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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种的命运

2016-05-14苦金

山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转儿老舅黄老

苦金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八九,耕牛田中走。”

农历节令数到八九,渝东南的大村小镇,冰凌已经消失,稻种开始打整,有的水田里也开始响起农民“喂,瞿……”赶牛犁田的声音了。

一天中午,六子刨了几口饭,一边抹嘴巴一边出门往村口去。他是想去动员他舅黄老更把稻种改换下来。可是他又担着心,村里人都叫他舅“老业转儿”,今天去未必说得好。

在渝东南那一边方,“老业转儿”这个称谓有些贬意,意思是说某些人老是围着原来的业务打转转儿,墨守成规,不思新路,保守固执,不会做出让人称道的事儿。

老舅家不是很远,两支带把儿的丹城牌香烟抽完就进了他家的地坝。

“老舅,吃了没?”六子蹬石步上阶沿就看见了堂屋里的黄老更。

“哟,是六子呀,刚抹嘴巴哩。”黄老更收拾着鼎罐和碗筷,招呼六子说,“你吃没?没有吃用鼎罐再煮。我是煮一个人的,米金贵,抛洒了可惜。”

六子回说吃过了,帮助他老舅洗了家什。老更从枕头边拿起一顶紫色的腈纶帽儿戴在头上。说:“六子,中午太阳活泛,年轻人力气好,帮我把桌子笸笸端出去,我把稻种择出来。”

六子于是端了桌子和笸笸什么的家什去门前地坝上。黄老更呢,虽然端了一撮箕稻谷种跟在后面走,可是那嘴皮还在不停地吧唧儿地咂着饭的余味儿。

早春的太阳明亮而不灼热,一些碎米般大的小灰蛾正迎着温暖,散散地舒开翅膀儿在阳光里散漫。虽然远山还是那么落寞清淡,坎子边的梭子草却悄悄地贴着地边冒出一丁点点的嫩黄,往屋旁边看了去,那几株歪脖李子树张扬得就有些厉害了,全然不顾那仍然凛冽的风儿吹拂。毫不掩饰地将一张张小脸儿笑得洁白。城市中极少见的一群麻雀从山上飞下来,仿佛感应似的晓得今儿黄老更的地坝里将有吃食儿,滑翔到地坝边的几捆柴草上,吵闹得叽叽喳喳的。

六子把桌子和笸笸放在地坝上,又进屋提了两把木椅与他舅分边坐了,拈择笸笸内的稻谷种。

黄老更九十有二,可谓高寿。听他年龄你可是觉得他老得惊人,但你看他面相和动作,就会将他倒回去二十年说话。高高大大一块身板背都不驼一点儿。面堂虽如老枞树般红褐颜色,但那光泽在太阳下依然闪烁。皱纹当然是免不了的,却雕刻分明,仿佛武陵山脉那些棱角分明、生机勃勃的深沟大谷。拈择谷种的手指茧疤重重,然而非常灵活,择出来的秕谷和稗粒可随意拈起丢出去。

“米香,回味儿甜。六子,你等一会儿走的时候,撮几斤去给崽崽儿煮起吃。”黄老更慈祥地笑着说。

“当然好哕,出名的莲花米。皇帝老儿吃完了都要舔好几回舌头的。不过,老舅哇。”六子将右手掌立了,张开五指。

黄老更睨了六子一眼,“啥意思?”

