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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残雪

2016-05-14扎西才让

山花 2016年8期
关键词:杨庄阿哥阴山

扎西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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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杨庄人叫她阴山。那是座神山,高大,陡峭,被一个山神给守着。山腰之上,是森林,是野兽们出没的地方。山顶,覆盖着积雪,夏秋之交时,还有残雪盘在山头,像顶有模有样的白帽子。经历了霜雪初降,万木凋零,又经历了早春的初雪后,这人世上的阳光还能沐浴那些四季皆绿的松柏,但白帽子就变成白发白眉白须白胡了。

山腰之下,都是灌木丛林,是我们玩耍的好去处。

这一天,当我们从枝叶干枯衰草堆积的灌木丛里出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被树枝划出的伤痕。

杨嘉措一边拍打着皮夹克上的灰尘,一边抱怨:“大冬天的,还说能抓住野兔,连个野兔屁都没有!”

跟在杨嘉措屁股后头的杨才让笑了:“阿哥扎西,你听他说得多可笑,兔子放屁,谁见过啊?”

我说:“别吵,看,来人了!”

大路那边,快步走来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的年青人。

杨嘉措兴奋地叫起来:“那不是杨旺秀吗?!”

是的,来的正是大学生杨旺秀。

杨旺秀是杨庄近年来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听说,他的那个学校在一个大城市里,离我们杨庄很远很远。或许正是这种远,就让我们都觉得那个城市挺神秘的,那个学校,在我们心里,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从人间天堂回来的杨旺秀一见我们,就笑骂道:“三个尕崽娃,又在做偷鸡摸狗的事?”

杨嘉措:“在等阿哥你呢!”

杨旺秀:“你就少说甜话吧。放假了?”

我们争先恐后地应答:“嗯!”

杨旺秀:“书念得好不好?”

杨才让:“好着呢,我们都能考七八十分。”

杨旺秀:“那不行。藏文课开了吗?”

我们争先恐后地摇头:“没有。”

杨旺秀露出吃惊的表情:“天哪,怎么能不开呢?藏族文化可厉害了,不学。会后悔的!”

杨才让傻兮兮地问:“啥是文化?”

杨旺秀拍了下杨才让的脑袋:“就是让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杨才让:“哦,怪不得你和别人不一样,原来你有这个东西!”

大人们说,杨旺秀在大学里学的是藏文专业。这家伙和他的父亲一样,对藏文化痴迷到梦里都背《萨迦格言》的程度。杨旺秀的父亲叫杨闹日,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能讲格萨尔王的故事的人。他把读到的东西,讲给儿子听,直接的一个结果,就是使儿子也爱上了藏文,爱上了那些奇异的书籍,什么《萨迦格言》啦,《格丹格言》啦,《水树格言》啦,在我们看来,这些不容易叫上名字的书,都是些深得令人发怵的书。

我学着杨旺秀的语气问:“天哪,阿哥,藏族文化真的贼厉害吗?”

杨旺秀瞪了我一眼:“我给你们念一首诗。仔细听着啊!”

低垂的树总是果实累累,温驯的鸟总有漂亮翎尾:

只有贤者才具谦逊美德,只有骏马才能行走如飞。

他解释说:“这是一个叫萨班·贡嘎坚赞的古人写的,是藏族文化里的东西,感觉很过瘾对吧?”

我们忙不迭地点头,像极了啄食的黑头公鸡。

杨嘉措:“这样看来,你说的这个文化啥的,还真厉害。”

杨旺秀:“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们这些吗?”

我们摇摇头,像极了在烈日下发蒙的黑头公羊。

杨旺秀:“藏族文化是一种力量。一不小心就会被影响的。”

他举起右拳。坚定地挥动了几下。

他又说:“其他民族的文化,也是力量。”

看看,只一会儿工夫、他就成为我们仰望的第二个太阳了。

其实三四年前,他就是我们仰望的对象。说是三四年前,其实就是在他考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和杨嘉措他们,还是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大人们只要提到饧旺秀,嘴里就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还要伸出大拇指,有力地上下晃动,似乎只有他才是全村人的骄傲。那在贡巴寺当喇嘛的杨道吉不是杨庄的骄傲,木匠杨嘎代也不是,阴阳先生李根旺不是,开砂场的饧旦智更不是,只有杨旺秀才是。

