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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

2016-08-19胡广星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大粪耙子王八

胡广星,河北东光人。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有长篇小说《冀东风云》,剧本《恩怨亲家》《大汉名臣》等。

我们村很大,每天都发生许多故事。

今儿个一大早儿就听说三奶奶家的母狗下了四个小狗崽儿,一个都没死;昨天晚上王保河家招了黄鼠狼,八只鸡被咬死了七只,心疼得王保河坐在他家门口大哭了一场;昨天下午下了一点雨,黑秃在地里砍草见下雨了就向家跑,结果把镰刀跑丢了,挨了他爸爸一顿打。昨天我做了一个新弹弓,试了一下,特别好使,我爸爸不知道。

今天我准备拿着新弹弓让黑秃瞧瞧,我这把弹弓肯定能盖过他的那把,不信就比试比试。弹丸我早就准备好了,前几天用胶泥揉了很多小泥球,早就晾干了,我已偷偷地装了半衣兜。

早饭我只吃了半块玉米饼子,喝了一碗玉米粥,放下饭碗,正准备向外跑,爸爸突然问道:“三儿,你今儿个干嘛去?”

我打了一个激灵,站在炕下胆怯地说:“去砍草。”

爸爸把碗向饭桌上一墩,嘴一撇,瞪着大眼珠说:“你是不是活够了,啊!打你多少回了,就是不长记性是吧?你拿弹弓子打王保河,把人家胳膊都打青了,要是打人家眼睛上,你这祸可就惹大了。”

我吓得瞪着眼,一句话都没敢说。

爸爸的脾气很暴躁,对孩子们管教那叫一个严,他管孩子有一个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打。我们兄弟姐妹六个,都挨过他的打。

我见爸爸又端起碗来喝粥,不知道他训完了没有,想赶紧逃走但又不敢动,无助地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拿眼瞟了一下爸爸,微笑着用筷子点着我说:“怪不得村里人都叫你嘎三儿,你坏得要出圈了你,这王保河跟阎王爷似的,谁敢惹他?连你爸爸都怕他,你偏偏去惹他去,你就不怕让他打死你啊?”

母亲这话说得有意思,看似帮着爸爸训我,可说着说着就拐弯了,这句话噎得爸爸干瞪着眼,半天没回上气来。王保河给生产队上看桑葚,逮着偷桑葚的小孩子他真打,村里很多小孩子都被他打过,当母亲的都护犊子,听说孩子被王保河打了,都气得想去找他说理,可是孩子确实偷生产队上的桑葚了,不占理;再者这王保河浑,一根筋,没法跟他说理,当母亲的生气归生气,也没什么办法,最多也就是在背后骂骂他,骂他打一辈子光棍,骂他断子绝孙,然后再告诉孩子以后别去惹他。我母亲也恨这王保河,听说我把王保河打了,母亲心里肯定也解气。

爸爸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说:“你这不胡说八道吗?我怕王保河干什么,我又没去偷他桑葚去。再说这王保河一根筋,全村谁不知道,没事惹他干什么啊?”扭头冲我喊道:“去,再去打王保河去,有能耐把他打坏了,打服了,让他怕了你!”

吓得我捂着脑袋转身就跑,从院子里拿了一个背筐就逃出了家门。当我走到村里的大街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出了家门我就不紧张了,离家越远我心里越踏实。

一大早儿被爸爸训了一顿,心里很不痛快。我低着头在村子里晃晃荡荡地走着,突然一只大公鸡扑扑腾腾地飞上墙头,吓了我一跳,抬头一看,竟然是王保河家昨晚幸存下来的那只大公鸡。王保河是一个老光棍,家里穷得叮当响,三间破土房被雨水冲得东少一块,西缺一块的,前房檐还用几根大木头顶着,土院墙也是这倒一块那塌一块,本来平直的墙头弄得跟长城似的。他家的大公鸡飞到院墙的最高处,挺直身子,昂起头,撑开翅膀,瞪圆了眼睛,扯着嗓子唱道:“咯咯咯。”我没听懂它唱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它唱这玩意有啥用,却见它唱完了很满足、很得意,就像王保河把偷桑葚的孩子堵到树上那样,挺着身子,掐着腰,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昨天晚上你一家老小都被黄鼠狼咬死了,你幸存下来那是命大,还好意思骄傲,我真是气得不行,便从腰里掏出弹弓,装上弹丸,一抬手,啪的一声,弹丸正打在大公鸡的胸脯上。大公鸡从墙头上一下就栽了下来,抖动着翅膀在地上转了四五个圈儿,才歪歪斜斜地跑掉。我要不是手下留情,非让你在弹弓下毙命不可,哼!

