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古堡
2016-08-19张爽
张爽,本名付文顺。北京平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17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芒种》《清明》等,出版小说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及散文集《行走的青春》等。
1
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袭击了我。早起,想打电话取消“唤醒古堡”的活动,手机打开的那一刻,却接到那个一直自称“潘灵”的女人电话,说接我的车一大早已经出发了。
此去一路上,始终追着一条白亮的河水在走。我认识它,它叫白马关河。白眉儿曾对我说过,白马关河是古堡的母亲河,也是她的母亲河。她小时是在这条河水里泡大的。
快到镇政府时,那河突然一个大转弯,对面河湾之突起一座山峰,像刚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巨大感叹号,我吃惊地看着眼前锥子一样的山峰,悬崖峭壁有三个惊心动魄的大字:独秀峰。
出乎意料,“唤醒古堡”活动只邀请了我一个人。镇里的副书记和宣传部长在会议室接待了我,没想到这个宣传部长就是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潘灵”。潘灵微低着头,手里摇着杆圆珠笔,面上若有所思。很长时间了,她都是这个不变的姿势。她这时候的样子一点不像个宣传部长,倒像这里新来实习的女大学生。
我觉得她有点面熟。好像哪里见过她。
有人进来找副书记,副书记脸上不停地变换着不耐烦的表情,说真烦,没到年终呢,怎么就天天下来检查!说完,冲我抱歉一笑,说上边老是来人,没办法,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哪儿都得我去支应一下。
副书记走后,潘灵才抬头看了我一眼。人很漂亮,目光凛冽。我不禁抖了一下。
潘灵对给我沏茶倒水的女孩说,“小王,你去我办公室,把给木老师准备好的材料拿过来先看一下。”
我也放松下来,我一放松,顿觉神清气爽,没办法,见到漂亮的女人,我总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潘部长,你可真漂亮!”我由衷地说。
“木老师真会恭维人。”她淡淡地说。
“怎么是恭维呢,是真话。你也不要客气,叫我木白就行。”
“我知道,大名鼎鼎的木白、木老师!”口气听上去有些不对劲。我一时语塞,只好耸了耸肩膀。
小王很快抱着一叠材料进来了。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白马关旅游发展前景初探”刚要翻看,潘灵却说:“木老师,那材料先放着,我们先看一段宣传片。”
说话间,窗帘已拉上,卷着的屏幕也放了下来。
宣传片有二十多分钟,不长,拍得堪称精美。古堡、断桥、残长城、独秀峰、番字牌、白马古道,隐隐约约的背景里,不时闪现一张已经发黄的女人的照片。主持人的嗓音类似赵忠祥,浑厚而有磁性。
“你觉得怎么样?木老师?”
“很不错。真不错。你的创意?”
“是。我负责镇里旅游宣传这一块。”
“难怪。宣传片很漂亮,潘部长一看就是个能干之人。”我由衷地说,“尤其关于白马古道这一节,非常有神韵,只是,只是……背景里有一张隐隐约约的女子照片?这个,有什么特别用意吗?”
“没有。”
“没有?”我不知她说的“没有”是什么意思。是指照片,还是指我说的“特别用意”。
我提出让她把那张宣传片给我回去再好好看看,却遭到她的拒绝。
“这只是个不成功的草剪片儿,还没最后定稿。木老师等看最后的定稿吧。”
2
小王领着我进去时,一张大桌子已经坐满。我被副书记叫到他身边坐下,刚坐下,挨着我坐的小伙子就站了起来,因为潘灵随后也进来了。小伙子有些手足无措:“潘部长,你坐这里——我们都以为你又不过来吃了。”
“踏实坐你的,小李。”潘灵说,说完就在靠近门首的位置坐了。那个叫小李的小伙子身高有一米八,此刻坐又不是,站又不是,样子很有几分尴尬。
副书记说:“我们潘部长人长得好看,个性也强,从不陪生客喝酒吃饭,只要来了生客,不管哪里过来的,多大的来头,她很少过来!书记镇长亲自叫,她都不过来。不过,今天潘部长可是给足了木老师面子,木老师和我们潘部长有缘啊。”
副书记向潘灵动眉使眼。潘灵无知无觉。
副书记接着说:“听潘部长说,木老师到白马关算不得生客,也算故地重游。”
我含糊地点头。关于过去,我真的记不住什么了,我能来参加这个活动也奇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难道真像他们说的,慕名找上门来?
