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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恩美小说的中国书写及其成因分析*

2016-04-03

关键词:集体记忆谭恩美中国形象

许 锬

( 安徽财贸职业学院 旅游管理系,安徽 合肥 230601)



谭恩美小说的中国书写及其成因分析*

许锬

( 安徽财贸职业学院 旅游管理系,安徽 合肥 230601)

摘要:作为一种他者化的故国想象,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小说里的中国更似一面映射作家内心欲望的镜子,而非真正的中国形象。在凸显中国苦难的大前提下,作家主要塑造了创伤中国、迷信中国、抗争中国三种不同的家国形象。虽然取材于母亲原乡记忆的中国一直介于历史真实与异国风情之间,但谭恩美描写中国的方式却渐趋于客观与平淡。这种既有别于主流社会的东方想象又不同于首代移民故国依恋的中国形象的流变,其成因主要为:一是家庭记忆的维续与变动;二是作家对身份立场的抉择。

关键词:谭恩美;中国书写;集体记忆;中国形象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美国华裔文学关于“中国”的文字和描述都“不出美国东方学的范畴”[1]12。即使在今天,为了现实的出版需求,华裔作家,尤其是女性华裔作家,仍然偏爱较为模式化的“中国故事”[2],谭恩美的小说便属此类。在小说中,谭恩美常因母亲的故事而提及祖籍国,自然也就有很多关于母亲生活过的“旧世界”的描述。如《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1991),全书共532页,而谭恩美用了近400页的篇幅来讲述战乱时期一位叫雯妮的妇女在中国的遭遇。起初,谭恩美多以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使其笔下的“中国”具有明显的东方主义特征。然而,自《灵感女孩》(TheHundredSecretSenses,1995)开始,“中国”的形象有所改变,并在华裔的主体回归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也就是说,“中国”取决于作家的书写与处理,而非母亲的“讲古”(talk story)[3],它牵扯到作家本人的兴趣、不同人生阶段的切身利益等,反映着作家观察和想象中国的角度与方式的转变。目前,对于谭氏小说的中国书写,国内学者已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但较少有人系统考量这种风格明确(以苦难叙事为主)却又差异明显的中国形象的形成原因。笔者试在梳理小说的中国书写内容的基础上,归纳出作品涉及三种有代表性的中国形象:创伤中国、迷信中国、抗争中国,并从华裔的家庭记忆和作家对身份立场的抉择两个方面探讨作家如何借助中国形象的流变来展现土生华裔的身份意识。

一、谭恩美中国书写类型分析

谭恩美在小说中创造的“中国”具有独特的历史内涵,它可以被视为一种反映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面貌的空间形象,即作家在故国书写中呈现出的“中国”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名称或位置,而是她在创作过程中建构出来的一个亦真亦幻的空间。纵观谭恩美的小说,“中国”虽一直在中美对比中处于劣势,但它并非一成不变。在苦难叙事的大背景下,作家从日常的生活起居、饮食、文化、习俗等方面对中国进行了全景式的书写。其笔下的“中国”可以划分为以下三大类型:创伤中国、迷信中国、抗争中国。其中,在早期的小说中,如《喜福会》(TheJoyLuckClub,1989),作家着意凸显了国家的祸乱、亲人的离弃;之后,小说所塑造的“中国”则逐渐偏离此前的负面形象,如《接骨师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2001),作家采用了相对中肯而客观的立场对故国空间进行了架构,在肯定中华民族悠久而深邃的历史、文化的同时,她也对普通中国人为生存而努力抗争的事实做了正面的展现。

(一)创伤中国

谭恩美着笔最多的是民族的苦难历史和家庭的人伦悲剧,恶劣的生存环境和诸多的不幸标识出一个特定的中国: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的社会骤变使得本应承载血脉亲情的传统家庭变成了人们伤痛的根源,而本就不被重视的众多女性则更是陷入了人生的绝境,她们被迫辗转迁徙,并试图在颠沛流离中摆脱宿命的安排。对此,有研究者认为,在很大程度上,这一亟待拯救的话语空间与作家本人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4]。亲人的离逝、母亲的性格突变及其对家庭灾难的离奇解读,都给谭恩美的内心造成巨大的创伤。在谭恩美看来,如影相随的伤痛是一场宿命的轮回,更如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地掌控着母亲与她的人生。这种创伤性的家庭体验具体表现在《喜福会》中,它用第一人称内聚焦的叙事方式,讲述了四位华人母亲的人生惨剧,而谭恩美则由点及面地抨击了中式传统文化中“家本位”的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

