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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座古城致

2016-08-19敬庆九

延安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松潘古道古城

敬庆九

庆九,原名王庆九。重庆南川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散文诗》《草地》等,并入选《中国西部散文年选(2010年卷)》《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

1

多年来,心中一遍遍地想象着这样一幅唯美而诗意的画面:在流云追风而又辽阔寂静的西部高原,在千里岷山深刻且密集的皱褶里面,在一脉岷江蜿蜒盘缠的河畔水湾,松州古城,安然坐定。鹰鹏展翅般的城楼上,悬浮着一朵白云,于蔚蓝的苍穹与苍茫的山原吻接处,横陈千年……

因了这座古城的高远,它理应有着蓝天的幕幔,有着超迈于雪峰之上的楼头飞檐,有着高挑日月的旌旗。关键的是,在安宁祥和的日子里,城头上总有一朵白云,像一张素色的插画,装帧着岁月漫长的典籍,撩拨着后来人观瞻的眼睛与朝慕的心灵。

遥想之日久,便暗自思忖:什么时候能够走近那古城,探触那朵勾连着我魂魄的白云。

2

呼吸着五月清朗的空气,沿着岷江溯流而上,到达那个现在叫着松潘的古城时,河面闪光,阳光漫溢,树们披挂着大片新鲜的绿。穿过高大威猛的城门进入古城,一座座新修的仿古客栈矜持地端坐着,像似曾相识的故人。

说不上是多少回来古城了,但以往不是远途匆匆擦肩而过,就是因公干短暂停留,似乎从未停下脚步从头到尾地阅读它,从未平心宁神地感受体悟它,读它斑驳的城墙和人们平和的脸庞,悟它悠古的历史和生活真实的影子。这次有幸趁笔会之隙与之近距离对视、全方位接触,便奢望潜入时间深处,打开与古城沟通、融合的心灵之门。

其实,这里说的松州古城,只是现在松潘县城的一部分,是松潘县址的老版与正本,是古县城茂盛而庞杂的根。当然,自八年前那场震撼世界的汶川大地震之后,祖国同胞血脉相连的精神大爱和制度优势的物质实力,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尤以城北迅速崛起的具有相当规模和现代气派的新区,成为松潘涅槃重生的视觉标志,其科学的规划设计与完善的城镇功能,使之具有了一种特色与时尚兼顾的别样形貌。虽然,新城区高楼林立、街道纵横的形貌,与老城相对独立、屋院错落的青砖灰瓦、木屋板墙保持了空间体量和形貌特征上的距离,但是脚下这片承载了千年文脉、生息过并埋葬着共同先人的苍茫土地,以及这片土地养育的古城人共同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心理,将新区与古城贯穿和联接起来,使老屋与弄巷依然承载着光阴气息和历史价值,楼宇和大街倏然平添了时代特征和文明辉光,这两种时代内蕰截然不同的建筑群浑然一体、相映成趣,成为松潘县城不断延展壮大的身躯,成为松潘各族人民文明进步的物质载体和幸福生活的具体呈现。

只是,我更愿意相信,松潘的灵魂则主要集中在老城,集中在城墙所围合的这座叫着松州的古城。它像一册历经岁月淘洗、风雨剥蚀的大书,经过揭、补、托、裱的修缮与装帧,一切都那么真实而具体,一切都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3

岷山主峰雪宝顶的西侧,雪线以下,是连绵起伏的山壑,以云杉和冷杉为主的森林苍苍茫茫,宏大而肃穆,动如碧波汹涌,静似绿云舒卷。阳光下百鸟翔集,草地上牛羊徜徉……松林稀疏处,几爿木房石屋错落铺排,蓝色炊烟袅袅升起;一阵清脆的马铃声由远而近,逶迤而来,穿过散发着松香的木栅栏,惊扰了蜂蝶们的花事与甜梦……