我用无名指擦了一下鼻子,得意地向村北口走去。村北口有一棵大枣树,老人们说这棵枣树有好几百年了,树身子粗得三四个大人合着才能搂过来,树冠也很大,比一般的杨树还高,离村十几里就能看到,从外边回来的人只要看到这棵大枣树,就知道要到家了。我坐在枣树底下等黑秃。其实黑秃一点也不黑,脑袋也不秃,长得挺好看的,不知他娘为啥叫他黑秃。

一会儿黑秃就来了,他到了树底下也把背筐一放,把屁股放在背筐边沿上对我说:“你弹弓子做好了吗,给咱瞧瞧呗。”

我的弹弓比一般人的大,衣兜里放不下,就别在裤腰带上。我从身后的裤腰带上像李向阳掏枪似的掏出弹弓,得意地指着弹弓架说:“你看这柳木架多正,这叉两边一样粗,我找了好多天才找到的,那天我爬到那么高的大柳树上把它砍下来可真不容易,爬树爬得把我肚皮都磨破了。你们爱用榆木架,可榆树枝虽然叉多,但树枝不直,不像柳树枝这样又长又粗又直,光溜溜的,特别好使,我试过了,打得可准了,刚才把王保河的大公鸡差点给打死。”

黑秃吃惊地对我说:“王八盒子家的鸡你也敢打,你不怕让他看见啊?”平时我们都把王保河叫成王八盒子。

我不屑地说:“看见就看见,我才不怕他呢。”

黑秃挠着头皮说:“这王八盒子怎么跟恶神似的,我一见到他就腿肚子发软。前儿个我让他堵到树上了,我的娘啊,他抡着大粪耙子愣往我身上打,打得树枝子啪啪响,吓得我在树上哇哇地哭。”

我说:“就你这胆子还敢去偷王八盒子的桑葚吃?”

黑秃一脸委曲地说:“我哪知道是他在那看啊?我从三队上桑树底下过,见四周没人,就上树了,没想到刚到树上,王八盒子跟土地爷似的,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拿着大粪耙子站在树底下,吓得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我说:“这老家伙又跟我爸告我的状了,让我爸一大早就训了我一顿,这老东西怎么就治不服呢?我告诉过他不许再告状,可他就是不听,我还就不信了,今儿个再去找那老东西算账去,你敢不敢去?”

黑秃咧着嘴说:“我的娘啊,又去偷他的桑葚啊,我可不敢了,让他逮着能把你打死。”

这时,又来了几个小伙伴,见我和黑秃在这说话,都蔫蔫地坐在一边。我在村里不管走到哪,屁股后面总会跟着一群小孩子,像苍蝇似的,轰都轰不走。

我说:“他都多大岁数了,五十多岁一老头儿,根本跑不动,怎么会让他逮着啊?”

这时一个小伙伴在一旁插嘴说:“你怎么就跟王八盒子较上劲了?我感觉你和他好像有仇似的,你不会真想把他治服了吧?”

我点着头说:“没错,我和他还真有仇,这仇大了去了。前年快过年的时候,黑秃这家伙给了我一个炮仗,我心里可美了,心想可别糟蹋了这个炮仗。回家的时候看到王保河正在井边上饮马,那马把头伸进水桶里,咕咚咕咚地喝着水,我心里就有点忍不住,悄悄地把炮仗点着了扔到马肚子底下去,炮仗一响,把那马吓得蹦起老高,头一扬把水桶甩到半空,然后调头就跑,王保河拉着缰绳没撒手,把他甩出老远,趴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结果王八盒子晚上找我家去了,向我爸爸告状,说他差点掉井里,这下把我爸吓坏了,等王八盒子一走,我爸抓着我就打,那一顿胖揍,打得我到现在屁股还疼呢。”

一群小伙伴哈哈地笑起来。

黑秃嘿嘿地笑着说:“我给你个炮仗让你玩的,你倒好,把王八盒子的马吓惊了,王八盒子光找马就找了一整天,他能不急眼?”

