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辞格下位分类的周延性问题
——以比拟和夸张为例
2016-04-17刘春卉
刘春卉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修辞学论坛 主持人:高群教授
论辞格下位分类的周延性问题
——以比拟和夸张为例
刘春卉*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摘 要:有些辞格的下位分类存在周延性问题。很多教材和论著中拟物都包括把人当物和把此物当彼物,而拟人却只包括把物当人,其实,把此类人当彼类人也是拟人。移就的分类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夸张的“扩大夸张、缩小夸张和超前夸张”三分法看似不周延却概括全面,而“扩大夸张、缩小夸张、超前夸张和窜后夸张”四分法看似周延却不成立。辞格研究需要用演绎法与归纳法互证以避免不完全归纳所可能出现的疏漏,也需要对分类层级、命名和定义重新梳理,以避免不必要的误解。
关键词:比拟;周延性;移就;夸张
汉语修辞格研究历史悠久,成果颇丰,但也存在不少问题,既包括辞格体系构建等宏观问题,也包括具体辞格分类与定性方面的微观问题。本文着重以比拟为例讨论通用教材与修辞学论著中辞格下位分类的周延性问题。
一、比拟下位分类不周延的问题
比拟就是把甲类事物当作乙类事物来描写,人们一般把这类辞格分为拟人和拟物两大类。拟人是把物当作人来写,赋予物以人的言行或思想感情。拟物是把人当作物来写,或者把甲事物当作乙事物来写。如:
(1)日本军阀只杀了中国人,井田却勒死了真理和正义。(老舍《四世同堂》)
(2)小 D和妹妹常常没有晚饭吃,将门锁了,把自己焊在礁石上。(舒婷《梦入何乡》)
(3)还有一问,是:“公理”几块钱一斤?(鲁迅《“公理”之所在》)
这三例分别是把物当作人的拟人、把人当作物的拟物与把甲事物当作乙事物的拟物。
比拟的这种下位分类方式似乎已经达成共识,在各类《现代汉语》教材和修辞学专著中广泛采用,包括黄伯荣、廖序东(2011)在内的大多数《现代汉语》教材都采用这种下位分类方式,如邢福义(1991)、张登岐(2005)、林祥楣(1995),等等。修辞学著作如刘焕辉《修辞学纲要》(1997)、谭永祥《修辞精品六十格》(1994)、王希杰《汉语修辞学》(2004)等,也都是在把比拟分为拟人和拟物的基础上把拟物分为以人拟物和以此物拟彼物两种情况。
其实,比拟的这一分类结果是不周延的,因为把一类人当作另一类人来写也可能构成比拟,但却没有被列入其中。
人的某些下位分类也有专用的词语,如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孩子都有专用的描述性词语,如果把男人当作女人或者把女人当作男人来描写也会构成比拟,同样地,如果把小孩当作大人或者把大人当作小孩来描述也会产生比拟的修辞效果,如:
(4)哥哥说他刚才被校花非礼了。
(5)如果男人用香艳形容女人,他(黄晓明)便是女人心中最香艳的美男人。
( http∶//www.kaixin001.com/repaste/4 663453_1937287472.html)
这两例显然都带有比拟意味。可见,比拟不仅可以在人-物、物-人、物-物之间进行,也可以在不同的人群之间进行。
同理,移就修辞格也存在类似的问题。移就指有意识的把描写甲事物的词语移用来描写乙事物,很多教材或修辞学专著都把移就分为移人于物、移物于人、移物于物三类。其实,移就修辞格跟拟人修辞格具有相近理据,只不过移就修辞格的表现形式以定中短语为常,移用的词语主要充当定语,所以,移就修辞格也应该存在用某类人专用的词语来描写另一类人的情况,如“妩媚的男人”“英俊的姑娘”“淘气的老头”“深沉的孩子”等。
因此,比拟和移就下位分类都是不周延的,除了“物-人”互拟或互移之外,只考虑把此物当作彼物的情况,而忽略了把此类人当作彼类人的比拟和移就。
二、把甲类人当作乙类人来写也是比拟
