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齐家”需求与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关系
2016-03-15王处辉宗新华
王处辉 宗新华
论“齐家”需求与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关系
王处辉宗新华
[提 要]在我国传统社会中,齐家作为一种建设性活动在促进社会秩序稳定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人际关系的协调和人才的培养是齐家的两个主要方面。宋代的社会结构与以往世代相比发生了重大变化。平民家族的兴起使得家族内部人际关系协调的需求更加突出,而代际流动的加速使得平民家庭人才培养的需求更加突出。齐家作为一种普遍性的社会需求,是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根本推动力,而宋代蒙学教育的勃兴对于满足人们的齐家需求也发挥了重要的功能。
[关键词]宋代 齐家 蒙学教育 平民家庭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儿童的早期社会化主要是通过蒙学教育实现的。所谓“蒙学教育”,亦即对儿童的启蒙教育,它涉及了儿童早期社会化的两个主要方面:一是道德的社会化。它使儿童习得与人和谐相处的各种角色规范,从而协调人际关系的能力得以增强;二是知识的社会化。它使儿童应对生活中各种问题的知识得以丰富,从而才能得以提高。在现代义务教育兴起之前,传统蒙学教育经费的承担者主要是家庭(或家族)。因而,蒙学教育的成果也必然首先满足家庭(或家族)的需求。中国历史发展到宋代,家庭(或家族)出现了两个重大变化:一是平民家族的兴起,二是代际流动的加速。这两大变化都使人们齐家的需求变得更加突出了。所谓“齐家”就是通过使家庭(或家族)成员同心协力、和睦相处,从而达成生命共同体的目标,以实现家庭(或家族)的有效治理。“齐”在这里有“管理、治理”的意思。《大学》中说:“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①齐家的根本在于修身。修身的过程也就是逐步学习道德规范与社会知识的社会化过程。对于宋代社会而言,一方面,随着平民家族的兴起,家庭(或家族)的规模扩大了。家庭(或家族)内部的人际关系更加复杂了,因而协调人际关系的需求更加突出;另一方面,随着代际流动的加速,长辈们都希望后代子孙有能力获得比自己更高的社会地位,因而人才培养的需求更加突出。协调人际关系的需求和人才培养的需求作为齐家需求的两个主要方面恰好对应了蒙学教育中道德社会化的协调人际关系的功能以及知识社会化的人才培养的功能。齐家需求的凸显对于传统蒙学教育在宋代的勃兴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因而,中国的蒙学教育虽由来已久,但其兴盛则始于宋代。学术界对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原因多是从统治者实行的三次兴学运动、理学的形成、活字印刷术的出现以及造纸业的发达等角度进行研究的,尚未有学者从社会结构变迁中人们齐家需求的凸显这一角度考察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原因。本文拟从齐家需求的凸显这一角度阐释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原因。
一、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表现
我国的蒙学教育思想起源很早。作为儒家原始经典的《周易》,其六十四卦中有一卦为《蒙卦》。《周易·序卦传》说:“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②《周易·蒙卦》讲的就是儿童教育的问题。《周易·蒙卦》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③《周易·蒙卦·彖辞》曰:“蒙以养正,圣功也。”可见,我国的蒙学教育思想由来已久。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国的蒙学教育并不兴盛。宋代以前的蒙学教育家的学术水平不高,蒙学教材十分贫乏,而且蒙学教育机构也非常稀少。