这种羡慕的结果,使我们有了说不出的滋味,有些骄傲,又有些嫉妒。直到杨旺秀突然出事之后,这种骄傲才消失了,这种嫉妒也在突然间就不存在了。

2

杨旺秀的出事,要从一场饭局说起。

我们生活的杨庄,是个奇怪的村子。这种奇怪,主要在两方面:

一是全庄二十来户人家。藏族占大多数,汉族占极少数,但基本都说汉话。汉族人说汉话,很正常;藏族人说汉话,就比较反常了。问大人们,大人们就说:“先人发明的那种话,说得多的时候,都还在说。后来说得少了,就慢慢不说了。不说不说,就忘了。”我们都很奇怪:“生下来一学就会的像工具一样的藏活,也会像东西那样容易丢吗?”

二是有个民俗很奇怪:只要谁家在三十里外的桑多镇上买回来啥东西,一旦被人看见,片刻工夫,会有几个人提着青稞酒上门来祝贺。说是祝贺,其实就是来混顿饭吃。买了东西的人家也不好拒绝,只好设席招待。席罢,众人散去,主人屈指一算,就会发现吃饭花了比买东西还多的钱,只好叹息一声:“唉,驴钱搭上马钱了!”

有一天傍晚,我和杨嘉措、杨才让仨人坐在村口一块青色的巨石上玩羊骨游戏。当杨嘉措把杨才让的所有羊骨快赢尽的时候,杨才让差点儿就哭起来。

杨嘉措骂道:“又不是把你姐输给我了,哭个屁!”

杨才让看看我。带着哭腔:“阿哥扎西,你听他还笑话我呢!”

说着,他真的勾着头,“呜,呜呜,呜呜呜”地哭起来。

我和杨嘉措都吃了一惊:“这点破事也哭?”

杨才让辩解说:“我没哭。你们谁在哭?”

“呜,呜呜,呜呜呜”的声音忽地在我们身后响起来。扭头一看,原来是杨旺秀的父亲骑着一辆新摩托。停在我们不远处,两手握住把手,双腿撑在地上,黑色的皮夹克吸引着我们的眼睛。他咧着嘴笑着,露出好看的白牙齿,一副外国电影里好骑手的模样。

我们停止了羊骨游戏,围了上去。那是一辆崭新的雅马哈牌摩托车,黑色的车身上映出了我们惊喜的面容,银色的车把上倒映出湛蓝的天空。摩托车车座后的捎货架上,盘着一捆紫红色的尼龙绳,中指粗细,看起来结结实实的。

杨嘉措:“阿克(叔叔)闹日,这绳子是干啥用的?”

杨闹日笑嘻嘻地摸摸杨嘉措的头:“拴你们这些小牛犊用的。”

杨闹日把摩托车骑进他的家,在下院小心地支好。我们也跟了去,抚摸着他的新摩托,像抚摸一匹健壮的黑马驹。

杨闹日刚在上院洗了脸,就有几人进来了。来的是又矮又壮的杨旦智和三个乡亲,其中两个人手里各提着塑料壶装的青稞酒。

杨旦智笑嘻嘻地说:“阿哥闹日、恭喜恭喜!”

杨闹日明知故问:“恭喜个啥?”

杨旦智:“听说你从桑多镇骑了一匹好马来了,还不要人恭喜?”

又扭头问跟随的几个人:“你们说对吗?”

那几人拿眼看了看停在下院里的新摩托,应和道:“是啊是啊,买了新摩托,牌子这么响亮的,能不恭喜吗?”

说着就穿过上院,进了堂屋、拐入东边上房,脱鞋上了炕。杨闹日只好跟进去,喊自家婆娘出来倒茶做饭。

3

饭菜上来了。一盘猪排腊肉,热气腾腾,那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一盘洋芋,大而圆,泛着奶色。一个方盒,盒里装满糌粑,旁边一盘黄澄澄的酥油。每人面前搁着一个小龙碗,显然是拌糌粑用的。

我们几个小孩儿,只能挤在窗外,隔着玻璃窗朝里看,吞咽着口水。

杨旦智他们似乎还不满足,一个劲地朝杨闹日嚷:“你的好酒呢?也拿出来嘛!”

