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假象

壹小七

很久没有动静的初中同学群突然活跃起来，春节到了，有人提议在年初四举办一场同学聚会。要参加聚会的人开始接龙，林夕也填了名字。而当张星汉的名字出现在接龙中时，群里的热度达到了顶峰。张星汉人缘一直很好，成绩优异，又不傲气。初中时，他总是被一群人围在中心。正如天上月，总有星光相伴。

聚会那天，张星汉的出场，同样将包厢的气氛推向了高潮，班长上去就搂着张星汉的脖子往酒桌走。张星汉以开车为由拒绝了喝酒，但拒绝不了一群人围着他起哄。得知张星汉仍是单身后，男生们纷纷介绍自己周围的女孩给张星汉，几个妆容精致的女生则拎着酒杯挤了过去。

初中同桌陆安安捅了捅林夕：“你要不拼一把，把这个月亮摘了？”林夕看看张星汉身边拥堵的“交通情况”，摇了摇头：“他身边永远是这样人来人往，你总是得想办法挤出一个位置来……”

张星汉在良江中学很出名，是许多女生的暧昧心事，毕竟才貌双全、脾气和教养都很好的男生，实在很少。

林夕在大课间路过操场，也被那个阳光下跳跃奔跑的张星汉迷住了。风吹起他身上的蓝白校服，阳光洒在他明媚灿烂的脸上，林夕多看了几眼，连飞过来的篮球都沒能躲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她当时眼前一黑，心想：红颜祸水，古人诚不我欺！

再次醒来是在学校保健室，只见陆安安正指着张星汉和另一个黝黑高大的男生骂骂咧咧。见林夕醒了，两个男生诚惶诚恐地道歉，陆安安不依不饶：“有后遗症怎么办？本来就不是个聪明人，这要是再笨点就玩完了。”两个男生听了，“扑哧”笑了。

保健室的医生说没什么事，林夕没吃早餐，有点低血糖，才会砸一下就晕了过去。尽管如此，陆安安还是死乞白赖地要求医生开一张请假单，为林夕请了半天假，然后威胁张星汉必须亲自送林夕回家休息。陆安安悄悄跟林夕说这是给她谋福利，让她好好感恩戴德，林夕哭笑不得。

在骑车送林夕回去的路上，张星汉再次郑重道歉：“实在对不起，如果后面你有什么不适，可以去一班找我，我一定会负责的。”林夕在自行车后座笑出声来：“这话听着怪怪的，张同学你不要凭空坏我清白。”

“哎，我……”骑车的少年一时语塞，林夕看见他耳朵根慢慢变红了。

张星汉似乎很担心林夕有后遗症，连续几天在早操前，特意跑到林夕的班级，亲切问候：“你今天怎么样，头疼吗？”看见林夕摇头之后，再塞给林夕一个鸡蛋。

现在，全班都知道张星汉把林夕砸晕了，但又忍不住打趣林夕“因祸得福”，换来一场缘分。

林夕通过了英语竞赛的初赛，需要在老师带领下去市里参加决赛。上客车后，张星汉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跟她打招呼，示意她坐旁边。林夕看看周围，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便坐在了张星汉旁边。

林夕一坐下，张星汉便迅速掏出一个剥好的鸡蛋和一瓶矿泉水给她，林夕笑着揶揄：“你怎么随身带鸡蛋，是不是只要坐你旁边都可以得到免费的鸡蛋啊？”

张星汉还没说话，后座传来一个幽怨的声音：“没有，我就不曾享受过这种待遇。”林夕回头一看，是当时在保健室和张星汉一起的高个子男生，他欢快地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廖楠。林夕，现在你是我们班传闻中张星汉在球场捡到的林妹妹。刚才在名单上看到你名字的时候，张星汉都上车了又转头下车给你买鸡蛋，林妹妹，看在这份诚意上，你的气也该消了吧？”他一边说一边朝林夕作揖，林夕笑得肚子疼。

