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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的烦恼人生

2016-08-19刘爱玲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张宇小鱼

刘爱玲,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中篇小说《上王村的马六》等。曾获全国梁斌小说一等奖及陕西柳青文学奖。

张宇接到电话的时候,医生正在给母亲查病,母亲年龄大了,偏头疼,耳鸣,近来一夜夜睡不着觉。张宇是昨天才回到这个小山村的。自从父亲走后,偌大的院子就母亲一个人生活,得空嫁在隔壁村子里的妹妹会回来看看,给母亲拆洗一下被褥什么的。但这几天,正是苹果花开的季节,妹妹屋里有五亩苹果园,是一家人一年里的重要收入来源,这几天的妹妹饭都顾不得好好做,草草弄点吃的肚子一填,就拿着把剪刀去苹果园疏花,就是这时候,前天晚上张宇却接到了妹妹的电话,说母亲病了。

昨天一大早,他安排了手头的工作,给手下的小宋交待了一下,说他回去几天带母亲看病,就从工作的柴沟土地所开车往回赶。路上给老婆文娟打了个电话,说了情况,让她明早请个假,和自己一起陪母亲去医院。文娟的态度不冷不热,说知道了。张宇听了,又追了一句,那你把小鱼今晚就送妈那边吧?话音一落,就听出文娟的不耐烦来,她说,知道!就挂了电话。

张宇跟文娟结婚近二十年了,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说起这段婚姻,张宇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处。当初介绍人介绍的时候,只觉得文娟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性格有点内向。第一次见面,介绍人让他俩出去转转,顺便了解下彼此的情况。介绍人是张宇的老姨,见面地点就在老姨家里,吃完饭,两个人被老姨赶出来,却不知道去哪里,就默默地走着。张宇嘴拙,又紧张,半天才说,你们上班忙不忙?文娟说,有时候忙,有时候不忙,商业单位嘛,就那样。文娟的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张宇不知道怎么接,就说,我们单位要轻省些,但下乡的时候也多。那时候张宇在国土资源局工作,他上学时学的是矿产开采,分到国土资源局,仿佛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捡了甜头,家里一度扬眉吐气,觉得个人问题也要上档次,介绍的对象也再不是打工妹宾馆饭店端盘子的,这就有了在工商局工作的文娟。

两个人在老姨的小县城走着,张宇说也不知最近演啥电影呢?就往电影院那里走,文娟不知是生还是怯,不说话,弄得张宇不知道她的意思。到了电影院了却没片子,可是刚赶上县城逢集,街两边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杂货摊,蔬菜也摆到马路上来了,往来的车辆摁着喇叭像蜗牛,人车争道,谁也走不快。正是初夏天气,两个人走走停停,走得热了,恰好街边一家凉粉摊,红油辣子醋蒜水,配上筋道透亮的红苕凉粉,看一眼都诱人。摊子的大红伞下坐满了人,张宇提议吃碗凉粉歇一歇,文娟没反对。

就这样,一碗街边的凉粉让张宇对文娟有了好感,接下来紧锣密鼓地两家大人商量通知双方亲戚请客吃酒席。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问题来了,文娟把自己的衣服裹得紧紧的,不让张宇近身,说她害怕。

其实婚前两个人聊得好的时候张宇也跃跃欲试,每次文娟都以要留一个完美的新婚之夜为由拒绝了他,张宇虽然心有不快,但看到文娟那娇小的模样楚楚可怜,也只得摁下了那一团热火。可是新婚之夜,文娟还不让张宇近身,似有点说不过去。然而张宇面软,心里老大不快,也不能表现出来,让家里人为他操心,就说,你睡吧,我不动你,你适应一下再说。说着抱了床被子到沙发上去了。

第二天的回门酒就吃得有点沉闷,张宇强颜欢笑,打发着文娟父母的热情。接下来的日子磕磕绊绊,文娟总有理由不让张宇近身,不是她身上不舒服就是感冒还没好,直到三个月后,张宇才有了他的第一次。

满心以为,文娟就此就接受了他,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简单,文娟总是找各种各样的理由逃避做妻子的责任,张宇逼得紧了,文娟说,你心里就只有那个事吗?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吗?

张宇说,我还没老到只说说话的年龄!

