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外婆的煤油灯

2016-05-14李国清

山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王姐儿子

李国清

这段时间时雨时晴。昨晚我才换了衣服,今早裤脚就沾了稀泥,中午衬衣也浸出汗水。下午交班归家、冲了澡,换了衣,擦点护肤霜,我才去王姐家吃她儿子结婚的便饭。

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城,结婚办酒除了正席,还有两天半的便饭。也就是说,受邀请的客人可以在办酒的人家吃三天。正席多在饭店请。除了一顿正席,每天有两顿便饭,还有早餐和夜宵。在这三天里,主人家除了要管客人的吃喝,还要租麻将供爱打麻将的客人娱乐消遣。办便饭时,怕麻烦的人家就在饭店订,但这样花钱多些,而且客人未必会吃得满意,一不满意就会有怨言,这些怨言虽明是说饭店,暗中也含对主人家的不满。所以在饭店订便饭往往是费钱不讨好。有些人家总结了这个经验,也为了少花些钱,同时还能让客人吃得舒服而说好话,于是请吃便饭就请“一条龙”来做。什么叫“一条龙”呢?“一条龙”就是有人专门负责带人购买食料、炒做、上菜、洗涮等全程服务。办席食材购买费要主人家先给“一条龙”老板,由老板安排人去购足食材再向主人家报销。而便饭结束后主人家要支付的,只是按每桌多少钱来收取加工服务费。而极少数请吃便饭又想花更少钱的人家,为了节省那笔加工服务费,就不请“一条龙”,而是请亲戚、朋友来帮忙。这些想省钱的人家,当然就不怕麻烦自己更不怕麻烦别人。

王姐就是这种为了省钱而不惜劳累自己,又不怕劳累亲朋好友的女人。我去她家吃便饭时,就见到她天一头地一头地跟着帮忙的人去买这买那,又跳上跳下地指挥那些帮忙的亲朋好友,然后还不忘记唉声叹气地喊累。我听一个客人小声对另外一个客人说,她累只能怪她自己,办这样的事不需要主人家跳上跳下。只需要请一个主管和一个收礼的与一个记账的来负责,可她不愿让别人管钱管账,就什么也不请,就什么都由她自己张罗……所以她忙得不可开交就是活该的!正是这样,第一天吃便饭时我见王姐显得筋疲力尽。这让我不得不担忧,等她儿子的结婚酒办完后,她也许会累得卧床不起,搞不好还会大病一场。

王姐大我十岁,但她结婚晚,所以她儿子只比我儿子大两岁。我们曾经是邻居,有一定的交情。由于身体的缘故,王姐的儿子生下来一直缺少奶吃,我的奶水又多得我儿子吃不完。当王姐带她儿子来我家玩时,见我在喂我儿子的奶,她儿子就跑过来要吃我的奶。我本不愿让别人的孩子吃我的奶,可见到王姐打得她儿子号啕大哭时,我又于心不忍,就不得不违心地把她儿子拖过来吃我的奶。有了一次,就无法没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等若干次时我就硬不起心肠来拒绝了。为了这、王姐很记我的情,在我生病打点滴时,她就主动地为我带我儿子。虽然后来我们先后都搬离了原来的住处,但却一直保持着联系,并时不时会打电话约对方去逛逛服装店什么的。

照这种关系看,她儿子结婚找亲朋好友来帮忙做便饭,我应当仁不让的,或者我知道后也该自告奋勇。但她既没有请我帮忙,我也没有这个义务。在我接到她的请柬后,只是作为一般客人去送礼吃酒。这当然不是由于时过境迁,也不是由于感情生疏,而是由于我的老公吴长林前些年得了胃癌,不仅耗尽我们的积蓄,还让我负债累累。我的退休工资不仅要还他去世前住院所欠亲戚朋友的债,还要还为儿子结婚准备的购房所借的首付款,加上我要为吃红白喜事酒送礼,这样我就不得不去打份工,挣一份收入来作为日常生活开销。近来我在28路中巴车上当投币监督员。工作分两班倒、早班从清晨六点至下午三点、晚班从下午三点至晚上十点半。车每到一个站时,我不仅要大声向乘客通报站名,打开车门让乘客上、下车,还要提醒那些上车时忘了投币或想不投币的乘客往投币箱里投币,同时还得准备足够的零钱,给那些没有零钱的乘客换零。若在乘车的高峰期,还得多次提醒车门前的乘客往里面走。为了不丢下不必丢下的乘客,有时候我还要下车去把不愿往里走站在车门前的乘客像掼香肠一样用劲往里面塞。这样一个班下来,本来就个子小力气也小的我,在车上折腾了八九个小时,回到家就差不多像要散了架似的。如不是有时要去吃别人家的红白喜事酒,下班后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哪里还有精力去帮别人家的忙?王姐显然理解我的艰难,所以她在打电话通知我来吃喜酒时就没有请我来帮忙。

