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湖东路十号
2016-05-14周芳
周芳
离散场还有半小时
房子左上角搁着了一个大炉子,炉子里烧着十一块煤。底下两层分别四块,最上一层三块。旺旺的火照得半个房子红亮红亮的。八个大茶瓶沿墙根儿一字排开。
“色色王”瘸着左腿。从麻将桌边斜着身子穿过来,拎起瓶,倒上一杯,再斜着身子穿到自己的麻将桌前。两张桌子间的空隙,足够他通过,他偏要斜侧着。这一斜,左手就蹭到“嚼嚼婆”的背上,顺势摸 过去,嬉笑一声“自摸”。“嚼嚼婆”反过身来抓他,骂“你个老不死的。”“色色王”左腿一瘸,右腿一跳,躲过了。“你个老不死的。”旁边桌的齐婆婆也骂。她也被摸过。“色色王”只是腆着脸笑。
“满月嫂”拎着茶瓶过来,给“嚼嚼婆”添茶。一边添茶一边念叨“赢钱,赢钱”。
“赢个鬼哟,五十块钱眨个眼输完了。”“嚼嚼婆”斗气地大喝一口,烫得嘴巴打颤,“你要谋财害命啰。”“嚼嚼婆”将一张幺鸡“砰”地一下掼到桌上。“乌龟刘”笑眯眯起身摊牌,另一个牌友帮他叫出“清一色”。“乌龟刘”和的是清一色条子。一张四条一张五条一张六条,一张六条一张七条一张八条,三张二条、两张九条,一张二条一张三条,正好赢一条幺鸡。
“输死了,输死了,屁股都坐木了。”
“嚼嚼婆”嚷起来。一下午,她只赢了两把小牌。这“卡五星”麻将的规矩是,赢家才有资格下场休息一会儿,喝个茶,遛个弯,轻松一刻,下一场从容上阵,有可能又继续和了。这叫“吃肉又喝汤”,好事占尽。可怜那输钱人,眼睁睁看钱落到别人抽屉里,还钉子一样钉在板凳上,不得喘息,输得心急火燎热汗流。越急手气越背,越发不得离凳轻松。这叫“剥皮又抽筋”,死无完尸。
正面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到了四点半,离五点散场还有半小时。
色色王
“色色王”王爹爹,七十岁,“夕阳红”麻将馆的主力军。日日报道,场场不误。“满月嫂”待他亦不薄,泡茶时,自是与他人另眼相待。麻将馆的茶叶,毫无看相,碎屑,不成叶片。一袋茶叶,喝到最后,袋子里只剩茶粒了。碎小碎小的,味同嚼蜡,但终聊胜于无,喝着茶呢。喝着茶,打着牌,老人们的顶级享受。“满月嫂”在碎屑里拣出叶片稍大的,给“色色王”泡上。
王爹爹住后湖东路十八号,与后湖东路十号的“夕阳红”隔了不过百米左右。他出门一把锁,进门一孤影。“夕阳红”里大声的“碰牌”,大声的“和了”,还有缭绕的烟雾。此起彼伏的咳嗽。都是热闹的。“热闹”是盏灯。王爹爹是趋灯的蛾。
馆里热闹爹爹还有几个。彼此揍两拳头,摸一摸对方的光头,把对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藏到乌龟盆那里,抢过对方的烟发给全场老爷子。诸如此类。有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说老小老小。老了,老了,就慢慢回到小时的作派。逗着玩。
“色色王”爱逗婆婆们。多用言语上的指涉。来,来,要不要我的“幺鸡”。“幺鸡”是麻将牌的一条,影射男人裤裆里那玩意。摸了,摸了,摸了两坨坨。两坨坨就是两筒,指向女人胸前两堆东西。也有动动手脚的时候,摸“嚼嚼婆”的背。戳汪婆婆的腰,捶张婆婆的肩。
“你个老不死的,老色鬼。”婆婆们每天骂他不下二十次。
“你个老光棍,摸没摸过两坨坨哟?”一个知他根细的人揭他老底。
他不恼,呵呵地笑。不说摸,也不说没摸。
“色色王”和他的光棍大哥是后湖东路这条老街上的原始老住户。大哥九岁时右腿患小儿麻痹,瘸了。十二岁时高烧烧得脑袋有点儿拎不清,人称“王傻子”。俩兄弟光棍了一辈子。
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扶贫慰问,推门,一股霉气扑面而来,几十年没照进过太阳。一床,一桌,两椅。床头边一桶。桶是大木桶,半人高。桶里满是烟蒂。社区书记估摸起码有两千个烟蒂。想必是一个老光棍靠在床这头吸。一个老光棍靠在床那头吸。也不晓得吸了多少个日夜。书记鼻腔一阵泛涩,拉着大光棍的手问,老人家高寿。大光棍愣着,不晓得“高寿”是个什么东西。老人家,您是哪一年出生的?大光棍使劲摇头,说,我属鸡。属鸡?不,我属狗。呀,我属狼,属狼。
大哥没走前。“色色王”一手提凳子,一手扯着瘸腿大哥,天天到后湖东路十号报到。一个左瘸,一个右瘸,身子各向一边倾着。竟有种奇特的齐整。大哥安顿在樟树下,傻笑,流哈喇子,打瞌睡。“色色王”打五毛钱一牌的“卡五星”。
三年前,大哥走了,“色色王”仍住在后湖东路十八号。社区动员“色色王”的侄子接他回去住,社区给一定补助。侄子同意,“色色王”不同意。社区工作人员说,您这么大年纪,一个人住,我们不放心。“色色王”说,政府放心,我不会给政府添乱的,死在屋里臭了都没人知道。你们看,这麻将馆隔壁左右都是人,保证有人晓得我死没有死。
你到底为么事不搬走,你那个鬼屋里还能住人?有人问“色色王”。
住了几十年,习惯了呗。“色色王”乐呵呵地说。
树老怕挪根,人老怕挪窝。人们都明这个理,便不再问不搬走的缘由。
今天,“局长张”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赢牌的间隙,神神道道地将“嚼嚼婆”拉到门外问。
“老了,不想动嘛。”
“这老家伙,肯定还记挂那个欧阳婆婆。才不肯搬。”“局长张”一脸诡异。
“人半边身子都埋在黄泥巴了,还扯这鸡巴事。”另一个老头不屑地反驳。
“他要是搬走了,哪天欧阳婆婆回来。咋办?”“局长张”说。
“你在说评书吧,搞得这神乎?”
