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笔记小说“吊柳七”到杂剧《风流冢》
——论古代作家笔下柳永形象的演变
2016-03-16程荣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武夷山354300
程荣(武夷学院 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从笔记小说“吊柳七”到杂剧《风流冢》
——论古代作家笔下柳永形象的演变
程荣
(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福建武夷山354300)
摘要:柳永在正史中无传,然而他那富有传奇性的人生,值得人们反复玩味、编改、流传。从宋至今的笔记、词话、小说、剧本中不断出现柳永的身影。由于时代的演变和读者审美趣味的变化,以及各作家创作心态的不同,古代各类文学作品中的柳永形象也各不相同。
关键词:柳永形象;演变;审美趣味;创作心态
柳永在历史上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由于他长期过着流连曲坊的狭邪生活,历代文人学士都对他有过非议,如晏殊、苏轼、李清照、王灼等;然而又有一些词评家对他评价较高,如刘熙载、黄裳、周济、冯煦等。对于文学史上出现的集雅俗于一身而饱受争议的人物,人们往往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又由于柳永生性风流倜傥,其人其词在民间皆有广泛的影响。柳永的生平虽不被正史所载,但自宋始,他的形象在小说戏曲中不断出现,虽与真人不尽相符,但补充了现实的缺憾,使柳永形象更加丰富生动,满足了人们对这位传奇性才子的种种好奇心与想象力。从宋人笔记小说“吊柳七”到当代剧本《柳永》,不同作品的柳永形象各不相同,侧重点也不同,而同一部作品中柳永形象又有发展变化。可以说这些文学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们可以在文学作品的阅读和人物形象的分析中,去品味时代、人心的变化。
一、古代以柳永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概述
据统计,在古代以柳永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就有十几部。“这些作品涉及宋元南戏、金院本元明清杂剧传奇及话本和拟话本等宋代以后诸多叙事体裁。”[1]
在宋元时期,小说方面的代表有宋代杨湜著《古今词话》中四则故事和罗烨著《醉翁谈录》丙集卷二《花衢实录柳屯田耆卿》中的故事,以及同书庚集卷二中的故事。戏曲方面,就有宋元戏文《寒山堂曲谱》征引的《花花柳柳清明祭柳七记》,《永乐大典》第13980卷著录的《柳耆卿诗酒玩江楼》,金院本《辍耕录》中的《变柳七》,元杂剧有关汉卿所作的《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戴善夫的《柳耆卿诗酒翫江楼》,杨暹的《柳耆卿诗酒翫江楼》。
明清时期,有明代洪楩辑刊的《清平山堂话本》中的第一篇《柳耆卿诗酒翫江楼记》以及冯梦龙所编纂的《古今小说》卷十二《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明传奇王元寿撰《曲品》中著录的《领春风》,清杂剧邹式金撰的《风流塚》。
此外,在宋元戏文《张协状元》和元明杂剧《逞风流王焕百花亭》中也有柳永出场,但戏份不重。[2]
在这一系列以柳永为题材的作品中,许多都未保存至今。只有宋人笔记小说中的十数篇、关汉卿的《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清平山堂话本》中的《柳耆卿诗酒翫江楼记》、冯梦龙《古今小说》中的《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以及清杂剧《风流塚》完整保存至今。个别作品如戴善夫的《柳耆卿诗酒翫江楼》,则从遗留佚曲中可窥见一二。
