂子、嫂子”男孩叫着,后来又说了一通什么,安晓已记不清了。
现在,安晓坐在炕沿上,她是在扯掉了红盖头后才知道自己正坐在炕沿上,原来这就是火炕啊,她有些惊喜,随即发现林夕实原来正并排坐在她身旁,就又一脸的不高兴。
你干嘛去了?她问。
我没干嘛呀!我一直在你身边呐。
是吗?他是在她身边吗?她确实没注意这一点。
你之前都不跟我说一说你家的风俗!安晓噘着嘴,一脸尴尬。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不满意,压根都忘了自己刚才是个什么状态,被红盖头蒙着,稀里糊涂地煎熬了一会儿,就莫名其妙地到了炕上了,保不齐有出岔子的地方,她一个南方媳妇头一次上婆家,要是丢了脸就不好了。
林夕实颇觉无奈,我也不记得有什么习俗了!他说,都多少年没参加过东北的婚礼了。是啊,十年前,他通过高考离开六场之后,除了寒暑假外压根就没在六场呆过,参加婚礼的场景都停留在他儿时的记忆里,都是很久远的事了,好像是上辈子一样。可当安晓问起刚才拽她的那个男孩时,林夕实脱口而出,那是七叔的儿子—他最小的弟弟,他是来压床的。
压床?安晓问。
对,压床。林夕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安晓,他们明明睡火炕,这个仪式却叫了个“压床”,他记得小的时候给好几个大爷家的哥哥压过床,那时是正经八百的压,接亲的前一晚他要在哥哥的婚炕上睡上一宿,后来仪式渐渐简化成了接亲回来后他跟一对新人一起在炕上躺一躺、坐一坐,然后也是扯着新进门的嫂子喊一喊,也就结束了。人挤人的婚房里,面对新嫂子,还是孩子的林夕实总是抹不开面儿,可为了拿红包也值了,三五下就能拿个红包,是个不错的买卖。
他一摸头,对了,红包。要给红包。林夕实说。
人早走了。安晓不满意地叹气,唉——她声音拉得徐长,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转了个来回。这间屋进门一米就是双人火炕,被和架从西侧棚顶挂下来,东面火墙上贴着两张大胖小子,炕上的大红被子已经铺好。
我想妈应该给了,她应该能想到。林夕实宽慰着自己。
自己家的风俗还不知道?安晓嘟囔着。这句话却像针一样扎在了林夕实的心窝上。作为一个头次上门的南方媳妇,面对几年来一直只身飘在南方的林夕实,她原本不该说这句话的。
这一路,林夕实已经忍了好几次,她却总是不经意间变本加厉。在哈尔滨转车时是凌晨一点,不够出站的时间,他们就只能窝在站台的角落里,风沿着铁轨扑过来,她忍不住直打颤。林夕实本该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的,可是他穿的也是短袖,没有可脱的了。她就说了句,北方这什么鬼天气啊,才八月份就这么冷。林夕实听着就别扭。后来他们坐上从哈尔滨出发的小客车,安晓就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他心想,她怎么就不体谅一下他呢?几十个小时的干瘪旅途早将他熬得精疲力竭,她就没想到他也会累吗?那么多空着的座位,她为什么就偏偏得靠着他睡呢?清早的时候,他们到了林业局火车站,母亲的同学孙姨如约将他们接去了自己家里,他们需要在孙姨家休整一下,结婚嘛,穿上婚纱礼服,再去找家小店做个头发、化化妆是必不可少的,可在孙姨家时,她又开始抱怨了,她小声对林夕实说,你们北方的房子怎么这么小啊?这格局也太不合理了吧!再后来,他们就坐上了孙姨事先给包好的车,从林业局到林场来,那是一辆简单的微型面包,车前挂了一朵大红花。她似有不满地问,这就算婚车了?
