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万物生长

2016-08-19三三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三三,女,本名史翠萍。陕西子长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延安文学》等。

谢天谢地!这个春天,枝叶满怀信心地向上疯长,根茎深深羞怯于泥土,间或于一圈即将枯朽的尴尬年轮时,我回到了故乡皎洁的月光下,走在了杂草密扎的乡间土路上。我守住生活的尾巴,卸下这个世界的一切烦扰,只把自己一个人和所钟爱的几样书带在身边。我常常坐在自己的茅檐下,看两只公鸡毫无缘由地打架:松花公鸡甚至被芦花公鸡啄破了洋红色的漂亮鸡冠,几滴洋红色的鲜血落在地上,并被灼热的尘土迅速遮掩,偶尔溅出去落在青石上的几滴细碎的血点子,闪烁着美丽的光泽,阳光一照耀,竟像雪地上落魄的梅,冷艳而凄绝;而芦花公鸡则因为忽然一次得胜而兴奋地突然猝死,它的主人十岁的儿子和十八岁的女儿却为此欢呼雀跃,不为失去一只好斗的鸡而感伤。或者,我长久地坐在古铜色昏暗的灯影下,对着一双晚归的燕子喟叹,讪笑他们又虚掷了一天的春华。他们殷勤地忙碌,为了早已远走高飞的一双儿女,不惜将短暂的生命一点一点地恶意透支,总是忙碌,总是不断地对于别人善意的邀约加以婉拒。此时,他们回家,全没有了晨曦微露时的精神抖擞,脸上也扫尽了相爱带来的甜蜜表情。他们穿过五月若隐若现的蒙蒙雨幕,一声不响地回到了自己的家。有时,我也会一个人对着自己的影子冥想:我儿时的关节炎的由来,我只长到硷畔上那棵弯曲垂柳的第一分叉处,爷爷奶奶在躲避土匪烧杀抢掠的时候,是不是把我藏在了红苕窖底?他们做爱的时候是不是把我放在隆冬的门外?我摩挲着酸痛的关节,追忆着多少次惊醒我美梦的手指和脚趾的锥痛,但是,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我尤其想念我气韵丰盈的高个子奶奶,她白皙的鹅蛋脸庞和修长的十指尖尖尤其勾起我童年乃至中年以后的满怀柔情;爷爷我连记都记不起了,恍惚里,我觉得满脸褶皱但英气十足的三老舅爷就是我短命的爷爷。坐在我的茅檐下,我轻而易举地享受乡间的日光和月光,任每个熟稔的或陌生的人路过,静观我悠然自得的生命光辉以及我身后桃花源般的神仙洞府。

五月的阳光公平周到地照耀着我理想的新舍(我称她为新舍或者神仙洞府,实则她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所土木老宅,我将她略微改造),一株亘古千年的龙须枣树已是枝繁叶茂,深深地植根于我门廊的左侧,并像我伟大的母亲一样以博大的胸怀护佑着我的出入门户。茅屋掩映在走马梁山根的密林丛中,像上古村落固有的某一座农家小院一样,并不显示一点儿突兀,静谧而安详,古拙而柔美。走马梁山脉连绵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带走了过去滋生的和正在滋生的尘世物事。高高的山梁上,老槐树形成的密林如茵笼盖,雾霭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荡然无存,甚至由机器轰隆隆的怒吼、斑蝥大迁徙一样的滚滚车流的嘶鸣和柏油路上拥挤的杂沓脚步所带来的城市混响,也被这些宽柔的老槐沉稳地包夹、隐逸。惠风轻拂老槐,枝丫细细摩挲,嫩叶偷偷呢喃,一阵阵的喟叹穿过层层的翠叶从远处传来。黄昏更加安详,一抹火红的余晖直铺到我头顶以外的天空。而我的茅屋宽大的脊背就依靠在她臂弯的最温暖处,它和它亲密无间,它背负着它稳稳的幸福。