这又是一幅关于古松州名称由来的画面。但愿这就是松州成为一座城池之前,抑或是城池初具规模之前的情景再现。

松林的逐渐减少或消失,不应该仅仅归咎于洪武年间松州设卫时,历时五年大规模伐薪烧砖的筑城事件(据说现在的窑沟和窑坝山上,还遗留有为筑城烧制青砖而造的古窖遗迹),此前漫长岁月中的唐蕃战乱、宋元时期的城池建设与军事防务,以及原住民的居食所需、驿路上马帮驮队野炊取暖,甚至于自燃山火等诸多因素都是原因。生命生长的缓慢,永远适应不了一时之需的急迫,这座因松林茂密环绕而得名的古城,自此与松林作别。与所有自然资源一样,自然的更新周期远远跟不上人类开发掘进的速度。尽管这已成铁律,但每念叨一声“松州”,我的心中依然会寒蛇般爬过一丝隐痛。

当然,这种超越时间的臆想或者图景还原,未必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对于人之个体而言,时间是极其有限的。我们既不了解时间的秘密,更不能长久地活在时间之中。时间倚重于精神,可以感知和把握的只有当下,除此之外的过去与未来都在人们的记忆或想象里。而空间则更趋近物质,是一种可知觉的实在。

就像现在,漫步在古城墙上,通过目力和心算揣测着它的三维体量,对城墙上坚实的青砖、精美的石刻唏嘘感叹不已。据考,松州古城城墙围长6.2公里,内城跨江沿山构筑,外城土石堆砌而就。城墙与山势、水流巧妙融汇,富有特色。每座城门以条石和大青砖拱成,精美宏大,浮雕石刻精美,堪称杰作。特别是现存的古城北门,在历史上称为“镇羌门”,宽6米、高8.5米、进深度为31.5米,其城门高、宽和进深实测数据均超过北京故宫及南京、西安明代之城门。不难想象,如此规模,在烽燧传信、车马代步却又疆域辽阔的大明帝国,这座边地古城该是怎样的雄伟与壮美。

站在东侧的觐阳门上回望西山,依山而建的城墙的墙体或墙基清晰可见,像两条褐黄色的巨龙从南北二门沿西侧山麓蜿蜒而上,汇于山顶之西门。恰好,日落西山,一朵微微泛红的霞云漂浮在西门城楼之后,好像给巍峨的西城门插上了半透明的翅膀,翩然欲飞。我看见两只鹰,在风的流线上缓缓滑翔。

那一瞬,我似乎触摸到了松州古城的历史包浆,浑厚,圆润,并且看到它泛着幽深而华滋的辉光。

4

灯光把古城的夜色装扮得华丽而水润。

城墙上下的光柱和光带,连同城楼上的华光异彩,在夜的版图上共同竖立起了一座体量更大的光的城池。与白天完全不一样,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小了,而古城却在光的盛典里变得更加雄浑高俊、迷离神奇。我相信,灯光定然是一位魔术师,古城也定然是星宿满天的苍穹下一颗剔透的水晶球,里面的人们定然一如既往地重复着他们的故事,并在这些庸常而平凡的故事中一遍遍演绎他们引以为傲的传奇。

历史绝不是平顺和畅的田园牧歌,它更像一部残酷狰狞的机器,在战争与牺牲的轰鸣声中一路前行。

茶马古道上的颠沛辗转,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千古佳话,忽必烈彪悍铁骑的屯守围剿,平羌将军丁玉的烧砖筑城,蕃兵开疆拓土的远征鏖战,日寇战机的疯狂轰炸,红军围攻之后的转战草地,以及烟民的围城暴乱……必定是让这些传奇灿然生辉的基本元素,是让这些传奇沉雄厚重的主要砝码。