我发现,上班的,很少来吃便饭。多数只吃正席。来吃便饭的,多是那些帮忙的亲友和有闲人。帮忙的忙得像采蜜的工蜂,忙得不可开交,早上比别人来得早,下午又比别人走得晚,不是上班,却比上班更辛苦,又无报酬。所谓有闲人,就是退休的和年迈的,有的几乎三天都来这里。他们像坐享其成的蜂王,闲得要命。有的是在这里打小麻将度时光,有的是在旁边看别人打。无论玩麻将的,还是观看的,都其乐无穷。等吃了饭,再作鸟兽散。

我之所以三天都会来这里吃晚饭,不仅是由于工作一天累了不想做饭,更是由于自己一个人吃也没有胃口,加上独自一人在家多待会深感孤独,于是就想多来这种热闹场合坐坐。等疲倦力尽回去,就能一觉睡到手机闹铃把我唤醒的时候了。

让我感到温暖的是,忙得团团转的王姐,居然没有忘记为我介绍对象的事。我在她家住的那幢楼下遇见她,当我从斜挎包里拿出红包递给她时,她随手装进她的裤兜里,然后指着一个在干活的人,小声地对我说,温小柔,那个正在帮我忙剥大蒜皮的男人,就是我要给你介绍的老伴,他叫孙华年,原在文化局工作,提前退休了,今年五十八岁。

我顺着她的眼光望去,见那人的个子还过得去、就是长得细眉细眼的,看起来不由想起电视剧里的反面人物,一想到浓眉大眼的亡夫,我就有些失望,便无言以对。

王姐显然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心思,就问,不满意?

照理说,她这样问是很自然的,但她的口气却让我听出“叫花子要饭还嫌饭馊”取笑和轻蔑的意思,我突然有种羞辱感,一下子激动起来、说话就像冲锋枪猛烈射出的子弹,你要介绍就该给我介绍看起来顺眼一点儿的嘛。你以为我饿男人就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吗?你把这样的劣等货塞给我,不是小看我又是什么?这种男人不要说我这样的女人没有兴趣,就连你这样的女人也不会动心吧。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王姐,这下气得脸都变了形,她开始对我进行了更猛烈的还击,哟,温小柔,你把你分成那样女人把我分成这样女人?难道你天仙,我是丑八怪?你以为你才十八岁呀?你以为你是在初恋呀?你以为你是巩俐,是章子怡,是王菲呀?你以为你能找到金城武、梁朝伟那样的高档货呀?你行,为什么还孤苦伶仃呢?我不行,我为什么会和我老公成双成对?难道你没听说过男人六十一枝花,女人五十豆腐渣吗?像你这样的老豆腐渣,人家愿不愿吃都还说不定哩。说完她就转身离去。

她的话像一发发威力无穷的炮弹。摧毁了我建筑的自尊堡垒。也像一个朝我猛击的大棍,把我打醒了,使我看到她的善意,也看到自己的可怜。从她的愤怒里,我还见到一个失去理智伤害他人的温小柔。我觉得她的话很在理,输了理的我不想一错再错,就追上去拉住她的手,小声地恳求她,王姐,算妹子说错了话对不起你行吗?你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嘛。

真是好话三句软人心。刚才还河东狮吼的王姐,现在就破涕而笑。她说、王姐会害你吗?一想到晚上你一个人独口独嘴的,我就心痛。他虽然长得差点,但好看能当饭吃吗?我们这种年龄的女人要找的男人、条件好才是主要的呀。他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只要你愿意和他好,他就会一心一意地爱护你,这样的人就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到。你怎么就这样有眼不识金镶玉?要是我也像你那样死了男人,我早就把他金屋藏娇了,哪里还会有你的戏?就问你一句,你愿意不愿意和他交往,愿意我就找时间安排你们见面,不愿意,就拉倒。