我说:“这老家伙光棍一条,不知道疼孩子,你说我们才多大啊,十二三的孩子,偷个桑葚、偷个梨的,一般人抓着了,说你两句也就得了,王保河这老家伙也太狠了,拿着大粪耙子真打孩子,这树是生产队上的又不是他家的,你瞧他那德性,比汉奸都凶。”

黑秃说:“昨天我听三队上有个人跟他闹着玩说,小孩们都叫你王八盒子,你到底是王八盒子还是王八盖子啊?把王保河气得半天没说上话来。”

又一个小伙伴说:“他队上的小孩子们都给他编出顺口溜来了,王八盒子王八盖儿,光棍一根货一块儿。这货早年闯关东去了黑龙江,到老了怎么又回来了,看来在东北也没混好。”

我说:“别,别扯远了,接着唱那个顺口溜,咱们学会了去给那老家伙唱唱去。”

那个小孩子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两句。”

我说:“这两句不行,太短了,怎么也得凑四句,他天天拿着个大粪耙子不离手,就像个烟袋似的,对了,第三句有了,大粪耙子当烟袋儿。”几个小伙伴都嘿嘿地笑着。

黑秃一拍大腿说:“你瞧他胡子邋遢的那个大脑袋,简直就是一个大夜壶,对了,第四句,愣把夜壶当脑袋儿!”

我高兴地一拍黑秃的肩膀说:“以后你得改名了,不能叫黑秃,应该叫黑绝顶。”

一群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我拍了一下手说:“好了,儿歌凑齐了,我们来试试。”

我领着大家用手打着节拍唱了起来:“王八盒子王八盖儿,光棍一根货一块儿,大粪耙子当烟袋儿,愣把夜壶当脑袋儿。”

“小免崽子们瞎唱什么?谁教给你们的,再瞎唱让王保河更说不上媳妇了。”我们回头一看,三队的队长赵贵田正从后边过来,他炸开两只胳膊,拉巴着两条腿,向轰鸡似地来赶我们,我们吓得轰地一声全跑了。

我们村周围其实都是果树,鸭梨树最多,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村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几片鸭梨树,每年摘梨的时候,全村的鸭梨一大车一大车的,得拉好多天。除了梨树,我们村还有桑树、杏树、枣树、李子树,这些树都是老辈子留下来的,据说都有几百年了,尤其那些桑树都特别大,一排一排的,桑葚熟了以后,生产队里就组织人去晃桑葚,有几个人在树下撑着桑葚包,这包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白帆布,两边包裹在大长木头杆子上,一边两个人架着木头杆子,桑葚包在树下展开,再有几个人爬到树上去晃树枝,熟了的桑葚就会像下大雨似的落下来,打在桑葚包上轰轰直响。由于树太大,桑葚包接不过来,会有一些桑葚掉到地上,树下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落在地上虽然会沾上一点土,但用嘴吹一吹,还是能吃的。我早上就常拿着个小筐跟着去捡桑葚,捡一早晨不仅能挣到二分工分,还能吃个肚圆。

桑葚熟得早,小满一过,桑葚就熟了。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就开始馋了,三个一伙,两个一对儿地凑到一块儿,琢磨着到哪里去偷桑葚吃。等麦子发黄的时候,杏也就长大了,我们又去偷杏吃。杏偷完了鸭梨也就快能吃了,接着偷鸭梨,从五月到十月,大半年的时间,地里总有的偷,偷的果实吃都吃不完。大人们不好意思去偷,等我们偷回家了,他们也抢着吃。