二、宋元小说戏曲中的柳永形象
宋元时期,流传于市井中的柳永故事引起文人的注意并收入笔记小说,由于柳永深受市民阶层的喜爱,随着市民文化的勃兴,柳永故事由最初笔记小说中简短的记载发展到几千字的话本小说和戏曲文本。
(一)宋代笔记小说中的柳永形象
宋代记载柳永故事的笔记小说颇多。杨湜的《古今词话》记载四则,王灼《碧鸡漫志》两则,叶梦得《避暑录话》《石林燕语》两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三则,罗烨《新编醉翁谈录》四则,演绎与征引最为丰富,其他如《画墁录》《能改斋漫录》《独醒杂志》《方舆胜览》《芥舟撮记》《艺苑雌黄》《绿窗新话》等书亦有片段记载。
杨湜的《古今词话》所记载四则柳永故事,其一是“柳永作《醉蓬莱》词为仁宗祝寿忤仁宗”[3]故事,流传甚广,为其他笔记小说争相征引,成为后世附会柳永仕途坎坷的重要原因。这则故事还包括“京西妓者鸠钱葬柳七”故事,是后世所谓“吊柳七”故事最早的蓝本;其二是柳永与一不知名的江淮官妓之间的爱情故事,被明代冯梦龙收入《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故事中,并在情节和人物形象上都有所丰富和创造;其三是柳永作《望海潮》词结交杭州知府故事,南宋罗大经在《鹤林玉露》增饰此事,成为金人南渡的缘由;其四是柳永作《倾杯》梦神女赏叹其词中秋景一阕的故事,极力渲染柳永之才。
其他还包括:叶梦得《避暑录话》《石林燕语》中柳永磨堪改官的故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中征引《艺苑雌黄》所载“奉旨填词柳三变”[3]故事,张舜民《画墁录》所载柳永遭宰相晏殊贬损、斥退的故事,罗烨《新编醉翁谈录》所载“柳屯田耆卿”极具道家风范,“耆卿讥张生恋妓”“三妓挟耆卿作词”“柳耆卿以词答名妓朱玉”[4]等故事。这些故事互为征引、演绎,补充并丰富了柳永的形象,使得柳永故事广为传播。
笔记小说是一种带野史性质的具有杂传性、传奇性的随笔之类的著作,取材多来源于民间逸事琐闻,因此所记载的柳永故事真假难辨。记载柳永故事的笔记小说都比较短小简略,只有一个大概的故事情节,且都分散独立、不成系统,但流传广泛,为后世戏曲、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其中 “奉旨填词柳三变”故事最可体现柳永性格上的佯狂不羁,作《醉蓬莱》忤仁庙故事是柳永仕途不顺的重要原因之一,最惹人爱怜、惋惜,“吊柳七”故事是所有柳永故事系统中最为精彩的一笔,最可表现柳永之倜傥风流,这些故事尤为市井中人所津津乐道,成为后来戏曲、小说中的重要情节。
宋代柳永故事系统主要在民间,是一位“俗”得可爱的风流词人形象,因其“倜傥不羁”引起一般文人与市民的广泛兴趣。从罗烨《新编醉翁谈录》中《柳屯田耆卿》可见一斑:“柳耆卿……其为人又仙风道骨,倜傥不羁,傲睨王侯,意尚豪放。花前月下,随意遣词,移宫换羽,词名由是盛传,天下不朽。……至今柳陌花衢,歌姬舞女,凡吟咏讴歌,莫不以柳七官人为美谈。”[4]虽然历史上真实的柳永确实“倜傥不羁”,但《乐章集》中有数首干谒吹捧上司的词,说他“傲睨王侯”是有点过了,想必是民间将自己的联想、希望寄托于柳永。
(二)宋元戏曲中的柳永形象
在中国文化史上,元代是一个很重要的时代,它很有特点,主要表现在多元文化的相互冲突、相互融合,促进了中国文化的发展。其中人的自我意识的张扬和个性解放思想在此时逐渐显露,再加上元代政治经济因素,使文化朝世俗化发展。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代,柳永的形象又会有怎样的改变呢?