在以孝悌为基本道德要素的传统中国社会中[5],“家”是衡量一切的尺码与标准,是整个社会的根基。因此,婚姻的缔结、新家庭的建立以及亲子之间的关系都是以家庭(或家族)的整体利益或荣誉为基础的。个人不过是父母的附属品,家庭(或家族)的衍生物,不仅个人的独立性和自我价值几乎被完全忽略,而且家庭(或家族)会随时牺牲任一个体的幸福和权利以维护家庭(或家族)的稳定和群体利益。所以,安梅母亲的遭遇不仅无人问津,还累及一双年幼的儿女;龚琳达在家道中落时被父亲视为一件不方便携带的物件留在了夫家,母亲对这位年仅12岁的新娘的唯一嘱托是:要听婆家的话,“不要给我们家丢脸”[6]42。安梅母亲和琳达都是为父权和夫权所钳制的女性,“一开始是父亲的财产,父亲以自己的意志让她嫁给某个男人。后来,她又附属于丈夫的家庭,她是丈夫的一份动产”[7]。对于夫家而言,媳妇是奴仆,是生养后代的工具,地位极其低下。完全处于从属地位的二人被封建家庭制度视为“他者”,她们“只有在死后才能真正成为其丈夫家族的成员”[8],即便如此,刻有她们名讳的木头牌位也多半是“堆在箱子里,或是干脆被遗忘了”[9]3。

《喜福会》中的女性多因家人的冷漠抛弃、亲情的缺失而倍感恐慌不安,以至于在羞辱中萌生自卑感,而内心真实的自我遭到无情压制。早年间的创伤性经历,都在她们日后的性格形成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安梅从母亲处处委曲求全却反为人轻贱的短暂人生中学会了隐忍;映映曾在4岁时不慎落水,在母亲的苛责和打击中长大的她却将此次的意外经历归结为自己不听从家人劝告而应当遭受的必要惩罚,自此以后,生性活泼、顽皮的映映变得沉默寡言,慢慢迷失了自我。小说中的女性从未体验过来自于家庭的关爱,却过早地被长辈们灌输了亲人间的伤害,相互间的欺辱与摧残,这些负面的情绪致使她们困顿于各自内心的痛苦之中,始终游移在家庭之外。在谭恩美看来,传统文化的桎梏是普通人苦难的根源,而它对人性的扭曲所导致的个体沉沦与消亡更是中华民族难逃的劫数,这将预示着整个家国神话的幻灭。与之相类似的观点在《喜福会》之后的小说《灶神之妻》《接骨师之女》中也有不少的体现。