“那哪个晓得哩。欧阳婆婆不是来找过他吗?”
“找了又么样,你又不是没看到。”“嚼嚼婆”叹了口气。
“哎,再以后怕是要死心了哦。”“局长张”也叹了口气。
“什么死心不死心,他又不是小偷。”“嚼嚼婆”顶“局长张”一句。“局长张”却不往下说了。过了一会儿,问“满月嫂”:“小高,你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欧阳婆婆来找他。”
“哎呀,莫提,莫提。”小高给“局长张”续完茶,匆匆走开。走到“色色王”身边,轻言细语,王爹爹,您老喝点茶。
“喝呀,喝。”“色色王”应着。“王爹爹,你是不是不舒服,没精神啦。”“满月嫂”不放心。又问了句。“没事,没事。”“色色王”游离的眼神收回一点儿,笑道,“你只管去招呼别人,莫管我。”
满月嫂
老板“满月嫂”,18岁时,人们叫她小高,38岁时,人们叫她小高,今年48岁了,人们还是叫她小高,不叫小高叫什么呢?麻将馆里的牌手们,随便哪一个都是六七十岁,七八十岁。半年前,在她馆里死去的汪老爷子,92岁。你说,这些牌手总不能叫她老高吧。
“满月嫂”整个人的味道与“小高”之间其实还是蛮对等的。强悍的脸,扛过地心引力,仍鼓鼓的圆圆的,满月似的。这满月的脸,与18岁的满月,唯一迥异之处,是月亮生了锈,锈迹斑斑。然而,她烫了大大的波浪卷,女孩子们一般流行的板栗色。一件大红毛衣,开衫的,胸口处开得低。一条黑色皮裙,屁股包得紧。胸前挂一个包,花蜜蜂一样在十几张麻将桌间穿梭。
“王爹,喝个茶哟。”“李婆,今天手气好哇。”“满月嫂”的每句话后面都带一个语气词,扬上去,拐下来,嗲嗲的,糯米一样。等到十五张麻将桌人员坐定,张张陷入鏖战,“满月嫂”趴到自家小卖部柜台前缓上一口气。
小卖部供应“康师傅”方便面,农夫山泉矿泉水。还有一块钱一根的火腿肠,五毛钱一个的小面包。此单生意并不红火,只充当麻将馆的一个点缀,照顾某些人的特别之需。有人一连赢了上十牌。不破费买几个面包分给同桌者,面子上说不过去。也有一些老抠门的,赢十牌,也不肯破费。“下一牌,下一牌再买。”他们一牌牌往下推,推到下一牌输了,就理所当然不用破费了。“色色王”却是逢赢必买。一买一大堆,同桌者吃。观战者也吃。他越买,越赢钱。“满月嫂”给他拣的茶叶片越发大了。有一次、单独给他泡了一杯“碧螺春”。“局长张”将杯子重重地搁在桌子上,说小高,你这是么意思,一样的客人两样对待,我们打牌没给你场子钱吗?”“满月嫂”尴尬笑笑,答不上话来。
“色色王”这样的好老爷子让小高很省心。馆里来了新人,摸不清底细,不知新人是温和性,还是急躁性。遇上急躁的,输了十块八块,拍桌骂娘,恰巧对手也是急躁类,这场牌不免狼烟四起,最终不欢而散。新人再也不会到“夕阳红”,小高就白白损失了一个稳定客源。“色色王”做同桌就万误一失。输了不急,赢了分红,皆大欢喜。
安排谁和谁同桌,让小高头疼。“拉郎配”要配得人人满意,大有学问。张婆婆先到馆里,她喜欢的同桌人杨爹爹没来,小高赶紧打电话。杨爹呀,您老怎么还不来,等着您赢钱哩。杨爹爹说,这几天手气背,今天不打,歇一场。小高接上一句,赢久必输,输久必赢,您老爷子今天就转手气。杨爹爹说,唉,输不起哟。小高说,谁不知道您是大款啦,一个月退休金一两千块。杨爹爹说,哪是什么大款,几个养命的钱。小高说,张婆婆就夸您老气派,牌风好。张婆婆等您老等好半天哦。杨爹爹在电话里呵呵地笑。不到十分钟,杨爹爹来了。同来的还有杨爹爹的老伴“嚼嚼婆”。“嚼嚼婆”有张厉害嘴巴,输了也嚼舌,赢了也嚼舌。这个难不倒小高,牌场里自然有抗嚼功能强的老爹爹。老爹爹和老婆婆同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是“拉郎配”首要法则。看自家老婆子老爷子看了一辈子,再换另一张老脸看看,也算得上打麻将的一个乐趣。
