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风物(五题)
2016-05-14胡海琴
胡海琴
坛坛罐罐
小时候的老屋,冬天里的木门“吱呀”一声,扑出一股热气来打在脸上。报纸糊墙的屋子封得严严实实,炉子烧红了,一大梯锅开水翻滚着。屋顶上几块明瓦,透进雪亮的天光。母亲从屋后小河里上来,端着满满一盆青菜,手冻得通红。我坐在炉边看她把青菜放到开水里,烫过,捞出,装进一个洋瓷盆,压紧,浇上一瓢酸汤,上盖,再把盆放在炉边保温。第二天,青菜叶子变成了黄色,捞起有清亮黏稠的悬丝,酸菜就做成了。母亲搬来一个土坛,连汤带水装进去,在坛沿续上水,放到墙角旮旯里。那里一溜儿地排开大大小小十几个坛坛罐罐,都是乡里土窑烧制,灰朴无光,中间大两头小,上有一圈坛沿,加水上盖,就能起到隔绝空气的作用。小时画素描,常以它为静物。这排坛坛罐罐灰头土脸,却是乡里母亲们用心经营的地方。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腌菜:酸菜、酸萝卜、酸豇豆、酸茄子、莲花白、蒜瓣、葱头、海椒面、糟海椒、粑粑海椒、酸鱼、酸肉、盐菜、冲菜等,是家里常年存储的生活。家人喜欢吃,坛子就空得快,母亲细细琐琐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些坛子上。冬日天寒不爱出门,我就常这样坐在炉火边观看母亲做腌菜。对它们的做法也能了然于心了。
糟海椒是一年做一次,每年新收的红辣椒放入木盆,加盐拌匀,坐在木凳上提着专用砍刀慢慢剁,半天下来,剁得细细茸茸,装于大坛中,不久变得又辣又酸。过年杀猪后做泡汤肉,糟海椒是必不可少的佐料。一年之中各式炒菜,也多用之拌炒,味道鲜美。上大学后才知道湖南也有此物,不过叫“剁椒”。酸菜时常能做,因为一年四季中的青菜、白菜、萝卜等皆可作为原料,加工也极简单。吾乡喜用米汤、豆米煮酸菜,或加酱油、醋、辣椒粉凉拌。酸萝卜、酸豇豆、酸茄子常剁成碎粒炒肉末,酸酸的味道使人胃口大开、实是佐饭佳品。酸萝卜、莲花白还可整片生吃,酸中带甜,清爽脆嫩,可下小酒。腌菜先须晾干再腌制。用以做扣肉或炒腊肉。冲菜切起来像洋葱一样让人下泪,故以“冲”字命名,吃起来却是脆嫩生香。海椒面是米面和碎辣椒拌匀腌制,蒸熟再炒,炒时可放盐或放糖,风味各异。我最喜欢吃的是粑粑海椒,小时以为它的做法极具趣味和美感。精选上等大红椒,去蒂开口,掏出辣椒籽儿,再灌以糯米面。外红内白,码在盘里鲜艳夺目,如红衣仙子。放于坛中加盐腌制。不久红椒和米面黏为一体。切成小块,以油煎炒,拌以香葱,红白间绿,软糯酸香。惜如今已难寻得此物。乡里鱼肉难得,有多的就和以米面腌成酸鱼、酸肉,可存放许久,不过是越久越酸。父亲喜将之炸成金黄。有客无客都要小酌一杯,也喜将蒜瓣、葱头以小蝶盛出佐酒。我随父亲口味,喜尝此种刺激性的小食物,母亲与小弟亦喜之。
后来我家搬进城里,这些坛坛罐罐就遗弃在乡间。菜场上也能买到腌菜,但父亲总说没自己做得好吃,母亲工作日渐繁忙,也没心思再做腌菜了。可喜的是小姑每次上城来进货,都要给我们带很多腌菜来,所以家里也还时常吃到那种味道,只是那些坛坛罐罐慢慢地就放到了儿时记忆的墙角里,灰头土脸地被遗忘。
现在想起来,腌菜在吾乡可称一大系列,名目众多记不完全。估计一开始是出于保存食物之需,将之腌制存放,与熏腊肉一样,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种风味特色,在常食蔬菜瓜果之外另成一味,丰富和点缀着日常滋味。以前听说韩国辣白菜出名,我常嗤之以鼻。雕虫小技不足为奇。吾乡的腌菜从不张扬,静置在墙角那一溜儿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中,孩子放学回家问母亲今天吃什么,她大抵都会说:腌菜炒腊肉、酸豇豆炒肉末、炒冲菜或是酸菜豆米汤……