“亩产还不到我的五成吧!”六子乖黠地一笑,说,“产量是不是太低了点儿,不划算。”

“我要那个产量做啥?”黄老更淡然地说。“红苕产量就高,可那是红苕,我这是啥?莲花米,名声响亮了几个朝代。”然后不再开腔,自顾低头将稗谷拈起丢到地坝里。

几只麻雀倏地飞下地坝,脑袋左右扭几扭,小小眼睛警惕地滴溜溜转几圈,迅速地啄了几嘴儿地上的稗谷,小爪儿跳几跳,翅膀一张,簌啦啦飞走了。

丹城马拉湖边的莲花米确曾声名远播。

秋日田间有那么一块,十里路外。香喷喷的瑞气熏过来,你闻到了,深吸几口,不由得把眼闭了,仔细品味、咂摸那份醇和的独特稻香,好半天不愿睁开眼睛。你看那笸笸里的谷粒,着眼处便让人愉悦,一颗颗像莲子一样饱满,比普通稻谷的粒头儿几乎大了一倍。有几颗被擦破皮而蹦出来的米仁儿,光洁油润,透明如玉,阳光下炫耀着动人的光泽。若做蒸饭、煮鼎罐饭,不仅颗粒椭圆饱满,且黏而不稠、油而不腻、回香绵长;加加工,磨成面或者舂捣成粑粑呢?不但香味儿不变,而且细腻润滑、黏性十足。

从唐太宗李世民起到清朝的光绪皇帝,千百年间,莲花米都是朝廷钦定的贡米。直到清末,因为战乱连连,衰败没落到无可救药,莲花米才不再进贡。当年马拉湖畔的老百姓听说不再进贡了,高兴得连续放了8天鞭炮。当然,因为那时候缺乏科学种植技术,莲花米单产不高。不过人口少。广种薄收仍然数量可观。殷实的人家讲究的是口感好,品相好,便做娶亲的五彩合欢糕,建房上梁时候的吉星高照饼,冬至的醪糟,以及正月里走亲访友拜年的花花糍粑。那些时候,村民分而食之真是享不完的口福。

这莲花米的外观和品质为何都如此秀妙?倘若你站在云端放眼望去,也许会略知一些端倪。

马拉湖畔,有一座绵延几十公里的莲花山,山头正对着浩浩渺渺的马拉湖。经历了上亿年或是几千万年的风雨剥蚀,原来陡峭的山石崩塌了,石罅间许多的泥土分散着被雨水裹挟而下,渐次步入马拉湖。泥土多了。再一螃一螃分散开去,仿佛五叶莲花瓣盛开,于是当地人将那里呼名为莲花螃。

莲花螃坐北朝南,终日为朗朗阳光所照耀,且为山泥,富含多种矿物质,种植水稻再好不过。经年累月,便被开垦为层层梯田。

人们年年种植多个品种。香糯、云粘、白锦等品种互相授粉,里外渗透,百姓们年复一年,经年挑选,一个口感好、品相好、营养好的莲花米品种终于逐步成形,应运而生。

至20世纪中叶,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饥饿着人们的肠胃。草根树皮尚且不能果腹,那撒在田间的莲花米还来得及等它发芽吗?可是世界上有些事情偏偏就是奇怪,黄老更有一茶罐莲花米稻种却不拿出来吃。他悄悄地把茶罐埋在床底下的土里。当他的老婆和儿子被饿鬼牵引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他才突然醒来,以头撞墙,懊悔不已。若干年后,这事情让村上人好不议论:几颗稻种有啥子宝贵的?值得你拿家人性命去兑付!

他难过,他后悔,可是固执的他并不回话,总是低了头走路。到了该下谷种的时候,他还找生产队长商量,这莲花米是不是找块田延一点儿种?队长本不想答应,但是看见黄老更直直的眼神里那份执着,心便软了,安排了莲花螃边上的几丘小田让他把茶罐里的谷种撒下去。

日子渐渐滋润,人口多起来,田土也分到了户。那么,各家各户在桌子上,在头脑中,甚至在肚子里都得比划比划:田块在每家都是固定的,哪个不想多收几颗谷子他龟儿就是南瓜脑壳!于是乎,籼优63、云粳2号、袁隆平的系列杂交稻什么的新品种便被大量引进。金秋时节,马拉湖边的山村里,总是亮开了大人娃儿爽爽朗朗的笑声。