(二)迷信中国

与家庭内部连绵不绝的创伤一样,对传统文化中的封建迷信思想和灵异事件的描写也是谭恩美小说创作中惯用的套路。除了阴阳五行、风水之道和算命之术等,作家还通过托梦或魂灵在不同时空之间的随意穿梭来塑造风格鲜明的中国意象,并由此来展现华人移民的文化背景。对此,研究者们也是争议颇多[10]113,似乎中国只有“鬼魂”,而华裔则随身携带着“那中国家庭的过去的鬼怪”[1]14。例如,算命先生会依据人的长相来预测婚姻;映映生就一种特殊的洞察力,“能在一切事物中预测到灾难的预兆”[6]87;痛失爱子的安梅试图将家传的戒指献给海里的龙王以恳请后者放回已溺亡的孩子。小说中的鬼怪观念盛行,人不仅仅会在活着的时候被家人贬斥为“鬼”(如《喜福会》中的安梅之母),还能在死后凭借着灵魂的超能力来讨还宿怨(如《接骨师之女》中的刘家认定烧毁墨店的大火是宝姨的鬼魂作祟),或漂洋过海直接介入美国华裔的现实生活(如《接骨师之女》中的刘杨茹灵内心对宝姨的极大依赖),诸如此类的情节在谭恩美的小说中多次的出现。它显然是应和了美国社会的主流话语关于“西优东劣这样一种根深蒂固的区分”[11],这会进一步加深西方读者对中国的误解。然而,作家所塑造的“迷信中国”似乎又与传统的东方话语有所出入。下面以《灵感女孩》中的“邝”为例来加以说明。 相对来说,小说《灵感女孩》最能体现中国这一东方古老国度的异域风情和原始、落后的特征。谭恩美既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华裔族裔性中神奇怪异、超自然的方面[12],更是充分利用了中国文化中的迷信因素,极大满足了美国主流读者的猎奇心理。这种清晰的“迷信中国”的形象全部是由“邝”——一个怪异却又并未超出读者期待视野的华人女性移民来表征。成年后才到美国的邝拥有很多超乎常人的能力。邝没有任何技术知识,却可在瞬间指出任何设备里的电路问题,用手指接通电源;她仅靠握手就能诊断他人的病情并使之痊愈;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邝拥有“阴眼”,这使她能看见去世的人的灵魂,并与之畅通地交流,而后者也乐于与之来往,并随时为她出谋划策。除此之外,令读者印象深刻的是邝对于姐妹亲情的守护。能够看穿前世今生的邝一直认为,自己与奥维利亚的姐妹情缘源自于两个永恒的生命——女怒目和班纳小姐,二人于乱世之中建立的友谊让邝铭刻在心。因此,当二人历经轮回转世在旧金山重逢,邝便用自己的全部来守护这个妹妹。之所以说邝是谭恩美塑造的最令人难忘 的角色之一[10]124,不仅是因为邝所讲述的那些离奇的“转世轮回”灵魂出窍之类的宿命论,或是在与奥维利亚的中国行中,邝及其所在的世外桃源般的桂林长鸣村所表现出的神秘性和怪诞异质的东方色彩。最为重要的是,为了弥补前世所犯下的小错误,邝主动走进了长眠洞,心甘情愿地以自己为替身换回闯入长眠洞而无法生还的西蒙,最终成全了妹妹奥维利亚的婚姻与一生的幸福。与惯常的东方主义书写不太相同的是,看似堕落、幼稚,甚至带有“动物特质”[13]的邝用一种非理性的因果报应、善恶轮回的行为法则表达着自己对妹妹的爱,对家庭不计回报的自我牺牲精神,而这恰恰与现代西方人的冷漠和自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三)抗争中国

《接骨师之女》在主题上仍然跟谭恩美前三部长篇一样[9]译后记,其结构和内容也延续了作家之前的创作风格。如果说,刘杨茹灵的回忆录说明了三代人、两对母女间“幽灵叙事”[14]的源头,集中展现中式家庭里无法言说的苦痛、秘密和东方国度的愚昧、非理性;那么,也必须指出,这份有东方主义色彩的回忆录中所提及的多个人物形象、具体的空间场景也突破了以往主流社会对中国、中国人的程式化书写。而这恰恰反映出身为土生华裔的作家本人对祖籍国略带悖论的复杂心态。在华人移民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中,这些看似卑微的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生存于动荡的社会之中,以一种独有的精神风貌直面人生的艰辛与不易。由于具体人物形象的刻画更能体现普通人于逆境中的坚韧与挣扎,以及他们生命尊严的坚守,下文以小说中的新型华人形象为例进行分析。