堪称古城历史的标志性物化实体,当属矗立在北城门前的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雕塑。其实,这段美好姻缘和千古佳话肇始于一场烁古砺今的战争——松州之役。战役的起因在于松赞干布求婚未果,遂以拒绝赐婚羞辱吐蕃为由悍然进兵,与大唐帝国在西部重镇松州激烈交锋;战役的结果则是吐蕃的失败和这位年轻赞普的真心臣服,以及基于臣服之上的再次求婚而达成联姻。现在想来,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的爱意虽然更多地出自他尚武扩张的雄心,他们的爱情归属也是典型的政治婚姻,但从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的贞观十五年开始,到薛仁贵率兵征讨的咸亨元年为止,文成公主以她的博学多能和聪颖贤惠,不但巩固了唐朝的西部边防,苦心营构出整整三十年的和睦祥好岁月,更把汉民族文化传播到了西域,极大地开化和影响了吐蕃。但是唐太宗的得意之作,终被唐蕃的后继者此消彼长的恩怨与征伐搅乱,让铁马金戈与烽火狼烟拥塞了此后近两百年的漫长岁月。因此,唐蕃之战就像一根骨刺,几乎洞穿了唐朝的历史。松州,就是这根骨刺刺向大唐本土的原点。

松州,在中国古代历史典籍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历史的烽烟散尽,时代的尘埃落定。随着历史关于文化、精神、政治甚至集体心理的累积沉淀,这座雕塑逐渐聚合、灵动着无数后人的思想、情感和祈愿,逐渐成为这座高原小城关乎爱情、友谊、民族团结与文化融合的象征,并以松潘旅游的标志性景点,定格在无数天南地北的游人们的照片里,承载着他们与一座古城、一段爱情相关联的美好记忆。

5

岷江沉沙千道湾,斜阳古道声声慢。灌松古道是连接川中盆地与川西高原的纽带。它南起都江堰市(灌县),沿岷江河谷北上,经汶川、茂县到松潘。遥想当年,成千上万辛勤的马帮脚夫,或肩挑背驼,或牵马执缰,与滔滔岷江一道,蜿蜒穿行在七百里山峡沟谷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风餐露宿的艰难行程中,用清悠的铃声和奔波的马蹄声渲染着千百年山林深谷的宁静,开辟了一条通往域外的经贸之路。在苍茫的山原大野中奔波谋生的特殊经历,造就了他们讲信用、重义气的性格,锻炼了他们明辨是非的勇气和能力,磨砺出他们嫉恶如仇的胆识与豪气。他们既是贸易经商的生意人,也是开辟茶马古道的探险家。他们凭借着刚毅、勇敢和智慧,用心血和汗水拓展出一条连接茶马古道的生存之路、探险之路,用包容和韧性浇灌了一条促进发展交融的人生之路、文化之路。无数生命个体的汇接与连续,组成一条浩荡汹涌的生活洪流,超越了季节,涤荡在岁月之外;超越了自然,绵亘在天地之间。

马,作为最早的运输工具,在古道上显示了重要性,其后又成为一种与茶叶交易的商品——茶马互市,具有了另一种价值,是茶马古道中兼具劳动工具和增值价值的关键。出松州往北,便是甘肃、青海、四川三省交界,所谓黄河上游第一河曲处,此处盛产的马由西北军政委员会于1954年定名为“河曲马”。河曲马挽力强,速力中等,能持久耐劳,对高寒多变的气候环境,有极强的适应能力,与内蒙古三河马、新疆伊犁马一道被誉为中国三大名马。可以想象,当时的古松州结棚为市,环错纷纭,“千骑交集,男女杂沓,交臂不辨”之盛况。

作为川藏茶马古道西路边茶的总汇地,以及灌松古道所要抵达的商贸交易集镇,松州逐渐成为茶马古道庞大的交通网络和绵密的道路系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茶马古道文化日益兴盛,及至明清后日渐式微,演绎出辉煌的时代意义和深远的历史影响。沿岷江而下与古蜀文化关联的“灌松古道”,跨越农耕与游牧文化的“甘松古道”等线性文化,古城、古关、古镇、古寨、古街和茶市、牦牛驮队、回汉商帮等特色文化,以及伴随这一古道诞生的藏族茶文化等,它们都是松潘茶马古道文化的宝贵资源。至今,古城内仍保留着“茶马古道互市古玩街”,只是随着时代更迭,这里变成了松潘当地虫草、贝母等药材与游客交易的重要场所。或许,正是得益于茶马互市的强大动力,各族商旅在这里互通有无、交流相聚,物质财富的集聚与融通,精神文化的传播与濡染,使松州古城走过了自然的风雨,历经了时代的烽火,依凭一隅小小的空间让自己在浩瀚的岁月洪流之外延宕下来,终成“人烟稠密,商贾辐辏,西陲一大都会”,成为后世开发不尽的文化遗产。