酒喝得热闹。上面下来的共有两拨,一拨是县发改委的,一拨是县档案局的。刚喝上不久,那两个单位的头头就过来敬酒。几番轮回,时间飞快,副书记很快喝大了舌头。潘灵却一直不显山不露水。
小李对我说:“看到没,这就是我们潘部长,不喝是不喝,喝起来谁都不怵,厉害不?”我点头,说厉害。我漫不经心地问小李潘部长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到的白马关。小李说,木老师还不知道啊,潘部长就是白马关人,她就是古堡村的,大学毕业后从报道员、编播员干起,听说不到三十时就干上副处了。
看到我和小李咕哝,潘灵说,小李,给木老师的啤酒倒满。我忙说自己感冒了,实在喝不下。潘灵说:“我这三杯,木老师必须喝。我听说这种牌子的啤酒,你当年在铁厂时一个人能喝八瓶。”
她竟然连我当年的糗事都这么一清二楚。“任八瓶”这个绰号,还是当年冯矿长给我起的,在铁矿,我曾创下过一连气喝下过八瓶本地产的云湖啤酒。除了这个“任八瓶”,“木白”也是那时候开始用的,我名字里有个柏字,白眉儿说:“柏字叫出来不好听,柏字拆开了,叫木白,就好听了。”
住的地方是离镇政府办公楼两里外的古堡村。古堡里的村庄如今已不复存在,村民早集体搬走,古堡经过重新规划设计,开辟出了游览区和住宿区几大版块,住宿区依山势而建,一排排错落有致的平房,就成了古堡招待所的一号院二号院三号院。
这些院落,从外面看,和当年那些村民的房子区别不大,都是白墙青瓦,木格窗装饰,里面却大有讲究,完全是按四星级酒店标准装修,洗手间大得能在里面折跟头,抽水马桶和盥洗池瓷面锃亮,光可鉴人。
我从一个隐藏的小柜子拿出洗漱用品,认真洗了手脸,躺在床上开始查看手机里刚刚收到的几条短信:一条说“你究竟去哪儿了,半天都没见到你人影儿?”另一条则带着一股彪悍的风格:“如果你再不回复我的短信,我他妈就去你单位找你了要你好看妈了个巴子的。”还有一条是个不熟悉的号码发过来的,内容有点莫名其妙:“木老师又陷哪个温柔乡里了?”看着这些短信,我笑了,同时脑中开始浮现出一张张神态各异的女人面孔。
打开手机微博,一条新闻引了我:一个中年男人在某著名旅游景点邂逅了二十年前的女友,他和她结伴走了三天,分手后才想起她已死于多年前的一起车祸,而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陪伴他三天的会是个“女鬼”……这条微博让我再次笑了出来,觉得这个世界无奇不有,装神弄鬼的人越来越多,微博已经成了毫无规则可循的游戏场。
闭上眼睛想眯会儿,又想起了白眉儿。白眉儿家就在古堡村。说不定我现在住的古堡一号院“梨树湾”就是当年白眉儿家所在地。当年白眉儿曾向我这样形容:“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梨树,还有一棵也是梨树”,她说她家院子里的两棵梨树一到春天,就开得如云似雪,既壮观又清丽。
我是在刚到铁矿的那年冬天认识白眉儿的。我那时在铁矿做选矿工。半年后,因为常给白眉儿所在的矿广播室投稿,被冯厂长调进了办公室写材料。
白眉儿的播音室更像座被厚厚的隔音墙包裹起来的堡垒。在那里,我第一次用手穿越了她那一头漆黑光滑如缎子一样的头发。
3
迷迷糊糊中,有人来敲门,开门一看,却是潘灵。
潘灵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她是来拉我爬长城的。徒步考察白马关野长城,也是我在古堡一项重要的日程安排。白马关长城是明长城在北京存留下来的相对完好的一段,没有像其它地方一样大张旗鼓地修补、翻新和重建,而是很好地保留了明长城的原貌,因此也就更具原汁原味,凸显历史的纵深和沧桑感。
从古堡到长城,就几百米的距离。潘灵带我走上那条栈道时我才发现她的装束变了,新换的运动鞋运动服,给整个人频添了几分动感和活力,她不断频闪在我眼底的充满弹力的大腿和性感的臀部对我也构成了某种神秘的召唤……
下午四点钟的太阳还很热,爬到第一座敌楼的平台上时,我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从第一座敌楼到第二座敌楼,潘灵一直没和我说话,她一直走在前面,我甚至要一路小跑才没被她落下更远,快到第三座敌楼时,潘灵停下来,我也趁机仔细看一下她,她们可真像……当年,白眉儿也和我爬过这段野长城,我恐高,一到敌楼的顶部腿就不由自主哆嗦,白眉儿笑着拉住我,有我呢,你怕什么?