大门外的青石温热。这块青石早在奶奶的奶奶的手上就扎根在我家的老屋前。她是我们几辈子都坐过的纪念碑一样的宝贝。我们坐在上面,脑海里开始再现我们一个个祖先们的音容笑貌,和他们一起追忆祖祖辈辈美好的农耕生活,和他们默默地隔空对话关于家族的繁衍生长,深刻体会如何继承和发扬他们留下的高贵品质和优良传统。我们视她简直就是我们家族的一部史诗。百步外,走马河水淙淙流过,她是我们村落的母亲河:河面宽阔,河床清浅,河底的卵石晶莹剔透,玲珑有致,密密扎扎,直铺到绿草如织的滩地。滩地上,一块块巨大的青石零落,青石幽蓝光滑,温润饱满,犹如一尊尊雕塑。夏季,姑娘小伙浣洗的衣裳直接摊晾在上面,不出一袋烟的工夫,干净热乎的衣裳就可以再次上身;或者,把刚挖回来的野菜,倒在上面拣拾干净,淘洗干净,然后带回家;太阳落山,劳作晚归的农人可在石上或倚或躺,消除一天的疲累。河流上下沿线,一行一行的列石应需而成。那是农人的偶然小智慧。村落地处山根,雨季的时候,连阴雨形成的山洪常常如猛兽般充盈河道,坚实的桥梁难以抵挡;而枯雨期在这里又是特别地长。建桥是一种浪费,也是一种无为,应急的石块垫起的过水列石却是便宜而实用的。踏在滑溜溜的石头上,清凌凌的河流叮叮咚咚。我一阵欢愉,晃悠着脑袋吟诵大量的古典诗词,从中体会离乡背井的老乡们一辈子难以叶落归根的乡愁和怨愤,然后对着田野边吃草的羊群读自己写的口水诗:

你们走在高高的山梁

你们吃着肥美的香草

你们挤自己的奶给你们的主人

而他却去了遥远的地方

充满神秘的遥远地方

耗尽了他毕生的力量

瘦骨伶仃只剩一颗孤独的心

他成了另一个山梁上的一匹狼

你不要后悔彷徨

你们这些虔诚土地上的孩子

他们迟早会回来

尽管他们像一匹远方的狼

此时,牧羊人没有歌唱。田野清新而宁静,她早已恢复了无节制农垦时期留下的斑斑创痕,如同上世纪的农耕原初:地广人稀,郁郁葱葱,原野的尽头生长着层峦叠嶂的老槐,越靠近山根的树种越显得古老韵致,有一棵老柳树的枝干在半截突然打了折,以一百二十度的转折向河岸有力地伸展,直至繁衍树冠处又回到了地心的位置。树冠早已被人为地改头换面,没有分叉,没有散开的细枝,密密的新生枝叶呈蘑菇云状嫁接在近乎漆黑的弯曲老干上。一头鹅黄色的鲜嫩叶子,圆溜紧实,仿佛只有绵绵的雨丝方可穿过她的内心。越靠近田野,树越少,越稀落,到菜畦近乎光秃。一块不规则的偌大菜地荡漾至河的岸缘,而靠近人们生活的村落的对岸则没有了古树的蓬勃生长,只有一排新植的杨柳整齐地排列。杨柳的脚下野花繁盛,蜂蝶飞舞。春风吹过,几何分割的参差不齐的菜畦格子,被参差不齐的玉米、高粱、大豆、土豆、红薯、柿子和甜菜等缀饰,色彩模糊,高低不一,如中世纪的印象画。阳光灼热的上午,田野更加宁静,几乎没有忙碌的身影。现时代的农人是不愿意在烈日下干活的,这片菜畦因而在此时获得了世外桃源一般的美丽幻景。

一个午后,我穿着簇新的棉麻新衣在田畦的间隙寻觅锯齿尖利的苦菜、贴地的荠荠菜以及蒲公英的黄色花朵。那些充满神奇魅力的野菜常常刺激我原始的味觉,令我穿过半个世纪无数次地寻找她。记忆撂下太久,她生长的适宜地理环境我已模糊。我循着河岸低垂着头慢慢寻觅。

“兄弟!你干什么?”一个荷锄的红衣矮胖男子向我走来。

“我挖野菜。”我低声嗫喏。

男子诚恳地笑,“你像是城里来的贼!”