杨闹日从藏柜里取出两个红色方盒。他打开了一个,从中拎出一个肚子浑圆脖颈修长的瓶子,像琼浆一样的酒液就在里头晃动着,好看极了。他扭开瓶盖,在三个银色酒杯里各自斟满,一股酒香就弥漫开来。窗外的我们,也闻到那异样的香味了。

杨闹日的婆娘给我们也端来一盘洋芋。我们坐在院子里。一人抓了一颗。因为烫,剥皮时频繁换手,等吃进嘴里,感觉这就是人间最美的食物了。

但杨嘉措还记挂着那盘猪排腊肉,于是大家侧耳倾听,听那些大人们有没有给我们稍微施舍那么一点点的意思。我们都失望了。大人们只顾吃,只顾喝,早就忘记了窗外的我们。

我们只好边吃洋芋边听他们聊天。他们先是夸杨闹日,说杨闹日有脏腑(有志气),竟然也办起了砂场,挣了不少钱,瞧瞧,连摩托车都买回来了。后来就开始夸杨旺秀,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爱打洞,这不,这小子大学也毕业了,快吃上公家饭了。

杨旺秀不在家,听说去邻村亲戚家了。在孩子不在时谈孩子的事,似乎是大人们的正事。这不,他们又说起杨旺秀的婚事来。

杨旦智:“旺秀该娶媳妇了!我大儿子结婚五年了,我都有两个孙子了。二儿子去年结婚后,儿媳的肚子也大了,眼看就要生了。”

杨闹日:“你的两个儿子都没念书,结婚,当然要早。我这儿子,就爱念书,这不就把婚事给耽误了。”

一人问:“那你家旺秀有没有看上谁家的丫头?”

杨闹日:“还没,这年头娶个媳妇太吃力了,动辄就要十几万呢!”

杨旦智:“娶媳妇还要掏钱啊?我二儿子的媳妇,就是他自个引来的,一分钱也没花。”

杨闹日:“这个我们早听说了,你儿子厉害啊!”

杨旦智:“你儿子是大学生,应该更厉害,也引一个算了。”

几个人哄笑起来。

杨闹日:“我儿子比较绵。还相信爱情那玩意儿。说要找个他喜欢的。”

杨旦智:“爱情?那可是把聪明人变成傻子的东西!”

另一人说:“就是,我们都吃过爱情的亏!”

大人们又哄笑起来。

杨才让低声问我:“阿哥扎西,啥是爱情?”

杨嘉措抢着说:“爱情就是你喜欢上了一个小丫头,喜欢得睡也睡不着。”

我点点头说:“对,就是睡也睡不着,吃猪排腊肉也不香的那种感觉。”

杨才让:“可我还是觉得猪排腊肉好吃。”

我们都小声地笑起来。

只听杨旦智又说:“在找媳妇这件事上,你的儿子没多大出息。”

杨闹日:“哪能跟你家比?你是龙,你儿子也是龙。想当年,你的婆娘还不是你连哄带骗引来的!”

大人们又哄笑起来,似乎已经喝多了。

杨旦智:“我看你家旺秀,念书把他的脑子给念坏了!”

杨闹日:“你就别说我儿子了。说说你吧,也开着那么大的砂场,连娶儿媳妇的钱也舍不得花,要引人家尕丫头,也太小气了吧!”

突然听到杯子摔在桌子上的声音,接着有人骂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句试试!”

是杨旦智的声音,显然,他被杨闹日给说恼了。

一人说:“我看再别喝了,阿哥旦智明早还要去砂场呢。”

一人说:“对,少喝点,他要骑摩托去呢,喝多了,摩托肯定骑不成。”

另一人说:“就是,就是,再说在闹日家里,我们闹成这样子,不好。”

杨旦智:“不好个屁,走,不喝了!”

只听得一阵混乱,接着。大人们从上房里拥了出来。

恰好这时杨旺秀回来了。他看到杨旦智从上院往下院走,摇摇晃晃的,忙走过去要扶:“阿克旦智,这就要回了?”

杨旦智一把拨开杨旺秀的手:“谁要你这没出息的娃娃扶?滚!”

杨旺秀傻了:“你说啥?”

跟在众人身后的杨闹日哼了一声:“你家阿克旦智喝醉了!”