第三座敌楼,是一段较为平缓的地段,如果没有满眼的残砖断壁,你根本看不出这曾经是一段野心勃勃的长城。我伸出手去,抚摸着那一节节已被风蚀了的断砖残墙,很奇怪,手触到那些硕大的表面布满嶙峋的风蚀的洞眼,却仿佛摸到的是女人饱满而又丰腴的肉体。
“你觉得现在的古堡变化大吗?”
“变化挺大的……只是这长城,好像没怎么变……”
“有些东西是一辈子不会变的。”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再一次让我想到白眉儿。我略感病态的苍白的脸上瞬间被突然而至的痛苦笼罩,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就像没法控制皱纹在眼角滋生,就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袭击我时,我感到的不是感冒的烦扰而是有种无法预知的危险在一步步向我走近……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
“听说潘部长就是古堡人,你认识一个叫白眉儿的人吗?”
“不认识。”
她说她不认识,可她们可真像。她的容颜,她的神情,她的语气,还有她爬山的动作……我想起出发之前看过的那条诡异的微博,开始恍惚起来。
但我很快否定了这种无稽的想法。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呢?我确信自己没有白日做梦,也确信此刻站在残破的石头台阶上的是我刚认识不久的宣传部长潘灵而不是铁厂播音员白眉儿。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有很多,电视娱乐节目里竞相上演的真人秀足以证明了这一点。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是我自己,和自己多年来养成的敏感个性和越来越脆弱的神经。
我不断安慰自己。
然而,还是对潘灵有了戒心,在之后的攀爬中,我都只是谨慎地跟在她身后,避免走到她前面或近处去,我这样做,既保证自己所处的位置安全,还能在后面冷静观察,沉着应对。这样的样子当然有些可笑,可细想又觉得很有必要,因为,谁知道这个叫潘灵的女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和白眉儿又是怎样一种关系?从她近乎冷酷甚至敌对的表情来看,她说不定就是个隐藏起来的冷面杀手亦未可知,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对我下手,而且做到不留任何痕迹,然后还能制造出“知名学者攀爬野长城不慎失脚,宣传部长想尽办法多方救助终无结果”的花边新闻,这件事说不定还会被人放到微博上去,吸引脑残粉丝的围观,取悦他们变态的好恶……
随后的一路,我都被自己发达的想象力提醒着,一直若即若离地跟在潘灵身后,长城越攀爬越陡,一路上连一个游客都没看到,快爬到接近最高峰的第七个敌楼了,才看到几个一路嘻嘻哈哈下来的游客。他们好像正为一件什么事而诡秘开心地笑着。
回来时,潘灵带我走的是另一条小路。小路曲曲弯弯,忽而被蒿草掩埋,忽而被树阴遮蔽,上行一小段后,又拐到下面的山谷去了,山谷里树木郁葱,柴草遮覆,小路更显曲折幽深。我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牵着跟在潘灵的后面,一路踉跄,脚下的石子发出小孩子一样地吱呀乱叫。
小路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忽而由黄而绿,忽而又由绿而青,踏过一段青石板铺就的谷中小路,开始盘旋上升,我迷迷糊糊,听天由命地跟在这个奇怪的女人后面,不知道她要带我到哪里去?
直到上了山坡,视野才开阔起来,山石板铺就小路顺山脊蜿蜒而下,而隔一条山谷就是刚才走过的长城,隔远看,那长城虽残破却更显雄伟、蜿蜒;耳边传来熟悉的笑闹声,刚才那几个消失的游客,就在不远处。他们也走的是这条小路,正边走边玩。在一块平缓的坡地,他们停下脚步,不是等我们,而是被路旁的东西吸引了。
一个中年男人说,快过来看,那是什么?是乳罩?女人的乳罩!