每一次,问题就在这里停滞不前,文娟哭哭啼啼,说人是有感情的,张宇对她的感情只在脐下三寸的地方,就不能高尚点?张宇说我不是和尚么,再说还没七老八十呢!文娟只是个不肯,气得张宇吼一句“不可理喻!”然后甩手出门,在街上急走,走累了回家倒头就睡。

但也不是没有,遇到文娟心情好的时候,张宇如逢大赦,一腔的热情化作柔情,仿佛动画片《猫和老鼠》里的老猫,心里都急得不行了还要强行克制表现得柔肠百转,生怕一个小细节不对,这难得的一场好事就泡了汤。

文娟却老不怀孕,先头病急乱投医,有说怪文娟的,有说怪张宇的,有时候一个人吃药,有时候两个人,一包一包的中药拿回来,一到晚上,开了煤气灶熬药,搞得一屋子苦兮兮的。一年中,夫妻俩的假期大部分跑了医院,直到最后,被权威判了死刑:文娟的一条染色体不对,看来这辈子是生不了孩子了。

那时候张宇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已经暗许终身说到婚嫁了,只等着张宇向文娟开口。这个结果一出来,文娟开始哭哭啼啼,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咱俩就离婚,我也不连累你。

文娟的身体不好,又有洁癖,平常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张宇来处理,每个周日,张宇都是在忙碌中度过,床单被罩,一周两个人的脏衣服,张宇必须洗得干干净净,地拖得能照见人影。家里的床铺要拉得平平展展,这么说吧,早上起床,张宇如果先扫了地后叠被子,被文娟看见了,肯定要把被罩扯下来扔洗衣机里。家里的沙发罩拉平之后是不能坐的,人回去之后得拉个小木凳坐着,不然文娟就不高兴。

本来张宇都想开口跟文娟说分了算了,可是结果一出来,文娟这种态度,看着都要疯了的样子,张宇就开不了口了。晚上躺在床上,张宇把这几年跟文娟在一起的日子反反复复想了个遍,又换个角度,把自己放在文娟的位置上想了再想,不知道,如果自己和文娟离了,文娟还怎么活?谁会有耐心接受这样一个病病歪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如果自己跟文娟离了,让她怎么办?毕竟文娟跟了自己已经十年了,一个文文气气青春靓丽的女孩熬到眼角有了鱼尾纹。

张宇下不下狠心说出那个离字,自己一个人出去宿醉大哭了一场,收拾心思跟文娟好好过。又求人到医院抱回个私生子,这就是女儿小鱼。

现在小鱼已经十岁了,上三年级。平常是张宇接送孩子上下学的,明天要陪母亲去医院,考虑到检查上下楼,有个女的跟着会方便很多,就让文娟把小鱼先送她妈那儿。

张宇当初是上学出来分到文娟所在的白云市的,柴沟土地所在郊区,离家并不远,土地所里又不是太忙,张宇早晚就顺带的把孩子接送了,再开车上班也能跟上。昨天下午,张宇带上文娟回二百公里外自己的家,那边家里,妹妹已经给母亲收拾好,只等张宇一回来就可以带母亲去医院。

还算顺利,早上的各项检查也没耽搁,拿了单子给医生,医生正给母亲听心脏的时候张宇的电话响了。他摸出一看,是小宋,转身出了门,就听小宋变了调的声音直哆嗦,说,头儿,赶紧往回走吧,矿上出事了,市上领导正往这里赶。

张宇的头嗡地一响一片空白,电话里小宋还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等他愣过神来,手机已经一阵忙音挂断了。

张宇进诊室,先叫文娟,跟她耳语说单位有急事,他得马上赶回去,然后给母亲说我出去一下,也不知母亲听见了没有。张宇匆匆出了门诊大楼,远远地就对着车位摁了遥控钥匙,上车启动,一脚油门直奔柴沟。