“六月六看谷秀,掰开包子一兜肉”那说的是阴历的六月六,今天是阳历的六月六,生产队要开镰割麦子,学校放麦假,老师要求我们学生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我们天天唱着“我是公社的小社员,手拿小镰刀,身背小竹篮……”其实生产队根本不让我们去干活,年龄太小,去了还不够捣乱的呢。我们也去拾麦穗,生产队的麦地里漏下的麦穗可以随便拾,拾了算自己的,可以拿回家,只是现在不能拾,得等生产队把地里的麦子割完了、捆成麦捆子运走,地里没有麦子了才可以去拾。今天学校放假,孩子们也没什么事干,都背着背筐到地里砍草拾柴,同时也是聚在一起玩耍。我和黑秃在村北口商量着怎么治王保河,一会儿的工夫,聚集在我们身边的孩子越来越多,这会子得有十几个了。我看了看后面没有孩子再来了,就对大家说:“你们要是跟着我玩,就得听我的,要是不听我的,现在就给我走!”

结果没有一个走的,我又问了一遍:“你们到底走不走?”

“我们听你的,我们不走!”

我高兴地说:“好,你们如果听我的,我保证让你们饱饱地吃上一顿桑葚,管你个小辫朝上。”

有一个小伙伴说:“不会挨打吧?”

我说:“只要听指挥,保证不会挨打。走,向三队上的桑树林进发!”

我领着大家快到三队桑树林时,让黑秃带着这群小孩子去桑树林的北头,我一个人来到桑树林的南头,三队桑树林从北头到南头得有半里地。我在南头的地沟里藏着,估计黑秃他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才从地沟里探出身子向北边看,看到王保河坐在桑树林中间的窝棚门口,两手捧着大瓷碗在喝着粥。这时,黑秃在树林北头探出头来向我打手势,说明他已经准备好了。我站起身来,走到南头的一棵桑树底下,我一边抖动着树技一边喊:“王八盒子,我偷桑葚了!来呀,追我啊。”

王保河一看到我,就像狗看见了兔子,放下饭碗,回身拿起大粪耙子就向我这边飞快地跑来,我却不紧不慢地小跑着,不让王保河追上就行,我是要尽量把他引远一点。我一边跑还一边喊:“王八盒子王八盖儿,光棍一条货一块儿……”

王保河气得边追边骂骂咧咧地喊:“嘎三儿,上次用弹弓子打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今儿个又来了,我非打死你个小兔崽子不可,我让你嘎。”

他一说上次用弹弓打他,反而提醒了我,我跑着跑着突然回身蹲在地上,架起弹弓子对着他就打,几颗弹丸都打在他身边的树杆上。我不想真拿弹弓打他,弹弓很厉害,要是打着眼睛哪的真能把人打坏了。上次用弹弓打王保河真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是打树上的麻雀,弹丸已经射出去了,王保河却从窝棚里突然冒出来,把麻雀吓跑了,弹丸碰不到麻雀就穿过去,打在他的胳膊上,痛得王保河嗷嗷直叫。今天我又拿弹弓打他,吓得他躲在大树后面探出头来对我说:“小兔崽子,你要是再敢打我,我就是追你家去,也饶不了你。”

他虽然说得很凶,可人躲在树后面怎么也不敢出来。我干脆坐在地上,拿着弹弓对着他说:“你要是再敢找我爸瞎告状,小心我真揍你。”

这时,北面黑秃开始嚷上了:“王八盒子王八盖儿,我们快吃饱了,我们可要刨树了!”

王保河回头一看,北边有一大群小孩子,有的在树上晃,有的在地上折树枝,气得回身就向北边跑,我跟着王保河向回跑,等我跑到桑树底下,王保河已经跑到桑树林北头了。

我爬到树上晃,然后又下来喊:“王八盒子,我吃饱了,把夜壶拿来!”