腊昧
夜里失眠,窗外响起沉闷而空荡的炮竹声,似从山的那边传来。忽地想起近年关了,寂静清冷的灰色冬季将要被红火热闹的节日打破。年年过年,当满地的碎红纸屑装点了白雪、冷风或是冻雨,蒸汽氤氲中飘散着腊肉香肠的气味,便似看到了年的颜色,闻着了年的味道。年的颜色是几日的狂想曲,在新年之际绽放,散落一瞬的花火;而年的味道却如绵长的时节,从腊月就开始弥漫,如人们过年的心情一样,慢若游丝,愈益浓烈。
甫进腊月,父母就开始和姑姑家商议着,到乡下哪家合买一头过年猪,要开始做腊肉了。和从前一样,做腊肉香肠是父母在腊月中的头号大事。不同的是。小时候家家的圈栏里都养着猪,一年长肥,到腊月时节就合族商议着杀猪的事宜。猪宰杀后照例吃泡汤肉,一家一家轮流,之后就开始各家制作腊肉了。
香肠腊肉许多地方都有,做法也大致一样,无外乎是将猪肉拌以盐、花椒、白酒腌制,灌进猪小肠中做成香肠,大块而肥瘦相伴的猪肉腌制成腊肉。但具体的操作过程、配料的用法用量等,各地又不尽相同:即使是各家各人的做法也不一样,如我的父母每年做腊肉都要争论一番。父亲的做法比较随性,盐巴、花椒等皆凭经验撒放,有时还加点辣椒粉等,不拘一格;而母亲则坚持要用小秤称量,多少肉需盐几两、花椒几两、白酒几两,严格按照比例配放,因此父母做出来的味道都不太相同。小时候的腊月天,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父母灌香肠,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看着。一块块肉从竹圈撑开的肠衣中灌入,再用手捋下压紧。肠衣中留有空气则会将香肠撑破,这时候我的任务便是拿着一根针在灌好的香肠上这里扎一针,那里扎一针,将空气放掉,再帮助父亲用细毛线把香肠捆成一截一截。
腊肉香肠腌制灌好后,才是完成了工序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熏制了。听闻四川人做腊味不用熏制,只将腊肉香肠挂在屋外风干,这样的做法在老家人看来是绝对不行的,熏制才是制成腊味的关键。老家人熏腊味要用柏楿树的枝丫,因用柏楿树熏出来的肉才有一种独特的香味。
乡里四周山上都长有柏楿树,我家住在上街,最近的树林在入乡马路拐弯处的一片土丘,名叫小龟,其上长满了柏楿。小时候听乡里婆婆们讲,很久以前。小龟是一个大地主修的一座大坟墓,地主死后葬于此。还陪葬了许多丫鬟奴婢。因这个故事,在乡里小孩眼里,这片如龟背隆起的土丘越发像一座坟墓了,虽然它已变为一片茂密的树林,也没有一个小孩儿敢到里面玩耍拾柴,夜晚经过林边马路也要紧走几步。而大人是不以为然的,也不知道孩子们流传的恐惧。每年父亲都要带我到小龟去砍柏楿枝丫,小龟树林茂密,里面还真有几座坟墓,冬日的天空下总有一种阴森的感觉。我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父亲,等父亲砍好一大捆枝丫,我们拖着枝丫走出树林,下到田坎边时,我才大大地松一口气,却也从来没有将此恐惧告诉过父亲,因他知道又要说我胆小了。