可是黄老更这个孤家寡人哪,真是个老业转儿。仍然不改旧德行,顽固地坚守着自家莲花米的几小丘水田。

“老舅,籼优63和杂交稻的米是又白净又好吃,我看和莲花米相比,味道儿也差不了多少。但是产量呢,高多了,亩产都超千斤。”六子一边选种一边说,“你那一亩半田,少说收1500斤,卖一半就有1000多块钱,可以买回好多东西呢。”

老更仍是无话,也不看六子,起了身,到得堂屋,碗柜里取一只土碗,从火塘里提出茶罐站到屋檐下,倒了一碗酽茶一咕噜吞了,抬了眼望远方。

哦,莲花山下,洼地里那一片水田,春光朗照,树画倒影,波光微漾……眼眯一眯,恍然看见一排排银白色的稻秆托起金黄一片……咦!狗日的,今年会有恁么好收成吗?

“卖得好,价钱还会高升一点。如果种莲花米,充其量打700来斤谷子。卖多了呢,没得吃的,卖少了呢,又没得几个钱。如果照我说的办,等于是干捡几百块钱。”六子慢慢走到屋檐下,认真地看着他舅舅说。

我还想叫六子也种一些莲花米,把这个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延下去。看来是无望了。六子的话扰灭了黄老更的幻觉,他眨了眨眼,抿口茶,心里叹了一口气。

有钱是可以买好多东西啊,面对现实,谁不会受到触动呢?

乡场上曾经看见那种绿色的塑料温水瓶,不生锈、耐碰,水又装得多,一直想买。衣裤鞋袜帽、油盐酱醋茶,还有几个细瓷碗,哪样都需要,哪样都计划过的,可是哪样都还没有买成。喂猪,缺少精饲料,猪儿好像老是只长那么大。弄十几只鸡吧,看看长大、又眼馋邻居毒野兔的药豆,悄悄钻进篱笆墙抢食,一下子晕死一大片。就是李子黄了吧,一歪一扭地背进城里就只够两顿伙食钱。

钱确实很差。唉,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莲花米味道儿安逸,吃顺了,肠肠肚肚、血里肉里都是它,一辈子生病的喷嚏都没有打一个。日里梦里都想着它月月年年离不开它。就说每年翻新的床铺草吧,现时的这号稻那号稻,稻草几寸长。在床上怎么铺都是乱鸡窝,哪有我这莲花米的稻草好,半人多深,平顺、 耙和,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铺上了床,入夜躺下去,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大天明还舍不得起来。

六子看着舅舅若有所思的神情,以为老舅的心思活泛了,就想说点儿什么。可又怕没估摸准。老舅的德行犟,他确定的事,牛都扳不弯,就说这换稻种的事儿吧,没有十回也有八回地劝,结果都是梁山的军师——吴(无)用。可是今天来都来了,无论如何要再破一回胆,于是他说:“老舅,你也恁大把年纪了,多收几袋稻谷有什么不好,犟着头走路有什么意思呢?新稻种不要你出钱。我买得有,送你……”

“稻种?稻种我有哇,哪里要你花钱。”黄老更笑起来,看着六子认真的神情,突然想探探六子的口气,就说,“六子,我也有个好想法说来你也听听,怎么样?”

“老舅你搞笑不是,你能有啥好想法呀?”

“你知道,许多人都知道我的莲花米味道儿好。我呢,想送出一些稻种,把我的莲花米接种下去,哪怕一小丘田也好。”黄老更两只厚厚的老手互相搓了搓,已渐昏花的老眼望着远处自家的水田,不无希望地问,“你想想,有谁愿意,或者,你来带这个头怎么样?”

“呵呵呵,老舅哇。你真是老天真呢。”六子笑起来,“亏到王家坝的事,我神经短路啊!”