我没有争辩,我棉麻的上衣和棉麻的裤子松松垮垮,上衣领子紧紧包裹住细嫩的脖子,精致的琵琶金丝盘扣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卷起的右手袖管下漏出一截雪白的膀子来,纤细的双手几乎表现不出一点力量。他当我来自遥远的外乡,而我早已认出他是我六七岁时就已像一个小老头儿的狗子。他的声音照旧,丝毫没有苍老带来的颤音和嘶哑,仍然如河堤的卵石一样在我的耳畔叮叮咚咚,如珠滚盘的话语不断从他干枯的嘴角滑落。他的脸色黑黄,牙齿焦黑,几乎唯一的变化是这张脸了,有些干枯瘦削。他把眼睛盯着我几乎没有一处不打着折儿的裤子,很惋惜地说:“不一样了,城里生活的人都像电影里的大流氓。”他无比真诚地指给我一块可以挖到上好野菜的地方,并说明了有些什么种类的野菜。我辞别了他,并说明我就是这里长大的一个山里人,我回来了,以后不再走了,欢迎他来串门拉故常。他忽然醒悟,把空着的那只短小手臂伸向漆黑头发遮掩的脑门,连拍了五下,“噢噢——噢噢——是你!我们以为你做了大官,被人看守住了,这辈子不回来了!”

他欢天喜地,把肩上长于他一半的锄头猛然卸下,杵在河岸的青草里,摆出要倾诉一番历史的架势。前面的女人这时回头睃巡着他,他毫不隐藏来自女人的尴尬,再次发出河堤卵石般叮叮咚咚的朗笑,随后踏着急速而细碎的脚步走向了田野,火红的绒线衣在他的身上像一团美丽的火苗跳跃。我如同呆雁,怔怔地盯着那一团慢慢远去了火苗,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懵懵地走向狗子指向的地间。一簇苦菜张牙舞爪,在没有抽穗的玉米地里闪烁,还有荠荠菜,还有蒲公英,还有我忘了名字的野草。我拿出十年前就从遥远的城市买下的袖珍锋利小铲,挽起裤脚,蹲下身体,瞬间回到了半个世纪前的某个阴凉午后。

住在茅屋后,我取消了讨厌的午睡时分。午睡的确可以迅速安顿萎靡的饭后神经,恢复午后应对一切复杂尘世的大脑思维。但是,穿着考究的衣服,睡在堆满烦不胜烦充塞文件的斗室,听着窗前络绎不绝刺耳的汽笛,忍受着赚不满钱袋永远不睡觉打了鸡血的生意人的大声嚷嚷,睡个把钟头醒来,头脑依然昏沉,噩梦甚至会令整个下午难以摆脱,心跳更加没有节律,漫长的日子令人更加难熬。在这里,享受完一天的美丽时光后,我回屋看书,慢慢咀嚼那些半疯半狂的天才们在无垠的宇宙间和无限的生命里的信口雌黄,享受他们恣意编出来的故事带给我的欢愉。我趁机也将自己的灵魂完全释手,和他们一起群魔乱舞而毫无羞愧。有时,我一个人自娱自乐,专门做一个庸俗粗浅的男人,一个狂妄自大的男人,或者干脆想象自己就是一个万分忠诚于自己的同性恋者,默默地放出自己内心的魔鬼,默默地展示自己无限隽永的身体,把戴着手表的线条优美地手腕反复观赏,把自己坚实的胸肌轻轻的用食指和无名指慢慢地划过……没有一个异性能像我一样有着欣赏自己的无限耐心和满怀柔情。在某个夜晚的昏黄灯光下,我甚至把我的一对情侣兔子、一群同龄同长的母鸡、一只褴褛猫和一只看家狗带到我的卧榻前,然后只披了一件丝质的白色睡衣,姿态优雅地半躺在宽阔的卧榻,有意识地将大腿和胸脯大面积地裸露,任我的鸡兔猫狗在我的茅屋大声嬉闹或者静静看我,我全然没有顾及,而把他们当成了我最佳的崇拜者和最亲密的朋友。当然,他们的外表和内心不能优于我的任何一个方面,哪怕是他们身上油亮闪烁的羽翼,他们无拘无束的灵魂。毕竟,他们都身披铠甲,没有随便更衣的自由和便利。他们一生都裹在一张自己的皮毛里。他们没有我白皙光滑的裸着体肤的性感,没有我用色彩和光线调配出来的妖娆,这使我感到满足和宽慰,使我浑身获得从未有过的快乐感受。不用放下手中的书,我的心还在大师们的云朵里快乐地徜徉。文字里有音乐在交响,文字里有色彩在涂抹。我的生命永远像梵高的向日葵,奋力地用浓重的金黄在五月的阳光下闪耀。