杨旺秀退到一旁。杨旦智他们一个扶着一个,走了。

杨闹日对儿子说:“阿克旦智的话,你别放在心里。他这人,这两年挣了钱,有点儿狂。再说,他喝醉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

杨旺秀站在下院,上房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那脸色看起来阴森森的。

天色已经快黑了,院子里,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寒意,往我们的骨头里钻。我们忙对杨旺秀摆摆手,出了门。

4

饭局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散了。

杨嘉措尾随着杨旦智他们回了家。我和杨才让还不想回去。想想吧,回去能干什么呢?除了睡觉,还是睡觉。睡不着觉,就只好瞪着灯泡一样的眼睛数羊:1只,2只……16只,这是喇嘛代家的;1只,2只……11只,这是杨嘎代家的;1只,2只……18只,这是杨旦智家的;1只,2只……15只,这是喇嘛代家的,哦,错了,是菩萨保家的。数来数去,还是数不清楚,只能熬到下半夜,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不回家去,那去哪里呢?

我们决定在村北的公路上去转转,看看月色,听听风声,说些知心话。

村北的公路是几年前翻修的砂子路,平,直,宽展。两旁种着像骡子那么高的柏树,四季都是郁郁葱葱的。白天,这条路上车多,人也多。晚上,除了我们这样游荡的小孩外,见不到几个大人。

大而圆的月亮高悬在村庄的上空,使村庄越发显得安详而温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也是耐不住寂寞的那种声音。

我和才让慢慢地走。月光下,人的影子都很短,缠在脚下,一刻也不愿分离的样子。这情景,像极了我和才让的关系。但我们都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愿说。或者说,是担心一说话就会破坏这皎洁月光下温馨的情景。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再走,就到另一个村庄的地盘了。我们停下了,离开公路,拐入一条山路。走了半截,找到了一处旁边长有灌木的地坎,歇了下来。

静坐了一会儿。杨才让忽然指着我们从公路拐入山路的地方,轻声对我说:“阿哥扎西,你看那边有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啥?”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黑影,在一个柏树上摸索着什么。

我看了半天,蓦地记起一个传说,就对才让说:“那是不是老人们说的山叫鬼?”

杨才让啊了一声,忙用手掩住嘴巴。

但这一声“啊”,还是惊动了那个黑影。那黑影停止了动作,仿佛瞬间就凝固了。我和才让更不敢动。过了好一阵,那黑影又动起来,或许因为灌木遮住了我们的身影,才使那黑影没发现我们。

那黑影在那棵柏树上折腾够了,又慢慢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棵柏树走去。黑影的身后,扭动着一条若有若无弯弯曲曲的东西,紧紧地跟着。

杨才让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妈呀,真的是山叫鬼!”

山叫鬼是大人们讲给我们听的一个民间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人们去森林里,总会有人遇到一两个山叫鬼。山叫鬼不是人。是鬼,有着人的样子,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传说曾经有一个先人,被山叫鬼折磨过。那次,他在林里砍柴,太迟了,就没回家。月亮升上来的时候,他感觉肚子饿,就出了窝棚找野果吃。忽然看到远处有一堆篝火,周围围着一群人。他循迹过去,找到了他们。他说:“让我也烤烤火吧?”那些人看着他,没一人说话。他突然发现那些人的脸上似乎少了什么,看了半天,看清楚了。他惊奇地问:“你们为啥都没下巴呢?”那些人本来或蹲或坐,这时都站起来,七手八脚抓住他的手脚。“没下巴,没下巴,把这人扔到山那下(边)!”他们齐声唱着、把他甩出手。他如腾云驾雾一般,飞行了好一段路程,终于落到一棵树的树梢,又从树梢上跌下来,跌了个昏天黑地。醒来后,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伤痕累累的他,失魂落魄地返回到村庄里,再也不敢在夜里出门砍柴了。

先人遇见山叫鬼的事,永久地传了下来,作为警戒世人的模本,被杨庄人一代代传说着。

我被眼前看到的黑影吓住了,也被想起的传说吓坏了。坐也不敢坐,走也不敢走。

那黑影在另一个柏树上摸索了好一阵,最后,终于朝着杨庄的方向。走了。

黑影离开了,但那个条形的活物却悬在两棵柏树之间,轻轻地弱弱地扭动着身躯。

我和才让都不敢凑近去看。待黑影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我们才决定回去。两人都不敢走黑影走过的公路,而是选择了一条路边山径、慌慌张张地返回到村子里。

在村口,我们碰见了杨旺秀的父亲。他本来黑黑地蹲在自家门口,一看我们走近,就倏地站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他呵斥我们:“这么迟了,你们还在浪,说,你们到底有家没有?”