传统的下位分类没有列入把甲类人当做乙类人来写的比拟,是因为人们只注意到了不同类事物之间的用词差异,却忽视了不同的人群之间的用词差异,而且更重要的是对比拟进行下位分类时没有对足够多的语料进行认真地统计分析,也没有对分类假设进行充分的演绎论证,这样出现分类不周延现象也就在所难免了。
从理论上讲,分类具有很多不同的层级,所以“同类”是一个具有层级性和相对性的含混概念,在动物层面同类的“人”也可以根据不同的标准作出不同的下位分类,如“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农民”和“工人”、“领导”和“下属”等几组词作为“人”的下位概念就互不同类,尽管它们所指称的对象都是“人”。
更重要的是,有些不同的人群还具有特定的专用词语,如描写“男人”和“女人”的情貌行为时在词语选择上就具有一定的差异,如:
描写女人的词语:妩媚 娇羞 窈窕 妖艳妖冶 丰腴 风骚 淫荡 香艳 贤淑亭亭玉立娇小玲珑 花枝招展 婀娜多姿 妖里妖气 水性杨花 花容月貌
描写男人的词语:英俊 粗犷 魁梧勇武干练 风流倜傥 文质彬彬 气宇轩昂衣冠楚楚 相貌堂堂 油头粉面 道貌岸然 短小精悍尖嘴猴腮 贼眉鼠眼
可见,尽管男人与女人在用词方面具有很大共性,但也存在一些专用词语,他们在相关词语的选用方面存在明显差异。如果用专门描写男人的词语来描写女人,或者用描写女人的词语来描写男人,无疑会产生特殊的修辞效果,如:
(6)她男朋友真是娇小玲珑。
这些把女人当做男人或者把男人当作女人来描写的用法显然应该归入比拟当中的拟人。不过,有些两性专用词语目前有中性化的趋势,这是超常搭配高频使用和社会性别观念变化所共同导致的词语意义的发展变化。
除了形容词选择方面的差异外,男人与女人所适用的动词也不完全相同,如“非礼”“强奸”“强暴”“奸污”“调戏”“猥亵”“蹂躏”等动词主要适用于成年男性施事,而“勾引”“挑逗”“卖俏”“撒娇”“发嗲”“骚首弄姿”等动词则以用于成年女性为常。如果把这些动词错位搭配,也具有一定的比拟意味。如:
(7)那个娘娘腔又开始搔首弄姿地发嗲了。
除了男人和女人在适用词语方面存在一定差异之外,“成人”和“孩子”也有不同的专用词语,如:
描写成人的词语:粗犷 魁梧 英俊 风骚慈祥 睿智 慈眉善目 和蔼可亲 相貌堂堂 衣冠楚楚 风度翩翩 婀娜多姿 高大魁梧
描写孩子的词语:淘气 调皮 天真 无邪伶俐 乖巧 天真烂漫 聪明伶俐 顽皮可爱 天真无邪 虎头虎脑 满脸稚气 憨态可掬
如果用专门描写成人的词语来描写孩子,或者用专门描写孩子的词语来描写成人也会产生比拟的修辞效果,如:
(8)你这个当爸爸的怎么比小孩子还要淘气。
除上述两种情况外,不同人群之间的比拟还有多种可能。因为分类有很多不同的层次,“成人”还可以再分为“老人”和“非老人”,他们也各有专用词语,如“慈祥”指老年人温和的态度和神色,但有时也用于非老年人构成比拟或移就:
(9)“慈祥的爸爸”田亮带孩子状况百出
(http://3g.crntt.com/doc/1028/9/0/7/1028907 63_4.html?coluid=209&kindid=9573&docid=10 2890763&mdate=1127175353)
不同的分类层次产生不同的分类结果,而采用不同的分类标准也会得出不同的分类结果,只要相关分类具有不同的专用词语,就都有构成比拟的可能。因此,按照其他标准分出的不同人群如果有专用动词或形容词,描写他们的词语彼此互用就有可能构成比拟。比如,领导和民众在选用“率领”“命令”“视察”等词语方面就存在明显对立,相关错位组合就会产生比拟或移就的修辞效果。
具有专用词语的除了“男女老少”这样数量庞大的人群外,封建社会的“皇帝”这些特殊的个体也有不少专用词语,如“临幸”“驾崩”“驾到”“下诏”“赐死”“登基”等,如果把这些皇帝专用词汇用在平民身上,就属于比拟修辞格,只不过“驾到”用于普通人身上时的修辞色彩由于使用频率较高而淡化了,其比拟的意味不如其他词语明显,如:
(10)女朋友召见还慢慢腾腾,小心被赐死。
(11)王姐,今天你被临幸了吗?