且蒙学教育大多限于社会上层,而在作为社会主体的平民中并不兴盛。直到宋代,蒙学教育才真正进入兴盛的时代。宋代蒙学教育的勃兴主要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蒙学教育家学术层次的高端化。宋代以前的蒙学教育家的学术水平不高,蒙学教材的编写者大多不是一流学者。南北朝时期编纂《千字文》的周兴嗣是个特例,但他编纂此书是应皇帝之命,编著此书的最初目的是为教育皇家子弟服务的,此书只是后来才被人们作为民间蒙学教材而普遍使用。从宋代开始,蒙学教育家的学术层次高端化了。许多大思想家开始重视蒙学教育的发展。比如,张载、二程、朱熹等大思想家都很重视蒙学教育。张载认为儿童阶段是个人发展的关键时期。他认为在这一关键时期人们应对儿童及时进行启蒙教育。他把蒙学教育看作很神圣的事业,说:“养其蒙使正者,圣人之功也。”④程颢、程颐则认为人们在儿童时期的学习能力和可塑性都很强,应高度重视蒙学教育。他们说:“勿谓小儿无记性,所历事皆能不忘,故善养子者,当其婴孩,鞠之使得所养,全其和气,乃至长而性养,教之示以好恶有常。”⑤朱熹也很重视蒙学教育。他将儒家的学校教育分为“小学”和“大学”两个阶段,认为“小学”是教之以事,而“大学”是明之以理。他说:“小学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处友等事,只是教他依此规矩做去。大学是发明此事之理。”⑥古人所谓“小学”,本指文字训诂之学,而朱熹在这里使用的“小学”概念则是指蒙学教育阶段。他认为蒙学教育阶段虽然只是教之以事,并不讲述深刻的义理,但是这个阶段却是十分重要的。他说:“古者小学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⑦为了推动蒙学教育,朱熹还亲自编写了《训蒙诗》、《小学》,修订了《训蒙规约》和《童蒙须知》等蒙学教材。
其次,蒙学教材的丰富化。宋代以前的蒙学教材十分贫乏。“从周宣王史臣作《史籀篇》开始,直到科举制度产生前,蒙学教材主要集中在纯粹的识字教材上。从西周直到隋唐,识字读本几乎是蒙学教材发展的单一主线。”⑧而宋代的蒙学教材十分丰富。宋代不但沿用了前代的蒙学教材(如《千字文》、《太公家教》、《咏史诗》、《蒙求》等),还新编了大量蒙学教材。今人徐梓先生著有《蒙学辑要》,其附录《中国传统蒙学论著书目》中共收录了1300多种蒙学读物,这是迄今为止收录数量最多的蒙学书目。根据现有的蒙学书目,有学者统计发现:“已知宋代新编的蒙学读物有110种以上,不但比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的数量都多,也超过了以往历朝历代编写的童蒙读物的总和。”⑨需要着重指出的是,宋代以前使用的蒙学教材大多是综合性的。从宋代开始,蒙学教材逐渐出现了分类化的趋势。分类化是使蒙学教材走向丰富化的必要步骤。“宋代的蒙学教材根据内容的侧重点可以划分为四种类型,即识字类蒙学教材、伦理道德类蒙学教材、历史类蒙学教材、名物制度和自然常识类蒙学教材。”⑩识字类蒙学教材以《三字经》、《百家姓》为代表;伦理道德类蒙学教材以《小学》、《童蒙须知》、《少仪外传》、《童蒙训》、《小学诗礼》等为代表;历史类蒙学教材以《史学提要》、《十七史蒙求》为代表;名物制度和自然常识类蒙学教材以《名物蒙求》为代表。各类教材侧重点不同,且难易程度也有所区分,这样就满足了不同阶段儿童的学习需求。分类后的各类蒙学教材共同构成了较为完整的蒙学教材体系。
再次,蒙学教育机构的繁荣化。宋代以前的蒙学教育机构非常稀少。由于蒙学教育只是教育的初级阶段,国家不能从蒙童中直接选拔治国、平天下的管理人才。所以,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国家并不为民众设置蒙学教育机构,蒙学教育完全由民众自己出资举办。只有顺利完成蒙学教育且经官府的学业考试成绩优异者,取得了生员(即秀才)资格后,才能进入国家设置的各类官学(如县学、府学等)进行深造,从而为参加更高一级的科举考试做准备。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承担蒙学教育功能的教育机构主要是各种私塾。宋代以前私塾并不兴盛,而宋代的私塾则非常兴盛。宋代蒙学教育机构的繁荣化主要表现为私塾的大量增加。宋代私塾的兴盛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随着人们对教育的重视,愿意出资让子弟读书的人越来越多,社会对私塾的需求量显著增加;另一方面,虽然读书的人大量增加了,但是科举考试录取的人数却没有太多增长。这就必然造成落第书生数量的增加。大量的落第书生需要寻求生活出路,而开办私塾教授蒙童对他们来说是最能发挥其长处的活动。在这两方面因素的作用下,私塾的数量得以迅速扩展。因而,宋代的蒙学教育机构出现了十分繁荣的局面。宋代文人耐得翁在游记中写道:“都城内外,自有文武两学,宗学、京学、县学之外,其余乡校、家塾、舍馆、书会,每一里巷须一二所,弦诵之声,往往相闻。”⑪由此可见当时民间蒙学教育机构的繁荣。