说起这拉郎配,还得感谢“局长张”的“么意思”。
待几张麻将桌人员坐定,总有那么几位迟迟不肯就座,做观客。观客中有如“局长张”类的,自持品相非凡,不肯随意屈就。端着自家茶,在十几张桌子间溜达。没有旗鼓相当的选手,他们宁肯空着。和局长相匹配的对手起码也应该是个科长、院长、厂长之类的,如“局长张”那样赤裸裸通报“我是局长”的毕竟类属奇葩,但小高经了“么意思”的敲打,眼里看人更添了三分火候。对方一举手一投足便透出他们这辈子营生的痕迹。局长是局长的味道,科员是科员的味道。瞄准了,拉郎配。
另一类观客则是将钱看得重的老者,输一块钱也要懊恼一晚上,十三张麻将牌在梦里不停打架。他们在桌间踯躅,实在断定不了今天哪一个的手气会比自己还背。也有第一次经过后湖东路十号的路人,进门瞧个热闹,打探个虚实。小高笑盈盈端茶让座,比对已入座者更热情一些。这些潜在客源,马虎不得。“局长张”一桌的场子钱是20元,“色色王”一桌的场子钱是10元,多少都是收入。
元宵节,送碗小汤圆;端午节,送个小粽子;中秋节,送个小月饼。小高儿女一样殷勤,送到每个老爹爹老婆婆手上。殷切切地叫,婆婆,爹爹,您们放心哦,糖分不多。哪家这样大格局,几十号人一起过节呢?几位情感脆弱的老牌手眼眶都红了。小高,来添杯水。小高,给我来一根火腿。再叫唤小高时,牌手们粗大嗓门柔软了许多,像叫自己的儿女。
后湖东路有五家麻将馆,“夕阳红”的生意最红火。房里摆十张桌子,另五张桌子摆到马路边的树荫下。后湖东路是条老街,街这边,做铝合金门窗的、废旧回收的、修自行车的、一块钱卖一斤旧书的书摊的、兜售民国碗清代瓷器地摊的……街那边,一顺儿香樟树。枝叶欣荣,树冠楚楚。树下,二十张老脸咳痰,摸牌,喝茶。
今天的十五张桌子照样坐满,都是老搭档,知根知底,输多输少也不大起争执。“局长张”却是神经出了问题,竟然扯着“色色王”坐了一桌、也不如往日一样大谈国事,只引“色色王”谈些老街旧事旧人。“色色王”却是兴头不足,敷衍言语。
局长张
“局长张”确实是一介局长,现年68岁。以市农机局副局长身份退休。农机局有三个副局长,张副局长排第三位,负责办公室接待一项。
局促的麻将桌间,“局长张”端着杯,挺着背,不屑一切地踱。邋里邋遢的,寒寒碜碜的,他都不屑为伍。许多人也不乐意与他为伍。
坐在他上家的人,若是碰牌,他会不高兴。人家一碰,他就失去了翻牌的机会。坐在他下家的人,若是跟着他出牌,他也不高兴。跟着出,么意思,没新牌了?
“么意思”是“局长张”的口头语。
小高第一天和他打交道、就遭遇了“么意思”。
“爹爹,您啊坐呀。”小高笑着一张脸迎他。他端着杯不理。“爹爹,您坐您坐。”他还是不理。小高甩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么意思,这么多爹爹,我晓得你在叫我?”“我叫您呢?”“我是农机局张局长。”小高赶紧改口:“张局长,您坐。”
“张局长,我给您泡杯茶。”小高说着,便去抓茶叶屑。抓了两片。停了。“局长张”举起他的杯,晃给她看。杯里的茶绿着立着。晃着的还有“局长张”无名指上的方形金戒指,晃得小高眼花。
“张局长,来,来赢几牌。”