《灶神之妻》中茹灵的生母——宝姨是作家笔下最具有反抗精神的华人女性形象。聪明伶俐的宝姨在父亲的庇护之下最大限度的免于传统礼教的束缚,养成了正直果敢、敢爱敢恨、又略微不羁的性格。宝姨大胆而热烈地追求爱情,只因过于的随心随性而未婚先孕,将自己置于一个极其不利的境地之中。对于命运的捉弄——父亲和未婚夫双双离世,而仇人却逍遥法外,宝姨饮沸墨自杀,以示内心的怨恨。为了女儿茹灵,容颜尽毁的宝姨隐姓埋名只求日夜相伴,期间受尽各种屈辱。最终,口不能言的宝姨彻底放弃了自我,以生命为代价阻止了不明真相的女儿嫁入仇家;死后,宝姨还变为厉鬼大闹了夫家在京城的墨店,令其家道中落,以惩戒夫家人对于茹灵的轻视与婚姻大事上的草率。宝姨既不是阴险狡诈的“龙女”,亦不是温柔顺从的“莲花”,更不是“备受中国父权制‘龙’的压迫而惟命是从的‘奴隶’和‘小老婆’”[1]14。作为封建社会观念的牺牲品,宝姨一生被迫沉默、隐忍,但她却从未屈服过,爱憎分明的她不啻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形象。与此相类似,宝姨的未婚夫刘沪森和茹灵的先夫潘开京都聪明善良、饱读诗书,前者率直却略显莽撞,后者情感细腻,更具科学精神,亦能为了民族大义而牺牲自我。这两个男性角色也突破了东方主义话语中华人男子的刻板印象,不同于作家先前所塑造的或女性化、或残忍邪恶、或完全缺席的华人男性,他们更具有理性、智慧和文明的美德。

从对创伤的着意刻画,到对中国异质性与神秘色彩的凸显,再到后来对中国近代史的相对客观描述,在创作的不同阶段,谭恩美的中国书写的侧重点略有不同。1987年的中国之行唤起了谭恩美对于祖籍国的兴趣,然而,一次的旅程尚不足以拉近土生华裔与祖籍国之间的距离。因此,在创作的初期,谭恩美不过是遵循其内心既有的认知来想象那个位于世界东方的“中国”,后者也只能是一个另类的神秘国度。不过,母亲患病的现实让谭恩美意识到重新审视族群“过去”的重要性和迫切性,后者也从越来越多的中国之行中意识到将华人移民的历史、现状和现实中的中国展示给美国主流读者的必要性,而这也直接导致了谭恩美小说里的中国形象的变迁。

二、谭恩美独特的中国书写之成因

谭恩美没有也不可能忠实地再现中国的历史与现实,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中普遍采用了“他者化”策略的中国书写塑造出的中国仅为作家毫无可信度的凭空捏造之物。对于中国,谭恩美本人的确没有任何直接的生存体验,但她却拥有母亲关于中国生活经历的讲述以及相关的书稿,这也使得谭恩美有机会从中窥见些许祖籍国的真实样貌。如果研究者可以抛开各种偏见、批评与责难,还是不难发现谭恩美的中国书写的价值所在:它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描述了华裔移民(尤其是女性移民)从中国到美国的生活体验与心路历程,讲述了他们因自身“他者化”的边缘处境而经历的种种艰辛及其内心的困惑与焦虑。谭恩美中国书写的空间不仅是为华人移民母亲曾经的故国生活经历提供必需的背景或场所,更是蕴藏了作家本人对这一虚构空间的看法与观念,因此,小说里的中国既会诉说母亲过去的凄楚,亦会证明母亲性格中的坚毅与刚强。

(一)家庭记忆:中国形象变动的根源

虽然谭恩美的文学创作植根于其个人的生命体验,但她对中国的任何书写归根结底都是一种跨域书写,其笔下的中国主要是源于母亲口述的家庭史。就创作初衷而言,谭恩美试图借“讲古”的叙事策略来呈现“多年来一直隐藏着的过去”[6]225,从往事中追溯或重组其所理解的中国。换言之,谭恩美只是想要说出母亲的故事,道出母亲不为人知的苦难与坚强,继而反思与弥合母女关系中既有的障碍与隔阂。在这个过程中,中国更多扮演的是演绎母亲坎坷人生的空间。一如张子清先生所言,“谭恩美的家庭史与此故事(笔者注:此处指小说《喜福会》)有某些相似之处,因此,当她把家史融入故事的叙述、揭示女主人公的感伤、痛苦与反思时,她的运笔便游刃有余,……可是,当她试图挖掘故事所蕴含的社会和历史意义时,她似乎显得局促,深度不够”[15]。从根源上讲,导致谭恩美小说中的中国变动不居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母亲记忆的不确定性。