地上,一对情侣兔子、一群鸡、一只狗互不干扰地各自围着自己的爱物和愉悦在我的卧榻边忙活着。对于我不动声色的自我狂恋并没有上心,因为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满足,足够的幸福快乐。他们的心里已经充满了对同伴或者对生活满满地爱,对于我所展示出来的对于他们不等同的爱,他们无暇顾及,也没有多余的内心空隙来欣赏。一对兔子对我白色的带着花边的毛茸茸的浴巾产生了兴趣,上面的一对毛毛熊令他们兴奋不已,各自在上面滚爬了一阵之后,开始浑身颤抖地互相打情骂俏。一群母鸡开始咯咯叫唤,没有公鸡在前,她们的叫唤并没有持续多久,于是各自哼哼唧唧地在平整后黄土地板的缝隙中寻觅着散落的种子。吃对于她们远比欣赏一个不知所乎的人类的外形重要。那一只狗是个色鬼,他流着热情的眼泪,带着所有被相思长久折磨的情人一样的表情蹲在我卧榻的脚边,他的眼睛似乎凝滞于一个焦点,他的心似乎被什么彻底灌满了,一个傍晚它几乎没有变换姿势,只是偶尔提起前爪在自己的脸上摩挲一阵。

只有我的那只似乎患有自闭症的褴褛猫,来到我的身边仅仅半年,就死心塌地地成了我最贴心的知音和密友。她虽然没有人的心,却把自己眼睛里的世界全交给了我,我与她对着心灵的窗户度过了无数个不眠之夜。孤独不是所有人的专利,却是对于一个独居的幽人必不可少的东西,它伴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甚至说到生命结束以后的永远。灯光渐渐暗淡,油花在半月形的灯盘里不再跳跃,剩余的最后一道光亮把我和她之间的链接打通。洁白的丝质睡衣,坚实的光滑大腿,闪闪发亮的宽大胸肌,一本中国线装的古书,这凹凸有致的参差错落荡漾在一层无限柔媚的金黄里:五月黄昏,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一切归于深邃山水的静寂。我微动一下身姿,将眼睛调整到和她对话的最佳体态。她几乎凝滞,毛色晶莹剔透,浑然天成,老虎斑的深褐条纹更加有条不紊地勾勒着她的轮廓。她沉浸在一泓绿汪汪的莲池,一双洞悉世事的绿色眼睛已为我默默打开。她一动未动,守候在近乎黯淡的角落。我看了十页书,把每一页重新翻过,消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窗户吹进了深夜的凉风,我感觉到了我的身体在哆嗦,我的心跳趋于无节律,胸脯一轮又一轮地胡乱起伏。书籍被摔向墙壁,书页恣意散开,一页淡黄色的写满了小楷的纸张从中间胡乱打折,哗哗的声音只持续了一刹那,便是一声沉闷的轰响。书落在墙角,飞舞了半个圈,又弹到了褴褛猫的面前。她没有动,依旧微张着温柔的眼睛看我,那一声轰响惊悚了她,她低眉顺目,像一个受了委屈但可以忍受的好脾气孩子。我没有看她,使劲扯过一个印有古装竹子的白色枕头,没有打开被子,放平了身体,满身怨愤地侧过身,把一天中此时滋生的无名火带进了夜晚的梦。