我说:“我们睡不着,就想先转会儿,再去睡。”

他似乎不愿意听我们解释,转身朝自家大门走去。

我们也不想再解释,只想各回各家。

临分别的时候,杨才让说:“阿哥扎西,看见了山叫鬼,我们会不会倒霉呢?”

我说:“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

杨才让一脸惊慌,走进自家的巷子。

5

第二天,看见山叫鬼的我和杨才让,啥事都没发生。

倒是被我们仰慕的大学生杨旺秀,出事了。他死在了我们看到山叫鬼的地方。

杨才让:“麻烦了,阿哥旺秀要埋在那叫人害怕的阴山上了!”

杨嘉措:“从此要做不能转世的鬼了!”

我们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抬头远望那座被山神守护着的阴山。晨阳安静地射在它身上,白帽子般的山顶,折射出千百点钻石的光芒。

人死后,杨庄祖传的习俗,是土葬。已婚且正常死亡的,要埋进自家祖坟里。那些未婚且非正常死亡的,要埋在阴山上的一处人称死人湾的地方。杨庄人家的祖坟,都在阳山脚下。阴山上,是孤魂野鬼出没的地带。听说那里总是闹鬼,即使是白天,胆小的人,也不敢去。杨庄的孩子们总是唱这样一首谣曲:

阴山上有个死人湾,人若去了呀不生还。

谁若不信就去试试。丢了魂魄呀吓破胆。

我建议说:“我们去看看吧!”

杨才让:“去哪里?死人湾?我不去!”

我笑了:“胡说啥哩?去阿哥旺秀出事的地方,看看大人们在干啥。”

等我们赶到那里时,我们庄子里的人来了很多,有开铺子的杨五个,做裁缝的喇嘛代,矮个子杨旦智,木匠杨嘎代,阴阳李根旺,屠夫菩萨保……也有其他庄子的,在公路上站成了两队。一队在南,是我们庄子里的。一对在北,是另一个庄子的。两队人的中间,一根紫红色的尼龙绳。拴在公路两边的柏树上,没有断,下垂成了一条弧线。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一头解绳头,或许因为系得很结实,他解了半天,也没解下来。

除了柏树和绳子外,离另一个庄子的人偏近的地方,躺着一辆崭新的黑色摩托车。我们认出那就是杨闹日新买的那一辆。摩托车旁,也有一个警察,高个,黑脸,拿着个相机。在咔嚓咔嚓地拍照。

但我们都没见到旺秀的尸体。听说,他的尸体。已经被他的父亲抬走了。

杨嘉措悄悄地给我们说:“知道吧,旺秀是被勒死的。勒死他的绳子,就是那一条。你们看,还在抖呢!”

我们的确看见了,那条绳子在风的吹拂下,轻微地摆动着,像受人惊吓的乌蛇还没完全安静下来的样子。

我小声地对才让说:“是山叫鬼害死阿哥旺秀的。”

才让吓得脸都白了:“要不要告诉警察呢?”

我说:“先看看,再说。”

杨嘉措对我说:“扎西,你看那绳子,紫红的,新新的,像是阿克闹日买回来的那一条。”

他的话音低低的,但还是让在我们前面围观的杨旦智给听见了。他回头问杨嘉措:“你说那条绳子是杨闹日的?”

杨嘉措:“看起来像。谁知道呢,这种绳子好多人都有的。”

又说:“不过,这条绳子很新,阿克闹日昨天跟营回来时。摩托车座上驮着一条,跟这条很像。”

杨旦智分开人群,走向给摩托车照相的警察。他叽里咕噜地给那个警察说了半天,又回过头来朝我们站的方位指指点点。那警察一边听,一边朝这边看。

杨嘉措吓坏了,给我们说:“快走,快走,那警察要找麻烦呢!”