春阳和软,田水泛花。黄老更耙田栽秧那几天。村里照例安排了几个男人来义务帮忙。六子那漂亮的媳妇润兰也另外邀约了水洁、远霞、怡儿几个小妇人来插秧苗。

冬水田里的泥是早就翻过的。出门的时候,每个男人从自家的牛圈挑一担或者两担发酵的牛粪来撒开在田里,因为牛粪的肥力可以温水暖泥,使春天的秧苗根须顺利地生长。一个办田的好把式“瞿瞿瞿”地赶着水牛,把着耙犁将牛粪和田泥混合在一起耙平。然后润兰、远霞们叽叽喳喳开始撸脚挽袖下田里插秧。

黄老更见大家干得热闹,心下高兴,当时就去粪池舀了半担粪肥,弄上肩膀行走在田坎上。尽管粪肥不是太重,毕竟年岁去了,他的步履缓慢而蹒跚。

六子看得明白,心疼着老舅,回家扛了一袋尿素来放在了黄老更的脚边。

“老舅,这东西给力。”六子有些得意地说,“送你一袋尿素,效果好得很,轻轻松松撒下去,秧苗几天就转青了!”

黄老更非常惊奇地看了那包尿素一眼,不高兴地问六子:“谁叫你送来的?我粪池里的肥料都用不完、啥时候用过化肥?”

“老舅,产量提高可大了,大家都在用。”六子扯了喉咙埋怨老舅说,“现在是啥时代了,你怎么还不开化呢!这是科学,科学研究出来的化肥。”

“化肥化肥,化肥有啥子好?难道你不晓得,莫说用了化肥,吃食味道儿寡淡,就是庄稼也要遭严重的病虫害!遭了病虫害你就得打农药!”黄老更也突然来了气,“你吃的是啥?吃的是化肥,是农药!”

“老舅不要横扯,你是不懂科学,化肥不好,政府怎么没有制止呀!你放放心心的,吃不死人。让我帮你撒下去,效果保证好!”六子急躁起来,准备动手打开化肥袋子。

“你你,六子你干啥?!”黄老更急了,气咻咻地将化肥踢了一脚,差点儿把袋子踢破了,“你狗屁化肥拿走不?再不拿走我踢到小河里去!”

六子慌了,急忙抱起尿素袋子,“不用就不用,老舅你怎么踢我的化肥呢。”

夏天很快就到来了,热辣辣的太阳催促着黄老更的莲花米扬花孕穗。一缕缕金色的光线泻下来,仿佛陈年老窖,灌得莲花米的稻穗颗粒饱满肤色红润,沉甸甸地勾着头,羞答答地随风摆。

黄老更请人用了几个日子收割翻晒后。心情愉悦地把谷粒们请进了小仓。

一日,他在田坎上站了,注目行行列列的谷茬亦是万般怜爱。歇了两天,借邻里水牯把田块翻了,扒了小渠放水慢慢肥田沃田。之后呢,又把去年旧稻草扒掉,将新稻草尖尖头头去掉,细细密密铺在床上,夜里上床身子妥帖,舒坦。

晚秋的太阳少了许多焦躁,只把明亮和宁静送到老更的坝子上。摘打过李子的树上残叶稀疏,梭子草带着暗蓝的陈旧在须尖上染了些许土黄、远处的冬水田里,一只白鹳乜斜着眼睛,曲着颈子,闲伸长喙,孤立且沉着地等待什么。

那天,对了,就是那天下午,黄老更吃了下午饭,洗涮了碗筷,出门坐在屋檐下的木椅子上慢慢吸他的叶子烟。小吧唧几口吸进咽喉里。运行在腹内,储蓄较多以后。长长地一次吐出来。缥缥缈缈的烟白,像云雾一样在黄老更的眼前慢慢晕染,然后渐渐散去。享受中,他透过散淡的烟雾,突然看见灰梁山下自家田坎上有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在指指点点说些什么。看样子,那些闲逛的人物会朝自家房屋走过来。

没错,黄老更那支叶子烟吧完的时候,那几个人走进了他的地坝。

“老更伯,老更伯!”