这样的问题,林夕实无从回答。如果他们俩都是本地人,当然各项仪式要复杂得多,可她偏偏是个南方媳妇,娘家人也没来送她,没有娘家人参与,很多仪式都办不成,那就只能简化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他不回答她,她似乎也没想着他会回答,问完也就问完了。她的那些问题,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祈使句,充其量就是起个发泄情绪的作用。这未免有点傻,林夕实想,她实在是个内心藏不住事的女人,大喜的日子啊,不光是他林夕实的,也是她安晓的,怎么就像是与她无关一样?后来,当他们坐上“婚车”在山里绕来绕去,绕得她几乎晕厥时,他干脆彻底不理她了,吐去吧,我让你说,我让你嫌这怨那的。
现在要干嘛?安晓问。
林夕实没看她,扭头看了一眼铺得齐整整的红缎被面,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再看枕巾,是粉扑扑的棉线枕巾,图案是一树繁花,上面立着一对喜鹊,都是母亲早年攒下的老样式被面和枕巾了。他记得以前看母亲折腾这些东西时,他问过,母亲说留着给你结婚用,他当时想那得多少年以后呢,到时候都不时兴了,谁稀罕要呢!可现在林夕实却欢喜得很,样式确实不时兴了,但他怎么看怎么高兴。当年的对话历历在目,可一晃就十多年了,他现在真的结婚了,而且有幸能在家办一次婚礼。林夕实百感交集,有点想落泪了,又怕安晓看见,他知道她理解不了,就干脆背过身忍了几秒钟,眨巴着眼睛让泪回流回去,接着他转回头来,双手放在身后,手心压着褥子,直直地插到被窝里,真暖和。他想到这个插的动作,再想到安晓的问话,抬眼看她,脸上勉强挤出些淫荡的模样以作为例行公事的前奏,现在要干嘛?你说呢?
她神情先做出茫然状,接着又变得夸张,现在?大白天的!
大白天怎么了,今天日子特殊嘛!
被他一说,安晓才发现,窗帘一直是拉上的,从他们进屋时就是这样的。
可你没洗……
可我们坐了两天火车……她的嘴已经被他的嘴唇给堵住了,含糊不清地说着话,他却干净利落,压根不给她讲话的时间。野兽一样,带着不满的报复,这么几下,她的身子就软了,嘴也不再说什么了。炕烧得火热,热胀冷缩,他隐约发觉身体的秘密部位较以往任何一次而言都达到了长度和体积的极限,它像岩石缝里迸发的新芽,穿过跌宕起伏的沟壑,抵达了安晓体内的秘境。破土、吐芽、拔节、开花,每一环节,他都喜不自胜,遍身麻酥酥的,而她身体里的土地像是爆发了不易察觉的低级地震,起起伏伏,直到植物吐浆、河流喷涌过后。安晓突然跳了起来,像一只大青蛙蹲在炕上,她遍寻不到卫生纸,就将内裤扯了过来。
不用避孕了。林夕实说。
之前,她回回如此,否则他就要戴套,她是无所谓的,南方人开放得很,怀了就生,生了再结婚能有什么的。林夕实却死活不同意,那像什么样子?他是不能接受在回东北办婚礼之前她就挺起了大肚子的。即便肚子还没挺,可到孩子出生了,亲戚朋友总能算出日子来,那可不丢死人了。可今天是他们结婚的大喜日子,没必要避孕了。安晓八成是习惯成自然了。安晓却说,我知道不用避孕,可绝不能这次怀。
为什么?
脏死了,多脏啊!她说,咱们坐了两宿火车,澡都没戏。再说这两天睡了多少觉?又吃了什么?尽吃泡面了。你说你的……她一副厌恶地看了看他裸露的身体……得啥质量?怀个什么样的孩子呢?