不论是《喜福会》,还是《接骨师之女》,谭恩美均在小说的的卷首直截了当地说明了其小说创作与母亲的记忆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任何个人关于家庭和民族的记忆都是国家(或民族)宏大的历史叙事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可以通过种种差异化的、细节化的个体经历或人生体验言说历史。这些个人化的口述的历史虽能以片段的形式“重建‘人们曾经生活过的日子’”[16],展现社会变迁的主要过程,但它却缺乏可靠性,谭母的家庭史亦不例外。作为中国历史上曾经的时代悲剧的缩影与明证,谭母关于个人婚姻、家族故事和故国战祸的记忆有力地言说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的风云变幻,于细节处印证着历史的宏大叙事或揭示出历史的真相。但个人的记忆无法摆脱其局部性或片面性。更何况谭母是在移居美国多年之后才开始了对家庭往事的讲述,时空的变换,现实的生存境况,以及讲述时的具体情境都左右着这位年事渐高的母亲对往事的回忆。质言之,“过去是一种社会建构,这种社会建构,如果不是全部,那么也是主要由现在的关注所形塑的。……在每个历史时期分别体现出来的对过去的各种看法,都是由现在的信仰、兴趣、愿望形塑的”[17]。出于教育引导女儿的目的,谭母不惜揭开痛苦的回忆,以自己的经历为鉴,望女儿能很好地把握自己的人生,最终成为那只高贵的“天鹅”[6]3。其实,谭母自1949年离开中国,关于中国的记忆也只能选取那些发生于半个世纪之前的、充满创伤记忆的家庭故事,在审视与反思异域生活对自己的冲击之后,带着些许对中华传统的留念、更多的是一种渐趋客观的心态向女儿陈述着关于过去的一些记忆碎片。由此可见,处于被形塑的位置的中国必然会出现形象上的流变。

从家庭记忆的角度看,谭恩美“所写的不是具体的记忆,而是记忆中的感受”[18]74,意在通过家庭叙事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感动,对母亲和众多华裔女性前辈的尊敬。母亲于逆境之中的坚韧,让谭恩美这样的土生华裔有机会回归到华人移民群体之中重新认识、继而正确对待自己的族裔背景。于是,谭恩美在母亲的家族叙事的基础上构建了一个中国,而当她将“支离破碎的过去拼在一起以便使当下的创伤富有意义”[19]时,小说对母亲人生境遇的探析就转化为对整个华裔,尤其是女性群体的命运的探析和反思。

(二)身份意识:中国形象变迁的动力

谭恩美小说中的中国形象的变动是源于母亲的家庭回忆的模糊与讲述的含混,但从主观上分析,几部小说中不尽相同的中国折射出的是谭恩美对祖籍国的认知和态度的变迁。纵向来看,从《喜福会》到《接骨师之女》,谭恩美逐渐改变了对中国的一边倒的贬斥,也不再简单化地将祖籍国描画成令人不堪回首的人间地狱,而是尝试由家族的历史去追溯全体华人移民的沧桑沉浮,洞悉这个族群在异域的生存与抗争,在荣耀母亲的过程中,对美国主流社会加在华人/土生华裔身上的偏见与歧视进行抵抗。

在《喜福会》中,小到家庭,大到城市,每一处都在上演着不幸的人生悲剧:家庭为各种的“毒性教条”[4]所束缚,亲人则相互抛弃与别离;村庄、城市则总笼罩在战火的阴影之下,家破人亡的现实逼迫每个人在逃难的路上狂奔,疲于奔命的人们变得麻木不仁,遗失了自我。在小说的描述中,中国即是人生的绝境,而母亲又恰好处在那样一个纷乱、悲凉的时代,逃离是她生存下来的唯一选择。《灵感女孩》则充分演绎了中国作为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度所具有的神秘性、异质性与非理性特质,邝姐姐的言行举止契合了中国的原始、蒙昧、怪诞以及无法挽救的落后。然而在小说的结尾,谭恩美用邝的死亡揭示了中国人对于家庭的珍视,对于至爱亲人的无私奉献,以及对于朋友的忠诚,这些优良品质似乎更能触动读者的内心。《接骨师之女》中,谭恩美没有掩饰自己对于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的肯定与赞赏。虽然小说的故事主体依然是家庭的悲剧框架,但不论是“龙骨”或北京人化石所代表的悠久的中华历史,还是茹灵及其母——宝姨曾经享受过浓浓的亲情与短暂的爱情,都说明曾经动荡、飘摇的中国依然有它的可取之处,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不过是被历史的大潮所裹挟,在跌宕起伏中品味着各种悲欢离合。综合分析几部小说中中国形象的变动,不难发现,谭恩美正由远及近地靠近中国,尽管她笔下的中国从未真正地逾越美国主流社会对于中国的东方印象或既有认知。但她试图借母亲的故事来重演过去,重新反思人们的命运沉浮,在感叹其生存不易的同时努力挖掘这些华人移民前辈展现出的人性光辉,以对抗主流社会长期以来为华人/华裔设定的刻板印象,也表达了自身对于华裔群体的社会定位的深入思考。