张宇到柴沟的时候,市上领导早已坐阵指挥救援了,家属全都默默地守在救援圈的外围,等待消息。小宋悄悄向他汇报了情况,当班工人是80人,事故发生时,井下有58人在作业,发生爆炸后,有48人成功升井,还有10人情况不明。柴沟煤矿是个整合矿,事故发生后,几个矿主已被控制。张宇看到救护车的白与消防车的红和着警车顶上的蓝一闪一闪地,觉得自己的脚步轻飘飘的像做梦,镇长书记都在,还有局里的领导,全一脸肃穆,没有人理他,可是每一道目光掠过他的时候,他都感到一股冷气,仿佛千万把无形的刀子,如果这刀子可以杀人,那么在心里,张宇已经被千刀万剐了无数次。张宇明白,从他任职柴沟土地所长以来,一直悬在自己头上的那把剑终于落了下来。

救援进行了七天,到处是柴沟事故的消息,省长做了批示,不惜一切代价救人,严查责任人,同时责令全省小煤窑进行整改。各大报纸、电视、网络都以醒目标题进行了报道和跟踪,各种谣言不胫而走。七天时间,张宇跟着救援人员一刻也没离开柴沟,他记不起自己吃没吃过饭,睡没睡过觉,只觉得心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掉下去掉下去……

对于柴沟煤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在他任职柴沟土地所的两年时间里,每月十五日他都要下井检查一次,内容是边界勘察,严禁过界开采。柴沟地处白云、黄岩、峰回三县交界,地质资源一脉相承,三县都在开采,三县资源都各有不同的枯竭趋势,不越界开采,难以保证产量,过界开采常常弄出很多官司,加之一条地下水的存在,让开采危机重重,稍不注意,就会挖到别家废弃的巷道里,不是透水就是废弃巷道的瓦斯气透过来,从而造成安全隐患。到柴沟工作的两年,亲戚朋友都恭贺他的职务有了提升,没有人理解他心里时时刻刻的那份不安,像踩在一枚随时都可能引爆的地雷上。

柴沟矿虽然是个整合矿,但也一直都是镇上的纳税大户,几个矿主平常财大气粗,根本不把他这个副科级的小小所长放在眼里,他下去检查的时候百般阻挠,找各种借口不让他下井,可谓手段用尽。红脸白脸的都唱过,但他每次都坚持亲自下井,为此还得罪了不少人,以为他管理太死板,并且不尽人情,期间还收到过几次明里暗里的威胁。他刚到所里的第二个月,正在宿舍睡觉,就被人扔了砖头。到后来再到矿上,那些负责的一见他转个圈儿就找不着人了,留下他一个无处抓挠,问谁谁不管事,没人接他的茬。回局里开会,他向领导汇报,也没人能给他个明确的指示怎么办。

张宇又去找镇上,去得多了,相关领导烦了,没人说什么,但那张臭脸着实不好看。

在柴沟的两年里,他曾经给柴沟矿下过五次限期整改通知,因为他发现井下有一处与黄岩交界的地方有过界开采的痕迹,对面是黄岩的废弃巷道,那些巷道横七竖八,地质情况复杂,一旦发生事故后果不堪设想。每次整改过后,张宇都要下井亲自看看那个薄弱的地方是否封了起来,但他无法保证,在他走后,那个巷道被重新打开。这也是让他一直担心吊胆的地方。于是,他一次次地搞突然袭击,以期发现什么,长期的猫鼠游戏让他苦不堪言。现在,他无法知道这次的事故是否发生在那里,但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他的脑海浮上的就是那个他突击查了无数次的巷道,那道被他勒令用砖头封起来的边界是否又一次被打开了。由于井下发生了大面积塌方,情况依然不是太明了,但所有的信息指向都是那里,那该死的边界!

早在事故刚发生之初,市上就成立了事故调查小组,一周后救援结束,确认8名矿工遇难,省上也启动了事故调查和责任追究程序,媒体的后续跟踪一直在跟进,张宇被通知回家等待结果。他的预感准确,发生事故的恰恰就是让他两年来恶梦不断的地方,他不知道上级最后的处理是怎样的,但媒体急需一个责任人站出来,与此相对应的是从上到下,每个相关的人员都在找能摘脱自己的理由,张宇也想到了他的那些整改通知及后续的跟进检查,那些他都是有严格资料的,从柴沟矿一回来他就翻了出来,白纸黑字,厚厚的一沓,让他的心稍稍有了安定,在他心里,他愿意相信组织,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同时,隐隐的,他想籍此,柴沟矿的安全应该有一个改观,至少过界开采的问题,应该出台一个什么,我们不过界,对方也不要过界,这样就能杜绝很多潜在的隐患。他甚至期待着那个结果。