“看看,看看。”“局长张”继续踱。踱来看猫。
猫是小高的猫。全身乌黑,只头顶一块淡淡的白。整日趴在小卖部柜台上,老僧入定似的,一声不出。大概是活到了一定年岁,不太屑于与人亲昵。到底有几岁,又说不准。小高捡到它时,是一只流浪猫,瘦骨嶙峋,蹲在“夕阳红”门口,赶都赶不走。“嚼嚼婆”说,小高,这是老天爷送给你的“财喜”哦。湖北有句老俗话,猪来穷,狗来富,猫子来了开当铺。猫到了就带来好运,带来财富,俗称为“财喜”。小高的馆子刚开张不久,正需吉祥兆头。小高抱起这“财喜”,一抱就抱了几年。
通常是在晚上七八点钟时,一地的烟蒂瓜子痰茶叶末扫净,小高笑了一天的脸不笑了,说了一天的嘴不说了,小高的男人窝在电视前看永远也看不完的战争片。男人木讷,一天说不上三句话。十年前,工作的棉纺厂倒闭,男人下岗失业。现在“夕阳红”专事点头,笑,抹凳子,炉里添煤,倒茶。小高抱了猫坐在香樟树下歇着,手抚着猫,从猫头到猫尾,一遍遍地抚。猫懒懒地在小高怀里,眼里发出幽幽的蓝光。偶尔,路人上前来摸摸猫头猫身,说洋洋乖。小高回应一声洋洋乖。洋洋曾是小高儿子的小名。洋洋武汉大学毕业,又考到上海读博士,交了上海女朋友,连着三年都没回后湖东路了。一屋的老人气,回不得。小高将十八万零三千块打到洋洋账上,说,倪铎宸,妈只能帮衬这点了,你看能不能付个首付、买个房。(为清晰地叫出“倪铎宸”这个名,小高练了些日子的普通话,拗口,读不太准。小高从小到大习惯了叫他洋洋。倪铎宸说妈,再别叫洋洋,土气。小高就不敢再叫了。)
“局长张”用手碰了碰猫背。猫趴着不动。再碰,不动。再碰,猫扭过头,冷冷盯了“局长张”两眼。“么意思,你这猫。”“局长张”嘟嚷一句,悻悻离开。
因为“局长张”的存在,“夕阳红”里总有一股政坛气息。
“公交改革,改个么事,热门线路争着上,冷门线路开不通。政府的统筹兼顾,宏观规划呢。我们哪个时候,才是真正的为人民服务。”他喝一口茶,继续开炮,“搞什么公立医院药品集中采购。药品价格也没见到降下来,老百姓受了多大实惠?我们那个时候,有得这些乱七八糟的病,也有得这贵的!”
“局长张”胸口揣着一挺机关枪,动不动抽出来。瞄准“今不如昔”一番射击。因为高血压,“局长张”常年面色潮红。一旦指点江山,脸色就像猪干一样乌红乌红。小高看得心惊胆颤。
馆子里有病的老人多了。前列腺增生的,直肠位置出现异物的,胸部透视可见阴影的,肺气肿的,冠心病的,几乎每个人都残缺不全。
常年喜欢坐在外面打牌的一对夫妇,老爹爹胃癌,切去了三分之一的胃。老婆婆乳腺癌,左乳及腋下淋巴全部切除。塌陷的半边胸,衣服总是扭向一边。老夫妇好斗嘴。因为老爹爹不听话,嘴馋。路边卖各种小吃,汤圆,油炸饼,腊肉炒豆皮,越是不能吃的,他越想吃。“老子死都要死了。还不让老子吃。”老爷子行蛮。老婆婆说,你死,死干脆利落些,把胃都切了算了。老爷子就不吭气了。过不了一会儿,又有卖糯米糕的推着车过来。老爷子起身招手。老婆婆瞟他一眼,说,糯米糕,糯的,胃消化得了?老爷子低头,恶狠狠地看自己的牌。
“局长张”的高血压算不上大病,但是个隐性炸弹。可能心肌梗塞,可能脑出血。种种可能让小高对“局长张”恭敬有加,不引爆他的血压才好啊。哎,倘若人有老猫老乌龟的定性。大概就少了许多隐性炸弹的威胁吧。
乌龟刘
龟是“乌龟刘”的龟。“乌龟刘”,哑巴。他天天卖乌龟,卖同一只乌龟。一只大乌龟。浑身乌黑,背面直径达七十厘米左右,脑袋有一个壮汉的拳头那么大,爪子张开时,与壮汉的手掌大小相似。众人围观,议论纷纷。不知道千年乌龟是不是这个样子?