我说,行,听老姐的安排,等你忙完你儿子的婚事有空时,也等我轮休那天,你再让我和他见面吧。王姐问,你哪天轮休?我答,下个星期一。王姐说,之前我只是问他想不想找老伴,如果想找,我遇到合适的就帮他牵线。他说想找。我是想让你先暗中看了他,你愿意我才告诉他。既然你同意和他接触,那就等我把你的大致情况向他介绍后,他如同意和你见面,我再与你联系。现在我要去忙我的事,就不陪你了。我说,好,你去忙你的吧。

王姐去孙华年身边,不知说什么,孙华年和她坐上一辆小车走了。不一会儿,小车回来,王姐和孙华年从车里提出一袋袋塑料袋装的糖、花生、葵花子。见孙华年一人提不完。就有几个人前去帮提,我也跟着提两个袋子上楼。等放下袋子,王姐又叫走了孙华年。

我这才醒悟,王姐之所这么热心地给我介绍老伴、主要还不是因为她和我有交情,而是为了还她欠下孙华年的人情。尽管如此,我也不会生气,因为她这样做对我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说不定还会改变我现在夜晚承受孤单和寂寞煎熬的命运。正是这样,那我为什么不顺其自然呢?

由于有了想和孙华年结交的念头,我就找一条凳子坐在那里,装成因无聊四处张望消磨时光的闲人,暗中时不时地对他进行观察。我注意到,他的两个鬓角白了,头上也参差着一些白发。脸上布着不少的皱纹,眼袋也十分明显、看上去他比实际年龄起码要显老五岁。但干活时的他动作灵敏,干完这件又去做那件,显得他精力充沛,又像个壮年人。而停下来休息片刻时,他眼里就透露出深深的落寞和无比的孤苦。这充分地暴露出他是一个失意的老男人。我想,他之所以会拼命地干活,无疑是为了逃避孤单带来的苦涩。这种感受恐怕也只有我这种单身女人才能意识到吧。

吃便饭时,我有意和他坐一桌。我感到他在与人相处时,是那么地宽容、有趣,并显出他的古道热肠,因而对他产生越来越多的好感。

对面的大肚男打开桌上的香烟盒,从里面取烟时,递一支给孙华年。孙华年抱抱拳表示谢意、又摇摇头表示不会。大肚男说,老哥呀,男人不抽烟,枉自活人间。这话本来透露出了他对孙华年的不恭敬,但孙华年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愤怒,而是笑了笑,并说。我不抽,你不是多得抽吗?大肚男一听也笑起来,说,倒也是,那该谢谢你才是。他却说,别客气。

菜开始端上时,孙华年拿着筷子一双一双地分给大家,又把碗一个一个地发给大家。仿佛大家是在他家做客,这充分地显出他对人亲和的态度。

大肚男打开瓶装酒,倒在小杯里,分别递给在座的男人。递向孙华年时,他说,谢谢,我不喝白酒。大肚男望他一下,说,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呀。那眼神里充满了挑衅,似乎想激怒他。他听了没有回话,只是一笑了之。接着他打开了雪碧的瓶盖,一边往一次性塑料杯里倒,一边问谁要喝。等他给要喝雪碧的人都倒满雪碧后,才给自己倒。显得那么有礼有节。

在吃的过程中,孙华年对面的一个眼镜女从她面前拿起一包餐巾纸打开封口,取出一张自己用,然后把那包开封的放下。孙华年见两包餐巾纸都在眼镜女面前。就站起来走了过去拿起一包回到原座。我想他要用纸可以请别人递嘛,干吗非要亲自动手不可呢?待他打开取出来分发给每人一张、得到每个人的感谢时,就体会到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真正含义,同时也对眼镜女不会把纸分给客人的自私态度产生蔑视。

坐在孙华年旁边的那个小女孩儿自己伸手去夹虾子时,把碗掀在地上,碗碎了,饭菜弄她一身。她母亲狠狠地瞪着她,指责她的粗心大意。小女孩儿惊恐地看着母亲,不知所措。孙华年开导那个女人,这位女士,你的女儿把碗打破落在地上就是打发呀,这是上天在暗示你,你家要发大财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听了这话,那个女人转怒为喜,她举起装雪碧的杯子对大家说,来,为了这位老伯的吉言,也祝大家都能发财,请干杯吧。我也跟着端起杯,一不小心把筷子搞落在地上,我叹息了一声。孙华年对我说,这位小妹,有什么值得叹息的?筷子落地就是老天让你快乐嘛,你应该欢天喜地才是呀。在此,我借主人家的雪碧,祝你每天健康快乐,日子甜美,同时也祝在座的大家都开心过好每一天。他先看了我一眼,然后扫了大家一眼。再喝下一口雪碧。那一瞬,我的确快乐起来。不过,除了对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光,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喝了一口雪碧,感到是多么的甜,不仅甜在我的嘴里,也甜进我的心里。