王保河根本不理我,还在穷追黑秃他们。黑秃领着十多个小孩子就像见了日本鬼子似的,四散逃命,有胆子小的孩子吓得哇哇地哭着跑。我一看不成,年龄太小的孩子跑不过王保河,真要让他逮着,非得把小孩子吓死不可,我必须得把王保河引过来。我大着胆子跑到王保河住的窝棚门口,见锅里还有半锅玉米粥,我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撒到粥锅了,又用勺子在锅里搅了搅,然后坐在门口把他剩下的半碗玉米粥倒掉,把大瓷碗扣在地上,拿着两根筷子敲着碗底唱:“王八盒子王八盖儿,光棍一条货一块儿,大粪耙子当烟袋儿,弄把夜壶当脑袋儿……”

王保河回头见我占领了他的老窝,把他的粥碗弄撒了,气得全身哆嗦着向我这边跑来。这时他已经来回跑了好几趟,早就累得不成了,说是向我跑,其实只是做着跑的姿势,比走快不了多少。这就是我和黑秃常用的办法,两边调动他,他越是累得跑不动,我们两边闹得越欢,最后把他累得坐在地上不管了,我们在两头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他离我还有一百多米远,我把他的瓷碗翻过来放在地上,然后解开裤子,做出要向他碗里撒尿的样子。王保河这下真急了,向地上一蹲,两手拍着地说:“行了,小祖宗,你吃,你随便吃,我不管了行了吧,不能上我碗里撒尿啊!”

我站在那,根本没尿,就是逗他玩。听他说软话了便提起裤子,蹲在窝棚门口嘿嘿地笑。

王保河的脸色非常难看,一手拿着大粪耙子杵着地,一手捂着胸口,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假装不再追我了,只是慢慢地向我这边走。我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时要是让他抓着,恨不能把我捏死。我也装出和好的样子对他说:“停,你不能再走了,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王保河把大粪耙子向地上一扔说:“嘎三儿哎!我真服了你了,你这个坏孩子真能闹啊,别的小孩子见了我就跑,全村就你敢来气我。你行,我告诉你,你可别让我抓着,我要是抓着你……”

“你能打死我,是吧,有本事你来抓我啊?”我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继续向我靠近,我知道他还是想抓到我。我感觉再不跑就有点危险了,便站起来架着弹弓对着他说:“你别再动了,再动我可就真打了,我告诉你,你如果再敢找我爸爸瞎告状,我就把你的窝棚一把火给烧了,不信你就试试。”

我边说边向后退,然后转身就跑,王保河见我跑得快,估计追不上,也就没追,而是在窝棚门口把碗捡起来,进窝棚里把碗洗了洗,又盛了一碗粥,然后坐在原来的地方接着喝粥,刚喝了几口,就见他呸呸呸地吐着,然后把碗一端说:“嘎三儿,你小兔崽子也太缺德了吧?”

王保河是真被气急了,也不管桑葚了,端着粥碗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我一看坏了,他真找我家大人去了,要是把这事告诉了我爸爸,晚上非得挨顿揍不可,我在后面喊他:“行了,四爷爷,我不气你了,你回来。”

按我家的辈份论,我得跟王保河叫四爷爷。可王保河根本不理我,他一手端着半碗粥,一手拿着他的大粪耙子,撤咧撤咧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嚷嚷着:“我今儿个和你没完,把我半锅粥都给祸了,我问问你家大人管不管?”

黑秃见王保河走了,就领着一群小孩子从北边跑过来,黑秃看着我说:“他找大人去了,这怎么弄?”

有人说:“不行咱把他窝棚给点着得了。”

我说:“别,那是吓唬他的,可不能真点。”

我一看小孩子太多,再闹腾下去真让王保河抓到一个就不好办了,我挥了一下手说:“行了,偷桑葚的战斗结束了,走,咱们去砍草去。”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背着半筐草回家,爸爸在生产队干活还没收工,娘正在家做饭,见我回来,她拿着烧火棍指着我说:“嘎三哎,你怎么这么坏啊,你上人家王保河黏粥锅里撒土,上人家碗里撒尿,你怎么想得出来啊你。”娘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娘总是这样,有事先笑,笑得自己都喘不上气来,有的笑是她高兴,她感觉好笑,就这样笑;有的笑是她生气,她生气了要打孩子前也这样笑,哈哈大笑半天,等不笑了就开始打人了,一脚踢过去,或者一掌打过去,再看她却是一脸的怒气,没有半点笑容了。今天娘又大笑,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生气,胆怯地看着她,不敢进屋。

娘笑够了才对我说:“等你爸爸回来我告诉你爸爸,看他打不死你。”

我一看娘这次笑不是要打人,便急忙凑到娘身边说:“娘,你可得护着我点。”

娘严肃地说:“那以后可不能使这样的坏了,上人家碗里撒尿,这是羞辱人的事。”

我说:“我没真尿,只是吓唬他。”

娘笑着说:“这些坏主意你是从哪学的?谁教你的?”