真扫兴。这回反过来轮到他叹气了。之前每次都是这样,不管戴不戴套,她总要求他洗澡,这是前提。他真不喜欢这样,像做作业一样,致使每次做之前都要说好,今天要做爱了。然后她洗完了他再洗,等两个人打理了一个小时,最后只做了一刻钟。甚至有两次等到都打理完,他已经一点兴致都没有了。她就把头一扭,把被子一扯,整个人卷到床边沿去了。
这叫什么做爱?还哪有爱啊?好不容易疯狂了这一次,又是这么个结果。
林夕实看着那团粘稠的浆液滴落在她内裤上,她两只硕大的屁股上下动了几下,她将内裤一卷,扔在了地上。
林夕实背身过去,冲着火墙睡着了。
2
睡梦中,林夕实觉得真累,这一路上缺的觉是该好好补回来了。但他又立马对自己说,不行,不能睡,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中午的婚酒他总不能不倒啊!没事,母亲肯定会叫的吧!睡梦中的林夕实自问自答,一觉醒来后发现才只睡了一个小时,林夕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安晓的微微鼾声还在继续。他又将头转了回来,冲着火墙,一个人发着呆。
一切顺理成章,又似乎来得过快。三年前,他还幻想着爱情,怎么也要碰到一个两情相悦之人,来一顿轰轰烈烈的恋爱,谈个三年五载,最终水到渠成、修成正果。两年前,他开始频繁相亲,一门心思奔着结婚去,却遍寻不到那个她。他相过的那些奇葩姑娘屈两指也数不过来。他记得有一次跟一个姑娘一起坐在西餐厅吃饭,当得知他老家是东北的时,那姑娘竟然瞠目结舌,天呐!那么远,我最远也没出过省。没聊一会,那姑娘再次抛出奇葩观点,男人就是要考公务员啊!不是公务员怎么能行?然后就在他们认识的不足三十分钟里,她就开始催促他去考公务员。林夕实盯着戴了副大眼镜,嘴角还有一颗黑痣的姑娘,心想,你算哪根葱?
还有另一种是组团式相亲的,一大家子齐出动,而林夕实只身一人赴宴。他挺不喜欢那种感觉的。最要命的是有一回一大家子人齐出动却唯独不见相亲对象,那次是同事给介绍的。那帮人将他包围在单位门口,问东问西,重点却不在问,而在自报家门:我们给姑娘准备了两套房子,随便你们住哪;我们还早就给姑娘买好了车,车也不用你操心;我们家还有几个店面呐,即使你不工作也没什么……林夕实胃里翻江倒海,能让我见见她吗?他问。对方连声说好,下次见下次见,她出差去了。可到了第二次却还是只见到这些人没见到那姑娘。这样的相亲,难免让林夕实想到杀鸡取卵,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头被洗得干干净净准备配种的公猪,次数多了他自己都开始厌恶自己。
多数情况是他们各自的客观条件不合适,这又包括很多种情况,有年龄相差太大的,有身高比例太不协调的,有他看不上的,也有人家看不上他的。他还碰到两个人家姑娘原本有男朋友可家里死活不同意非给她重新介绍的,也就是说林夕实充当过两次备胎,莫名其妙就被搅和进一段三角恋里,其中一个还闹的女孩差点自杀。当然,在认识之初林夕实不可能知道人家有男朋友这一情况,对方早已将敏感信息隐藏得天衣无缝。事后林夕实想,这种情况倘若两个人真走到了一起,结婚有了孩子,孩子究竟是否是自己的,他都无从知晓。
从发情期似的到处求偶到遇到安晓,林夕实用了一年半的时间;从认识安晓到现在用了半年。以前,林夕实觉得找个人长期又固定地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并非易事,就如同读书那会儿想破处却破不了一样焦灼,可现在,他发觉这事竟是这么容易,他也从懵懂、笨拙变得驾轻就熟,而一旦驾轻就熟后,他又难免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无聊中,并最终演变成了一种悲伤,悲伤的在于当他沉湎于这件事时,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他的爱好、他的追求早已脱离了青春,他从思想到身体俨然成了一个老男人了。结婚,无疑是变老的最有力证明。
眼下,老男人林夕实心中的压力陡增,他预感自己的生活要变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压力、压力……进而他又想到刚才的压床。他怎么就想到压床了呢?他自己也不甚明了。想到压床,他就想到给二大爷家四哥压床的那次,真是怪了,他压过那么多次床,怎么就偏偏想起那次了呢?他发觉之前的他是想不起来的,大约就是从那一年他开始记事了吧!那次他是被母亲逼着去旁边的八场给四哥压床,因为彼此不在一个林场,来往不多,再加上新娘子更是从关里讨来的,一行都是生人,他别提多紧张。跳到炕上时,大人们说滚两圈啊,他就在炕上滚了两圈;大人们说坐炕沿上啊,他就坐炕沿上一动不动;大人们说你倒是拽呀,他就拽着她;大人们说喊啊,他才想起来喊……
按理说,压床嘛,肯定是图个吉祥。结婚的习俗有哪一项不是图吉利的?可四哥结婚后没两年,竟然因一次采山突发脑溢血死在山里了。等人们发现时,他身体早已僵硬。
大喜的日子,林夕实鬼使神差地就想到了四哥。他赶紧让自己别去想,想点别的,想什么呢?他脑乱如麻。这时,他电话响了,是单位里他的领导。
喂领导……嗯,谢谢,挺好,好的……知道了,我马上弄……
安晓也被吵醒了,怎么了?