第二天吃便饭时,王姐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地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告诉孙华年我要给他介绍老伴,我把你的基本情况告诉了他,他听后同意和你结识。时间就是你说的星期一下午两点,地点定在文峰园的长寿亭里。

想不到王姐竟会这样地雷厉风行,这让我十分地感动,我说,不是说等你儿子的婚事忙完有空再说嘛。王姐说,我也想等有空再告诉老孙,但还是觉得早说了大家都有思想准备。再说,等我有空时再去说,万一别人先给他介绍一个他看上了呢?如果真是那样。那岂不是于你错失了良机吗?要知道,事物总是在不断变化的呀。

不得不承认,这次王姐是站在我的角度为我着想了。我心一热,就想报答她,就情不自禁地说,今天跑车我觉得不算累,你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王姐说,暂时还没有,不过等吃了饭看有没有事再告诉你。吃完便饭,我就去找王姐。她说昨天买来的葵花子、花生、糖需要分装在小袋里,叫我跟着上楼到她家去帮着装袋。

去王姐家包糖的,除了我,还有三个中年妇女,接着孙华年也来了。我不知是王姐有意安排他来见见我,还是他见哪里有事就主动去哪里。

王姐像个领导一样对大家作了交代,包糖和葵花子、花生分两种,一种是吃正酒前给大家混嘴的,一种是酒后每人一包带走的。大家吃的每袋装四两葵花子、四两花生,二十颗糖就行了。带走的每包装六颗糖。大家吃的要装五十袋,每人带走的也装五十袋,每袋是十包。先装大家吃的,再装每人带走的,然后按顺序分别靠墙堆放,这样才能一目了然是否包够需要的数量。王姐吩咐四个女人装袋。孙华年负责堆放。

有个女人问,四两到底有多少呀?

王姐一听,就找来两个碗,她装一份葵花倒在塑料袋里,看了看,再装一份花生倒在塑料袋里,然后提着试了试,觉得多了,抓些出来,最后数了二十颗糖放在里面,说,装这么多就可以了。

干这种简单的手上活,是我们这些女人的强项。不一会儿,我们七手八脚地就让地上出现十来个分装好的糖、葵花子、花生袋。

孙华年提着这些装好的东西,开始一一地靠墙分行分层堆码。等他堆码结束后我去观看,不由得从内心发出赞赏,他简直像一个技术高超的泥瓦工在砌砖。把这一百袋的食物码得那么整齐。让人很快就能看出它们的总数。那种一行行一排排一层层的整与齐,使你想到多年前电视上见到的国庆时海陆空三军在天安门前行走的行列式。从这里我看到这个老男人做事一丝不苟的认真。若换了我,就难堆码得这么好。我想,如果能和这样的男人成为一家,那家里无疑会被他收拾得整整洁洁,使人见了赏心悦目。不过我又担心,这样认真的男人能容得下我这样散漫又随意的女人吗?很快我又觉得这种担忧是十分可笑的,因为我和他还没有正式交往,八字都没有一撇,我瞎担什么忧呢?

原想在休息这天好好地睡个懒觉,谁知老天不开恩,天不亮就稀里哗啦地下着瓢泼大雨,把我吵醒使我无法入眠。难道老天想阻拦王姐为我介绍老伴吗?如果雨这样下一天。王姐就有可能来电话说改天再见。我不是告诉王姐最好是我轮休见、再次轮休不要到下个星期一?万一下个星期一也下雨呢?王姐说事物是在不断变化的,万一下个星期一孙华年遇到比我好的呢?这么一想,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没在王姐家见到孙华年前,我之所以答应王姐愿意见他,主要是我知道他和吴长林同年生。我不是对这个年龄感兴趣,而是算命先生告诉我。这个年龄的属相和我的属相很相配,找这个属相的人我会幸福久长。孙华年是否会让我幸福我不敢断言,但吴长林生前对我百般宠爱是事实,为了证实属相相配能否决定婚姻好坏是必然还是偶然,我想通过和孙华年的交往来验证。为达到这个目的,前天我去九龙寺给观音菩萨敬香时,心里就默默地祈求,菩萨呀,既然命中注定吴长林不能和我生活到头,那么就请您保佑我能找到一个像他那样疼爱我的老伴。难道我的心不诚,观音菩萨也不保佑我?

