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温克族文学的“族性”书写*
——乌热尔图小说研究
2016-03-29李娜
李娜
鄂温克族文学的“族性”书写*
——乌热尔图小说研究
李娜
鄂温克族是中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在漫长的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她保留了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宗教信仰和生态意识。这些在作家乌热尔图的小说中都得到了具体而生动的体现,他通过富有特色的文本建构,将鄂温克族的民族精神、萨满教信仰和生态意识等都加以深刻的诠释。透过文本又体现出作家作为森林民族之子对本民族强烈的热爱,对民族遭受现代化冲击的焦虑和对民族生存走向的深刻思考。这正是鄂温克民族文学的主题和“族性”所在。
鄂温克族;乌热尔图小说;族性
鄂温克族是中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有3.05万(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具有悠久的历史文化、独特的生存方式和宗教信仰。鄂温克族人大部分信仰原始宗教萨满教,供奉祖先,崇拜自然。民间文学十分丰富,主要作品有神话、传说、故事、歌谣和谜语等等。在作家文学领域里,出现了杰出的作家乌热尔图,他的作品享誉国内外,成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群中的佼佼者。其短篇小说《一个猎人的恳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连续获得1981年、1982年、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在新时期文学创作评奖中是绝无仅有的,可以说是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的短篇小说《老人与鹿》还荣获1988年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由于鄂温克族只有语言没有文字,乌热尔图只能用汉文书写自己民族的历史与文化。他把自己的命运和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鄂温克民族的代言人。
“族性”这一概念起源于欧洲却在中国社会历史语境中发生了本土化的转变。在欧洲,“族性”概念可宽可窄、可大可小,这种边界的不稳定性受到经济、政治等各种因素的影响。而在中国多民族文化背景中,“族性”往往和“民族”联系在一起,意指在文化、语言、心理和宗教等诸多方面有着共同特征的民族意识形态。因此,“族性”书写即指对某一民族或族群生存、文化、心理和宗教等有关的文学书写。在“族性”书写中能体现出一位作家的民族意识、民族情感、民族心理和民族审美意识等。在乌热尔图的文学创作中,无论是短篇还是中篇小说,都浸透着独特的鄂温克族“族性”书写,这种由灵魂、骨髓散发出的民族深情和“母体”意识是其他作家所望尘莫及的。在他笔下,鄂温克族是一位有着强大生存智慧和顽强生存意志的“巨人”。在神秘的大自然中,他们与自然建立了一套独特的沟通方式,使得这个民族得以生存和延续,人与自然真正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这种生存智慧和与自然高度协调一致的文化精神正是现代社会所呼吁和倡导的,体现出鄂温克族文学的现实意义。
纵观乌热尔图的小说创作历程,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早期创作阶段,80年代中期的发展阶段以及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成熟阶段。从小说内容和主题上看,分别对应着文化恋母期、审视民族文化期和探索出路期,折射出一个民族作家对本民族及其传统文化的态度逐渐走向成熟的心路历程。文本背后我们不难找到深藏着的鄂温克民族的族性特征,全面了解鄂温克族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以及生态观照,深刻理解他们的精神气质、宗教信仰以及如何对待大自然、灾难与死亡等文化心理。