来客五个,其中一个是村主任朱矮子,另外四个是外地口音。

“老业转儿呀,看你乐呵呵的样子,嘴巴拱油大的蛮。”朱矮子也许将村主任真当成了一员官。开始还老更伯老更伯地称呼,等坐到木椅子上,嘴就油皮了,“今天你是该高兴,这些是市里的记者,受长寿协会的委托,来采访你呢。”

“噢,大城市来的呀,稀客。”黄老更招呼来的人进堂屋里坐。

那些人在黄老更面前喋喋不休地抢着说话,像闹麻雀一样吵得一湾麻。一会儿秧子是不是你亲自栽的呀,一会儿种子是用什么特殊方法保留下来的呀,你是用的什么肥料呀,谷子怎么会有那么长那么大的颗粒呀,你为什么几十年那么喜欢吃莲花米呀?真是搞笑得很。黄老更心里说,为啥喜欢吃?味道儿安逸、嘴上麻溜,气顺心和。

他们又把床铺上稻谷草翻开来看,说是又白又亮,鼻子闻了闻直叫香。有个人还躺下去试下,连连感叹:“哟,真安逸,柔和,还有弹性!”

朱主任趁空打手机叫村里一位妇女提了一方腊肉来黄老更家里做好了饭。

桌上饭时,有个城里人硬是有点臊皮,嘴里还在咂巴着饭粒就说:“嗯,难怪这是送给皇帝老儿的贡米,不但玉润好看,还仿佛集汇了田地里各种美草的香味儿,韧性好,有嚼劲儿。”他吃了三大碗不知足。最后还把鼎罐刨得呱嗒响。

末了,那几个商量说是最好搞个啥子化验,一分钱不给,取几斤大米撸一把稻谷草了才走人。那个背时的朱矮子还当着众人出售脸面子:“老业转儿,没事,他们几个的伙食钱算在我的账上!”

矮子呀矮子,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呀。你一个村主任,我能把账算在你身上?

隔了些日子,六子兴致勃勃跑了来,说他进城去赶场,看见邮局门前贴的市报上有一篇写舅舅的文章,题目叫作《精纯莲花米,长寿颐天年》。上面一颗颗汉字说,经市里有关部门化验,莲花米是没有经任何化学元素污染的绿色食品,所含植物蛋白、赖氨酸、维c维E维B,还有淀粉和脂肪的比例比其他大米的质量都好。连那稻谷草都像补药,通灵透气、舒筋活络、延年益寿啥子啥子的。老舅戴着毛线帽子。嘿嘿嘿地笑着的照片,被大大地印在上面,手里竹烟竿的烟雾还在飘啊飘的。

听得黄老更也嘿嘿嘿地豪笑了一回。

看着六子走远,几口烟吧嗒后,黄老更心下却忧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出了名不是好事,要是再来几群人吃白食就剩不下几粒谷子几粒米了。

老更便愁了,心下自然不快,且无言语处,天没擦黑就去床上放平了身子。

常言爱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更是牙痛偏锥皂角刺,怎么担心怎么来。

知道自己上了报纸的第三天早晨,黄老更起来推开堂屋的两扇大门,一晃眼恰恰就看见已经走进屋前地坝上的矮子主任。他急忙两手一用力,本能地将两扇大门要合拢去。

“老业转儿,老业转儿。”朱主任觉得自己喊得很喜气,看见黄老更拉着脸要关门,赶忙改了口,“吔,老更伯,马着脸做啥子嘛,我是来为你做好事。”

“好事?老鼠子进粮仓你说是好事吗?”