“谁教的?谁能有他坏?在咱村还能找出比你小三儿更坏的吗?”没想到爸爸突然回来了,吓得我嗖一下就蹿到里屋炕上去了。

娘说:“小三儿又怎么了,让你生这么大气?”

爸爸把镰刀放在院子里,然后进屋就找我。“小三呢?跑哪去了,今儿个我得揍他。”

娘忙拦着说:“干吗又打孩子?是不是王保河去找你告状了?”

“王保河都找地里去了,全队好几十口子都在那里割麦子呢,你家孩子发的坏,让社员们笑了一头晌。他上人家锅里撒土,上人家碗里撒尿,你说有这样的吗?”

娘又嘎嘎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才说:“这王保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到家来告状,一直骂骂咧咧的,我听了都生气,小三儿治他活该,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长辈,嘴一点都不干净,小三儿说得也对,孩子不就偷吃你个桑葚吗,至于真打真杀的吗?”

“王保河这人本来就有点缺心眼,一根筋,傻实诚,他看东西谁也别想偷着。你家小三儿去偷桑葚,那是为了吃吗?他把几棵树都给晃光了,连赵贵田都找过我,说让小三去吃可以随便吃,别祸害桑葚。”

母亲没好气地说:“要不是王保河这人缺德,打小孩子,小孩子见了他都跟见了阎王似的,小三能去祸害他三队上的桑葚吗?”

爸爸好像没真生气,听他说:“也怪了,小三儿怎么就认上这王保河了,小鬼逗阎王,看谁闹过谁吧?”

爸爸果然没有打我,只是说了我一顿。从那以后,我和王保河成了真正的对手,只要和他碰在一起,我们俩都紧张,他怕我在他背后使坏,我怕他抓住机会揍我。

转眼到了冬天,地里没的可看了,王保河就给生产队里喂牲口。

今年的冬天还就特别得邪性,来得早,走得晚,虽然立春了,可天气还是特别地冷。听老人讲,“春打五九尾,花子跑断腿”,今年立春就是立在了五九的最后一天,春打了五九尾,要有倒春寒。

天刚亮,我就起来了,母亲好像也醒了,她说:“三儿,你干嘛去?”

我已经穿好衣服了,边下炕边说:“没事出去转转。”

娘说:“大冷的天,出去瞎跑什么啊?”

我在家实在憋不住,到院子找到一把大粪耙子,背上背筐,就要出大门。娘在屋里喊:“出去小心点啊!”

我哼了一声,一出门,正碰到王保河一手拿着那把大粪耙子一手牵着两匹马从我家门口过。

我没好气地说:“今天真是要倒霉了,最不想见到谁偏偏就碰到谁。”

我见王保河没言语,却回着头警惕地盯着我。我挑衅地问:“你看我干什么?”

王保河说:“我牵着马呢,我怕你再发什么坏,把马给弄惊了。”

我说:“这马这么容易惊吗?”我说着扬起手中的大粪耙子,马吓得向前紧走了两步。

王保河拉住马的缰绳喊道:“吁!吁!”

回头对我说:“行了,你小子别闹了!”