在《喜福会》的结尾,谭恩美以吴精美的回国之旅、姐妹团聚来喻示着土生华裔对于自身中华血统的认可与接受。不过,此种简单而完美的处理方式明显地缺乏合理的依据,亦无太多的可行性。连吴精美本人也承认,此种相认更多的只是感情上的满足,而非解决身份认同的有效措施,因为内心体会到的“亲切和骨肉之情”[6]、血液中沸腾的中国基因都无法抹去以下的事实:两位素未谋面的姐姐有着与母亲相似的脸庞却没有母亲常有的表情。华裔不可能通过简单的地理空间的回归完成对祖籍国的认同,而彼时的谭恩美对于精美故乡之旅的看重恰恰说明了其内心的身份认同焦虑以及解决方法的匮乏。仅有中国人容貌和血统的土生华裔注定了是不会再说中国话的,要从根本上化解这种尴尬的处境,他们还是要回到美国。于是,在《接骨师之女》的结尾,谭恩美再未提及回到中国之类的话题,刘茹灵也未执着地要求回去安葬母亲宝姨的尸骨。作家通过宝姨、茹灵和露丝三代华裔女性在心灵上的沟通、相互的理解和接受,平静而理智地表达了其对华裔身份定位的省思,“过去无非是那些我们选择记住的事情”,而未来的幸福则“在于爱情,在爱里自由地付出和给予”[9]290,即痛定思痛之后,积极地面对当下的人生才是华裔未来的出路,这也是小说结尾三代人合体创作的深意所在。

归根结底,谭恩美利用了家族的故事实现了对华人移民历史的阐述,成功地完成了对自我、对华裔群体的言说,而其小说中的中国书写是一种立足于母亲的个人记忆之上的、跨越时空界限和文化藩篱的家国想象,即有学者提出的“双重想象的故国”[20]。但是,和现实的空间一样,此种由文本建构出的文学空间亦不是什么简单的载体——仅为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提供一个平台或单纯地充当舞台背景,相反,它完全可以再现社会空间中各种力量的相互作用与竞争。因此,小说中中国形象涉及诸多社会文化因素,蕴含着特定的文化历史以及国家的权力等意识形态,映射的是谭恩美对华人移民的过去的理解与认同,对自我的反省与再定位。

由上可见,谭恩美小说中的中国书写因母亲记忆的不确定性、时空的距离而与历史的真实相距较远,而谭本人则在对华裔美国人的社会定位的思考与华裔族裔特性的追寻中有选择性或有目的性地建构了她能够理解且能被美国主流社会接受的中国。短期内,谭恩美还很难做到如其母所说的那样,“你(笔者注:指谭恩美)应该为你的与众不同感到骄傲,你若为此感到难为情,那才是可耻的”[18]86。至今,族裔背景依然是造成华裔尴尬现实处境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在返身追寻自己的族裔记忆时,谭恩美等土生华裔亦在增进对族群的认知,并能结合自身的生存现状重新审视华裔认同的复杂性,以及探寻建立新的自我的可能,而这些都寓于谭恩美小说独特的中国书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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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袁茹)

中图分类号:I712.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695(2016)01-0063-06

作者简介:许锬,男,安徽财贸职业学院旅游管理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美国华裔文学研究。

基金项目:2015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重点项目“华裔主体性游移及身份认同的流散特质——谭恩美小说的中国书写研究”(SK2015A348);2014年安徽省省级质量工程项目:商务英语专业综合改革试点(2014zy127)

*收稿日期:201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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