三个月后的结果下来,却是他没想到的,张宇和另一与此事故有牵连的负责人被撤职。整个事故处理,除过被逮捕的三位矿主,解雇的临时工,撤职的似乎没多大直接关系的就只有张宇一个。他有点想不通,在家里窝了几天才在文娟的催促下找了领导,拿着他的那些白纸黑字的资料。

领导沉默了许久,说,发生这么大的事故,总得有人负责吧,你说你是冤枉的,那么那些无辜死去的矿工呢?那些家属又找谁去?难道赔偿能抵得住他们的亲人?那个,就那个上高二的学生,单亲家庭那女孩,父亲一走,就成了孤儿,学习再好有什么用?

张宇的眼前浮上那个瘦瘦弱弱的孩子,救援中一直等在井口,不吃也不喝,别的家属看到亲人的尸体又哭又闹,那女孩一句不吭,看到被从罐笼里抬出的父亲,就软软地晕了过去。

领导的话让张宇的心一瞬间又被揪得鲜血淋漓,他弱弱地问了一句,那我这些工作都白做了?坐在桌子后边的领导搓了一下脸,说,怎么能说白做呢?那派你去干吗?问题是现在事情明摆着发生了,你让我怎么办?

先回去吧!领导最后这样说。

领导的回答让张宇再张不开口,他沉默着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下班时间到了,领导的办公室也早就人去屋空,他自己站起来,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被限制不准离开白云市,之后是各种各样的谣言,说他弄不好也得像那三个矿主一样,得被捕,定他个玩忽职守罪是绰绰有余的。

很多个午后,张宇在家里枯坐着,面前放着纸和笔,他想为自己辩解,可一时又无从说起。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强硬一点的态度让他们停产整顿?为什么没有到镇政府多跑几次?而只是下了整改通知?与8条鲜活的生命比起来,自己的委屈不值一提,可是对于自己的家来说,这委屈似足可以毁灭一切。他想到了柔弱的文娟,想到了不谙世事的小鱼。小鱼抱来后,一直都是张宇在管,喂奶换尿布,晚上小鱼稍稍哼哧一下他立马就醒了,小鱼拧下身子转一下脑袋,任何细微的表情只要他在跟前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能知道小鱼是饿了还是尿布湿了不舒服。给小鱼喂奶,冲好的奶粉往手背上滴几滴就知道烫还是不烫,他与小鱼的父女情比文娟与小鱼要深得多。

张宇的心里一团乱麻,他枯坐不动,心头却奔腾着千军万马,不觉就是一下午,常常是文娟下班的开门声惊醒了他,他才慌忙站起来,说,我去做饭。

那段时间晚上躺在床上,张宇试着问文娟,说,娟娟,很有可能我这次像那几个矿主一样,被逮了判个几年,你要有思想准备,别到时候乱了阵脚。这次文娟把头枕到了他的胸脯上,他听到她的嗓音发粘,鼻子不透气,胸前一片温热,知道她流泪了。接着她问他,你让我准备什么?

张宇顿了顿,最后一狠心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走了你不要等我,找个人另嫁了吧。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要答应我,对小鱼好一点,小鱼到了咱跟前,咱就要真的对她好,不要让她觉得与亲生的两样来……

听到这里,文娟把她的头从张宇的胸前取了下来,枕到旁边的枕头上去了,而且翻了个身背对着张宇,肩膀耸着,说,我知道,你早就想有个理由把我休了,这次刚好找个借口。

张宇说,我哪是这意思?

你就是这意思。我知道。

张宇有点生气,说,你知道什么?要休你还能等到这阵儿?你这人怎么是这样!

文娟说,我就是这样!你放心,你进去了也别想逃掉我,我才不替你管小鱼,你得尽你做父亲的责任!