宋话本小说《柳耆卿记》由《宝文堂书目》著录,又名《柳耆卿诗酒翫江楼》,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有录,名《柳耆卿翫江楼记》。元戴善夫亦曾著有《柳耆卿翫江楼记》,元明间的杨暹也撰有同名杂剧,但均已佚,不过从戴善夫的佚曲中可推测其基本情节与宋元话本《柳耆卿诗酒翫江楼记》相同。《柳耆卿诗酒翫江楼记》故事简短,在有限的篇幅里从三个部分展现了柳永的形象。
第一部分,入话就以一首柳耆卿的题美人诗来展现其才华,并称之“年方二十五岁,生得丰姿洒落,人材出众。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品竹调丝,无所不通。”其后,又述他“专爱在花街柳巷,多少名妓欢喜他”[5]。总述柳永在京师与三名妓之间的风流韵事,与《新编醉翁谈录》中所载大致相同,只略有出入。
第二部分则较为简略,主要写柳永翫江楼的游乐生活之貌,展现柳潇洒倜傥、风流不凡之态。
第三部分着墨最多,是全篇重点。主要讲述柳永在杭州任知县期间对妓女周月仙一见倾心,欲将其霸占,但周月仙另有相好,拒而不从,于是柳永便指使船夫在周月仙渡河途中将其强奸,然后以此要挟,迫使月仙顺从自己。这部分所展现的柳永形象与传统不同:“故事中的柳永形象与传统形象相悖,是个‘流氓才子’,带有浓厚的市民意识。”[6]故事未有对柳永的讽刺与批判,反而有艳羡、欣赏和钦佩之意,但在客观上柳永形象被贬低、丑化成一个借助权势、使用卑劣手段欺男霸女的恶棍,是带有地痞流氓和市井无赖习气的庸俗文人。
《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是关汉卿的名作,是元杂剧柳永故事中极具代表性的作品。该剧讲述的是柳永与妓女谢天香的爱情喜剧:书生柳永与“上厅行首”谢天香相爱,柳要上京赶考,就将谢天香托付给故友钱可钱府尹照看。钱大尹批评柳“重色轻君子”。柳临行含忿作词《定风波》讽钱而去。钱大尹让谢天香唱此词,谢避其名讳,巧妙改词,钱为她折服,于是帮她除乐籍,收入家门,实则秋毫无犯,以等柳高中归来完璧归赵。三年后,柳永高中状元回来,赴钱之宴。两个相爱之人终于重逢却又误会重重,柳对钱大尹心怀怨恨,最终钱大尹说出原委,两人冰释前嫌,终成眷属,一个大团圆结局。
表面上看,在这部剧中,谢天香是红花,柳永是绿叶。但是仔细观察柳永在剧中的形象就可看出他的重要性。
首先,与宋代故事系统相同的一点,就是柳永那才情非凡的词人形象,从柳永临别时送予谢天香的那首《定风波》可见他才华出众。其次是柳永的“情圣”形象。出于剧情需要,柳永被塑造成一名痴情男子,从他一遍又一遍地交代钱大尹“好觑谢氏”使得钱大尹发怒这一喜剧性情节可以看出柳永对谢天香用情之深。赶考三年,高中归来还对谢天香念念不忘,最终娶她为妻,种种行为都让人感到柳永用情专一。最后,也是主要一点,柳永被塑造成热心科举、一心想博取功名的读书人。在宋代故事系统中,柳永只是个“且去填词”、流连花丛的俗艳文化的代表,可是到了这部杂剧,柳永纵然风流倜傥,有着浪子潜质,但他与一般文人有着相同的价值取向,也正儿八经地走科举之路。在剧本的开头,柳永一上场就对谢天香说:“小生想来今年春榜动、选场开,误了一日,又等三年。则今日辞了大姐,便索上京应举去。”还安慰谢天香说:“小生若到京师阙下,得了官呵,那五花官诰、驱马香车,你便是夫人县君也。”[7]这种世俗的口吻也是元杂剧中读书人常有的。
三、明清小说中的柳永形象
明清是中国小说史上的繁荣时期。从明代开始,小说就充分显示了它的文学价值与社会作用,取得与唐诗、宋词、元曲并列的地位,并由清代达到极盛时期。这两个时代的小说从思想内涵和题材表现上包涵了传统文化精华,柳永的形象在这时期也有所发展变化。此间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明代冯梦龙拟话本小说《古今小说》中的《众名姬春风吊柳七》。
小说继承了宋代柳永故事系统中的柳永形象:“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自恃其才,没有一个人看得入眼,所以缙绅之门,绝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没有人。终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东京多少名妓,无不敬慕他,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认得柳七者,众人都笑他为下品,不列姊妹之数。”小说进一步发展、渲染了柳永的风流才子形象,如柳永在小说中极受妓家欢迎与推崇,并传出“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8]的佳话。