说是祝贺新婚的,还不是打个幌子让我做事,休个假也不消停。说是陪一把手下乡调研去了,拍了些照片想在QQ群和微信里发发,让我赶紧写个几百字的消息稿发给他……
没有电脑,也没网,怎么写?
手机短信呗。林夕实晃晃手里的手机。
你也别牢骚了,领导吩咐了那就赶紧办,这才能有前途。工作第一。
林夕实看了安晓一眼,他真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
有什么前途?他嗤了一声。认识安晓后,他的生活悄然变化着,也包括工作。他竟然从区局调到了市局,半年来,他像孙子伺候爷爷一样伺候着他们,领导站起身椅子上的外套就得跟上,水杯空了就要马上斟满,甚至厕所没纸了他都给送过几次。可有什么用呢?人家吃饭应酬照样轮不到他。市局跟区局不一样,区局一共二三十个人,你稍微有点眼力价往上凑凑,吃喝就不愁,总能带上你。市局就不一样了,科级干部一大堆,上面来人陪酒的活拼了命也轮不到他林夕实。况且在市局领导眼中,他实在不算机灵,甚至有些木讷。领导蹲在厕所里从他手中接过揩腚纸的时候就说了,你不要觉得给我送个揩腚纸就值得表扬,你应该提前注意到厕所怎么没纸了这件事不是吗?这里是市局,你得再活跃一点,你现在还是借调吧?
明知故问!厕所没纸了我怎么就得第一时间发现?我他妈又不是清洁工!林夕实想,你怎么不干脆发明一个可以自动揩腚的东西,省得您老人家亲自动手!
现在,林夕实开始怀念起在区局的日子,那时隔三差五单位同事还能聚到一起喝两杯,而现在,他半年都没喝过单位的酒了。领导给他的定位是:做服务的。领导口中服务的意思就是:倒酒的。就是别人喝着你看着,别人坐着你站着。对了,不光倒酒,还得打汤、盛饭,还得披衣服、拎包,就他妈差系裤腰带了,他是一个万能的服务员。
别急,你以后也一定能当领导。安晓说。
万一当不了呢?
他以为她会说万一当不了她也一样爱他,那样的话他没准会感动的。
可她却说,没有万一,我相信我的眼光。
3
林夕实心里的压力是与六场的氛围极不匹配的。他从炕上爬起来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院子一片宁静,地上还残存着早上放过的鞭炮和闹洞房的人打新娘子的那些黄豆和玉米碴子,人却早已散去。不仅家里没有人,整栋房子的其他人家也都没有有人的迹象。随着林区棚改,林场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凡有人结婚,都无疑是六场的一件大事。林夕实知道,父母和邻居大概都去婚礼现场忙去了吧!婚酒摆在林场唯一的一家小吃铺,平日里几乎很少开张,而一旦有人订了婚酒却又忙不过来,通常邻里街坊都得去帮忙,就理所应当万人空巷了。
家还是几年前的模样。在六场,时间从来像是静止的,有点《桃花源记》的味道,院子西面的角落里晾着一地黄蘑,此刻,正午的太阳正晒在黄蘑上,它们已经从黄渐渐变黑。他想到,现在正是采山的时候,倘若不是他回来结婚,大家都该忙着进山采蘑菇呢。林夕实抬头望着几年未见的家乡的蓝天,白云变成几朵棉花糖在空中游弋,天真高,太阳更高。天高皇帝远啊!林夕实忍不住伸开双臂仰头做了一次深呼吸,要是能一辈子呆在这该多好。
他想,倘若是安晓是六场人,是跟他青梅竹马的六场人,该有多美满。
大门被拉开,母亲火急火燎地进了院,才起呀?快点拾掇拾掇,等下开席了。我都忙忘了,这主角怎么还没到呢!