二、宋代齐家需求的凸显对蒙学教育勃兴的促进作用
一个家庭(或家族)能否兴盛主要取决于两个方面:一是其家庭(或家族)成员能否同心协力、和睦相处,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奋斗;二是其家庭(或家族)是否有支撑其家庭(或家族)发展的人才。二者缺一,家庭(或家族)的兴盛都难以实现。因而,齐家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家庭(或家族)成员的人际关系协调问题;二是家庭(或家族)的人才培养问题。齐家的这两个方面对应着儿童早期社会化的两个主要方面:家庭(或家族)的人际关系协调问题对应着道德的社会化;家庭(或家族)的人才培养问题对应着知识的社会化。宋代的社会结构与以往世代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对家庭(或家族)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它使得宋代家庭(或家族)的协调人际关系的需求和人才培养的需求更加突出了。而这两种齐家需求的凸显都促进了宋代蒙学教育的发展。
首先,平民家族的兴起及家族内部协调人际关系的需求促进了蒙学教育的发展。魏晋南北朝时期,在皇帝和普通民众之间存在着一个庞大的世家大族集团。世家大族不同于先秦时期的世袭贵族,但其“累世公卿”的特点和先秦时期的世袭贵族十分相似。故而,钱穆先生称其为“变相的贵族”和“贵族门第”。几百年间,世家大族控制着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资源。隋代科举制的创立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这种局面。到了唐代,世家大族的既得社会地位受到了科举制的巨大冲击。钱穆先生指出:“中国社会有唐以下,因为科举制度之功,而使贵族门第彻底消失。”⑫黄宽重先生也指出:“唐代以前,世家大族在政治、社会乃至经济上都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形成门第社会。到了宋代,科举考试成为步入政治的主要阶梯,也是影响家族荣枯的重要因素。经济的发达与教育的普及,使新兴起的士人家族,逐渐成为新时代的主角。”⑬随着世家大族的消失,宋代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变化。世家大族兴盛的时代,平民家庭依附于世家大族而生存。世家大族消失后,平民家庭出现了原子化的分散局面。而分散的平民家庭不利于中央政权的管理。因而,中央政权开始出面干涉家庭的组织问题。《宋史·太祖纪二》记载:“癸亥,诏:荆蜀民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财异居。”《宋刑统》规定:“诸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孙别籍异财者,徒三年。”在这种情况下,平民家庭的自然分化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就被抑制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平民家庭逐步扩大为平民家族。此外,原本依附于贵族家庭的平民家庭蜕变为独体的社会细胞。为了增强抵御风险的能力,血脉较近的平民家庭主观上也产生了加强彼此联系的需求。在中央政权的强力干预和平民家庭的主观需求两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宋代的平民家族得以兴起。比如,宋代陆九渊的家族“聚其族逾三千指,合而爨将二百年。”⑭然而,与家庭不同,家族不是一个天然整合完好的组织,“族与家的区别在于族比家更强调社会性,族不是自然的社会细胞而是后天人为的一个组织。”