与元话本《柳耆卿诗酒翫江楼记》比较,小说《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的情节有很大的改变:首先改写柳永使计强夺周月仙的恶劣行径,派船夫强奸周月仙之人变成了刘二员外,而柳永摇身一变,成为帮助周月仙脱离乐籍、成全她与黄秀才的大恩人;其次增加了柳永情订谢玉英的情节,演绎了一场悲欢离合、旖旎动人的爱情故事;其三,增加宋笔记中“奉旨填词柳三变”情节,成为小说精彩的一笔;其四,增加宋笔记中“吊柳七”情节,这是小说最引人入胜之处。
小说中,柳永是一位丰富、立体、有个性的典型化人物。他才气过人,恃才傲物,因一曲《西江月》得罪当朝丞相,自此绝了仕途,遂以“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作自我解嘲,从此更加放浪形骸,潜心作词,流连风月;他极受众名妓青睐,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公子;又具扶危救困的侠义之气,对弱者施以援手,成人之美。作者赋予这个形象颇多同情意味,虽然不受重用,但是他率性而为,路见不平,这是一个令人尊敬惹人怜爱的人物形象,很容易引起人们共鸣。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在结尾处神化了柳永之死,写柳永“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说到‘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8]。醒来便升天而去。柳永生前满腹才学不得重用,那是人间凡夫俗子没有识人之能,是统治者的损失,却被玉帝看重,死后享受极大的殊荣。柳永被红颜知己们葬到了“乐游原”,能够葬在此处是极高的荣誉,这也使柳永形象更加光辉,代表了柳永在民间尤其在“卑贱者”心目中的地位。可见明清时期柳永形象被美化,地位被有意抬高,不仅因为其多情重义受到众人的追捧,更因为其仕途失意的无奈得到文人的同情。
明末清初邹式金又将《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改编成杂剧《风流冢》,它是清代现存唯一一部有关柳永的戏曲文本。这部剧写柳永风流词场,情定谢天香,却因《西江月》一词遭宰相吕夷简弹劾,仁宗批之不用,且令其花前月下填词,自此,柳永流连秦楼楚馆,看破功名富贵,死后被葬到乐游原上,众名姬每年到坟上祭拜。杂剧将柳永故事情节简化,进一步凸显了柳永的失意形象,以“风流冢”渲染了“人生如梦”的主题。在剧中“柳永不仅是一个‘情圣’,而且也是一位文化英雄,他生前死后都赢得其红颜知己的极高评价”[9]。所有这些柳永故事的演绎表明明清时期柳永形象不断美化、理想化,有着更为强烈的人性光辉,寄寓了人们对落魄才子的同情、喜爱之情。
四、柳永形象演变的原因
(一)作品所处时代和读者审美趣味的要求
丹纳说过:“要了解一件艺术品,一个艺术家,一群艺术家,必须正确地设想他们所属的时代的精神和风俗概况。”[10]时代的变迁,人们审美趣味的变化,导致柳永形象不断改变。
两宋以来,经济的不断发展,市民阶层兴起,人们的艺术趣味也趋向世俗化。所以柳永从宋故事系统中沾染市民庸俗气质但不乏可爱之处的文人形象转变为有着流氓气质的浪子形象。无论是美化还是丑化柳永形象,皆是出于谐谑享乐的需要,正如叶梦得在《避暑录话》序中所云“泛话古今杂事,耳目所接,论说平生出处及道老交亲戚之言,以为欢笑”[11],人们乐道柳永的风流韵事,不过是迎合市民阶层娱乐需求而已,是用来消遣的快餐文化、休闲娱乐文化。