白驹过隙千百年,沧桑巨变是今天。如今,曲折险要的栈道遗迹难寻,清脆的马铃声悄然远逝,马鸣茶香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纵贯南北的国道213线,川流不息的车队长龙,以及若蚁的游人和无尽的嚣声。然而,留印在这条古道上的先人足迹和马蹄烙印,以及对远古千丝万缕的记忆,却幻化成一种崇高的奋斗、拼搏精神,铭刻在古城悠远的历史记忆中,搏动在川西高原各族人民的血脉里。

6

与沉雄苍茫的边关古城相关联的,还有一位才色俱佳的年轻女子。

那时候,在盛唐雍容浩大的威仪之光的福泽中,古城似乎已经习惯了边地的落寞与荒疏,以至于这个才色俱佳的女子从迢遥的天府之国凄然相向、飘然而至,并在“三脑九坪十八关”的来路上,咏唱歌哭,用清泪和追悔写就了《十离诗》时,是那样的惊诧与不可思议。

饱经了多少世事人伦的爱恨情仇,看惯了无数才子佳人的离合生死,古城第一次与这个名叫薛涛的年轻女子不期而遇,她带来了与边城迥异的平原华都的气质,带来了高原蕃地小城的女子们所缺失的诗乐秉赋。古城不知道,带着这种气质和秉赋的女子竟是一个颇有名气的诗人。古城更没有想到,这个诗人关于筹边楼的恣肆描摹与无意点缀,会将自己由此带进泱泱大国最为华滋的诗歌典藉,进而为古城的历史脉流增添一抹亮丽的艺术之光。

不知道薛涛在这里羁留的具体时间,反正她很快就回去了,回到她作为一个弱女子不得不垂眉顺眼的权贵身边,继续用她的美好容颜去装缀权贵的胡茬皱纹,用自己丰沛的情爱浇灌自己被占有的青春。或许,她没有看到松茂古道上千里关山的俊逸与壮美,没有感到古城作为边地僻壤那些清朗如雪的民情,以及古城作为异域险隘、异族群居的那些粗朴独特的风俗,要不然在泱泱诗国的浩繁卷轶上,定然会在“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这首《筹边楼》之外,留下更多更好的诗章。

姑不论早已闻达于诗坛的薛涛在韦皋死后怎样孤清独守,怎样辗转梓州会晤元稹,怎样春情复燃与之浪漫相依,又是怎样无奈背离、落寞而终,单是古城与女诗人的不期而遇,在沧海桑田犹如白驹过隙的岁月长河中,短暂与灿烂犹如电光火石转瞬即逝。似乎也就是这一瞬间,古城就完成了从惊异、欣悦、包容到留恋的系列心理悸动,以至于千百年后,古城及其衍育的古城人,依然揣存着薛涛的一袭丽影,依然熟诵着薛涛的几首情诗。

当然,古城永远不会在意这位薛姓女子因何而来、缘何而去,不会在意这位多情才女对自由爱情的追求,更不会在意她在显贵面前的委曲求全和现实中的利好选择。就像我们在回溯遥迢的岁月之河,探寻女诗人的人生萍迹与诗学成就时,不会对其贫弱时附依权贵、孤苦时移情别恋予以是非评判一样。或许,古城的千年缄默,只幻化成了斑驳的城墙上,砖缝石隙间的一蓬劲草,于风中独自啸吟。