我们说着话就到了我家前边的河边上,这时河里结的冰仍然很厚,没怎么化。按说,五九六九看杨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现在已经是六九了,再过几天河就要开了,可现在根本没有化冻的迹象。王保河饮马时得用他的大粪耙子在河面上刨开一个窟窿,马站在河边上,把头伸到冰窟窿上喝水。

我站在河边上用脚踩了踩冰面,想试试能不能经得住我,如果能从冰面上过河可是近了很多路。我刚踏上冰面,王保河就嚷嚷:“你找死啊,这河里的冰虽然没化开,可现在的冰已经不是横茬了,是竖茬的,看着挺厚,一踩就破,根本经不住人,你要是掉下去我可不救你。”

王保河这张臭嘴说好话不灵,说坏话可真灵。他话音未落,我脚下一滑,就把背筐甩到一边,整个人摔到在冰面上了。由于惯性的作用,使我向河中心滑进去好几米。我刚翻了一下身,准备起来,身下的冰嘎嘣嘎嘣地直响。王保河一看,跑过来把大粪耙子伸向我说:“抓住。你这孩子,跟你说别下去,怎么还滚到里边去了?”

我根本够不着大粪耙子,我用手撑着要站起来,王保河喊道:“别动,千万别站,一站起来冰就会破的。”

可惜他嚷晚了,我身子还没站直,脚下的冰就破了,我一下就掉进冰窟窿里。当我沉到水里后,心里非常害怕,两手乱抓,可什么也抓不到,却把我的身体划向了里边,当我从水里漂浮起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冰窟窿口了,脑袋顶着冰面,手还在不停地乱抓,却突然抓到了一根木棍,我抓住不放,我被拉回到冰窟窿口,我终于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手抚了一下脸上的水,睁开眼睛一看,王保河正趴在冰面上用他的大粪耙子拉着我。我抓住他的大粪耙子向冰面上爬,可是,刚爬上冰面,身下的冰就破碎了,我又掉进水里,我抓住大粪耙子不放手,掉水里我还能上来。身下的冰面不断破裂,可我离王保河越来越近,他能用手抓住我了,他说:“你别动了,你再动咱俩都得掉进去。”

他的话确实太灵了,他刚说完,身下的冰面就破了,他也掉进水里。他倒是不像我那么慌乱,他把我抓住向河岸上推,我终于爬上了冰面,我回头看着王保河,他两手扒着冰面,身子向上一纵,半个身子趴到冰面上,冰却嘎吧一声破裂了,他的整个身体都浸进水里。我吓得扯开嗓子拼命地喊:“救命啊!有人掉冰窟窿了,来人啊!”

这时,三队上几个干活的人正从河边路过,听到我的喊声立即跑了过来,赵贵田抱起我就要走,我急忙喊:“河里边还有人,王保河在冰窟窿里。”

几个社员开始用铁锹砸冰,赵贵田抱着我就向我家跑。

我被赵贵田抱回家以后,躺在炕上就开始发烧,一连高烧了三天,烧得我迷迷糊糊的,不省人事。等烧退了以后,我的脑袋才清醒了一些,我问母亲:“王保河怎么样了?”母亲全身一颤,眼睛望着窗外说:“今天正好出殡,这时候应该下葬了,我刚才听到放鞭炮了。”

又过了三天,爸爸一大早提着一个竹篮子进来说:“三儿,起来,跟我出去一趟。”

我没敢问去哪就急急地穿好衣服,跟着爸爸出了家门。爸爸在前边噗嚓噗嚓地走着,也不说话,我们路过三队桑树林时,我的心提溜一下,一阵酸痛。就在桑树林东边,有一座很大的新坟,上面插着七八个花圈。爸爸在坟前撩开竹篮子上面的白毛巾,从篮子里端出一碗菜和一碗馒头,然后拿出一叠烧纸,爸爸跪在坟前点着烧纸,慢慢地将所有的烧纸都燃尽了,才站起身来对我说:“三儿,给你四爷爷磕头!”

我跪在坟前,呯呯呯呯,磕了四个响头。

上完坟,我和爸爸向家走的时候,我问爸爸:“四爷爷的那把大粪耙子找到了吗?”

爸爸回头看着我,愣了一下神说:“是不是还在河里啊?”

到了夏天,我在出事的地方打捞了很多次,可怎么也找不到那把大粪耙子。

过了几年,我长大了,离开了家乡,也离开了我的童年。

后来,我多次回过老家,每次回去,都要去寻找那把大粪耙子,却始终没有找到。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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