和吴长林认识时我才二十岁,那时他已二十八岁。虽年龄悬殊大,但一见面我们就相互喜欢。我喜欢他的高大英俊,我叫他“大洋马”。他喜欢我的小巧玲珑,他叫我“一小点”。正是如此,第二次约会是夜晚,由于两情相悦,我们顺着公路走了很远。返回时没有车,我说,我走不动了,不想走了,怎么办?他说,这还不好办?我背你。说完他就背对着我蹲下。我趴在他的背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就这样走呀走呀,一直把我背到我的家门口。

我在公路养护段当养路工,他在铁路火车站检票。我每天要用铁铲铲沙石铺填公路,他只是火车来时打开进站口门在乘客的车票剪个缺口。由于工作性质所定,下班回到家时他精神充沛,我却筋疲力尽。我说,我快累死了,怎么办?他说,你休息吧,饭我来做。正是这样,成家以来到他得胃癌之前,家里活几乎是他干,我顶多休息天做一点点。我认为他是一个家庭责任感强很会疼爱老婆的好男人,找到他是老天对我的厚爱。

若要挑剔他的不是,我认为那就是他有两个不良嗜好:一是抽烟,二是喝酒。我不是说他不该抽烟和喝酒,只是觉得他抽喝过了头。一是量超过一般人,二是他的习惯太成问题,睡觉前要抽“倒床烟”。起床时要抽“起床烟”。喝酒时喜欢让人陪,又要和别人比高低,还不吃饭垫底。这对他的身体都是致命的伤害。虽然我多次劝过他,但他总是虚心接受屡教不改。直到临终前才后悔,他说,我要是早听你的劝告,就不会这么短命。他说对不起我,还说,我死后,希望你能找一个和你相爱的人,这样你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要找最好找个不抽烟不喝酒的,这样的男人才能陪你走到生命最后。

吴长林死时五十四岁,那年我四十六岁,儿子二十六岁。

儿子的性格有些孤僻,他的性格既不像吴长林。也不像我。小时候他就不太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六一儿童节时,我告诉他爸爸妈妈要带他去公园玩,以为他会兴高彩烈,谁知他却不冷不热地说他要自己去玩。吃饭时他也不喜欢和我们坐在一桌吃,而是把菜夹在饭上,端着碗出门蹲在墙角吃。他学习不怎么样,我鼓励他努力,他却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养儿只会打地洞。这让我听了气得差点儿吐血。吴长林却劝我,别操那份心吧,我小时候逃学,我妈拿我跪着打,我爸却叫不要打,说,他成龙就上天,成蛇就钻草。现在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虽然吴长林不管儿子学习。但当儿子上大学无望时,他也着急了,就去找有辅导经验的老师给儿子补习,让儿子弄到高中文凭,再找关系送儿子去当兵。儿子退伍后,铁路上就安排了他的工作。虽然工作在离家较远的县城,却解决了我们家的后顾之忧。

儿子从县城回来时,到家最多叫我一声妈,然后就无话可说。但他有什么事都会和吴长林说,这让我感到自己像后妈,心里很不平。吴长林死后,我以为儿子会改变对我的态度,谁知他对我比以前更淡漠。休息回来时,他不是钻进他的房间打开电脑上网,就是出去和朋友们聚会吃喝玩乐。我见和他一般大甚至比他小的男生都结婚当爹了,他还一个人独来独往,就十分着急。就托朋友和熟人给他介绍对象。谁知他不领我的情,还说,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的生活就不错了。好像我把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似的。