“乌热尔图在文学创作之始,就意识到置身于新时期文学的大家族中,倘若忽视自己民族的具体生存条件和独特的心理素质,而仅仅满足于驱赶和相似于当前文学的思想态势的话,那只能意味着自己民族性的丧失。”[1]因此,在文学创作时,吸引和激发乌热尔图的始终是民族精神及其随着社会生活而起的发展变化。在他的多个短、中篇小说中,竭力留下自己民族精神的鲜明印记。他的小说,多数不是讲述一些曲折惊险的故事,而是弥漫着民族情结,深入挖掘民族的文化心理。在鄂温克民族精神的书写上,除了写人性的光辉和浓郁的家园情结外,最具独特性的是在民族心理的挖掘上,乌热尔图在敖鲁古雅有多年的狩猎生活经历,他通过猎人这一群体形象将鄂温克族的民族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分别从猎人成长的心路历程、狩猎过程中的心理变化以及猎人独特的反抗心理等方面来做全面而深入地挖掘,表现出森林民族狩猎文化独特的精神气质和民族心理。
对猎人成长心路历程的描述,主要有小说《棕色的熊》和《七叉犄角的公鹿》,体现出森林狩猎民族独特的成长历程和成长心理。《棕色的熊》是一部小猎民的思想意识转变史和成熟史,小说的副标题就是“童年的故事”。《七叉犄角的公鹿》主人公“我”是一个十三岁的鄂温克少年,四次猎鹿的经历使他懂得了,对一个鄂温克猎人来说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此外,乌热尔图通过描写鄂温克猎人狩猎过程中的心理变化来揭示深层次的民族心理,中篇小说《胎》是典型代表作。《胎》创作于1985年,刻画了坚强和充满父爱的猎人舒日克,他经过几天几夜的艰苦追逐,终于撵上那头怀胎的母鹿,然而,当母鹿倒在枪口下的一刹那,他感受到的却是不尽的忧伤和恐惧。自古以来,鄂温克猎人上山打猎都要献祭统管森林中一切动植物的山神“白那查”①白那查:鄂温克语,对山神的称呼。鄂温克猎人上山打猎时,都要找一棵大树并在大树离根部最近的那一节上刻画出一个老人的头像,即为山神“白那查”。,在山神老人的保佑下,猎人可以平安地打到所需要的猎物。而在现代社会,随着森林的退化和观念的变化,鄂温克猎人已经丧失了献祭山神“白那查”的宗教仪式,在狩猎过程中失去了精神依托,内心处于一片荒原之中。面对山林和野兽,鄂温克猎民开始感觉到力不从心,日渐承受着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困境和痛苦。鄂温克民族心理还表现在独特的鄂温克式反抗心理和反抗姿态。一个渔猎部落的猎人,如果失去了心爱的猎枪,无疑意味着遭受生存权利和谋生手段的剥夺和人格尊严的践踏。《一个猎人的恳求》中猎手古杰耶,在文革的特殊年代便品尝了这种失去猎枪的滋味。他用鄂温克人独特的方式进行抗争。这种独特的反抗方式还体现在与侵略者的斗争上,小说《雪天里的桦树林》描述了两位猎民兴泰和雅日楞用鄂温克独特的决斗方式对付日本兵的故事。猎民为昔日的屈辱报了仇,赢得了崇高的民族气节和民族尊严,这是鄂温克猎民对待外敌时独特的战斗姿态,也是这个民族崇尚原始竞争的心理表现。
面对本民族原始生产方式受到外来人的破坏、森林变得越来越荒芜的事实,乌热尔图在作品中发出一种强力的忧思与控诉,这也是其生态理念的最初来源。在后期的创作中,这种生态观照逐渐超越了民族的界限而指向整个人类,揭示工业化的进程给世界的边缘人带来的伤痛。他作品中自然与人的关系体现了多层次的宗教因素的介入、民族情绪的表达,笔下的自然与人和谐与冲突并存。乌热尔图主要通过对猎人、老人和森林闯入者这三种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了他对自然生存和人类生存的忧患和思考,寄托他的生态理想。他所表现的生态冲突的意义不仅在于“人口较少民族”的背景,还在于发起了生态呼唤的先声。可以说,乌热尔图在中国文学家中,尤其是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群体中率先举起了生态文学这面大旗。乌热尔图的系列森林小说表达了他以生态的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生态观和生态理想。他积极思索和探求引发生态危机的社会根源,特别是他后期创作的小说,明显地加大了对社会文明的批判力度,自然与人的冲突成为他创作的主要基调,表现出更加鲜明的生态文学的特征。小说字里行间都袒露着他对本民族和人民的挚爱及对民族命运的强烈关注。他选择深沉地思索,竭力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的撞击中、在“生存还是占有”的矛盾中寻找一条道路。对于大自然的杰作,乌热尔图曾这样描写:“我被故乡大兴安岭的壮美所折服,挺拔的落叶松,秀美的白桦林,可以说铺天盖地,与悠远的苍天相连,而充盈的河流交织如网,河水清澈见底,蓝天碧云交映。成群的野鹿,旁若无人的棕熊,还有难以尽数的飞禽走兽,栖息在这里,大兴安岭的茫茫林海真是它们的天然乐园。”[2]而这种壮美的景象却在飞速地消退乃至消失,这不能不令人痛心。