有人问价格。刘老头伸出右手,作个九的手势。九十?刘老头摇头。九百?刘老头摇头。另一个人比画出九,说九千。刘老头点头。九千?抢钱哕,谁买?刘老头就是不改手指。九千的龟从何而来?“色色王”与刘老头手脚并用,连比带划,搞清楚龟是刘老头在一个水库弄到的。到底是不是事实,人们不能确信,刘老头又不能言语,更增加了龟的神奇。人们只是指点围观,不买。千年的东西熬成精,不是普通人消受得起的。
刘老头每天拎着绳,笑眯眯站在市场入口处。绳下面系着那龟。
集市散场了,刘老头牵着龟,穿过一条马路,到“夕阳红”。小高将龟保管在一个大脚盆里。猫从柜台上跳下,趴在盆边看龟。看一会儿就埋头睡,睡一会儿再看。龟兀自不动,不晓得它是不是也在看猫。
一件阔大的旧夹克套在刘老头身上,风一吹,衣服就一荡。夹克的袖口和领口都磨破泛白了,额头上还缠着一条灰不拉叽的毛巾。整个馆子里,“色色王”第一寒碜,刘老头第二寒碜,可许多老婆婆都愿意和他同桌。输牌赢牌,总是一脸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刘老头刚开始并不会打“卡五星”。他牵龟经过麻将馆,那些没打牌的老头子们拦住他,看龟。顺带议论下这些年他们看过的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小高适时地端茶送水,拉到牌桌边。他摆手。不会?我们教嘛,老婆婆们免费教。“色色王”煽动。“嚼嚼婆”主动请缨。教了三天,刘老头就赢了“嚼嚼婆”三四十块钱。一和牌,刘老头就立马站起,摊牌,摊手指。一个指头表示一块,两个指头表示两块。大伙取笑“嚼嚼婆”:这叫教会了徒弟打师傅。
刘老头家住离城十几里的陡河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深圳做内衣生产,小儿子在西安做建筑业。前些年,两儿子创业、刘老头和老伴帮忙看管丢在老家的孙子。后来,孙子大了,分别被接到深圳、西安去了。刘老头和老伴失业。再后来,老伴脑出血走了,大儿子接他到深圳去。住了一个月,吵着要回来。住在35层楼上,悬得高高的,接不了地,不踏实。西安也不想去,同样的高楼,悬着,孤零零一人,高空铁牢。村子里至少还有一些和他一样的老头老太太们。
然而,这两年,老头老太太们也像老树叶,活的时日到头了,经不住风吹。每到冬天,寒风一刮,就刮走几个。连着两年,刮走了八个。淋巴癌的,直肠癌的,胃癌的。有一个前列腺癌的,疼得受不住,用裤带把自己挂在自家窗棂上吊死了。有一个老太太死在家里三天,才被另一个老太太发现。两个老太太原本是邀着一起上教堂拜圣母玛利亚。村里几个胆大的人战战兢兢收拾老太太。老鼠抠空了老太太的两个眼眶,恶臭散的满屋都是。
刘老头打了十天“卡五星”后,小高接到了他大儿子的电话。“我们那,三村四寨的,方圆五里。凑不齐一桌打牌的老人。在你这儿打牌,好,好。我们放心。我爸要是哪一天没去卖龟,没去打‘卡五星,麻烦你一定一定给我们打个电话。”大儿子将家里座机电话、公司办公电话、两个手机电话一并告知。“高嫂子,你放心,放心,我给您打电话费过去。”当天下午,小高手机上多出了三百元电话费。小高打电话过去,说:“你不能这个样子,我可没有照管你爸的责任。”“嫂子,好嫂子,我们是担心他死在家里烂了没人知道啊!求你了。他哪一天没来打牌,一定一定给我们打个电话。”大儿子在电话里又是千叮万嘱又是千恩万谢。
想象力还未减退的“嚼嚼婆”猜测乌龟的真实来路:大儿子买的,供刘老头遛龟,消遣。“局长张”嘲笑,只听说遛狗,没听说遛龟的。呵,短见识了吧,不光是遛龟,还有遛猫,遛猪的,遛什么的都有。“嚼嚼婆”终于逮住了“局长张”也有弄不清的地方,狠狠地耻笑。“局长张”盯着脚盆边的龟看了会儿,么意思,这世道,乌龟比儿子还亲。
过了些时日,“满月嫂”给“乌龟刘”的大儿子打电话。你爸,现在有个伴啦。男伴,女伴?男伴。男伴?那也好,那也好。大儿子的言外之意是,若女伴,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就最好了。
这男伴不是别人,是“色色王”。散了场,“色色王”和“乌龟刘”两人钻进后湖东路十八号,阴暗的房子里,炒菜煮粥,火光明亮。两张老脸举筷夹菜、比一双筷子要生动得多。
嚼嚼婆
馆里难得有安静的一刻,人声比自动麻将机清洗麻将的声音还要大。牌手们大都耳朵不大好使,说起话来,吵架似的,嗓门都大。“嚼嚼婆”嗓门最大。
“我这样好的一手牌,大和的牌,都怪你拿错了牌,真是的,我这么好的一手牌,大和!”庄家不小心多叫了一手牌,只好推牌重来。“嚼嚼婆”气坏了,多好的一手大和牌浪费了。
“你说了碰牌的,咋不碰,说了碰就要碰。”上家原说要碰牌,又没碰。一张牌决定一场牌的生死,怎么能说碰不碰哩。“嚼嚼婆”不依不饶。
“嚼嚼婆”对几个牌手不依不饶,对自己也不依不饶。