黄老更虽然心里有气,但毕竟来人是村主任,再说啦,一堆一沓地住着,就是其他村里人来,你也不好意思关门哪。便把门敞开让朱主任进了屋。自己呢、还是板着脸,叶子烟竿提在手里,椅子上坐了闷闷地抽烟。矮子主任毕竟是村里的大领导,察言观色活跃气氛是他的拿手戏。他把脸厚了,两只眼睛眯了个弯,笑扯扯地说:“老更伯,怎么嘴巴带刺,我怎么是老鼠呢?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小辈儿,骂我也等于是骂你自己,不划算呢。嘿……”

老更被他逗乐了,忍不住咧了咧嘴,呼出一口烟说:“我怕你又带吃白食的来了。”

“哦,为这事儿啊。”朱主任笑起来,“难怪别人叫你老业转儿,嘴上过的东西,就那么计较哇。人情我是记得的,这不,告诉你好消息来了嘛。”

“呵哟,你也有好消息告诉我?”

“真的呢,听六子说你想卖几百斤谷子,我就则当是送一份大礼了。”朱主任自己拉一把椅子坐了说,“县里的种子公司昨天下午打电话来说,他们看见市报关于你种植莲花米事情的报道,又查了县志,知道莲花米过去是送朝廷的‘贡米,属于水稻的精贵品种。叫我来通知你,过些时间他们来你这儿买几百斤谷子去培育。”

“培育?”黄老更突然有些兴奋也有些不解,“好哇,怎么个培育哟?”

“我也搞球不懂,琢磨就是做种啥。”朱主任强调说,“老业转儿,我想啊,这是好事儿,价格肯定比单纯卖谷子高出好多!”

“做种?哎,我说,主任。”黄老更神情很认真,很严肃,也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就称呼对方的官衔了、“朱主任,你的意思,是说县上要买去做种?”

朱主任很得意地说:“你是老辈子,难道我敢戏耍你不成。”

黄老更心里分外地高兴。做种?嗯,买去做种!朱主任走以后,他搬一把木椅在檐下坐了,裹一支叶子烟插在烟竿嘴里,拿一只廉价的打火机试了几次也忘了去打燃,紫白的老嘴皮咧了一次又一次,细细地抿笑了好几回。

渝东南地方上人喜欢好事成双这个词。这不,才过两天,黄老更家里又找上门来两个瘦瘦的中年人。

“老人家,我们早就知道莲花米这个品种。但是听说绝种了,没有想到报纸上登载了你一直种植莲花米的事,就一路问着找来了。”其中一位介绍说,“这是公司曾经理。”

曾经理走上去握住黄老更的一双老手说:“按照现在政策的规定,农村的土地不是可以流转吗,我们在冯家坝流转集合了六千多亩稻田,准备搞规模化的绿色生态良种水稻,听说你的莲花米从来都没有沾过化肥和农药,所以来和你谈谈莲花米。”

“你们,你们想说啥子事儿,我没有搞清楚。”黄老更反应不过来,因为他对绿色生态、土地流转什么的眼前一片雾。

“噢。是这样的。”曾经理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来买你今年收获的稻谷!”

“哦,莲花米。”黄老更反应过来了,“买去做种吗?产量低哟。”

“知道。重在品质。我们请教过专家,产量低的主要原因是没有抓住季节与合理施肥。我们要搞温室育秧,提早季节,产量怎么也会越来越高的。”

“噢,搞科学。”黄老更看着他们,犹豫不定地说,“那要问村主任的意见才好,因为他已经帮啥子公司预订了。”

其中一个瘦子听得明白,大概已经知道村主任住得不远,转身飞快地把朱主任请了来。

朱主任和那位曾经理走到一边去。叽里咕噜了一阵。然后是朱主任做主请两位瘦子先回去。那曾经理似乎有些不甘心,走到地坝坎下回头郑重地对黄老更说:“你考虑一下也好。我们把莲花米当良种买。拿现钱。别人不管出多少价,我们都比他们高。考虑好了告诉一声、有时间我们再来。”

看着两个瘦子走远,朱主任急忙对黄老更说:“幸好我来了,那个曾经理的公司是私人开办的公司,他其实是个农民。他们怎么能和县上的国营种子公司比呢!”