⑮它是在自利性原则指导下为了规避风险而建立起来的。而“建立在个人自利性之上的家族社会并不是一个天然的文明社会,在讲面子、讲人情的日常生活之下,涌动着资源的争夺,表现为邻里之间的争水、争地,家族或家庭内部的父子矛盾、兄弟矛盾等等。”⑯平民家族兴起以后,人们所面对的人际关系复杂化了。与之相应,社会对每个人的角色要求也复杂化了。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处理家族内部复杂的人际关系,成为当时人们所面临的重要问题。因此,人们对于家族内部人际关系协调的需求也就更加突出了。进而,与协调人际关系紧密相连的道德社会化问题也更加突出。在这种情况下,承担道德社会化功能的蒙学教育也必然更加为人们所重视。
其次,代际流动的加速及平民家庭人才培养的需求促进了蒙学教育的发展。兴盛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世家大族,“因科举制度之出现,而渐渐地和平消失于无形。自宋以下,中国社会永远平等,再没有别一种新贵族之形成。”⑰随着世家大族的消失,原本的贵族家庭与平民家庭在宋代社会转变为士大夫家庭和一般平民家庭。所谓“一般平民家庭”,是指士大夫家庭以外的平民家庭,包括农民家庭、手工业者家庭、商人家庭等等。在宋代,士大夫的来源不再是贵族而是平民,士大夫是由科举考试中获得成功的平民转变而来的。所以,严格地说,士大夫家庭也是平民家庭,只不过它是一种特殊的平民家庭。虽然从社会分层上看,宋代的士大夫家庭与以往的世家大族都处于社会的上层,但与之不同的是宋代士大夫家庭的社会地位不具有可世袭性。所以,在宋代,士大夫家庭不同于以往的世家大族,它只是一种特殊的、成功实现向上流动的平民家庭。宋人王应麟所编的《三字经》中有“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四句。窦燕山(原名窦禹钧)的家庭本属一般平民家庭,但因其五个儿子都成功通过了科举考试而上升为士大夫家庭。宋代许多为后人所熟知的高级官员,如范仲淹、欧阳修等,都出身于一般平民家庭。可见,宋代的许多士大夫家庭都脱胎于一般平民家庭。
在唐代,虽然世家大族受到了科举制的巨大冲击。但是有唐一代,世家大族依然是一个变相的贵族阶层。而宋代,世家大族作为一个变相的贵族阶层已经消失。有学者研究发现:“唐代宰相都出自贵族阶级,存在着一旦他们得到位置,即使天子也无法任意动摇其权力的惯习。”⑱而宋代,人们“一旦失去天子的背景,一下子就会变成一个匹夫。”⑲在宋代,平民出身的士大夫虽然取得了与君主共治天下的地位,但是君主的社会地位可世袭,而士大夫的社会地位在科举制的条件下却不可以世袭。“他们的弟侄儿孙,一个个要在这公开竞选制度下来自己寻觅出路,自己挣扎地位,他们丝毫沾不到父兄祖上已获的光辉。”⑳宋代的一些学者也敏锐地观察到了这种变化。比如,张载说:“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之计。”㉑苏洵说:“数世富者之子孙或不能保其地以复于贫,而彼尝已过吾限者,散而入于他人矣,或者子孙出而分之,以为几矣。”㉒世家大族消失后,科举制在促进社会流动方面的功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由此,中国社会向上层流动的规则实现了由重身份向重能力的重大转变。在重身份的社会中,人们能否向上层流动主要看其出身;而在重能力的社会中,人们能否向上层流动主要看其能力。在重身份的社会中,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是与生俱来的,拥有较高社会地位的人们容易将其社会地位传递给自己的后代。而在重能力的社会中,较高的社会地位是靠个人能力取得的。由于能力是以个体为单位进行鉴别的,所以在重能力的社会中,较高社会地位的代际传递变得困难了。在重身份的社会中,贵族家庭不用担心子孙后代的前途命运,他们的子孙后代无论贤能与否、努力与否,都可以保持较高的社会地位。而在重能力的社会中,一个靠个人能力取得科举成功的人无法将其所得到的社会地位直接传递给其后代子孙。通过科举走上仕途的士大夫家庭要想让子孙获得其社会地位,就必须让子孙努力读书,参加科举考试,以重走其奋斗历程。所以,在坚持能力主义原则、以科举制为手段选拔人才的社会环境下,一个困扰士大夫家庭的问题,就是如何将其子孙后代培养成才,从而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功名”,以避免家道衰落。所以,世家大族消失以后,在科举制的作用下,宋代士大夫家庭人才培养的需求更加突出了,对子弟的教育也因此被提到至关重要的地位。