现在,他又得再次穿上紧绷绷的西装,而安晓也得从炕上爬起来,变白婚纱为红旗袍。她的红旗袍上还长着金光闪闪的刺儿,就跟她这个人的性格似的。
酒席早已摆上了。苫布从小吃铺的屋檐下一直拉到街对面,把店门口二十米的马路整个遮起来了,除了屋里,外面路上也摆了十几桌。门口还支起两口大锅,弄成了第二厨房,锅边的架子上摆满了盛好盘的凉菜。
林夕实注意到,他和安晓的那张巨幅海报结婚照早被母亲撑起来了,就立在店门口。照片拍摄于半个月前,并非婚纱照,只是一张修得很有怀旧味道的生活照而已。那一次,他和安晓在南方爬上了一段即将废弃的铁路,远处的高架桥早已架起,新铁轨也已铺就完成,时不时有辆测试车呼啸而过。在这段废弃的铁路上,他们一人占据一根铁轨,牵着手走着模特步。他说他一直佩服杂技里走高空钢丝的人,他们的平衡力是如何练就的呢?她没有回答他,提着气,走得小心翼翼,似乎这样就轻飘了一些。他们小脑紧绷着,像是惊弓之鸟,随时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那“砰”的一声,然后跌个人仰马翻。
他记得安晓说,即使跌倒也不要松手,看能走多远。
他当时点了点头。就这样,他们从午后一直走到黄昏,走走停停,说说笑笑,偶尔也唱两嗓子。到最后,她说,脚下的铁轨好像已经和我粘在了一起。他说,我和铁路有缘,我好像把半生都走完了呢!
就是那一次,当夕阳的余辉铺洒下来时,铁路和他们都变成了金黄色,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他们蹲了下来,将相机摆在前方五米远的枕木上,延迟十秒自拍,画面定格。
林夕实笑着说,这张照片具有伟大的意义,是一次南方和北方的牵手。
她问他,林夕实,你会带我回东北吗?
当然啦!毋庸置疑嘛!那时,他们才认识一个月。林夕实想,虽然一个月,可几乎将他全部的谈恋爱技能都用光了,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偶尔约三五好友去KTV吼两嗓子……再不结婚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谈下去了,他黔驴技穷,所以才突发奇想,去压铁路好了,别人压马路,我们压铁路。他说。
众人围着他们的巨幅海报谈论着,几个不相熟的人中有人说,你们看夕实媳妇像谁不?
谁呀?
我看有点像演《玉观音》的那个女明星呢!
安晓憋不住内心的喜悦,这说的是孙俪呢。林夕实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他理应高兴才对呢!正聊着,突然眼前窜出个人影将海报撞翻了,那人还险些撞到门柱上。
唉,你……
林夕实打断了安晓,赶忙去扶眼前的人。二哥——这是大伯家的二哥。
噢,二哥。安晓叫道。
二哥这才转过身来,两只手举在身前滑动着摸向了林夕实。夕实,你声音怎么了?
林夕实这才发觉,他嗓子哑了。奔波两日,他似乎要感冒。
你二哥怎么了?安晓小声问。
瞎了。林夕实记得那年二哥只是一场感冒,竟然就瞎了,从此再也没治好。
二嫂呢?
走了。不要他了。说着,林夕实看了安晓一眼。
4
整场宴席,林夕实都没敢喝酒。在安晓多次逼问何时要孩子后,他的防线守不住了,就跟她约定好了只要回到六场办了婚礼,他们就不再避孕了。不再避孕就代表有怀的可能,随时都有,这太具有不确定性了,他也就得谨小慎微、不再敢放肆。他只是在敬酒的环节端着一杯啤酒将所有的客人敬了一遍。等回到自己桌时,已经有妇女在陆陆续续折盘子了。酒席才进行到一半。
此地民风早已不再纯良。关于这一点,他记得父母多次说起过。以前他小时候经常替父母去吃酒席,替嘛,意思就是他去了,他父母就不去了,他虽是个孩子,也按个人头算。几十元的份子钱,一家派一个代表就够了,大家都这么想。现而今,份子钱没涨,赴宴的人数却激增了,动辄就拖家带口的。这两年更是盛行起一种风气,不光去吃,还得打包带走,赴宴的妇女各个怀揣几个塑料袋,酒过半,不管桌上人吃没吃完,就开始起身折菜了,大有为着一个盘子大打出手的架势。
真不嫌丢人呦!安晓说。
林夕实兀自尴尬起来,脸一阵火辣辣的。他也憋了一肚子气,可安晓一说出口,他听着怎么都觉别扭,他甚至瞪了安晓一眼,怎么丢人了?他在心里想跟她理论几句,可还是压制住了,理论个什么劲儿呢?真理摆在那,他再怎么吹毛求疵,还能将歪理说正了不成吗?