一个女人笑了起来,流氓,哪里来的乳罩?
这时候另一个男人跑到近前去看了,也嬉笑起来,真的是乳罩啊。
我也看到了:在一片坡地上,几棵孤零零的小树,小树上确实挂着女人的胸罩、短裤,以及其它内衣什么的,看上去七彩斑驳,像一面面被战火撕毁的旗帜。
中年男人回头看到了我们,嘿!哥们,知道怎么回事吗?看看,多奇怪,是不是?
潘灵说,少见多怪,那是农民吓唬兔子的。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坡地往下看,坡下沟谷中是丛生的高大的栗树和梨树,现在是秋天了,梨树叶子早已落尽,栗树的叶子却金黄一树,金箔一样在上面摇响……
当年,白眉儿躺在一棵高大的栗树下,用一片叶子盖在脸上遮挡阳光,说木白哥,我父亲说这栗树至少有一百年了,而我们才认识半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这栗树一样长久呢?
我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泪水涌出。我又去吻那些泪水,那些苦涩而微甘的泪就跑到我嘴里来。那些泪就成了情欲的催化剂,她很快就战栗成一团,像一颗从多刺的栗壳中滚落的栗果……
我用那些撕扯下来的内衣盖她裸露的身子,她笑起来,看也不看就往头顶上扔,断带的乳罩被扔到了梨树枝上,开线的内裤挂在了栗树枝上,她说,快看,上面的东西像什么?像不像旗子?我们的旗子。
4
我的感冒意外地好了。晚上,我开始喝酒。对各种敬过来的酒一律笑纳,和副书记喝,和小李小王喝,甚至还和过来敬酒的食堂管理员喝了两杯。我最后和潘灵喝,因为她坐了我身边,我拿起酒杯说:“潘部长辛苦!”
潘灵说:“木老师辛苦。”
我说:“给潘部长添麻烦了。”
潘灵说:“木老师客气。”
我说:“潘部长好像哪里不舒服?”
潘灵说:“是木老师不舒服吧,木老师感冒好了吗?”
说得一屋子都笑,副书记说:“潘部长,木老师,你们就不要说对口相声了,喝酒喝酒。”
我明显多了。都不知自己怎么回屋的了,回来后我就趴在卫生间马桶那里吐,从卫生间出来,刚才乱哄哄一屋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走了,只剩潘灵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踉踉跄跄过去,走到潘灵身边:“你太像白眉儿了。就是下午我和你说过的白眉儿。就是你们古堡村的白眉儿。就是白马关铁厂的播音员白眉儿。她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我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身子几乎完全倒向潘灵一边,“记得下午那些挂在树上的内衣吗?白眉儿就那么干过,白眉儿说,那是我们的旗帜……你和她那么像,你就是白眉儿派下来惩罚我的!不,你不是她派来的,你就是她,你就是来惩罚我的。你说说,你要怎么惩罚我……”
潘灵站起来:“你醉了。”
我崩溃了似地跪在潘灵身边,涕泪横流:“白眉儿,求求你,求求你……别撇下我走……”
那晚,潘灵走后,我无声地哭了很长时间,像个做错了事又遭一顿劈头盖脸教训的无地自容的孩子。显得愚蠢而颟顸。
第二天早晨酒醒之后,昨晚发生的一幕幕清晰得就像刚刚放过的电影,我的脸禁不住一阵阵发烫。
有人敲门,好久,我才问了句“谁?”外面是个男声。打开门,认出竟是昨天下午碰见的几个游客中和我说过话的中年男人。
我很奇怪,我不认识他,他来找我干什么?
“我们是邻居。”他身子一边往里挤一边热情地说。
我把他让进了房间,同时拉开了窗帘,打开了半扇窗子。他进来后就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眼睛却鬼鬼祟祟地到处看。我问他看什么。他说怎么房间就你一个,你老婆呢?老婆?我吃了一惊,谁说我有老婆,我没有老婆。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昨天下午和你一起爬长城的那个女的啊,她不是你老婆吗?