在乌热尔图小说中,鄂温克猎人是人与自然生态冲突的集中体现群。随着社会的变化和发展,鄂温克猎人所依赖的生存空间正在逐渐缩小。作者用哭泣的笔触描绘猎人在狩猎过程中的犹豫、矛盾、焦虑和痛苦,写出其内心深刻而独特的矛盾性。在鄂温克社会中,鹿既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朋友,又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之一。随着时代的变化,现代文明无孔不入地进入到鄂温克地区,人与自然不再和谐相处,猎人在狩猎过程中,内心也遭受着不曾有过的恐惧、孤独和痛楚。在狩猎民族的观念中,人与动物是森林共同体的两组成员,是互为依存的。“自远古狩猎以来,人与动物之间产生了既和谐又紧张,既崇拜又猎杀的自相矛盾的复杂心理结构”[3]。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其生存的法则,外族强势文化的进入只会给原住民带来抹不掉的身心疼痛,其最终结果不是帮助他们更好地进入现代社会,而是让他们失去了原有的家园,成为精神的流浪者。
猎人这种内心的矛盾、困苦和焦虑在中篇小说《雪》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在这篇小说里,两个伦布列,猎人和猎场同名的安排颇有深意——人类和自然原本就是平等的,只有友好相处才能生生不息。由于人类不顾及生态利益而无止境地征服和占有,人类不得不承受来自于大自然的惩罚。
在乌热尔图的笔下,老人是本民族古老文化的传承者,是人与自然的“通灵者”。他们既是生态环境的维护者,又是生态危机的预言家。比如,在中篇小说《你让我顺水漂流》中卡道布老爹被“我”从风葬架上救下来时,发出了一个骇人的预言:他只能死在“我”的枪口下。有一天,“我”很欣喜地射中一头公鹿,走近一看,竟然是卡道布老爹头顶鹿角、手拿鹿筒。“我”亲手杀死了鄂温克部族最后一个萨满。在鄂温克文化习俗中,人们是非常尊重老人的,老人就是文化的持有者和传承者,失去老人就意味着失去传统文化。充满预见性的智慧老人的离去与部族赖以生存、动物赖以栖息的林子被毁坏、民族文化重要元素萨满神服被卖有着直接关系。作家写本民族最后一位萨满的可预见性死亡,以及老人留下的令人揪心的遗言是对造成鄂温克社会生态危机的工业化文明强烈而有力的控诉。
“森林是人类的摇篮,森林也是人类依存的温暖的母体”,[3]鄂温克族虽然只有三万多人,却是一位历史的巨人,她歪歪扭扭的脚印、宽厚的胸怀和深邃的眼眸,曾经发出过快意的笑声,而今,她正在痛苦地叹息、呻吟,呼吁着更多的人让自己的目光透过喧哗与骚动向远方观望,共同守护这个古老民族的生存空间和精神家园。
萨满教是一种原始而古老的文化,自古以来就为鄂温克民族所信仰,并渗透和存活在鄂温克民族的日常生活和精神文化中,也是鄂温克社会生存智慧和生活策略的原动力。捷克著名小说家米兰·昆德拉曾阐释过这样一个观点,相对于大民族而言,小民族对其民族核心文化的依赖程度相对要大得多。对于鄂温克族的人们来说,萨满教是他们精神文化的核心,指导和规范着他们的一切生产活动和日常生活。因此,在反映鄂温克族社会生活的文学作品中就不能不写到萨满文化。
乌热尔图凭借多年丰富而深厚的生活积累,在创作中只是选取最典型的事件和最具冲突和矛盾的细节来凸显人物的性格特点。后期小说《灰色驯鹿皮的夜晚》中的主人公芭莎老奶奶,在她的一生中最喜爱的动物是驯鹿,风雪交加的夜晚给她制造了一个虚幻的驯鹿奔跑的世界,吸引了这位习惯深思的老人光着脚兴奋地走进灰暗的丛林里,寻找自己的归宿,并将最后的一丝温暖留在了雪地里。她死后被放在“给徒具四壁的木房添了几分暖意”的驯鹿皮上,人与驯鹿真正地融为一体。正如作者所说,这颇“富有萨满的隐喻:森林里通灵的驯鹿才能驮着人类沉重的灵魂远行”。[3]芭莎老奶奶的死则是个体与民族图腾的融合,是宗教精神的感召。