“这一张,这一张?”她抽出一张牌,看了看全场的牌,手晃了晃,收回牌,又抽出另一张。
“和了。”对家说。
“哎,我说这张不能打就不能打,臭手,臭手。”“嚼嚼婆”懊恼地左手打右手。
“嚼嚼婆”和“色色王”是馆里最热闹的两个角。一个热闹在手,一个热闹在嘴。小学教师退休的“嚼嚼婆”,嘴巴“嚼功”了得。杨爹爹被嚼了一辈子,嚼得蔫蔫的,在牌场里类同“乌龟刘”,轻易不开口,像个活菩萨。
嚼嚼婆的儿媳不受这嚼,两人戗着呢。儿子结婚七年多,才得一子。一家人自是使出百般武艺伺弄小家伙,怎奈媳妇是媳妇一套,婆婆是婆婆一套。媳妇抱小家伙出门晒太阳,她说,不行,外面细菌多病菌多。媳妇晚上睡觉打开窗,她说,不行,夜风重。儿子媳妇将小家伙放在中间睡,她说,不行,你们两个大人瞌睡沉,一翻身,压着孩子了。媳妇把小家伙放在床一边睡,她说,不行,孩子掉到床下你们都不知道。“嚼嚼婆”在儿媳床旁边搁一张单人床。房间里的四人睡觉格局形成,儿子最外边,其次儿媳,再其次孙子,再个最外边“嚼嚼婆”。媳妇喂奶,她一旁记一夜流程:九点睡,十一点喂奶,哭了三分半钟,拉了屎,黄色的,一点半喂奶,撒尿,换尿片。刚才是不是十一点二十五分拉的屎,你看清楚了是黄色的?她摇醒昏昏欲睡的儿媳。您烦不烦啦。烦?你们年轻人就不晓得摸索规律,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记几天,就晓得孩子什么时候吃奶什么时候拉屎。
儿媳扔下三个月大的孙子回娘家。临走,甩下一句话,您一个人带,我歇几天。
歇了不到两天,一贯孝顺的儿子脸色阴沉,您能,您能,小宝喝了牛奶再不吃母乳,看您怎么办?“嚼嚼婆”告饶:算了、算了、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你们想怎么弄孩子就怎么弄。单人床撤了出来,每天下午准时赴“夕阳红”——媳妇将娘家妈接来,娘俩有说有笑逗小家伙。
“嚼嚼婆”也生了气,不光将单人床从儿媳房里撤出来,也将自己和杨爹爹撤到了后湖东路十五号,住进他们的老房子。单独住着,自在。儿子儿媳倒巴巴地,隔个三五天,打了电话来亲近。真正应了“近了是家,远了是亲戚”的古训。
“媳妇不知好歹呀,不知好歹。”提起媳妇,“嚼嚼婆”一头肚子的火。婆婆牌手们哪一个没有与媳妇戗戗呢?一人说,众人和。麻将馆的又一个好处就体现出来了、讨伐媳妇、想怎么讨就怎么讨。一屋子的婆婆,一屋子的辛酸泪。
麻将馆里被“嚼嚼婆”嚼得最多的,当首推“局长张”。
“今天又抹了几多嗜喱水,头发光光的,张局长?
麻将字打出来,落地生根,莫要打出来了又反悔。领导要有领导的派头。张局长想清楚了没有哦?
今天又有么国家大事。张局长发布新闻嘛。”
“嚼嚼婆”这是在报仇哩。
想当年,自家杨爹爹身为杨干事,市农机局办公室一名普通办事员,受了“局长张”多少劈头盖脸的呵斥。购买烟酒的标准不对,摆领导座位席的位置不对,为领导拉开车门的时机不对。统统不对。杨爹爹之所以今天蔫蔫的、“嚼嚼婆”将罪过全算在“局长张”头上。
“局长张”只笑听,不反击。妇人嘛,最大能耐不过就是口舌功夫,她不怕费口水,让她说去。何况,她也不过是刀子嘴而已。那天散场时,“嚼嚼婆”走到“局长张”身边,小声说句“头后面也要抹一点儿嗜喱水”。原来,“局长张”的头发也存货不多。头上东一块西一块的,呈秃秃之势,全靠喑喱水抹抹掩盖。后脑门那没抹水,露出一大块的白。“嚼嚼婆”看得惊心,“老了哇,老了,不服老也得老。”
“色色王”领受“嚼嚼婆”的软心肠最多(尽管被骂“老不死”的也最多)。家里炖了排骨藕汤,泥鳅老黄瓜汤,指派杨爹爹先送一碗到十八号。逢年过节,约几个老人去“色色王”那坐坐。
她是在代替欧阳婆婆分担呢。欧阳婆婆肯定托付过他。有两位长舌婆婆私下嘀咕。
“嚼嚼婆”作为这条老街上的原始居民,是欧阳婆婆出阁前的闺密,也是“色色王”与欧阳婆婆当年情事的见证人。今日替欧阳婆婆分担也在情理之中。
“老鬼,你这两天七魂丢了六魂的,咋个弄的?”相比起一天被骂二十次的色鬼表现。这两天“色色王”手脚老实许多,像个霜打的茄子。“嚼嚼婆”不放心。
坐在下手的“局长张”欲言又止。捏着一张一条、叫,幺鸡,幺鸡,谁要幺鸡。
五点,
散场
身着深蓝色薄外套,戴一副咖啡色眼镜的李婆婆来到“夕阳红”,整场的人出每张牌就更加谨慎了。不用看钟。李婆婆一来,就表示即将散场。赢者要保住胜利成果,输者尽可能挽回最后两局,赶回几个本钱。
“局长张”的老伴李婆婆曾是一名妇科主任,现在被医院返聘坐专家门诊,每天下午上二点到四点半的班。下班后,到麻将馆来和“局长张”一道回家。小高说,婆婆,你好性子,每天都来接爹爹,恩爱哟。李婆婆说,谁接他了,顺道的事。李婆婆瞥了一眼“局长张”,又撞了撞小高胳膊,笑着说,我家那个是不是事多,难招呼?小高连忙说,哪里,哪里,很好的爹爹,哦,不,不,很好的张局长。李婆婆说,死老头子,退休了上十年。还没适应过来。李婆婆又望着“色色王”笑,问道:“今天又赢了几多?”