第二天,我发现极其疲倦的她,竟然还圆睁着那双绿色的眼睛,凝视我熟睡的身体,并在我早上突然翻身下床的时刻,给了我最温暖的一瞥,担荷与消解了我由昨晚集结的所有蛮不讲理和无缘无故。

接下来的日子,完全风花雪月。除了掩映我门廊的那棵龙须枣树,墙外还种植有两棵苹果树、两株桃树、两株梨树和一株树冠和枣树一样大的杏树,每株树都在八月的金秋硕果累累,令人充实和骄傲;墙外我开辟了两块分别有百十步见方的菜园,中间一条青石小路蜿蜒分割。靠近门廊左上方的那块我种植低矮的白菜、豆角、黄瓜、西红柿、草莓、花生等矮藤的菜蔬。因为他们种植期短,不封堵大量的阳光照耀到我的小路上来,倒茬的间期,我可以透过叶子和枝干的缝隙,毫无遮拦地看到五月和八月的蓝天白云,看雨后成双出现的一道道彩虹,看清风吹拂蓝天边的云卷云舒。另一块菜地在我门廊的右上方,种植了高秸秆的玉米、谷子、糜子。几排直干的葡萄中间的部分,种植了几排红薯、几排南瓜、几排甜瓜和几排大葱。它们总是一天一个样地茁壮生长,结出的果实我一个人三年都享用不完,除了储藏一点必需之外,我当年全部把它们送掉。村里村外的人以为我要套他们的金钱,我反复强调,我什么也不要,真是白送!不然,成熟期,你们自己到田里去摘,只是不要踩踏我的田畦,损坏我的篱笆,也不要把我的还在生长的禾苗碰伤。

大门外的墙根下,一排整齐的家禽圈室排列。白天他们都自由自在地四处觅食、嬉闹、串门儿,夜晚它们各得其所,回归自己温暖的巢穴,他们安宁,主人放心。石头和泥土做成的围墙上,爬满了红蔷薇、白蔷薇、黄蔷薇、紫蔷薇、游龙草、爬墙梅以及爬墙虎。二月的春风一吹,他们便开始蓬蓬勃勃地生长;五月,花儿盛开,满园飘香,蜂蝶飞舞。这样的美丽景象一直要持续到立冬之后的第一次飘雪。墙内的院落不大,中央由红黄白各色卵石扎成一个椭圆花池,里面种植有迎春、月季、芍药、菊花、腊梅各少许,她们四季次第开放,招蜂引蝶,并和我的家禽们偶尔进来时形成动静有致地交相辉映。白天我请猫儿狗儿鸡仔兔子进我的院子,他们赏花看花,在花的迷离处撒尿拉屎,以致花儿繁茂生长引起我的迷惑不解,因为我从未亲见他们任何一个曾公开做这样毫无廉耻的龌龊之事。左右两侧空阔,容纳了农耕用的一些用具和生活用品。清晨我在我的院落里洗漱吃饭,阅读吟咏;午后我从外头回来继续我毫无节制的阅读;黄昏我坐在一把竹编的椅子上对着星空发呆。发呆是占据了我半生六分之一时间的必修课,我与她结下了一生的不老情结。在这样一段静时光里,我完全主宰了自己,所有的自然和人类与我无关,黯然的夜幕是我无限的遮拦,也是我无限的世界。我与这静时光里缓缓地释然一切,原谅一切,回想我不断再现的过去、现在、未来。