在乌热尔图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创作中,刻画了几位鄂温克族老萨满形象,如《你让我顺水漂流》中的卡布道老爹,《萨满,我们的萨满》中的达老非老人,《丛林幽幽》中的萨满等。卡布道老爹和达老非萨满是乌热尔图小说塑造的两个最典型的萨满形象,作品主要通过萨满奇特的行为和极具隐喻的预言来突显萨满的先知先觉和不同寻常,充分展现萨满神性的一面。“长久以来,被学者称为‘尘封的偶像’的萨满教是狩猎和游牧民族文化的中心,也是鄂温克集体无意识情结,曾被归入非理性、原始性和异常的迷信中”。[4]作家通过萨满寻找最终的归宿来反映时代的变迁,揭示现代文明给鄂温克民族带来的创伤,寄寓了作者对民族遭受苦难的悲哀和对前途命运的深切担忧。
乌热尔图在他的小说中构建了萨满的世界,在萨满身上体现出了萨满教所包含的一切观念,让那些在深层心理潜藏着困惑和担忧的信民找到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思维方法。他忠实执着于鄂温克族人的情感选择和价值取向,牢固扎根在本民族萨满文化的土壤中,充分展示了这一古老文化经久不衰的神奇魅力。
乌热尔图的小说具有很强的耐读性,有不甚复杂却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耐人咀嚼和寻味,给人启迪和美感,如《森林骄子》《绿茵茵的河岸》《爱》《老人和鹿》等。这些小说基本上没有过多的故事情节,只有猎人和孩子们的简单对话与活动,通过一些意念说明一定的哲理。有的小说则通过人物的动作、行为去刻画性格,显露人物的内心世界,或倾诉衷肠,或讲述经历,或剖析思想,或介绍事物,来完成作品的情节构建。
乌热尔图在他的小说中还大胆地运用了意识流、时空倒错、情节分割等诸多现代小说创作手法,丰富了艺术表现力,也增加了作品的艺术魅力。他借鉴了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表现边缘状态的民族文化和民族优秀传统面临消失的悲痛心境,最典型的作品是《丛林幽幽》。作者对民族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的转换,从而引进了种族记忆深处的图腾意象,超越封闭的概念和狭隘的思想,更多地指向未知,象征性和哲理性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使小说获得了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此外,乌热尔图从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小说创作的窠臼,深受西方文学家的影响,把注意力主要放在人物心理描写、心理分析等方面。不论是状物、写景还是刻画人物,他都能从鄂温克人的特定生活出发,表现出本民族独特的心理特质和民族精神。
综上所述,乌热尔图在他的小说世界里展现了鄂温克这个人口较少民族的生产活动、生活方式、风俗习惯、伦理观念、宗教信仰和民族心理等。作为鄂温克民族的代言人,他用文字记录了民族狩猎文化,有效地保存了民族传统文化,也传达出了最真实、最深邃的民族心声,代表着鄂温克民族文学的“族性”书写。作为一个民族作家,对民族未来走向的深刻担忧,对本民族乃至全世界普遍存在的生态问题给予深切的关注和呼吁,对民族宗教的虔诚与敬畏,对自然与人之间关系的探索和挖掘,都富有极大的文学、文化学和人类学价值,值得其他民族作家学习和借鉴,也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创作提供了很好的文学文本和审美范式。
[1]李陀,乌热尔图.创作通信[J].人民文学,1984(3).
[2]乌热尔图.大兴安岭,猎人沉默[J].人文地理,1999(1).
[3]汪立珍.论鄂温克族熊图腾神话[J].民族文学研究,2001(1)
[4]田青.神圣性与诗意性的回归:乌热尔图的创作与萨满教[J].民族文学研究,2008(1).
责任编辑:贺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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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6531(2016)11-0014-04
*项目名称:中央民族大学一流大学一流学科经费资助2015国家建设高水平大学公派研究生项目(201506390030)
李娜/中央民族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博士(北京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