我们赶紧挤出人群,连走带跑地往回赶。风在我们耳边飕飕地吹过,仿佛有鬼神在低声警告:“嘘——嘘——嘘!”

有人在我们身后大喊:“哎,等一等,等一等!”

我们不敢停下来,越跑越快了。

我们没有摆脱掉杨旦智和那个警察的纠缠。当天中午,杨嘉措就被带到杨旦智家,那个黑脸警察详详细细地问起了绳子的事,杨嘉措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午时候,我和杨才让也被带到杨旦智家,黑脸警察和颜悦色地向我们询问绳子的事,我们也给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黑脸警察像商量一件事一样温和地问我们:

“你们知道是谁杀害了杨旺秀吗?”

“是山叫鬼!”杨才让煞白着脸肯定地说。

黑脸警察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旁边矮矬黑壮的杨旦智也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

杨才让急了。他指着我说:“不信,你们问阿哥扎西,昨晚在那个地方,我们都见山叫鬼了!”

黑脸警察和杨旦智露出了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们只好把昨晚见到山叫鬼的事,也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他们了。我们还说了在村口碰见杨闹日的事。

那个警察的脸上露出了迷人的笑容,他拍拍我们的肩膀:“不错,不错,你们两个都不错。”

杨旦智的脸上,却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茫然地看着黑脸警察,嘴张得大大的,像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黑脸警察:“快要水落石出了!”

他像是给我们说的,又像是给杨旦智说的,更像是给他自己说的。

6

的确、当天晚上,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警察抓走了杨旺秀的父亲杨闹日。

听大人说,杨闹日承认那绳子是他的,是他拴在两棵柏树上的。

听大人说,他拴绳子。想害一个人,谁知竞害了自己的儿子杨旺秀。

听大人说,杨旺秀天没亮就骑着摩托车离开杨庄,不久就被绳子挂下来,摔死了。

听大人说,杨旺秀是想去他念书的那个大城市里,带回他的女朋友的。

那么,杨闹日到底想害的另一个人,是谁呢?

我问杨嘉措,杨嘉措摇摇头:“不知道,大人们想的,都很复杂。”

我问杨才让,杨才让摇摇头:“不知道,大人们的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俩反过来问我:“你知道他想害死谁吗?”

我想了想说:“在杨庄,有没有他想害死的人呢?”

我们坐在村口那块巨大的青石上,想了好半天,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三只搞不懂人世的黑头小秃鹫,只好耷拉着脑袋,准备回各自的家。刚要分手,却听见有人在暗夜的村巷里大声地叫嚷:“他就是想害死我呢。这狗日的就想害死我呢!”

听声音,叫嚷的人,正是杨旦智。

只听得有人劝他:“他又没说要害你,说不定他想害的是别人。”

另一人说:“是啊,我听说杨嘎代借了他的钱,一直没还:李根旺借了他家的牛铃铛,卸去了上头的铜钱;喇嘛代和他的女人不清不白的。说不定他想害他们中的谁呢!”

杨旦智骂道:“狗屁!我天不亮要去砂场的事,你们知道,他也知道。肯定是他听说我要骑摩托去,就设了这么一个陷阱,想害死我呢!”

一人说:“这个倒有可能。我估计他是嫉妒你的砂场生意比他好,才使坏的吧?”

杨旦智:“你这说法有道理。这个人的心,怎么就这么毒呢?”

一人说:“别嚷了,别嚷了,人家刚殁了儿子,还说这干啥呢?”

另一人感慨道:“这几年,生活条件好了,但人心,慢慢变坏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嚷嚷闹闹地去了杨旦智家。

我们待在村口,听了他们的话,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学生杨旺秀在几年前考上大学时的光荣,曾带给了我们太多的骄傲和嫉妒。那些难以言说的滋味,积蓄在我们的心里,成了微波荡漾的湖泊。现在,这湖泊里的水,都不重要了,似乎在瞬间就能消失殆尽。

最终,我们仨人谁也没说什么话,散了伙。

7

第二天上午,听说杨闹日家要办丧事了。

当然,死了人,必须要办丧事的。问题是,这丧事到底谁办呢?

杨嘉措:“谁办?当然是杨闹日办。”

我问:“他不是被警察给抓了吗?”