八月秋高,细雨蒙蒙,花残粉泪盈盈,树绿翠玉滴滴。狗子来造访,右手腕上挎了一筐鲜嫩无比且拣尽了枯枝败叶的苦菜,左手抱了一颗碗口大小的西瓜。西瓜刚刚开始成熟。这应该是他从极其娇嫩的瓜藤上摘下的今年第一颗成熟西瓜。我打开木质的大门迎接他,他呵呵傻笑,细碎的皱纹如同瓜秧盘缠在他黝黑脸庞的上半部,一瞥便可知底的眼睛周围更加密集。细看,他的脸加上他袖珍的个头,微胖的身体,和一年前站在西洋镜前的我竟毫无二致。我恍惚他是我的前世,是我留在乡间半生后突然回归的兄弟。我请他坐在我的藤条椅子上,我坐在我的粗布卧榻,拿了一只粗瓷的青色茶杯为他斟了半杯茶。他端起茶杯极其夸张地歪着头看了看,将茶水一饮而尽:

“太淡!你这城里来的贼,贼精!”

我迟疑良久,没接他的这个话茬,像个优雅的城里贼一样闪烁着眼睛偷窥了他的全身,包括他的心。这一切,他似乎全然未知。在我话语的指引下,他滔滔不绝,极其兴奋,间或做追忆状,间或做顿悟状,间或站起来模拟他和他们之间亲热往来的种种肢体动态。他道尽了我们一起读了两年书的所有小伙伴的半打人生,每个人的来龙去脉,现今居住生活的等等情况。

大胖子张对,长方脸,细眉眼,厚嘴唇,两条笨重的大象腿。做班长,老和所有的女生吵架,一吵就要和人家吵上一辈子似得纠缠个没完没了,几乎天天吵,还在吵架时用上几个时髦且不恰当的词儿:假装将女孩的长头发夹缠在书包带上,说人家情思缠绵;和女孩在课桌上画三八线,说南北朝鲜;用切碎的橡皮头偷袭女孩的后脑勺,叫不明飞行物……读书还算勤奋,但总考不了第一。后来娶了能干的女人,到城市做了商人,开跨城市的连锁店,狠赚了一把,日子蒸蒸日上。三年前因制售假烟假酒被查处,大赔一笔,后来赚的钱只够活命。

九嘴,一个身板高挑的姑娘。念书是次要,在写作业时总要惦记家里水缸里有没有水?牛喂过了没有?猪草到哪里去打?妈妈会不会手腕又疼?全家人晚上的饭菜怎么做……不论在什么场合,她总是喜欢贴着人家耳朵根子说话,两只明亮的丹凤眼一眨一眨地到处转。老师进教室了,她正歪着头在某个女生的耳朵边絮絮低语,手里的书本不停地乱翻;老师站上讲台了,她继续以手指比划或转动脖颈还向那个女孩指示着一些什么。高一声低一语是她在教室或放学回家路上的一贯表现。同学们中间传播点什么新奇事情,引起些什么口角之争,都免不了与她有些关联。狗子说:她嫁得不错,两口子勤劳耕作,从未缺吃少穿。