同样地,教徒也具有一些专用的词语,这些专用词语主要是表示宗教相关的仪式、行为和规约,如“念经”“圆寂”“涅槃”“化缘”“超度”等佛教徒专用词如果用在普通人身上也会构成比拟修辞格。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有些宗教用词已经日常化,现在用于普通人身上时也不再具有修辞意味,如“解脱”“觉悟”等,但这并不能否认这些词语最初用于普通人时的比拟意味,只是经过足够长时间的高频使用,其修辞色彩已经弱化甚至消失了,这也就意味着它们已经日常化了。当然,这类修辞用法常规化的现象并不限于宗教用语,而是在很多词语的意义泛化过程中都有体现。
总之,尽管描写“人”的词语有不少都通用于所有的人,如“勇敢”“善良”“聪明”“老实”“朴实”等,但仍然有一些词语只适用于某一个人群,而不适用于别的人群,这就使得描述不同人群的词语具有构成比拟或移就修辞格的可能。由于描写语言学及不完全归纳法在修辞学研究中的深远影响和广泛应用,长期以来人们忽略了比拟和移就的这类用法,导致了比拟和移就下位分类的不周延。
三、夸张的下位分类方式及存在的问题
夸张的分类情况比较复杂,其中最常用的扩大夸张、缩小夸张、超前夸张三分法,很多教材和修辞学论著都采用这种分类方式,如谭永祥《修辞精品六十格》(1994)、邢福义《现代汉语》(1991)、张登岐《现代汉语》(2005)和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2011)等都是采用的这种下位分类方式。
从逻辑上看,把夸张分为扩大夸张、缩小夸张、超前夸张三类似乎是不周延的,因为照理应该存在跟超前夸张相对应的夸张方式,而且刘焕辉在《修辞学纲要》(1997)也明确提出过用“窜后夸张”同超前夸张对应起来:
(夸张)或将表达对象加以夸大(如“白发三千丈”),或将表达的对象加以缩小(如“芝麻子大的事何必挂在心上”),或超越时间,将后出现的事情超前说出(如“酒没沾唇,心早就热了”),或将才发生不久的事故意说得十分久远(如“十八年前的事还提它干吗”——实际上是几天前的事)。一般修辞书上把以上四种说法称作夸大(即积极夸张)、缩小(即消极夸张)、超前夸张;而最后一种说法一般没人提起,其实把它同超前夸张对应起来,也不妨称作窜后夸张。
不过,他所说的“窜后夸张”从定义到举例都属于扩大夸张,而没有跟超前夸张构成对立关系,因为他认为窜后夸张是把不久前的事说成是很久以前,这在本质上是把很短的时间夸大成很长的时间,所举例句“十八年前的事还提它干吗”(实际上是几天前的事)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样是夸大时间长度的扩大夸张,跟缩小夸张“眨眼之间十年过去了”形成对照,而跟超前夸张并不构成对立关系。其另外一例窜后夸张也存在同样的问题:
胡艳红着脸向大嫂道歉。张嫂一边搬凳子,一边说:“那是哪辈子的事了,还扯它干什么。”(富可《张嫂》)
这类夸张其实也是扩大夸张, 而不是跟超前夸张相对应的窜后夸张,因为按照逻辑,如果超前夸张指把后出现的事物故意说在先出现的事物之前,跟它对应的窜后夸张就应该是把先出现的事物故意说在后出现的事物之后。然而,这看似合乎逻辑的推理却并不成立,因为这看似对立的两种情况其实指向同一种语言事实,因为先说后出现的事物就意味着后说先出现的事物,对先出现的事物而言,是窜后了,对后出现的事物而言,是超前了。如:
(12)请字儿未曾出声, 去字儿连忙答应,早飞去莺莺跟前,“姐姐”呼之,诺诺连声。(王实甫《西厢记》)
这是被很多教材和修辞学专著采用的超前夸张语例,这句话通过有意颠倒“请”和“去”的先后顺序,“去”的超前和“请”的窜后有效突出了张生一心想见莺莺的急切心情。
因此,“窜后夸张”的提出应该是“超前夸张”这一名称所引起的误解,因为这种夸张的实质就是把先后发生的事调换了次序,超前和窜后是其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不存在只超前或只窜后的夸张。