杨才让:“听我阿爸说,还没抓,丧事办完后才抓呢!”

杨嘉措:“我还听说杨旺秀不能埋在祖坟里,要新踏个坟呢。”

我又问:“这是啥原因?”

杨嘉措:“大人们说,他还没结婚,没有进祖坟的资格。”

哦,我们明白了。这么怪的规矩,到底是谁规定的呢?

不管是谁规定的,死者杨旺秀,大学生杨旺秀,让我们仰望的杨旺秀,是进不了自家的祖坟了。看样子,他真的要待在孤单寂寞的地方了。

我们有点儿伤感,沉默着,像极了三只因失去偶像而失魂落魄的黑头小秃鹫。

杨嘉措:“我们到他家去看看吧,听说庄里人都去了。”

我拒绝了:“我不想去,我想上山转一转。”

杨才让:“阿哥嘉措,我陪你去吧,叫阿哥扎西转转去。”

他们去了,只留下我一人。

我去的不是阴山,而是阳山。阳山在阴山的对面,也叫东山,高不过百米,但山势平缓,山路弯弯曲曲的。正是早春时节,山上,刚刚经历过肃杀寒冬的野草和灌木丛。已萌发出了淡淡的绿色。正午的太阳朗照着,山下杨庄上的房屋积木般堆砌着,集体做梦似的。

我一个人在山路上慢慢地走着,低头追忆与杨旺秀有关的往事。忽然想起他喜欢藏族文化的事来。我总觉得他的喜欢,是有想法,也有理由的。他在那种文化里生活得久了,肯定有特别的体验,也有新的认识。可是,这个喜欢藏族文化的人,就这样忽然走了,他生活过的城市。他的老师,他的同学,也许还不知道他命定的结局。

这样想着走着,忽听得有人在笑。一看,距我不远处,也有一人,背对着我,向西边望着。我没想到竟有人也在这山上,禁不住发出惊讶的叫声。声音惊动了那人,那人转身看我,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杨旺秀的父亲——杨闹日。

我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正想转身下山、只听到他说道:“扎西,来,到我这来。”

自从昨晚在村口听了杨旦智他们的话,我也认定杨闹日是个恶毒的人了。现在,当他喊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害怕而狂跳起来,脑子里响起怦怦的声音。

我犹犹豫豫地走近他,停在离他大约十步远的地方。我发现他的眼睛红红的,脸颊上湿湿一片。这才明白刚才他不是在笑,而是在哭。

“你和嘉措他们,都喜欢旺秀,对吧?”他问我,但不看我,声音是嘶哑的。

我点点头,警惕着他,不敢说话。

他又说:“现在,你们可能恨我,对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仍不敢说话。

他说:“你们应该恨我。恨我,才是对的。”

这次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更不说话。

“是我害了他。”他哽咽了,“佛祖早就说过,不可有害人之心,可我还是犯了这个戒。”

他看了看我,见我紧闭着嘴,就不再期望我能回答他的问话了。

转过身,不再看我,忽地长叹一声:“白发人要送黑发人了!”

我的心里一阵酸疼,终于没头没脑地给他说:“你要给阿哥旺秀选个好坟!”

他转回身,奇怪地看着我。我忙说:“这样他会心安的。”

他说:“你说得对,我也想给旺秀找个好地方。”

他又说:“不过,踏坟的事,有阴阳。超度的事,有活佛。他们都会给他做好的。”

我说:“就是。”

听我承认了他的观点,他露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却是苦苦的。

他指了指远处高耸的阴山,问我:“看见阴山上的雪了吗?”

我说:“看见了,好像一直都在那里。”

“对,那些发生过的事,也就一直在那里,”他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说:“人心里的恶,就像那山顶的积雪,也是化不了的。”

他说得太深奥,我搞不懂他的意思,只好闭着嘴。

“那些恶,就像那些雪,也在我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有点儿明白他的意思了,就朝阴山望去。阴山上的雪,确实还在那里。以前我不曾像今天这样注意过,现在想想,那些雪,太阳消融一层,又会覆盖一层。风儿吹去一层,又会落上一层。白昼掠去一层,黑夜又会增添一层。不管怎样,它们肯定一直就在那里。

那么,山神啊,您守护着的阴山上的残雪,什么时候才能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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