7

在客栈的二楼,窗棂刚好剪辑出大片的蓝天和一溜山脊,还框住了一朵白云,像一纸素笺,等待着谁的诗行。

那一溜山脊,只是岷山千万座峰峦汹涌的山海里的一朵浪花,古城只是浪花中的蕊,我们只是蕊上的花粉,等待着,等待着一朵白絮般的白云,寄放我的情魂。

换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古城就裹挟在岷山深处千千万万的褶皱里,像一枚坚硬的金刚菩提,被岁月的神祗把玩、捻摸。当然,看得见的皱褶除了岷山嵯峨的峰峦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之外,还有古城悠久的历史,以及悠久历史中那些峥嵘而壮阔的故事,糙砺而鲜活的传奇,以及那些岁月的累积和日月风雨的洗礼。

古城看不见的皱褶在自己的想象里。最初的蛮荒之地,因了人的需求和人的创造,栖而为家,聚而为群,烧泥成砖,砌砖成城,以实践的智慧和艰辛的劳动成就了这座古边地的小城。但是,无数的建造者、护卫者、经营者和受益者,终不能洞悉时间的秘密,尽皆被命运之手拨拉而来,又被时间之流裹挟而去,好似城墙上随时被风吹走的浮尘。只有古城如一块人造的磐石,头颅般屹立在高原的肩膀上,静听千年风箫;只有古城像一枚手刻的图章,深深地捺印在大中国西部的原野上。

漫步古城楼头,开怀一吸清清爽爽的空气,满是阳光和岁月的味道;随手一抚斑斑驳驳的墙砖,尽是风雨烟尘的影子。记不清古城的童年了,随着秦帝国的烽火渐息,湔氐县建立至今两千三百余年的历史太过遥远。多少的汉唐风云,多少的宋元烟雨,多少的明清传奇,还有多少黎明前的风暴雷霆、多少艰苦岁月里的突围抗争、多少崭新时代的发展跨越……在这里,对一座古城的关注与审视,在不断给我新鲜体验和生命感悟的同时,不断触痛、激发并让我更加慧敏、更加感性的,便是古城在浩繁的历史烟云背后那些厚重了典籍的史实,那些生动了文脉的故人;便是这里鲜活的俗世生活对几近麻木的心灵世界的启悟与救赎,以及不断增强的陌生感,连同为此不断增强的探究与亲近的欲想。

或许,古城更像一位老人,蹲坐在川西高原通往青藏高原的大地阶梯上,经受了千年岁月的锻打威逼,阅历了百代朝纲的衍替覆灭。天未荒,地未老,这位寂寞沧桑、孤傲坚毅的老人淡然笃定,是为了一种等待?!也是为了一种坚守?!

到这里,多情的岷水弯了腰身,从太阳升起的方向拥吻着古城;纯真的白云乱了方寸,用绯红的纱巾蒙住了西山城门洞开的眼睛。

长久地凝睇与冥思,不觉间混沌了自己与古城的距离,人城相忘,彼此难分……

8

踏着熹微的晨光,我走出客栈,穿过东门(觐阳门),过岷江桥,沿小巷下行,再折而向东,沿着坡上的小路上山。

阳光像金色的潮水从西山上漫淹下来,逐渐浸染了城隍庙和观音阁,浸染了斑驳错落的青瓦白墙,与岷江河畔大片暗影中的蓝灰,形成明暗冷暖的和谐。虽然不像亨利·威尔逊当年在东山俯拍全城时的光影效果,但是,就在那片种满青稞的突兀的坡地,此时举起相机的我,定然重合着他106年前秋日某个时辰的视角。

亨利·威尔逊最后一次到松潘应该是1910年9月,那时小麦和青稞刚好成熟,金黄的颜色和收获的喜悦铺满了河谷,清澈的河流蜿蜒画出一道道优雅的曲线从中走过。在明亮的蓝天下,男人、女人和小孩,边收割边唱着笑着,整个田野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他满足于松潘的温和气候与便利生活,因为很便宜就能买到牛肉、羊肉、牛奶和酥油,以及制作美味面包的小麦,还有各种季节性的野味。他感叹“这座城镇是聚所有中国西部魅力为一体的地方”,“在中国内陆再也找不到其它可以让一个外国人生活得比在松潘厅更好的地方了”。