临近散场,小高忙得飞转,要收每一桌的场子钱,要帮他们算账。小高拿着本子,一个个核实他们支取的扑克数。打牌时,牌手们不直接付现钱,而是付扑克牌。一张扑克牌相当于五毛钱。打牌前,先到小高那里支取扑克牌。结算时,如果支取的成本扑克是三十张。最后只剩下十张,那就输二十张,共计十元。如果成本扑克数是二十,最后六十张,那就赢四十张。共计二十元。
“嚼嚼婆”最后半小时,转败为胜。十张牌换回五块钱。又到杨爹爹这边算账。算了后,骂爹爹,你本钱二十张,现在十六张,只输四张扑克牌两块钱,怎么输四块钱?老糊涂了。赢家张婆婆坚持说赢八张扑克。小高赶过来,重新捡起上一场牌,帮他们看牌算错了没有。一个五角两个五角好算,五角钱一多,老牌手们就犯糊涂。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小高正在念乘法口诀,忽听得背后一声大叫“老鬼”。再回头,“色色王”踉跄几步,人晃了几晃,木板一样后仰倒地,牙关咬紧,浑身抽搐。李婆婆从人群里挤出,众人慌忙让路,她伏身察看“色色王”的瞳孔,又掐他的脉搏。
“嚼嚼婆”大叫,小高你快点打电话,快点。小高说,打了打了。门口,“乌龟刘”和另外几个爹爹赶紧将桌子椅子往一边挪,给120急救车清出过道。李婆婆又看了看瞳孔,摇头,问,他平时没说哪不舒服?
这哪个晓得哩。
死了好,死了好。受了一辈子罪,总算死得痛快。
死得痛快是每个老牌手的暮年心愿。半年前,在这儿走的汪老爷子,92岁。他摸到一张牌后就突然趴在了桌上。小高赶紧从他口袋里掏出一粒“救心丸”往他嘴里塞,但几分钟后,汪老爷子就停止了呼吸。桌上摊着他的一副“清一色杠上花”大和牌。
老爹爹老婆婆们眼红汪老爷子有福气。几分钟就死掉了,真正的功德圆满。这样的死,自个儿舒服,子女也舒服。若在病床一拖几个月几年,想想都可怕。
王老头要是倒在家里,鬼才晓得。杨爹爹说。
他没有说头疼发晕啦。同桌牌友还在努力回忆“色色王”今天的表现。
这下好了,一前一后死了。“局长张”突地冒出一句。
谁一前一后死了?有人问。
“局长张”抬眼找老伴李婆婆。李婆婆按着“色色王”的脉搏,说,那个欧阳婆婆前天喝农药,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了。
咋走这绝路?
宫颈癌晚期。半年前我给她看的病。
哦。
哎呀。
大伙恍然大悟,只知道哦哦哎呀了。忆起半年前,欧阳婆婆来找“色色王”的情形,不胜唏嘘。
“后湖东路十号,十号,快点,快点。”小高又在催120。
“你是不是告诉了他欧阳婆婆的事,我让你不要多嘴的?”李婆婆厉声问“局长张”。
“我哪个说了,我没说,我不会那么多嘴。”“局长张”急着辩解。
紧紧抓住“色色王”另一只手的“乌龟刘”也急,急得啊啊啊乱叫,眼眶发红。
昨天,他的儿子从西安回来看他,找到“色色王”家里,说到村里老人死得差不多了,又说到刚喝农药死的一个欧阳婆婆。隔壁村,李家湾的。“色色王”一连声地询问那家人情况。几儿几女。做何营生。
走了好,走了好。“色色王”连道两个走了好,脸色发白。
120来了,一行人急急往医院赶,留下乌龟和猫,一个趴在盆里,一个趴在盆边,懒洋洋的。墙上的钟敲响了。
当,当,当,当,当。
五下。散场。
补记:
半年前的扒骨灰之说
半年前,一位婆婆从“夕阳红”走过。惊起一群人。
老是老态了,该有的褶皱纹路全齐了,眼角的,脸颊的,嘴角的,边边块块的,都是。消瘦得很,满脸蜡黄。神色眉梢却轻盈,透出“万古长空”的安平静止。
回了?
回了。
问话的是“嚼嚼婆”。答话的是欧阳婆婆。
欧阳婆婆淡淡笑着,径直沿后湖东路向前走。左手拎着一个包裹,右手拎着一个包裹。旧时的包裹样子,碎花布,裹得严实。包裹看上去不甚重,大概是衣物之类。
欧阳婆婆娘家早就没人了,老祖屋也卖到别人名下。她这是回哪呢?
这下,两个老家伙要在一起了?