“就打发他们走了?你的意思,我的莲花米不卖给他们?”黄老更有些不理解。

“卖啥卖!”矮子主任果断地说,“你恁大把年纪。要是上当了想哭都流不出眼睛水。”

“我怎么就会上当呢?”“咳!现在骗子的手段高明得很,你又不认识他们,信得过吗?”矮子主任很认真地说,“要是他们把你价格压得低低的,或者说给你的是假钞。人走了,你喊天哪?”

“谁有那个闲心专门来骗我一个老爷子噢。”黄老更觉得朱主任说的话不一定对,但也找不出否定的理由,便说,“谷子能卖出去做种,我就满足了。你认为这两个人靠不住,就快叫国家那个公司来买。”

“要得,我打电话叫他们快来。”

朱主任说话果然算数,没过几天,他带来了县里种子公司的几个人,自己的手里还提着几个麻袋。

朱主任帮忙在小仓里装包的时候,六子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他把舅舅拉到一边说:“我们是认钱,送上门的买卖好做。现在大行大市谷价一块五,舅舅你这谷子好,他们要是问价呢,喊两块五。当然,等装好了先看他们怎样出价。”

“好嘛,你把好握,我给他们烧壶茶去。”

稻谷秤上过了,总共700斤,单将400斤装了包。

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老人家,经理派我们来称你家的莲花米。品种的质量是没有说的,但是单产实在很低。”

“眼镜同志,你这话是啥子意思哟。莫往远处扯、你未必买这点谷子也要杀大价钱吗?”听话如尝汤,六子很敏感,他思谋着先发制人。

“哪里哟,这位哥子。”眼镜的脸都被搞红了,“我是说,是说,唉,就说买谷子的事吧。经理嘱咐过我们,保留这样珍贵的种子不容易,老人家功劳真的是很大……”

“哎呀呀,眼镜同志,奉承话当不得饭吃,干脆一点儿,你开个价,多少钱一斤?”六子有些不太礼貌,他截断了眼镜的话。

“把价说说也好,合适点,你看……”黄老更提了茶罐出来,一边往碗里倒茶,一边看着眼镜说。

“老人家,这个价格嘛。”眼镜踌躇着说,“请你老人家多多谅解,同外面有些良种价我们比不起,每斤29元,400斤,刚好11600元钱。”

“11600块!”

哟,莫是梦中噢,这点儿谷子会卖这么多钱,人都要吓倒了。六子称谷子的扁担蓦地滑落,啪地砸在脚上居然没喊痛,他的嘴巴惊诧得张开合不拢,成了圆圆的一个0字。

“11600块,真的给我11600块钱?”黄老更哪里敢相信,嘴唇不由自主嗫嗫嚅嚅着,怎么也停不下来。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惊诧惶恐,手里端着的一碗酽茶,觫觫地抖着,不知送给哪一个。

还是朱主任头脑清醒得快,把一碗茶接过去喝了一大口说:“老业转儿,你莫要高兴得痰堵喉咙。要不要得给人回一句话。”

“噢。噢。”黄老更清醒过来,立即去茶罐里另倒了一碗茶送到眼镜手里,“要得,要得。你请喝茶。”

“老人家,有件事我得说明白。”眼镜同志喝了一口茶说,“朱主任要求我们快来,但是今天给不了你现钱,因为我们公司买你莲花米培育良种的请示才报上去,要等上级批示下来才能开支。”

“你的意思是谷种不买了?”黄老更表情有些惶惑。

“哪里是不买了,你这个老业转儿,身板还这么跳哒,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呢?”朱主任责备老更说,“眼镜同志的意思,是早迟问题,钱,等领导表态以后就开支给你。”