“如果命运安排我在中国西部生活的话,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够生活在松潘。”亨利·威尔逊如是说。除却文化人的矫情与客套话的谬赞之外,一方面出自他常年寻幽探秘的劳顿与艰辛之后,对舒适安逸生活的心理向往;另一方面,作为英国著名植物学家、探险家,威尔逊先后五次到中国进行植物考察,四次到达川西北,三次到过松潘,不能不说是他为松潘醇厚的人文风情、秀逸的自然风光和多姿的民族文化所真心痴迷和陶醉。

当然,古城的厚重与深刻,源于他历史烟尘中一代代被埋葬的人的命运。那些曾经的情仇爱恨、离合悲欢,早已尘埃落定,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以城墙上一块砖石抑或田地里一撮泥土的形式,与观瞻者对话。或者,成为古城精神记忆的一部分,滋养着某些原生态的植物,熏染着古城人朴素的精神气度,令慧敏者嗟赞,让体悟者释怀。古城的生动与气度,更源自于一代代后来者的生活。他们性情宽厚、内心平实,他们处处洋溢着高原阳光般灿烂的笑颜,时时流转着高原山泉般清澈的眼神,每每敞开着高原蓝天一样坦荡的胸怀。他们站在祖先们层层叠叠的足迹之上,站在祖先们跌宕峥嵘的命运之上,敬天惜物,安身立命,平宁地生养居栖,谦卑地吮接地气,谦和地对待万物,虔诚地膜拜菩萨或者真主。

如果说威尔逊“只愿能够生活在松潘”是他形而下的生命期许的话,我则更愿意作一种精神层面的艺术选择,那就是“把心留在古城的皱褶里”,并以此寄托自己在这个“陌生感”几近消失殆尽的大地上诗意栖居的隐喻。

于是,情牵古城。于是,魂寄松州。

9

许多人慕松州的盛名远道而来,匆忙游览,随处拍照,疯狂购物,或者也去看了大型歌舞剧《天地松州》,可终究还是与古城擦肩而过。

有的人在众多密实的旅游流水线上,强烈的好奇与探寻使他们的眼花了、心乱了,忙不迭地游走、拍照,终至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无所获。有的人身体来到了古城,心却依然留在了原地,留在了原来纷繁芜杂的俗事里,沉醉于酒馆茶楼,忙累于电话微信,奔波于店铺超市,仅仅是将惯性生活更换了一个场地……总之,形色各异的他们,总是与古城不相契合。因为古城不仅仅是一道城墙、一座廊桥或者几栋寺庙,更不是一些奇风异俗和被杜撰、修改得似是而非的传说。他们看到或摸到的只是古城最具商业性和时尚感的华美衣裳,还没有认清古城的真容,没有读懂古城的心思,没有了解此古城与彼古城迥然不同的精神气质与文化蕴涵。就像只看到了一个人的仪容形貌,却没有情感交流、思想交汇和心灵的交融,仅凭自己在市声嘈杂、人潮如蚁中的走马观花,甚至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导游的瞎掰之后,轻易地给古城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签,免不了留下诸多的遗憾和埋怨。

当然,与古城不相契合的,还有一些守候在游人必经之地的商贩。他们两眼盯着顾客,一心挂念钞票,往往以古城主人的身份租让或兜售着古城;他们只把古城当做了自己的一个普通的谋生之地,当做了一块招牌、一个货摊,远不如城墙上的青砖、砖缝间的野草与古城亲密。

不管怎样,古城总是以自己惯常的方式展开它的生命叙事与精神魅力。

在一片锦绣繁花中,藏族妇女身着盛装,手持花板,在简单的伴奏中,唱着藏族民歌、踏着轻快的步伐,配以锅庄的形式和舞蹈的动作,且唱且舞——阳光下繁花摇曳,缤纷里人影绰约,别有一番韵致与风情。