欢声笑语中，很快就到了市里的实验中学。林夕和张星汉在二楼考场，廖楠要单独上三楼的考场。张星汉就坐在林夕前面。林夕卷子写到一半，抬头看见午后阳光散落在他的左脸颊、他的衣服袖口上，他整个人笼在一圈温柔的光晕中。突然间，张星汉回了一下头，对上林夕的目光。他以为林夕是遇到难题了，低声对她说了一句，加油。

后来整场考试，林夕心虚得都没敢再抬起头来。

初三，林夕分进了廖楠和张星汉所在的重点班，还和张星汉成了“互帮互补”的同桌。毕竟，林夕惨不忍睹的数学和张星汉的作文，是老师们最头疼的问题。

林夕发现张星汉写一手好钢笔字，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但一看他写的作文内容，林夕就会想到一句话：哥是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张星汉讲数学题总是一步到位，林夕听得云里雾里的，还是廖楠提醒张星汉把每一步过程都标上。廖楠说，张星汉上辈子一定欠了林夕很多钱，所以这辈子来给林夕讲题还债了。

林夕和张星汉桌面的所有学习用品都是共用的，实际上都是张星汉的，没有笔和草稿纸了，林夕就朝张星汉那边随手一抓。一开始张星汉只是每天给林夕带一个鸡蛋，后来因为放学要讲解数学题，担心林夕的低血糖，便会在抽屉里备些小零食，还会骑车送林夕回家。

中考如期而至，张星汉的成绩是全市第一，校长高兴坏了，在校门口拉了很长的横幅。林夕的成绩也勉强够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她很是感激张星汉给她讲了一年的数学题。

林夕和张星汉、廖楠一起上了一中，张星汉在四楼九班，林夕和廖楠在三楼六班。

上了高中的张星汉开始长个，已经比廖楠还高，轮廓变得清晰深刻了，还是一样爱打篮球。开朗的性格让他在高中也获得了很好的人缘。

下午放学后，是林夕最开心的时刻，她可以在操场上一圈圈地散步，或者去看张星汉他们打篮球，然后一起去食堂吃饭。周末三人偶尔会结伴逛书店、看电影，高一还是有些轻松快活的时光的。一个周日的晚上，电影结束后，已经快走到公交站了，张星汉硬是折回商城买了一杯热奶茶，说是班里女同学交代的“任务”，廖楠笑他是“妇女之友”。

高二时，为了操办校庆，他们仨都要上台。林夕演一棵树，廖楠演一只吱哇乱叫的猴子，而张星汉则和他们班一个高挑女生搭档做晚会主持人，那女生很漂亮，让林夕羡慕不已。由于每个班的彩排时间不一样，他们没有再一起去食堂吃饭。通常是林夕吃完以后，张星汉和那女生才走进食堂，俊男靓女的组合总是吸睛无数。林夕见状总是绕路走开，假装没看见，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三人行动的时候，她总是可以坦率自然。

校庆那天，林夕班的小品获得了巨大成功，廖楠的猴子表演为整个小品注入了灵魂。而张星汉的黑色西装打扮极为帅气，与他身旁那红裙翩翩、明艳俏丽的身影相得益彰，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地评价：般配。

前面有低沉、沙哑的男声在念博尔赫斯的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黄昏、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仰望孤月之人的悲哀！在幕布后面搬凳子的林夕，忽然抬头看向冷清的月亮，心里涌上一股莫名的悲怆。

晚自习下课后，林夕想把错题改完再走，只能去学校特意为高三生开的“加班教室”。那里已經人满为患，廖楠看见林夕后，忙招呼她到他们的位置上，张星汉和顾森淼正在刷物理试卷。

顾淼淼就是那个美丽的女主持，校庆结束后和张星汉成了朋友。

有一次，顾淼淼在路过他们的饭桌时，貌似无意地说：“真羡慕你们的友情，不像我，总是孤零零的。”廖楠听后，很是义气地把她拉入了原本的“三剑客”组合。尽管他们的“四人行”已经维持到高三了，林夕总能感觉到顾淼淼的敌意，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轻蔑。