记得谜一般的一个小女生,狗子说她叫玉叶,也就是说谜是真有不可预知的地方,就连玉叶和预言也是那么谐音。她和任何一个孩子都相处得十分的融洽,所有的孩子都视她为大姐,玩游戏的行家里手,最可爱和讨大人们巧的是干家务活的利落和周到,以及编织麦秸带换钱、挖野药材换钱贴补家用。然而可怕的是在她十五岁的那一年,她被村子里死去的好多鬼缠上了身。总是在大雨刚刚过去的午后,鬼就来纠缠她:某个被婆婆虐死的媳妇捶胸顿足,披头散发,呜呜咽咽,哭诉着她的种种不幸遭遇,哭诉着的当儿,还要起身翻箱倒柜,寻找剪刀或菜刀,扎自己的喉咙。有一次刚刚下了雷雨,大人出门去给庄稼施肥,剩她一个人在家,那个鬼又来缠她。终于她找到了母亲藏在炕席底下的剪刀把头发剪得像鸡刨,不是母亲回来的及时,她的喉咙就会被剪断,脖子靠近锁骨的地方已经是伤痕斑斑,鲜血淋漓。一段时间还有一个男鬼也缠上了她。据男鬼还活着的母亲讲:玉叶在被他儿子纠缠时,就是他的儿子转世,嘶喊的声音,说话的腔调,就是他的儿子再现,甚至连跳跃着戏说小时候的种种快乐事件也一模一样;最令他的母亲讶异的是:哭诉他遭遇老婆毒打的时候,她居然在她的母亲在场时认出了他的母亲,向他的母亲扑过来,扯住她的衣襟不放,似乎要带走她似的。在玉叶被她儿子纠缠的头几次,他的母亲总是及时赶往他家,当他次次表明要母亲跟着他到他的天堂享福的时候,他的母亲就再也没有来过。“死去的人是有鬼魂的,他有引活人的邪魔力量!”那个男鬼的母亲对她剩下的孩子们说。一年以后,玉叶的病有所好转,她的父母把她嫁到了外乡,一个弹棉花的好人娶了她。再后来,狗子说他死于第二个孩子的难产,血流干了,她的丈夫才回来。

天公最知因果,好幸运的马老师。她是我的启蒙老师,教我们所有的课程: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常识、美术、音乐,相当好脾气地忍受所有孩子的调皮捣蛋,从不打骂我们,从不高声和我讲话。我们那个年级上完了小学,学校撤并,马老师回家种地,十年后落实政策,马老师获取了正式教师的待遇,每月领取着我们村子所有人家羡慕的可观工资,享受着特殊行业津贴。最可喜可贺的是他有一双念过大学、在中学继承他的教书生涯的儿女。马老师依然在家种地,身体康健,悠然自得,纵享天伦之乐。狗子说,他还住在老地方,只是建了新屋,可以邀他来串门儿。

雨过天晴,如血的夕阳浸入山峦,天空一片辉煌,狗子的一双小眼更加闪闪发亮。饮完了第五杯茶,第四个故人的故事刚刚落下帷幕,其他故人过去的故事平淡无奇,他们继续着的生活也一样毫无波澜。狗子兴奋如初,老婆寻上门来。我送出狗子夫妇,开始收拾晚餐。马老师接下来的故事将和我们一起继续;牛骡结束了一天的劳作,等待着享受主人最后晚餐的赏赐,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自己的圈,继续做蓝天白云下徜徉一条河边饱餐鲜嫩水草的美梦;家禽吱吱喳喳,萦绕屋前屋后,最后的一餐一定免不了他们的主人亲自捧给,快乐了一天的他们要继续带着快乐进入美梦;花儿在初秋清爽的空气里自由呼吸,在晚风里摇摆裙裾,轻舞飞扬,仿佛优美的婀娜身姿为此刻所生;爬墙草阴郁深沉,深藏于叶底的蝉间或鸣唱,蜻蜓在霞光里飞来飞去,挑拣娇艳无比的绿枝;月儿慢慢升腾,几颗星星已经眨着明亮的眼睛,一股薄薄的香雾自山间沉降弥漫,一泓绿汪汪的湖水荡漾着枝叶迷离的庭院,一切仿佛入梦。

如我所愿,我的生命再次像冰雪下的游鱼,春天来了,一下生龙活虎。我回到这里,记忆一点一滴地找回,故人一个一个就在不远处,几个久居脑海的生动形象甚至可以促膝长谈,夜半虚席也不在话下。许多心愿可以立即完成,许多话可以想说就说。我的墨迹生涯就此有了着落,灵魂导引着肉体勇往直前。此时,又有一只鸿雁从我魔术般蓝的天空飞过。我与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有着永远割不断的爱恋。眼前的生机已是丰盈,另一半的梦想也在绵延,万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