当夕阳将一抹余晖洒在北门城楼彩绘流丹的飞檐上,进而呈现出一种金属质感和庄严气氛的时候,城门洞旁的羌族多声部合唱便行云流水般唱起来。领唱高亢悠远,伴唱低徊婉转;主调清晰如虎啸龙吟、响遏行云,和音与补音则婉转如跌泉流溪、此起彼伏,二声部甚至三声部的配合与冲撞,形成震慑耳鼓与心灵的力量,整个合唱气势恢宏,荡气回肠……连同广场上的羌族传统锅庄,环围相聚,首尾相连,击节而歌,踏歌起舞;顿挫抑扬的舞步,深情端庄的歌吟,无不展露出这个古老民族笃定坚韧的精神取向,以及他们迎击历史风霜、笑对时代人生的典雅、朴实、优美而浪漫的精神气质。

古松桥下,一支回族土琵琶弹唱随之上演,他们素衣白纱,或手持竹筷轻敲瓷碟,或怀抱琵琶巧拨漫弹,泉水叮咚般的乐音不绝于耳,朴实生动的小曲婉转动听。这十足的“现代土风”,灵动流畅的旋律仿佛羁留了脚步,热情欢快的歌唱好像迷醉了心房,让人浑然忘我,久久流连。

更有十字街头汉族同胞舞动的龙灯,拉开了一幅动态的非遗画卷。汉子们着束腰短衣,以健劲的体能功底,以速度、力量和技巧操控着龙的升腾、盘旋、翻滚,使巨龙追随着龙珠上下翻飞、腾挪跳跃,忽而高耸似直冲云端,忽而低下如潜入海底,蜿蜒腾挪时神采风扬,动静舒缓间意味无穷。他们将技术与艺术完美地结合起来,舞动着一种古老的图腾,演绎着一种浪漫的象征,传承着一种传统的文化……

这种团结、和睦的多民族生活图景,这种共存、互动的多元文化生态,正是松潘文化生活空间最为典型的基本结构。而藏族花灯、羌族锅庄、回族花儿、汉族龙舞的繁盛,就是古城各族人民对文化崇敬和传承的最好见证。人们信仰不同,服饰各异,却能长期相安而居,求同存异,甚至互为婚配,血脉相通,许许多多“民族团结家庭”,就是古城兼收并蓄、雍容大度的有力说明。一个地区或者一个村寨兼具苯教寺院、佛教寺院、道教庙观、清真寺,各宗教和平相处、互不排斥,甚至相互学习和借鉴,就是古城历史悠古、文化深厚、内蕴独特的鲜活例证。

10

把沧海桑田读成一朵白云,横挂城头;把地老天荒看作一抹流霞,涂染天际。古城不老,一任时世变迁、时代更易,依然让自己不大的空间在时光流程之外凸兀出来,在无数生命的诞生与消亡中成就了恒久。

在对松州古城长时间、近距离的阅读与体悟中,我终不能明白古城关于时间与永恒的秘密。在古城面前,我就是一只蜉蝣,生命的短暂与幻灭让我们有理由延展每一个意味深长的瞬间,就像此时,我想努力留存住颖悟的闪光:只有感知到历史的厚重,才能触摸到生命的质感;只有认识到历史的跌宕与沧桑,才能珍视生活的平宁,正视世事的无常。

沿着抽象的时间之轴回溯,我看到了古城在岁月中层叠的背影,感受到了古城一直保持着一种淡泊而凛然的神采。他以一种超越时光的笃定与气度,注视着每一个走近他身体、走进他胸怀的人。不论你是世代居憩于此的土著,还是留连辗转于此的移民,抑或是到此一游的旅人,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生命局限的怆然就如影随行,仿佛古城越来越年轻,而自己则坠入红尘,日渐苍老起来。也正是这种怆然,激活了我们生命里的所有渴望与想象,成为人类生活永无竭尽的动力之源。

古城,让我在回想中强化了历史感,在凝思里校正了生命观。

我必须向古城致以最神圣庄严的敬礼。因为,历经岁月的淘洗与磨砺,历史便成了这座古城最厚实的包浆,饱满而润泽,衬托出他物质体量之外的灵魂与精神,也折射着中华民族的荣耀与光辉,从一个侧面映现出泱泱神州鲜活的立体。

宁静。庄严。和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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