柏楿树冬夏常绿,树脂中散发一种芳香,火燃树枝便有一种特别的香气。父亲在屋边空地上垒一个灶,竹竿上挂好腊肉香肠搁在灶中,顶部用纸箱壳盖好,灶底燃柏楿枝丫熏制。火不能烧旺,要时时压住火苗,使柏楿枝丫慢慢燃烧,冒出浓烟。这样慢慢熏制一天,腊肉香肠被熏干多余水分,又饱吸柏楿的香气,出灶时变得油晶晶、黄灿灿,香气扑鼻。父亲每年都负责熏制腊肉。记得几年前腊月回乡,下车后街道冷清。在各亲戚家寻父亲不见,说是熏腊肉去了。走到上街的空地边,清冷的寒风中看到父亲的背影,躬坐在小凳上守着烟熏火燎的土灶。父亲回过头来朝我笑,便见十指苍苍,烟火的颜色嵌在父亲深深的皱纹里。突然就两眼一酸,似被风吹了去儿时,却怎么也吹不过厚厚的时间。
腊肉熏制好了。乡里人是将之挂在炉火上方的杆架上,将近年关。腊肉的香味便在屋里弥漫开来,年的味道愈益浓烈。今年不能回家过年,父母又带来了腊肉香肠,一排排挂在厨房里,浓烈的腊味散发开来,由此才真正意识到,春至大地,年来了。
油糍粑
每次回乡里老家,必吃的一样东西就是油糍粑。每当清晨起床过早,或下午三四点钟过少午,姑姑问饿不饿,要吃什么东西时,我都会说,吃油糍粑。然后走到大街斜对面,那里有一个油糍粑摊摊。走过去,就跟小时候一样,油糍粑摊摊从来没有变过。
一位包着白帕子或戴白帽子,穿着青布衣服的老妇人坐在街边小木凳上,面前摆放着一只蜂窝煤炉,上架一口小黑铁锅,半锅菜籽油沸腾翻滚着。炉子旁边盛着一桶做油糍粑的米浆,米浆是用白米与黄豆按一定比例混合,石磨磨成,白而黏稠。紧挨的小方凳上摆放着各种馅儿料,有红薯粒、小葱豆腐粒、海椒面、红豆子几种。说是油糍粑,其实这种小吃不用糯米,也不具有黏性,要将米浆和馅料做成粑粑的形状、就必须用到一种专门的工具——油糍粑提子。提子用铁片或铝片做成一个小圆盆形,边上装一根长提把,顶部呈弯钩状,以便提拿。常常煎好的油糍粑卖完了,便站在摊摊旁边等新做的,只见老妇人一手拿着提子,一手用木勺舀起米浆,先将提子底部铺上一层米浆,放进馅儿料,再舀米浆盖上,把提子装满。然后放进油锅里煎炸,稍稍炸黄、拿出提子放在锅沿一磕,成型的粑粑就脱模而出,滑入锅中继续煎炸,等到两面金黄,就可用长铁钳子夹起,放在锅沿铁网上,金花脆响,热气腾腾,油滴淅沥而下。
这个过程,对我而言。自小起就了熟于心了。小时候的长街清晨,无论是鸟鸣清幽的春天,或是白雪茫茫的冬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捏着父母给的早餐钱,从上街走到下街十字路口,驻足在油糍粑摊摊前。小时候爱存钱,油糍粑在早点中是最为便宜的,甚至比包子、馒头还便宜,于是便成了我的首选。站在油糍粑摊摊前时,又总是被这种制作过程所吸引,觉得这样子煎粑粑很神奇,总是想亲自试试、拿着提子一圈一圈地铺上米浆,一磕便脱壳而出……但始终没有勇气跟煎油糍的老婆婆提出这等请求,估计也是绝不会同意的。只能每天上学路上看着,像一种永远也无法亲手制作的快乐。直到如今也没有试过。
油糍粑粑从来都不贵,小时候一毛钱买两个,现在一块钱也可买三个。粑粑煎好。摊主问要什么馅儿的,我一般喜欢豆腐和海椒面,摊主便熟练地在众多金黄的粑粑中夹出我想要的味道。小葱豆腐粒裹在油糍粑中最为鲜嫩,一口咬下去,外皮焦脆,咔嚓作响,中间米糕软糯绵柔,馅心豆腐在二者的衬托下即显得清香鲜嫩,由外而里,颜色、口感、味道都逐层递进,真正的外焦里嫩,让人口齿生香,回味无穷。海椒面馅儿的就没有如此蕴藉含蓄,它强烈攻占味蕾,以独有的味道与面糕形成互补搭配,犹如米饭与配菜,相得益彰。相比起来,红薯粒馅儿香甜可口,红豆馅儿绵沙细软,皆各有其味,但我总觉得二者皆过干,稍有燥气又特色不鲜明而略逊一筹。
在乡里,这种小吃是最为普通的,小街十字路口每天有人煎油糍粑卖。每逢赶场,在街边便会多出好几个摊子,一样的白帽青衣,银丝鬓发的老人,她们都是从附近的村庄赶来,赶场天煎油糍粑挣些小钱。来赶场的人们也很喜欢这种小吃,不仅是因为它好吃而便宜,更像一种习惯,赶场天买几个油磁粑吃,散场的时候,再买几个带回给家里的孩子,就像村里的老汉在赶场天必须喝二两酒一样,都是一种年深日久的习惯。或许也是因为这种习惯,油糍粑和油糍粑摊摊才能不顾时光的挑剔。兀自保存着它许久之前的味道和形状,守在木屋变砖房,土路变大道的街边。