元代商业发达,繁荣的大都市促使市民阶层发展壮大。市民阶层既不同于文人阶层,也不同于农民阶层,他们急需通俗文化的享受。故事性强、贴近生活、能反映社会各阶层生活状况、雅俗共赏是通俗文化的特征,杂剧的出现正是适应了时代文化的需求,具有市民文学特有的通俗性和平民性。加上政治经济因素,元代有80余年废止了科举制度,士人的地位极其低下,失去仕进机会的文人沦落于市井,大批文人投身于勾栏瓦肆,杂剧创作成为文人谋生和舒忧解愤的重要渠道,这样极大地推动了世俗文化的发展。由于元杂剧的演出对象是市民大众,要与市民大众的生活贴近,因此杂剧家必须考虑市民大众的生活习俗、审美情趣和价值取向,才能吸引他们观赏。因此关汉卿的杂剧雅不脱俗,最受市民阶层欢迎。元代是市井细民人性觉醒意识萌芽和成长的时代,人的自我意识的张扬和个性解放思想在此时逐渐显露,市民喜欢不受礼教束缚、个性鲜明的风流才子,喜欢合情合理的剧情和大团圆的结局,加上元代文人不再依附政权,人格独立,其价值取向、审美情趣接近于市井细民,而且成为社会“弃儿”的文人有着与柳永一样的沦落命运,是备受同情的阶层,所以关汉卿《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有悖人情的柳永形象有所淡化和削弱”[6],是颇受市民阶层喜爱和欢迎的重情重义又才华横溢最终高中归来的才子形象。
明清是封建社会渐趋衰亡、思想观念嬗变的时代,而手工业和城市商业的繁荣又促使市民阶层扩大,市民的物质精神欲望逐节升高,思想自由、个性解放意识成为时代的强音,在时代潮流的推动下,“传统的审美观念随着市民阶层的壮大、启蒙思潮的兴起开始动摇了,新的旨在强调文字学愉悦功能的审美娱乐观也就应运而生了”[12]。市民文艺得到极大发展,小说、戏曲等大量创作,为迎合市民消费需求,小说、戏曲的娱乐功能得以强化,市民意识也更加强烈。这个时期的柳永形象迎合了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市民阶层喜欢忠奸分明,喜欢劝恶扬善,喜欢富有刺激性的情节,于是明清小说、戏曲在忠奸斗争和悲欢离合的曲折情节中突出了一个侠骨柔肠的柳永形象。
(二)作家的创作心态
时代的变迁、人们的需求、审美情趣的变化,这些都是影响一个历史人物的因素,然而作家的创作心态也是不可忽视的,在古今创作柳永题材的作家中,关汉卿、冯梦龙极具代表性。
宋人笔记小说记载柳永故事多出于文人风流自赏心态。卓越的才华和骇俗的风范最足以粉饰世界、愉人悦己,这是文人乐道柳永故事的心理基础。尤其在遭遇政治困境时,失意文人从柳永身上看到自己落魄的身影而同病相怜,柳永的佯狂表达了他们沦落不偶境遇中个性的张扬和对统治者的抗议,柳永的仙风道骨与倜傥风流代表了封建等级制度下感受压抑的士人对人性解放的渴望,而柳永在词场、情场上的成功,给失意文人指明了不同于传统价值观的另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
《钱大尹智宠谢天香》的作者关汉卿,才华横溢却生活在动荡不安、政治黑暗的时代,空有青云之志而不得伸展。面对着政治的腐败黑暗,沉沦下层。元代暂停了科举,科举又是社会底层文人实现理想抱负的唯一途径,文人士子处于一种进则无门、退也不甘的尴尬境地,因此关汉卿在杂剧中不自主地表现了对科举的向往。由于命运的不公,使他全身心的投入到戏剧创作中,将他的理想、希望倾注于笔墨间。于是《钱大尹智宠谢天香》的柳永形象既具有勾栏瓦舍中文人风流倜傥、留恋风月的一面,又实现了传统文人科举高中的黄粱美梦。
不管是元话本《柳耆卿诗酒翫江楼》还是元杂剧《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它们“对柳永形象的塑造,虽然取材于历史,却与历史上记载有很大的出入,它是作者按自己的需要去改变、创造人物,使她们成为一种情绪、一种心理内容、一种精神品质或一种社会意念的化身”[6]。元代文人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不可能因现实的压迫而消失,他们通过塑造风流文士的形象实现了现实生活中失落的理想,使他们的才华得到承认,感情得以升华,心灵的创伤得以抚慰。可以说,剧中柳永虽带有宋代柳永的身影,但更多的是打上了元代士子们的精神印记。这也是特定的社会环境造就的特定的文化心态,关汉卿的这部《钱大尹智宠谢天香》正是迎合了当时大多数文人的心理。在文人学士对科举有着某种深切复杂情节的时代,当现实与理想有落差时,柳永在剧中的结局成了人们的理想寄托,柳永形象因人们寄寓一种追求和希望而成为楷模。