我冷淡地说,她不是,我从来没有过老婆。
果然不是老婆。他诡秘地笑,我就和他们说,那个女人不是你老婆,你们不是夫妻,他们还不信,非说是,还和我打赌。
开什么玩笑。我并不想和这个中年男人多说。
我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男人诡秘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洞悉我所有的秘密。你是一个人来古堡会原来的情人是不是?她一看就不是你老婆,是你的情人对不对?哈哈,我猜对了吧?昨天晚上那女人从你屋里一个人出去时,我们都看到了,然后我们就打赌,他们说,那是你老婆,因为和你吵架,负气走了,我坚持说那不是你老婆,说不定是你情人,只有情人才赌气嘛,才故意那么别别扭扭的才有情调对不对?
你说得不对。我低声说,她只是镇上负责接待我的宣传部长。我来这里是参加一个呼唤古堡的考察活动。
呦呵!哥们儿,你行啊,情人还是个宣传部长,那女人看上去真不赖,身段、脸庞,还有屁股……他兴奋地比划起来。怎么考察就你一个人呢,我们能不能参加?
我明显已经不耐烦了,他仍然喋喋不休。
我忍无可忍,把他推出了门。
上午九点钟,镇里的小李过来,说早上开车去县里送潘部长,刚回来。我问,潘部长去县里了?小李说,是啊,她没和你说?我还以为她和你说了?她去县里开会了,今天我陪您去转,晚上咱住黄粱根,那里有家外地客商开的宾馆,环境也不错。
这一天的行程,小李安排得十分丰富、饱满,我们一路顺着白马关河往上游走,看了刚刚建好落成的白马天涯公园、将军石,在番字牌,我被那块巨大的刻满图腾一样文字的岩石所吸引,我用手仔细地抚摸着那些凹凸感强烈的文字,心里万马奔腾,空虚而又荒凉。
中午到了黄粱根,午饭是在农家院吃的,下午黄粱根的村书记带我们到后山上去看一眼千年古洞,从后山回来,天已经擦黑,潘灵一天没过来,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打,晚上,小李约了几个服务员去KTV唱歌,我在宾馆的大院子里走了两圈,看了看满天的星斗,就早早回房间睡了。那个夜晚,我睡得安恬,既没梦见白眉儿也没梦见潘灵……
5
第二天上午回到古堡。我没事,正好可以一个人在古堡里转。
白马关古堡是我见过的所有明代古堡中保存相对完整的一座古堡,城墙高大、坚固,白马关河绕城而过,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堡内建筑格局呈“井”字形,除了“梨树湾”,“栗香源”这些新建的招待所,里面的建筑都保持了原貌,连关帝庙都是明时期的原貌,即便红色文化革命年代也未遭损坏,可见古堡内民风淳厚。古堡内沿街开了很多商铺,布店粮栈客栈,都是沿袭了过去的形式,牌匾高悬,条幡招牌,让人看了分不清是真的商铺还是影视基地布景。在靠近古堡西门那里,一个红底黄字的旗子上,写有“白眉茶庄”,瞬间所有古堡内的上午阳光都照向了我。
茶庄内安静素雅,一清眉细眼的小姑娘正在一个巨大的树根状茶案前冲洗茶具,我坐过去,她也不问,沏一杯泡好的茶给我喝。茶汤澄澈,入口香甜,我问:“你们老板呢?”“老板不在。”“哪里去了?”“去南方了。”“老板贵姓?”“姓金。”“男的女的?”“男的……”女孩很警惕,不停用不解的目光瞥我。我也紧张起来,可终究有些不甘:“那你们老板娘是不是姓白?叫白眉儿?”女孩就有点不高兴了,说:“我们老板没有老板娘。他还没结婚呢!”
我怏怏不乐,中午吃过饭后,照例查看短信,刷微博,然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我又梦到了白眉儿,她含着泪在我面前,一句话不说。我怎么绕都绕不过去。我求她放过我。她说,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眼睛开始向我射出寒光闪闪的箭。我大骇,细看那用眼睛放箭之人,却不是白眉儿,是藏在她身后的潘灵。我大喊白眉儿救我。白眉儿却一转身不见了。我急得大哭、奔跑,跌倒后醒来。浑身大汗。
惊魂甫定,我又打开手机看微博,有人贴了首杜牧的《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这首诗像个谶语,让人不免灰凉。
潘灵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床上躺着。她约我去爬独秀峰。
“就我们两个吗?”