姑姑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油糍粑,但每次买回来,都让给我吃。我也会像赶场的人一样,离开老家的时候带几个走。因为在城市里吃不到,即使有的卖,也完全不是那种熟悉的味道,也看不到小时候那条清晨的长街和十字路口驻足流连的油糍粑摊摊。
蒲耳草
虎耳草,又名石荷叶、老虎耳,是一味中草药,多生于乡间林下、灌木草丛及阴湿岩隙。《本草纲目》载:“虎耳生阴湿处,人亦栽于石山上。茎高五六寸,有细毛,一茎一叶,如荷盖状。人呼为石荷叶。叶大如钱,状似初生小葵叶,及虎之耳形。夏开小花,淡红色。”其味“微苦,辛,寒,有小毒”。虎耳草清热解毒,可治中耳炎、荨麻疹、风丹热毒、风火牙痛等。小时候我并不知道这种草叫虎耳草,而知道它的另一个名字——蒲耳草,因为奶奶是这么称呼的。我也不知道这种草有这么多功效,只知道它可以治牙痛,并且效果神奇,让人印象深刻。
大概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换牙齿。按照乡里大人的告诫,小孩掉下的牙齿是不能乱扔的。落下的上牙要埋在墙角、门缝等低处的地方,下牙则必须扔到房瓦上去,这样新的牙齿才能长出来。并且掉牙后不能用舌头去舔,否则长不整齐。也不能吃糖,不然会长虫牙。前面的步骤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认真遵循,每有牙齿落下都非常虔诚地把它安放在它该去的地方。但不能吃糖这一条,我实在不想把它当真,奶奶杂货铺的玻璃罐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怎么会让人生病呢?于是后来,我便患了蛀牙,大牙被蚀出一个洞。乡里没有牙医、按大人的说法,虫牙就是有一条虫在里面啃噬牙齿,都是因为爱吃糖的缘故,才把虫给招来。这使得我非常害怕,虽然从此以后再不敢吃糖。但从春天到夏天,牙痛却越来越严重。吃了妈妈买来的很多止痛药、消炎药都不见效。每每牙疼起来,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到最后脸也肿了,大人都无法,我整日只有捂着脸哀鸣。
记得有一天中午,阳光懒懒地照着门前的马路。泛着些刺眼的白光。整条大街都很安静,对面屋后的白杨高出青瓦,蝉声鸣叫。我因为牙痛睡不了午觉。也懒懒地坐在堂屋门槛上,靠着门框无精打采。家里大人都出去了,只有奶奶在。奶奶无声无息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草来,说是寻到一个土方,可以治牙痛。奶奶总是有很多的土方,比如,冬天我的脚爱长冻疮,奶奶就会用白萝卜切成厚片,放在炉子上烙烫后,贴在冻疮上烫。若是感冒咳嗽、咽喉疼痛之类,就会被奶奶揪脖子,屈起两根指头直揪得脖子上一道道乌紫紫。要是生病严重,就需要拔火罐,玻璃瓶子放入火纸烧热后贴在背上,一会儿取下,就是一圈圈凸起的乌疤。还有家中小孩儿常用的掐(读作ka)背,吃东西后不消化腹胀之类,就要请奶奶掐背,将背脊上的两根筋骨掐一掐,就会舒服很多。弟弟最喜欢掐背了,长到十几岁都还要奶奶给他掐背。我倒是觉得这些土方有时候有用,有时候效果也不是很好了。比如,我的冻疮,年年都烫,年年都发,一定要到开春天暖和了才能好。