再看冯梦龙,他的《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是对旧话本小说《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的一次大改动,柳永自始至终为有情人,而且是众名姬所企盼的那种懂得怜爱、尊重、体贴卑贱女子的那种真情。小说传达的“重情”思想与明代个性解放思想以及对情欲的张扬有关,冯梦龙也是个重情之人,一生负“情痴”之名,论文学也推崇有真情的俗文学,贬斥无真情的文人假诗文。冯梦龙《情史·龙子犹序》中指出:“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提倡“情教”来纠偏宋明以来“情”“理”之间的过分对立。他在署名绿天馆主人的《古今小说叙》中说:“如《翫江楼》《双鱼坠记》等类,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馨焉。”[8]可见他对元话本《柳耆卿诗酒翫江楼》等是很有意见的,有流氓无赖习气的柳永形象不仅违背了历史真实,也违背了冯梦龙至情的理想。再加上冯梦龙也曾与一青楼女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他懂得一名落魄文人、风流才子的真实生存处境,因此,他在《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重新塑造了一个真正值得青楼女子倾心爱慕的柳七官人,作为内心情结的寄托。“这样一个点铁成金的改造过程,对作者冯梦龙而言,具有必然性。”[13]
邹式金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际,是崇祯十三年的进士,入清后拒绝出仕。时代的变迁、朝代的更迭,让作者倍感人生空幻、世事无常,他作杂剧的一个目的即通过柳永这一历史人物来表达文人普遍的遗民情绪:既有人生坎坷、怀才不遇的悲愤,又有生不逢时的无奈、感伤,甚至还隐含着先进文化被野蛮文化践踏的屈辱感。《风流冢》即是他发出的一声凄厉而深长的浮生若梦的悲叹。
书生、词人、浪子、县官、状元,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柳永,在古今历史的变迁中形象不断变化,或因时代背景不同,为满足人们审美情趣而改变,或因作家创作心理的不同而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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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 果)
中图分类号:I209.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2109(2016)05-0006-06
收稿日期:2015-07-17
基金项目:福建省教育厅A类人文社科研究项目(JA12322S)。
作者简介:程荣(1970-),女,汉族,副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武夷文学研究。
From the Sketchbooks“Condolence Liu Qi”to the Drama Suave Tomb——On the evolution of Liu Yong’s image in ancient writers
CHENG R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Teachers Education,Wuyi University,Wuyishan,Fujian 354300)
Abstract:Liu Yong is no figure of his biography in an official history.However,his legendary life is worthy of repeated widely,editorial changed,spread.Far from Song,we can find Liu Yong’s figure in notes,words,fiction and drama.As the evolution of the times and the changing of readers’aesthetic taste,as well as writers of different state of mind,Liu Yong’s image was different in all kinds of ancient literature.
Key words:Liu Yong image;evolution;aesthetic taste;creation menta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