可见,夸张下位分类问题在本质上并不是周延性问题,只是“扩大”“缩小”“超前”这种三分的结果从形式上看是不合逻辑的,因为“扩大”和“缩小”构成对立,而“超前”在名称上又蕴含着对应的“窜后”。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通过改变分类层级或重新命名“超前夸张”来避免,第一种方式相对好操作些,但不能彻底解决问题。比如,陈望道、谭永祥(1994)就分别把“扩大夸张、缩小夸张”合并为“程度夸张”与“普通夸张”,跟“超前夸张”对立,这种二分法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夸张第一层级下位分类看似不周延的问题,但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为“程度夸张”(或“普通夸张”)与“超前夸张”在继续进行下一层级的分类时仍然会遇到同样的问题。当然,如果我们能够为“超前夸张”找到更为合适的命名方式,就可以避免“超前夸张”所可能带来的逻辑漏洞,但为已经广泛接受的“超前夸张”重新命名,无论是确定名称,还是替换推广,都不大容易。不过,即使我们仍然采用原有的分类和命名方式,也应该从超前和窜后两个角度重新定义超前夸张以避免所可能引起的关于夸张下位分类不够周延的误会。
四、结语
辞格下位分类的周延性问题在修辞学研究中普遍存在,这种不周延可能是形式上的,也可能是实质上的,前者是分类层级或者定义命名方式不够科学所导致的,理顺逻辑关系或重新命名就可以避免,后者是人们在研究辞格时根据有限语料采用不完全归纳法所导致的结果,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把演绎法与归纳法结合起来逐个分析辞格下位分类,使之尽可能科学而周延。
需要引起警惕的是,这些不十分科学的研究结论有不少都已经被当作常识在《现代汉语》教材以及修辞学教材或专著中广泛采用,这势必会对学习者产生误导,也可能会造成教学双方的困惑与惰性,不利于辞格研究的科学化。
参考文献:
陈望道.1997. 修辞学发凡[M].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
黄伯荣 廖序东.2011. 现代汉语[M].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林祥楣. 1995. 现代汉语[M].北京∶ 语文出版社.
刘焕辉. 1997. 修辞学纲要:修订本[M].南昌∶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谭永祥. 1994. 修辞精品六十格[M].太原∶ 山西人民出版社.
王希杰. 2004. 汉语修辞学[M].北京∶ 商务印书馆.
吴士文.1986. 修辞格论析[M].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
邢福义. 1991. 现代汉语[M].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张登岐. 2005. 现代汉语[M].北京∶ 高等教育出版社.
胡习之教授和钱进教授曾对本文的修改提出非常中肯的建议,在此一并致谢。
中图分类号:H1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4-4310(2016)02-0033-04
DOI: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2.08
*收稿日期:2016-01-08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4BYY118)。
作者简介:刘春卉(1975- )女,河南确山县人,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博士,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语法学与修辞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