“那稻种现在不能挑走!”六子果断地说。

一个月过去了,种子公司没有谁来联系。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看着静静地立在小仓前面的4麻袋莲花稻种,黄老更心里有些堵。

他连续4次去找朱主任。

终于,有一天朱主任一早就亲自进城找种子公司。下午回来后直接坐到黄老更的火塘边,狠狠地喝了两大碗酽茶后,他低着头说:“县里有好几家种子公司、他们上面还有一家总公司。这家公司把购买莲花米作良种培育的请示上报到总公司,总公司领导签字说培育一个新品良种是大事,要请专家论证,要请示主管部门同意才能操作。请示已经报上去了。什么时候请专家论证,主管部门同不同意,现在还没有答案。”

“那怎么办呢?”黄老更小心翼翼地问。

“经理说,看来今年是搞不成了。”

“明年呢?”

“明年,明年的事情是我敢说的吗?”

沉默了一阵,黄老更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郁闷,说:“当时该卖给那两个中年人,他们也说买去做种,给现钱的。”

“唉,这也怪我……当时该记下他们的电话。”朱主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出主意说,“要不我安排人帮你挑到市场上去卖,可能比一般谷子多得一些钱。”

“不挑到市场上去。钱多钱少不算个事儿,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莲花米留不下种我闭不了眼睛。”黄老更把竹子烟竿杵在嘴唇上,想了想说,“那个曾经理说过有时间再来。他丢下这句话的,我等!”

于是,只要一闲下来,黄老更就提一把木椅去檐下坐了,眼光放得远远的,望着淡蓝色的远山,远山下面一丘一丘的小田,小田旁边是外来人必经的小路。

气温往深冷里走,眼看就要到春节了。谁派遣似的,北风一天紧一天地从山隙里穿进来,越过枯黄的茅草,越过闲田空地,吹进灌木丛和一片一片的乔木林里,刮得枝条和残叶呜呜地叫。两天之后的一个晚上,风突然静默无语,雪花纷纷扬扬。早上开了门去,地坝一片银。洁白的远山冰凌的树,好纯净!

站在屋檐下,黄老更感觉眼眸子有些涩有些雾,眨了眨眼睑看出去,外面的物象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心里有些着急,便去屋里茶罐中倾一些烫烫的茶水湿润脸帕,然后热敷到双眼。如此几次,再看外面的物象才比较清晰一点儿。

早饭以后,他仍然去檐下坐望,渐渐地却少了许多精气神儿,有天坐到傍晚竟睡着了去,醒来后咳嗽不止,连忙去躺了,第二天竟起不了床。

六子闻讯赶来,急忙帮助老舅熬中药。

黄老更喝了几次药以后病情稍有些好转。六子开导说:“老舅,捡几个得几个,把谷子弄到乡场上去打成大米卖了吧。”

“算了吧。”黄老更声音弱弱的,但是语气很肯定。

“什么叫算了,我帮你挑去处理。”

“不。”

“老舅哇,都什么时候了,还固执。”六子急躁了,冲口而出,“你真是个老业转儿!”

老业转儿,老业转儿又怎么哪?黄老更看了一眼外甥,嘴唇动了动,想说点儿什么,结果什么都没有说。有什么好说的,不就为这点念想吗。一定要等那两个人来,我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只要是拿去做种子,不收钱又怎么样。

勉强能够下床走动,他就慢慢地迈过门槛,移到檐下的木椅上长坐。耸耸肩膀摸一摸腰,他心里吓了一跳,这些日子大肉垮得厉害,摸着尽是大骨骨,也明显地感觉气息时粗时细,不能匀净地相接了。看看手背,皮肤下的肉肉不知哪里去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去拈捏着右手背上的皮肤,轻轻一拈就起来寸半,像豆油皮,皱皱的,薄薄的。

来日无多了,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睛虚眯着,执着而又静静地望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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