见他这样没肝没肺,我就伤心透了、不禁流出眼泪,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命为什么会这样苦?怎么会生你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吴大成,从现在起,我不再管你的事,就当我没有生你这个兔崽子,我去找个会疼爱我的男人嫁了算了。想不到儿子笑了起来,说,想给我找个后爸,这就对了嘛。我爸临死前说得对。我只有让你失望,你才会用心考虑你自己的生活。我迷惑了,问,你父子俩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儿子说,我对父亲发过誓,要等你先找到老伴后,我才找对象。你孤单时,我陪着你孤单。你得到幸福时,我才去寻找幸福。儿子的话让我温暖、开心,但我却心口不一地说,你是丑没人要,怕我说你,才拿等我找了你再找作借口吧?儿子说,我丑?搞错了没有?你这是想早抱孙子用激将法来激我吧,我才不会上你的当。我说,你不丑,那怎么没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你呢?你有本事找个给我看看?要不我们母子俩来比赛,看谁先找到。儿子说,比赛。我一个帅哥会输给你一个老巫婆?明天我们就各自带一个回来,看谁找的讨人喜欢。我无言时,儿子哈哈大笑,问,吓着了吗?

雨停止了,阳光从窗户照进屋里,我从冥想里回到现实,心情也由雨转晴。

打开衣柜,我拿出一件白色的衣裳,穿上,对着穿衣镜打量,觉得色调太冷淡,就脱下。从衣杆上取下一条红色连衣裙,穿上,在穿衣镜前注视,感到色彩太热烈。又脱掉。待我试遍衣柜里夏天穿的衣物,竟不知该穿哪一件才好。

踏着一路的阳光,我匆匆地来到约会地点。可王姐和孙华年比我先到。我说,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王姐打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说,还不到两点,你也没迟到,就不必过意不去。王姐把我和孙华年互作了介绍,还对我和孙华年的为人各自进行夸奖。随后她说,我还有事要去办,你们就慢慢地谈吧。然后离去。

她像舞台报幕人,报完幕就退场,剩下的就由演员来表演了。

当只有我和孙华年时,我感到他有些不自在。自从吴长林去世后,经人介绍,我先后和几个男人见过面,不管见面时对方给我什么感受,我都会把开口说话的优先权让给对方。只有在我觉得对方让我讨厌时、才会率先作出离去的决定。凭经验我看得出,眼前这个男人是不会主动先说话的,如果非要等他先开口不可,那只能让他更加紧张而不知所措。用表演来作比喻,这叫怯场。他的怯场显然是由于他觉得我这个搭档过于强大,让他失去自信心。对这样的演员,做搭档就得诱导他。给他足够的自信力量,他才能进入角色,才能表演得充分、自然和精彩。正是这样,为了让他放松精神,我只能破例先说话。在说话前,我对他笑了一下,见他也笑了时,我这才开口。我说,这天气多好,阳光是如此的明媚,在这里坐太没意思。孙哥,我想去青云湖走走,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他答,我当然乐意。

我们从亭子的长椅站起来,往外走去。

你喜欢徒步?这次他主动地问我。我答,当然。他说,每天早上我都会到青云湖去走一趟。那里的空气新鲜极了,呼吸起来就像喝鲜牛奶那么爽。我答。我也想。他说,想就去嘛,如果你愿意,我们结伴而行。我叹了口气,说,虽然我明白每天早晨外出走走有益健康,但我要打工,就没法去了。他问,你打工?干什么?我答,在中巴车上当投币监督员。他问,每月多少工资?我说,六百块。他说,这么少呀?我逗他,少?那你给我介绍一份收入多的工作嘛。他答,好啊,只要你愿意,明天你就不用去那边干活了。我乐了,问、多少钱一个月呀?他说,一千元行吗?我作出欣喜若狂的样子,问,天呀,这么高的工资哇,干什么,是当保姆吗?他说,怎么会让你当保姆?我是要你每天陪我来青云湖走一趟。

这是在暗示我他喜欢我,让我十分开心。不过,初见就向我亮牌,这未免太性急了些。我毕竟是五十岁的人,即使他像当年的吴长林那样高大英俊,我也不可能像当年和吴长林一见面就两情相悦和毫不保留地亲近他,即使我会对他产生那种情怀,也是先放在心里。等到该向他展现时才会向他展现。正像跳舞,我这个年龄的人不能和年轻人一样跳节奏快速的,只能跳拍节缓慢的。我不想马上迎合他、又不愿扫他的兴,我得掌握一个适当的度,让这戏慢慢地演下去。我装幼稚无知,也在逗他,说,天下真有这么轻松又愉快的工作?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你难道真只想让我每天清晨陪你走走吗?我以为他听了会尴尬,谁知他却笑了,反问我。难道你还想陪我做点别的什么吗?看来我是棋逢对手了,我将他的军。他反过来将我的军。他显然看出我的鬼心眼,跟着我的套路走。我见这一招被他识破,就装单纯。说,怎么不呢?走饿了总得吃饭吧,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请我陪走的同时也请我陪吃?难道我遇到一个一毛不拔的吝啬鬼?他也会顺着我竖立的杆子往上爬,说,吃饭还不好说?从青云湖回去,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请你吃什么。