柴沟事故牵牵扯扯半年后终于尘埃落定,土地所派了别人去负责,张宇闲在家里无事,天天接小鱼上下学,给文娟做饭,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尽量不惹文娟生气。某天早上他对着镜子刮胡子,胡子刮完后,转身的当儿一道光亮一闪,定睛看时,头顶有一处头发几乎掉光,露出硬币大小的光亮头皮。有一段时间了,地上总是掉着头发,自己洗头时,水面漂着一层,特别是早上起床,枕头上、卫生间里,那丝丝缕缕的发丝让文娟不胜其烦,她黑着脸说他,你能不能别弄得到处都是头发?张宇看了她一眼,说,我又不是女的,能戴个帽子。文娟恼怒地看他一眼上班去了,张宇拿条帚扫,用拖把拖,之后仔细地检查地上,米白色的地板泛着一层冷光,可是文娟回来,依然能发现地上的头发丝。

张宇说,你眼睛怎么那么尖的,我趴地上都没看到,你一进门就发现了。

文娟不光发现了,还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掂起来,举到他眼前,那两根不知羞耻的泛黄的发丝在窗户透进来的光亮里颤巍巍地抖动,然后一跳,又落到了地上,下落的姿势仿佛一个镜头特写,慢悠悠,飘忽忽。张宇弯腰去捡,它们却赖在地上,怎么都不起来。而那边,文娟已经冲进了卫生间,从那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张宇闭上了眼睛,仿佛看见文娟在挤洗手液,之后拿过她专门洗手的那只刷子刷手指,手心手背,指甲缝里,仿佛要去做一场手术,没有十几分钟她是从卫生间里出不来的。

刮胡子的亮光刺激了张宇,他细细端详镜中的自己,这一年来的脸皮就像一张落满了灰尘的皱纹纸,那些细细的纹路是越来越清晰可辨了。他把旁边的头发往中间梳了梳,心里无奈地哼了一声,想起单位门房的老李。老李是机械厂的职工,以前是看车床的,下岗后来单位做门卫,认真负责,已经好多年了。老李头顶头发掉光了,但他很爱美,在门房又没什么事,就整天把那脑袋后的一绺梳过来支援头顶,那几根头发就特别长,被他用发胶固定在脑袋中央。可是如果遇上老李一急快跑着去开大门或者外面刮大风,他的那一绺头发掉了下来,形象就滑稽了。上班时候,他们几个年轻人常常在背后取笑老李,可是自己什么时候也向老李靠近了呢?

想起小区里有家章光101,就在楼下,听说是专门治掉头发的,但价格不菲,所以没去过。这会儿看看表,时间还早,下定决心出门。

现在张宇想到什么,就立马行动,比如他去买菜,家里的卫生纸没了,想到也不买,想着再来一趟,那感觉里是给自己出门找一个理由,不然怎么办呢?到了下午吃完饭,一收拾完,他也是赶紧换鞋出门,沿着河堤,到处是散步的人,他也跟在里边,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走了五里十里出去,就这样,在家里近一年,体重已经增了二十多斤了。

从章光101出来,张宇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意会过来时,才发现又走到局里来了。想当初,他毕业分配到这里,那种意气风发,每天上班都像去领奖,看到单位的大门像看到家门,可是此刻,看到这个大门竟心生退意。在门房照例遇到看门的老李,跟他招呼,来啦?他笑一笑,说,来了。老李热心地说,赶紧上去吧,你今天来的巧,局长刚检查工作回来。

张宇开始回局上班已经是距离那次从章光101出来去局里两个月后的事了,身份是科员,但是工资没变,这让他万分感激。当初一同撤职的那位同事早转身到别处任职去了,非但没降还升了职,但人和人不能比是不是,能回局上班,虽然只是打打杂,他已经很满意了。

重新上班的那个周末,张宇带着文娟和小鱼去了一趟百芳园,这是市里才建的一处植物园林,说是百芳,其实大面积都是牡丹和勺药。正值春深时候,各种牡丹姹紫嫣红,小鱼像只快乐的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文娟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有一瞬间,张宇看着花丛中赏花的文娟,忽然想起有段时间他曾想跟文娟分了的想法,在后来他遭难的时候,却是这个女人对他不离不弃。虽然现在,他们的夫妻生活还是有一搭没一搭,每一次他都要极尽讨好,文娟才会给他点甜头。但除此之外,生活还都在他能掌控的范围内,这就够了。想到这里,他过去搂住了文娟的肩膀,喊小鱼,来,给老爸老妈来一张!