别说了,你。他不满意地提醒,然后盯着三五妇女将盘子里的菜折腾得只剩下汤汤水水。
菜没了,宴席结束了。
出门时,林夕实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终于松懈下来。
吃饱了吗?他问安晓。
没有。
怎么呢?
吃不惯,不好吃,太油腻了,全是肉。
他斜了她一眼,那就饿着。说着加快了脚步。
哼……安晓娇嗔着,她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她想要什么呢?他又给不了。这里是六场,是东北,菜怎么做不都是他母亲掌勺,不都是东北的口味嘛!他又不会做饭。而她,摆出一副大小姐的模样,她会下厨?
女人这才意识到眼前的男人认真了,就追上了他。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他也看到了她的楚楚可怜,想到,这里就她一个外人呢!心里终于柔软起来。
林夕实发觉,整场婚礼都与他想象得大相径庭,并不是秀甜蜜,而是在完成任务。现在,任务完成了,他就在想此次回乡结婚的第二项任务了:给爷爷奶奶上坟。对,假期这么短,他早就将任务在心里列成表了,给爷爷奶奶上坟是一项重要的任务,现在,这个任务无疑被他提前了。他想,结婚了,新的生活要开始了,这是有点里程碑的意义呢,那么就应该第一时间让爷爷奶奶知道才对呀。新的日子会过得怎么样呢?这要爷爷奶奶保佑呢!这么一想,他挺羡慕他的爷爷奶奶的,他们从关里逃荒到了朝鲜,建国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后来又定居在这小兴安岭。他们一辈子生了七个儿子,那得经历多少磨难啊,可他们却挺过来了。想到这些,他对他们不仅是一种血脉的延续,更多了一份对这样人生的向往,即便是跟他无关的一个路人,这样的人生也是让他崇敬的。
他顺了一瓶没喝完的“桃山庄”夹在怀里,到家后换了身迷彩服骑上了自行车。
你去干嘛?安晓问。
上坟。
我也去吧。
那你赶紧把衣服换了。
不一会,安晓换下了大红色的旗袍,穿上了黄色短袖T恤和牛仔短裤,跳上了车后座。
在六场唯一的小卖部,林夕实将车子停下来,进屋买了几刀烧纸。出门时,与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小林子嘛!
林夕实盯着她,脸上洋溢出热情的笑,到嘴上却不知怎么称呼好了。眼前的老太太姓刘,比林夕实奶奶小不了几岁,奶奶活着的时候也经常有些走动,那就应该称呼刘奶吧!可他父亲辈分大,他又觉得他父亲似乎是唤她嫂子的。这么犹豫着,就什么也没叫出口。
老刘太太却问,给你奶奶上坟去呀?
林夕实点点头。
老刘太太人已跨进了小卖部,回头看了看屋外马路上坐在车后座的安晓,熟练地冲林夕实使了个眼色,小林子,你配你这媳妇可是绰绰有余。说完,嘴角啧了两声。
林夕实像被触着了命脉,心里咯噔一下,不是个滋味。
他隐约想起了什么。之前在南方的时候,她见过他父母一次,那时他们还短暂地相处了一个星期。林夕实问母亲对安晓的看法,父母只是说,你相中了就行。他们从来不会左右他。
现在想起来,林夕实难免回味起这话里的意思。大喜的日子,他却并不觉多开心,这或许正是症结所在。这个之前在内心深处被他忽略不计的问题,却不可能被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乡亲们忽略,在他们眼里,他是六场第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他人长得精神,学习还好,工作也不错,他得配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媳妇呢?他压根不会想到他们对他的要求。这些蜗居小兴安岭里的六场人,他们没走出大山,没到过城市,他们无法体会林夕实的心酸,他们压根不知道现在城里的女孩子大多变成啥样子了……
他走出小卖部,远远地盯着安晓看了一会:个子不高,眼睛不大,皮肤不白,重要的在于情商也不高,为人心直口快,处事大大咧咧……
现在,这样一个人,要跟他压一辈子床了。
你看什么呢?安晓问他。
他跨上车子,不再看她,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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