我看着奶奶手上的草。叶片上长着细小的绒毛,正面深绿色,背面是浅红色。我问是什么草,奶奶说这是蒲耳草。吃过那么多药都没效果,我对这个偏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懒心无肠地看着奶奶把蒲耳草摘断,放进沙官儿(擂钵)里捣溶。然后从灶前大缸里舀出半碗米来,用水淘洗后盛出半碗淘米水。再将捣溶的草叶放到淘米水中,搅拌混合后过滤,淘米水变成了绿色。奶奶让我把这半碗绿色汁液喝下去,我嫌淘米水脏,死活不肯喝,奶奶只得盛出一小杯,好言好语地诳我喝了下去。然后又把滤出的碎草末填在那颗大牙洞里,生怕不够似的塞得满满的,一股凉沁沁的草药味溢满口中。
下午上课时间要到了,我背起书包上学去,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把药给吐掉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在大街上,中午的太阳白晃晃的,仿佛无人似的很安静。嘴里含着草药,我不是很高兴,但走着走着,还未走到中街,牙齿竟然不痛了,我还想着是一时的效果,也不当真,走到学校就把药给吐了出来。但竟然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牙痛,到第二天也不痛了。第三天也不痛……于是乎,我的牙便神奇般地再也没有痛过。我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奶奶最神奇的一个土方——蒲耳草。
野草
不管在哪一个季节,只要是在没有人走过的地方,漫山遍野的野草都疯长着。它们不像田里的秧苗,也不像地里的各种蔬菜,或果园里的果树。甚至茶山上的茶树那样,被排列得整齐,有农人给它们松土、施肥,到了春天或秋天,结满沉甸甸的果实,盛载令人喜悦的收获。野草只是在农人走过的路边,在杳无人迹的荒山上,寂寞地疯长着,它们毫无规则,蓬勃杂乱,从来没有人在意。或许有时候是羡慕那些结果的苗儿,跑到田地里来,和稻谷长在一起,依在蔬菜的根边,而随即就会被农人的手或锄头除去。野草没有收获的季节。但是,即使在冬天,当白雪覆盖着枯黄的枝叶时、它们的根依然在地下蓬勃生长、即使岩石压顶,到了春天,野草依然能破土而出,肆意而自由地生长。荒野是它们寂寞的永远的家园。
在我的故乡,围绕着乡村的群山上,野草像村庄蓬乱的头发。而在蜿蜒的河流和整齐的河湾水田边上,野草是村庄满脸的胡须。在我儿时的岁月中,处处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它们伴随着大人到山上的地里锄草、摘豆,到河边的草地上玩耍、采花,或和小伙伴上山放羊、打猪草。我并不懂得农人的艰辛,也不懂得庄稼和野草的区别。农活在我眼里只是玩耍而已。只是野草。那漫山遍野的气势,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蓬勃生长。
过年的时候,回到老家,刚一进门,就听到亲戚们说,五妈家今年又在打架。五妈是做水果生意的,这些年生意做得很好,赚了不少钱。但仿佛做生意做疯了似的,每天起早贪黑,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五爹本是懒惰的人,却被逼得陀螺似的转。两人经常大打出手,不管是在平日还是大年三十夜。五妈家的门永远都是关着的,只有两个孩子在家。亚东从很小的时候就过着这样的生活,没有人照顾。在大人的眼里,赚钱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亚东小时候养了一条狗,取名叫季风,他很用心地喂养这条小狗,走到哪里都形影不离,他每天都和他的小狗一起玩耍、疯跑,满大街地喊着“季风”、“季风”,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取得很好。