张宇原来的家在一个小区的一层,是旧房,不光采光不好,还挨近一大垃圾台,一到夏天,蚊虫乱飞,那个味道即使关着窗子也不绝如缕。文娟有洁癖,夏天老怀疑家里的什么都不对了,饭菜刚做好放在餐桌上,就喊张宇过来闻,说我怎么老闻到一股垃圾味?床单被罩一到周六早早就撤下来,所以张宇的周末就在无穷无尽的洗渍中浪费掉了。现在生活安定了下来,想着换个环境,就一起到世纪城看了一套高层,十九层,从窗户里望出去,白云市的风景尽收眼底。在拿到钥匙的那天,两个人去看房,文娟把各个房间看了个遍,是三室两厅,文娟还给张宇计划了个书房,说,你喜欢读书,以后就在书房读吧,我看电视也不打扰你。后来站在自家阳台上,张宇没防备,文娟还给了他个带响的吻,叭地一声,张宇被吻懵了,回头看老婆,仿佛不认得了似的。

接下来就是装修忙碌,单位吵吵着要机构改革了,张宇听了一耳朵也似乎没听,他的心事全在新房子上。别人说,张宇你好像没感觉呀?那时他正在电脑上看各种各样的门厅设计图,想着自己的门厅得装个什么样子的,还有各个房间的灯饰。听到问话,抬头看了对方好几秒才说,我有感觉不管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你我小人物能左右得了的事吗?

的确。吵吵了好一阵子后,方案敲定,张宇的土地所划归乡镇,交割规定,一般人员档案交人事局,有领导职务的档案交组织部重新安排。因张宇的关系一直在所里,撤职后他成了一般工作人员,理所当然被交到了人事局,在重新兑现工资的过程中,人事局查出,张宇撤职后的工资待遇一直没变,这当然是不行的,按照处分规定,又重新套现了工资。

划归乡镇后,张宇第一次领到工资是在建行的自动取款机上,看到那个数字他愣了半天,怎么会少了500多块钱呢?他想来想去想不起最近有什么扣款的项目,那么是单位会计搞错了?打了一圈电话,最后才弄明白原委。

张宇郁闷了,怎么会这样呢?可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张宇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怎么开口向文娟说这个事情。当初初步处理结果下来,张宇觉得委屈,找市局,找省上,拿着他手上的那些材料和证据,一趟趟往省上跑,最后省上也承认了对他个人的处理偏重,而且在他的上访材料上盖了代表组织的公章,但到最后也没改变最终的处理结果。

说起来是张宇自己最后放弃了上访的,一方面是事故急需一个责任人站出来,局里一直对自己不错;另一方面,张宇的眼前老晃动着那个女孩看到父亲尸体时软绵绵倒下去的身影,一想起那8个鲜活的生命,他的心就忍不住颤抖。柴沟事故已成他心底一个不能触碰的伤疤,很多次半夜恶梦醒来,一身一身的冷汗,是那个最后装进档案的处分决定,让他一直慌恐的内心得到了稍稍的安宁。所以局领导给他做工作,他一下子就同意了。

现在,距离那次事故的发生已经近三年过去了,他的生活也渐渐安定下来,却因为一次交接,那个最黑暗的日子又被从他心灵的底片上翻出来,晾晒于太阳光下。

这天回家的路格外漫长,张宇的心念斗转,自从那次事故后,几年过去,局里的领导已经换了几任,自己要找谁说这个事呢?谁又能听他说呢?想起那次省上给盖公章的那份材料,他交的时候是给自己留了一份的,他想回家把那材料找出来,去找局长,又想,已经定性了的事,谁有耐心再把它翻出来?想到最后,张宇把自己的脑仁想疼了:罢罢,死马当活马医,就这么决定,回家找出那份材料去找局长,实在不行,就这么着吧。隐隐地,他的心里抱着侥幸,想想自己工龄也有二十年了,按照国家有关公务员的规定,工作年限满十二年可以享受副科级同等待遇,算一算,也少不了多少。自己与文娟都不是奢侈的人,只要生活能过下去就可以了。