这么会迎合的男人,当然会让我愉悦。不过他的做法却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我哥在簸箕下支一根小木棍,用一根长绳捆在木棍上,然后在簸箕下撒点儿米,诱捕寻食的麻雀。等那些麻雀跳在簸箕底下吃食时,我哥一拉长绳,麻雀就被簸箕盖住。我感到孙华年就像当年那捕捉麻雀的我哥,但我绝不是那些傻麻雀,我没有那么容易会让你捕捉到。我会故意在簸箕边跳来跳去的,见到你干着急时,我就会心花怒放。这样一想,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他迷惑地望着我,不解地问,你笑什么?我说、和你结识我很愉快。这是我老公死后几年来我最开心的一天。他听了也笑了起来,我问,什么事值得你这么开怀?他说,想不到我们都喜爱徒步,认识你是我和前妻离婚几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我们继续往前走,一路的阳光使我的心里也亮丽起来。我明白孙华年此时一心在想怎样捕捉到我这只麻雀。我装着被风景迷住,东望望西瞧瞧,看他还能弄出什么花儿开?

孙华年问,你喜欢什么?我答,喜欢打点小麻将。他又问,除了打麻将,你最喜欢什么?我想了一下,说,最喜欢去旅游,可惜这只是空喜欢。他问,为什么?我答,没有银子呀。他又问,你最想去哪里?我答,在丈夫生前时,我就告诉他我想去凤凰城看看,他说等他退休后陪我去。谁知他还没有退休就走上了黄泉路。这样我的这个愿望就一直没有实现。孙华年说,我也喜欢凤凰城,很多年前单位因公差路过那里,但随领导走马观花没有尽兴,就产生自己以后一定要去尽情欣赏那里景色的愿望。可觉得一个人去太孤单没有玩趣,所以这个愿望也一直只能是愿望。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一切费用都由我来出。

这话听起来太有诱惑力,对一个已到知天命年龄的我,也许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我只是猜不透,他是对我一见钟情而情不自禁。还是想一下子把我哄到手的情场老手?如果是前者,那就是上天对我的厚爱。如果是后者,他为什么不去哄那些比我更年轻更有姿色的女人,而是对我这个小孩见了都会叫奶奶的老女人一见倾心?难道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前世有缘今生来续吗?

他看着我,眼里放出期待的光彩。

这时,天上飘来一朵阴云,挡住了太阳,地面顿时阴暗下来,这阴暗也罩在他脸上,同时也使他的眼光暗淡。接着他把眼光转向那青云湖上,望着那些欢乐跳跃的鱼儿发呆。

很显然,对他的多次表示我没有作出明确的迎合,让他看不透我的心,成为他心里的那块阴云。那块阴云又让他恢复王姐刚走时的不自信,所以他的眼光才会越来越暗淡,就像我小时候在外婆家看到的那盏油灯,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暗淡的,这样的话,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最好的方法就是往油灯里加油!这样一想,我一反多年谨慎的常态,直截了当地对他说,老孙哥,如果我愿意做你终身的伴侣,你会有什么打算?

他喃喃地问,你说什么?我敢肯定,我那句话他是听清的,只是他不敢相信是真的,他以为是在做梦吧?为了把他从幻觉里唤醒,我就大胆地抚摸一下他的脸,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下他笑了,笑得很甜。他说,等我们扯了结婚证,我的工资我只留三百块作零用,剩下的一千七百块全交给你由你安排。我想,他的这个回答,对于多年来一直渴望有个好归宿的我,不正是上天对我厚爱的最美结果吗?

虽然太阳快要下山了,但我并不惆怅,而是尽情地享受它赐给我的这份短暂和美好的光明和温暖。我牵着孙华年的手,像一对恩爱多年的老夫老妻,从青云湖出发、迎着这即将消失的老夕阳、踏上回家的路。

猜你喜欢

王姐儿子
一“病”解千愁
打儿子
高手过招
养儿子,一定要“拼妈”
你猜我多大年龄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王姐
破碎的打工梦
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