过两年,季风长成一条大狗,却在一天夜里被人药死了,亚东伤心地哭了好久,大人们都笑他小气,为一条狗也值得伤心,更没有人陪他去给季风报仇了。我记得小时候的亚东并不叛逆,是个害羞而倔强的小男孩儿。后来却变成了乡里的孩子王,渐渐长大就越来越叛逆,逃学、打架,不听任何人的话。也因此被家族里的人视为不良少年,更没有人愿意去管他。亚东在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愿望,他跟母亲说,不能父母两个人都出去做生意,至少要留一个人在家里。当然没能得到母亲的采纳,在母亲的眼里,赚钱比什么都重要。
这么多年,我在外读书,家又搬到城里,就很少见到亚东了。可能没有人知道亚东是怎么长大的,他像一颗种子,被播撒在荒原上,任凭天旱雨澈。然而他长大了,长成高高的个子,长成一棵不羁的野草。
当我踏进五妈家的大门。就看见五妈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呜呜大哭,看见我进来也不说话,哭得更凶了。我问五妈你怎么了,她说亚东打她。我往里屋走去,五妈家新修的三层楼房,里面宽阔的三敞间,装修得很亮堂,这在乡里算得上阔绰了。五爹木然地坐在炉边烤火。我走到里间,看见靠墙的床上覆着厚厚的棉被,亚东躲在棉被里颤抖地哭,我叫他也不应,他极力压制颤抖的哭声,像碎片一样细细又沉沉地割,突然地让人心碎。我退出来,问五爹这是怎么了。五爹笑笑说:“没得事,亚东叫你五妈不要天天去赶场,留一个人在屋头,说家不像个家。你五妈不答应,亚东就大打出手,这个小厮儿。”五妈听到五爹的话,大声地号哭起来,伤心到了极点,带着嘶哑的声音喊:“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呀,这辈子受罪,天天辛辛苦苦地做生意,还不是为他读书赚钱,我一天累死累活,他不说声好,不好好读书,还要打我,我不做生意,看他一天吃哪样穿哪样……”
我呆呆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感到心里无比地难受。我们没有谁知道,亚东长这么大了,还在揣着这个愿望,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愿望啊!然而在他的成长岁月中,许多许多年,却是一个不能实现的愿望。我看着五妈修得宽敞明亮的三层楼房,想着她拥有的几十万家产,我真不懂五妈。但看着她伤心地哭泣,我又觉得或许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命吧,因为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大人懂的或许没有一个小孩子多。
我很久没有看见野草了,当我长大后,回到家乡。再也不会去山上,或到小河边玩耍。我看着孩子们在田坎上疯跑,在小河里嬉闹,在大人面前惊慌的眼睛。他们成群结队或孤孤单单,在风里,在雨里,在漆黑的夜里穿山越岭,举着火把。有的能找到一盏温暖的灯,有的不能。这时候,我会想起野草,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漫山遍野孤独生长的野草。他们依然像我儿时所感到的那样,荒凉而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