这天晚上,等文娟和孩子睡了,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个材料。当初以为没用了,只是习惯有个留存,就回来往书柜里一夹。现在,寂静的夜里,他一个人翻书柜,最先翻出的是一个纸箱子里的一沓获奖证书,都是事故之前的,什么系统标兵,演讲二等奖,先进工作者……等等等等,那些证书像一个个讽刺,红艳艳地在客厅的地板上摊开,大约有十几本,十几本的证书都不抵他档案里一纸薄薄的处分决定。

张宇苦笑了一下,用脚把它们踢到一个角落里,继续翻。他坚信那份材料就在这个柜子里,不在这里在哪里呢?就这么大个屋子,奇怪了。

最后文娟还是发现了他工资卡上那一组羞于示人的数字,可能与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看齐。文娟开始哭哭啼啼,她一边哭一边说,当初咱老实,背了黑锅也就罢了,现在这一下子降了500多,这工资上去才几年?还有房贷,如果知道后头有这一出,咱当初坚持上访,看看最后怎么处理?你怎么这么倒霉,好事没一件有你,坏事来了件件都是你?咱把谁孩子抱井里了?

哭了几天最后说,算了算了,当初结果下来,咱拿着有利的证据都没丝毫改变,现在早已物是人非,大概连有个听你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了。算了算了,人家给多少拿多少吧,也不指望你了,把你逼出个三长两短来这个家还怎么过?!

文娟一边抹眼泪一边起身铺床,说,睡吧睡吧,明早还要上班呢!别影响了小鱼。

小鱼在自己的房间里复习功课,就要中考了,小鱼的成绩不是很好,考重点高中得狠狠地加把劲。这就要家长做好后勤工作,家里的饭一直是张宇料理的,这几天他心里烦,已经凑合了两三天了。

文娟的话让他心里热了一下,他还没告诉文娟,按照处分和公务员的相关规定,他的任职期限得从处分后任现职开始算起,之前的工龄都计算不进去了,这么一算,他那个满十二年参照副科级的待遇就泡汤了,等于他在四十岁的年纪退回到了刚参加工作的起点,他得和一群刚毕业的学生一起站在起跑线上,一想到这点他的背部就一阵阵地发凉。

铺完床的文娟出来到卫生间关了门,扑噜噜地洗脸,又对着镜子往脸上拍水,他听到她往脸上啪啪地拍打,期间还长长地呼吸了一声,那一声声的拍打,让他的心里莫名地涌出一股烦躁,一下子又想起当初的放弃,想起一次次跑镇政府吃白眼的日子,莫名地就想给自己几巴掌。

张宇举起手,狠狠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文娟从卫生间出来了,手里端着洗脚的盆子,放在客厅她刚坐的小凳子前,坐下,开始脱袜子。

对于文娟老要在客厅洗脚他说了好多回了,可她总是不听,说卫生间地方小,转不开身,每次都要把水端出来,放在客厅洗。自己又不拿擦脚布,得喊张宇替她拿出来。等她擦完脚就直接上床去了,得张宇一件件把洗脚水倒了,盆子脚布拿进卫生间,带拖把出来,把撒在客厅的水拖干净。

张宇看了一眼脱袜子的文娟,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话咽回肚里,起身,拿来脚布递给文娟,自己进了卫生间。他一进去就把门关上了,轻轻拧开了水笼头,让水细细地往盆子里空放。他抬头,看镜中的那个自己,灰暗、疲惫,眼泡浮肿着,一道无神的目光与他对视。他不动,就那么静静地与镜中的自己互相凝望,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面盆里的水已经溢出来了,他一下子关掉笼头开始洗脸,就在他撩起水拍在脸上的时候,他感觉眼眶里一阵发热,接着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

张宇仰头捂着脸不动,感到那两股热从眼眶里冲出来,一直灌进了脖子。

第二天早上,张宇拿着一只文件袋出了门,文件袋是牛皮纸的,从外边看不到里边的内容,只有他自己知道,里边装的是那天从书柜里找出的以前省上的那份证明,还有他曾给柴沟矿下达过的整改通知。

来了?门卫老李照例跟张宇打招呼,他似乎没看见似的,也不回应,直直往里走。老李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一声,来了?张宇回头,于是老李看见了张宇那双无神的眼睛,以及从那里射出的两道茫然的暗淡的光……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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