“是啊。人多了,就失去爬山的乐趣了。”
去独秀峰,要过白马关桥,桥是座漫水桥,宽且平坦。独秀峰三面环水,一面是平地,潘灵带着我七拐八绕,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条上山的小路。
小路早已残破不堪,很多地方都是直立的崖坎,好在陡的地方建有护栏,可四肢并用攀爬上去。潘灵此刻就像个四肢修长的灵长类动物,很快把我落下一大节。到半山腰的时候,我看了眼西面,此时夕阳已经掉到笔架山下面,晚霞如血,染红了西天。
很快到了山顶。山顶不大,上面有座年久失修的小亭子,小亭子油漆的颜色早已斑驳。
潘灵在亭子里转了一圈,站在亭柱前神色凝重地向外张望,我贴身过去,手刚要搭上她的腰际,她却转身走出亭子去了。在靠近悬崖的那棵歪脖松树边,她展开双臂,脸仰着,做欲飞状,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露丝”。我想像“杰克”那样挽住她的手,可只走过去几步,就胆怯了,因为,眼前就是悬崖……
“走近点,没关系,”潘灵说,她伸出一只手。她的手带着温暖的潮气和莫名的骚动。我一点点靠近了潘灵,也靠近了悬崖。
“看到了吗?远处是黄粱根,它的后面就是黄粱根山啦,过了那座山,就是河北的地界,脚底下的河就是白马关河,是我们的母亲河……”
她说话时语调一如白眉儿般温软,脸上却变换着梦幻般的杀气腾腾。
“你到底是谁?是谁?”我不由退后了两步。
“我是白眉儿啊,那个被你害死的白眉儿。1991年的9月26号,我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和我一同跳下去的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谁?”我惊恐地睁大眼睛。
“是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你撒谎,白眉儿怎么会有孩子!”我喊起来“白眉儿不可能死,白眉儿不可能怀孕,她不会自杀,她为什么要自杀?她说过她和我分手后就去嫁一个有钱有势的干部,她亲口对我说的……”
“是你杀死了她!你这个杀人犯!”
“不!不——既然我是杀人犯,你干嘛邀请我来?为什么不去告我?你究竟是谁?”
“我是潘灵啊,白眉儿是死了,可还有她姐妹啊……”
我不相信她的话。因为白眉儿从来没说过她有过这样一个姐妹。
“白眉儿死了,潘玲却活了下来,这就是现实……”
我晕了,脑袋里开始四分五裂。我已经说不出话,像等待着一个最后的判决。
此刻,山顶上开始起风,那些风就像一把把凌厉的小刀,往我的脸上割,身上割,万箭穿心。黑夜正式拉开了序幕,我听到白眉儿的喘息声,白眉儿的说话声,还有白眉儿的呼救声,然后她就伸开双臂呼啸着飞了出去……
1991年9月26号,我悄悄回到白马关,把白眉儿约到了独秀峰,那是个正午,安静得有些残忍……我们在悬崖边手拉着手,像一对随时准备殉情的情侣,那阵大风刮过的时候,我挣脱开她的手,眼看着白眉儿随脚下的一块石头一起向身后悬崖滑过去,而我却死死地抱住了那棵松树的枝干……
之后,我一个人悄悄逃回京城,开始胆战心惊地收集着从白马关传回来的每一条跟白眉儿有关的消息,这些消息总是似是而非,指鹿为马,互相矛盾,有的说白眉儿死了,有的却说,白眉儿掉下去之后,其实并没有死,是悬崖下的深水潭救了她一条性命……
难道这个潘灵就是白眉儿?我绝望、无助,感觉已经在劫难逃……
她为什么不推我下去呢?
很久之后,我才发现潘灵已经不见,她像夜空中一只神秘的大鸟,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还呆在独秀峰。像一场梦。我的手死死地抓着身边松树的枝干,这样做完全是徒劳的、可笑的、毫无用处的,因为我攥住的再也不是当年能救我一命的树干了,这树干已经枯死,稍一用力它就会折断。我慢慢松开树干直起身子。让我猝不及防的夜风同二十年前一样气势浩大,我刚一站起,就已被吹得东摇西晃,很快,我的手臂不由自主张开了,要向虚空抱住什么,却什么也抱不住,脚下一滑,身子向身后悬崖急速地滑了过去……
那一刻,我突然开始无限地恐惧,想呼喊救命……我不知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了声,然后,我就感到了突然的轻,以及挣脱所有束缚后的快感。
无数的风正从我的腋下拼命逃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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