再不在一起,死了,没戏。
一群人众星捧月围了“嚼嚼婆”,听她往几十年前的情事里开讲。
“色色王”与这欧阳婆婆同在后湖东路这街上长大,自有“青梅竹马”的意思。到爱情萌发时,两人眼对眼,心对心。“色色王”家却没有一条适合姻缘的理由。脑袋拎不清的哥哥,两个待嫁的妹妹,脑袋也有些拎不清的老父亲。谁家愿意女儿落在这苦窝窝里?欧阳女子许给了一个李姓木匠。嫁日前几天,“色色王”第一次扔下父亲兄长不管,独自出门。人们说,出去散几天也好,心里憋屈。嫁日正当天,“色色王”回来了,人清瘦了不少,眼里也少了些精神,然而,嘴里嚼着喜糖,脸上挂着笑,帮助欧阳家抹桌抹椅摆酒席,又帮着挑嫁妆送到村口。“这娃心硬着哩。”老人们说。
李姓木匠是个敦实青年,田地活计做得漂亮,木匠活也做得漂亮。和欧阳女走在大路上,也是郎才女貌的妥当般配。欧阳女开始几次回娘家见了“色色王”,笑着,赤红了脸,说不出合适的言语。
“色色王”接过李姓木匠递过来的烟,也笑。不多话。等到欧阳女生下儿子,脚底下有了村野妇女仓促零乱的步姿,两人再见面,能问一声“吃了吗”,“明天要下大雨”。乡里乡亲的招呼寒暄里,历史翻过了“青梅竹马”这一页。只是“色色王”还光棍着。谁愿意进我这穷窝呀。“色色王”自我解嘲。
李姓木匠35岁那年,骑自行车去王湾打家具,乡间公路上一辆东风大车横冲过来。当场没了命,丢下欧阳女子和四个孩子。逢到农忙,“色色王”就早早赶到李家庄,没日没夜地做。收谷,打场、晾晒。欧阳女子让四个孩子叫他舅舅。李氏宗族的人起初对这娘家大舅也客气亲热。一个女人拉扯几个孩子不容易,多亏了这娘家大舅帮衬。几年下来,李氏家门有些微言,又不是亲舅舅,为的是哪般。李氏的大儿也长到十五六岁,满脸的青春痘,斗鸡一样横眉冷对“色色王”,再不肯叫他舅。农活还是要做的,只不过改到了夜里。月光下,“色色王”一个人割谷,打场。天亮了,一个人回后湖东路。
后来呢?后来。众人问究竟。
后来,左腿瘸了。这条瘸腿有几个版本,一说是李氏家门的几个族人把他按在稻田地里打瘸的,另一说是族人们把他按住。让李氏的大儿子抡起杨树棍子打瘸的。谁抡起的棍子是版本之争的中心,反正是瘸了。
再后来呢?后来。众人再问。
你们没长眼睛,没看到哇?“嚼嚼婆”吼道。
是的,事实就是大伙长眼睛看到的,再后来,欧阳女变成欧阳婆婆,王后生变成王爹爹。一个再未嫁,一个从未娶。
没意思啊。眨个眼,一生就过去了。众人感叹着,散到各自麻将桌前,一二三条,一二三万,摸字打字。不到四点钟,“嚼嚼婆”提前散了场,其他桌上几位老原始住户也散了场,一起相跟着去后湖东路十八号。
欧阳婆婆袖子挽起,蓝白相间的罩衣围起,擦桌擦椅。那只曾装有一两千根烟蒂的木桶已被洗净,搁在门口,露出暗哑的漆,三分的黄、七分的黑。“色色王”分发着烟,只是嘿嘿地笑。“老鬼,还不去买糖我们吃。小白兔糖哈。”“嚼嚼婆”一边唠叨一边也挽了袖子,几十年没照过太阳的房子,要统统翻过来大晒一场。
彼时,进入黄昏。泄了劲道的日光照在长了青苔的老墙角根儿上,照着一群人的白头发上,一切都是缓的,软的。人们扯起往事。某某哪一年病死了,某某哪一年老年痴呆走丢了,某某哪年跟儿子去美国定居,临走前带着一袋子黄土。“局长张”不是土著,不清楚有些人物去向,很有耐性地问个仔细。“嚼嚼婆”也性子好,耐性地解释。大好的日子,人人都是好脾气。事后,老人们回忆起来,用了一个词形容那天下午的光景。“闹洞房。”说笑间,真正是“闹洞房”的味道。与年轻人的“闹”不一样的,他们回味的是昨天,年轻人闹腾的是明天。
往事一件一件地扯,一辆金杯小面包车哧的一声停在后湖东路十八号门口,跳下来两个人。
四五十岁。脸上虽是挂了一层寒霜,细看眉眼。仍看出类似欧阳婆婆。来人一个是李氏大儿子,一个是李氏小儿子。“色色王”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拿过一张刚擦过的方凳,又很快地用袖子抹了抹。坐。坐。一个儿子礼节性地冲一圈人笑了笑,对“色色王”说,你也莫劳神,几十年了,你莫想这个心事。欧阳婆婆苍白着脸,小声说道:“凡儿,不要闹事。”“谁闹事了,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一个儿子从屋里提出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两个包裹。
走啊。
“我,我……”欧阳婆婆哽咽不语。
走啊。
欧阳婆婆抖着手,解背后的罩衣带子。一解,再解,还是不开。
“嚼嚼婆”一行人后背发凉,噤声不语。
包裹怎么样来,又怎么样回。
包裹的最下层,有张诊断单子没来得及拿出给“色色王”看。不看也罢,免得他伤心。单子原本是大儿子藏着,被她找出来。倒是不怕那单子,不就是死嘛,哪个人不死,不被各种病弄死?自己揣着单子,吃了定心丸,收拾包裹,为自己活一次。
儿子却是要将骨灰都扒回去。他说:
妈,你莫以为,你离家出走就可以与他在一起。你死后,我照样把你的骨灰扒回来,和我爸葬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