听到廖楠的呼唤，林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上高三之后，她尽量避开了四人的团体活动，总是表现得很匆忙，一直埋头在试卷堆里。廖楠说，忘带语文卷子了，然后直接在她的书包里翻她的卷子来看。张星汉抬头看了她一眼，停顿一下，又低头继续刷题。他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这里本是两人位的，现在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了。顾淼淼和张星汉挨得很近，肩膀碰在一起，林夕看得眼里有些疼。

本来是要改试卷的，现在像在看天书，不一会儿她便收拾书包离开了。

整个高三都很焦躁，林夕的心情一直很压抑，起起伏伏的成绩，怎么也做不对的题目，让她几近崩溃。张星汉曾察觉到她在躲避，私下问过她：“为什么躲着我走？为什么每次你都忙？你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张星汉一次次来找林夕，林夕始终沉默以对，两个人终于渐行渐远了。

可这要林夕怎么说出来？是对顾淼淼的嫉妒，她嫉妒顾淼淼总是能够自信张扬地站在他旁边，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总能深深刺痛她。这让她怎么表达？是为这样一个平凡怯懦的自己感到深深的自卑，那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只能远远眺望却永远不敢承认的卑微心事。

林夕也曾无数次地猜测和分析，希望能从语言行动中找到一点点张星汉喜欢她的证据。他炙热善良，他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好，她一度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回头却发现，她只是占据了他的一个好友位而已。

林夕选择了自暴自弃，她不想成为顾淼淼眼里的笑话，唯有带着可怜巴巴的自尊选择了逃避。

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冷战着，直到高考结束也没再说过一句话。他们之间连一张高中毕业合照都没有，就各奔东西——张星汉走向白雪纷飞的北方，林夕留在了四季温暖的南方。

至此，他们已经数年未见了。酒精让林夕的头脑开始发蒙，却忽见张星汉撇开人群，径直向她走过来，还递来了一瓶矿泉水。借着酒意，林夕没有接矿泉水，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都沉默着，良久，林夕才松开张星汉的手，低声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清亮的夜色中，张星汉轻轻开口：“林夕，我还是很想知道，高三那年我是做了什么错事，让你唯恐避之不及。”

林夕缓缓地开始诉说，她向张星汉剖析了自己当时的心理，那些隐秘的心事、绝望的心情。走过多年的岁月，她终于获得足够的勇气向张星汉“招供”：我曾那样默默地喜欢着光芒万丈的你，为你患得患失，为你身陷囹圄。

张星汉认真听完，良久，低头道歉：“我很抱歉，曾经的我让你这样难过。我以前不知道要怎么区别对待自己喜欢的人，又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以为一直在你身边，你就会感知到我的心意。”

林夕承认，她刚才是酒壮怂人胆，有一点赌的成分。但此刻，她感觉更醺醉，更不真实了，呢喃着说：“今天这梦做得还挺美的。”

“不，是真的，林夕，我喜欢你。”张星汉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你不知道，我也为你嫉妒过，我嫉妒过和你同班、每天可以看见你的廖楠。”在林夕惊诧的目光中，张星汉继续说，“高考前，我向廖楠打听你想去的学校，廖楠说，你想和他去同一所大学，我当时以为你喜欢的是廖楠，而且那段时间你对我……”

林夕涨红了脸，急忙摇头：“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你是讨厌我的……”张星汉叹息地说。

林夕忽然想再赌一局。她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开口道：“《傲慢与偏见》中有一句话：如果一个女人掩饰了自己对所爱男子的感情，她也许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机会。我曾经失去过这个机会，不知道现在坦荡表达感情的我，可不可以得到喜欢的人？”

张星汉愣了一下，随即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握住了林夕的手。他们一起看向空中盛开的璀璨的烟火。天桥上，有流浪歌手在幽幽地唱着：“哎哟哎哟哎哟，你说你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

嗯，在一起，我们要在一起。

（摘自《南风》2023年第11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