在宋代,不但因科举成功而实现向上层流动的士大夫家庭更为重视对子弟的教育,一般平民家庭对子弟的教育也更加重视。唐代后期,随着人口的增加,人均土地保有量大大缩减,均田制无法继续推行。由于无法有效解决均田问题,宋代朝廷没有切实可行的方法来抑制土地兼并,便放任土地的自由流转。此外,宋代的人口与唐代相比有了很大的增加,但国土面积却远不及唐代。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农民的生存竞争更加白热化。史书记载宋仁宗皇佑二年(1050年)“蜀民岁增,旷土尽缺,下户才有田三五十亩,或五七亩,而赡一家十数口,一不熟,即转死沟壑。”㉓可见,对宋代社会的农民及中小地主来说,如果经营能力不强,很容易丧失土地而沦为贫困者。故此,农民家庭会主动地加强对子弟的教育投入,以提高其保持家业、发展家业的能力,进而希冀子弟通过科举考试进入士大夫阶层。
宋代的手工业十分兴盛,无论在规模、产量、专业化程度上都超过了唐代。手工业的发展使宋代手工业从业人员的数量急剧膨胀,行业内部的生存竞争十分激烈。宋代仅汴京官方手工业工匠和管理库务的技术人员就有八万人以上。㉔在宋代,这些被雇佣的手工业者“每天的雇值从几十文到几百上千不等,且浮动较大,南宋以后,物价上涨很快,但工匠的雇值却没有相应地随物价上涨而有所调整,生活很难保证。”㉕一旦失业,收入较低的手工业家庭就会面临“一日失业,则一日不食”㉖的窘境。在激烈的生存竞争环境下,手工业者也必须加强对子弟的教育,以提高其竞争能力。所以,手工业者家庭同样也高度重视对子弟的教育。
宋代的商业与唐代相比有了很大的发展,“商业的发展到了宋代已发生了质的飞跃,商业经济在整个社会经济中已取得了相当的地位。”㉗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指出:“宋朝时期值得注意的是,发生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商业革命。”㉘一个社会的商业越是发达,其社会财富的流动性就越强。对商人来说,其经营能力直接影响着其家庭的经济状况及家庭的前程。因此,宋代的商人家庭也都希望通过加强对子弟的教育,提高他们的生存与竞争能力,并期望他们通过科举而使其家庭向上流动从而进入士大夫阶层。
总之,在宋代,由于社会流动大大加速了,所以无论是士大夫家庭还是农工商家庭,其家庭地位的稳定性和经济状况的稳定性都大大弱化了,较高社会地位传承与家业的保持都变得困难了。如何避免家道衰落成为了一个困扰平民家庭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必然会产生“富若不教子,钱谷必消灭”的观念。所以,宋代平民家庭的人才培养的需求更加突出了,对蒙学教育也更加重视了。
综上所述,在宋代,由于平民家族的兴起,平民家族内部人际关系协调的问题更加突出了;由于代际流动的加速,平民家庭人才培养的问题也更加突出了。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士大夫家庭,还是一般平民家庭,都必须面对如何齐家的问题,人们的齐家需求自然就凸显了出来。随着齐家需求的凸显,齐家教育的重要性也必然得到凸显。当时的人们已经普遍意识到对子孙的教育关乎家庭的盛衰。比如,作为“北宋五子”之一的邵雍就曾明确指出:“克肖子孙,振其家门;不肖子孙,破败家门。猗嗟子孙,盛衰之根。”㉙在对子孙的教育可以关乎家庭盛衰的社会环境中,人们必然会高度重视蒙学教育。北宋时期汪洙《神童诗》中的许多诗句就反映了当时人们对教育的重视,如“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在宋代,不惟平民百姓,甚至作为王朝最高统治者的皇帝也极其重视教育。宋真宗为让全社会重视教育亲作《励学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皇帝亲自写文章劝导民众重视教育在以往朝代是闻所未闻的。人们对于教育的高度重视必然会有力促进宋代传统蒙学教育的勃兴。
三、宋代蒙学教育在齐家方面的功能
传统蒙学教育包括道德教育和智识教育两个方面。道德教育对应的是儿童的道德社会化,而智识教育对应的是儿童的知识社会化。传统蒙学教育在齐家方面发挥着重要的功能,主要表现为其道德教育的协调人际关系的功能和智识教育的人才培养功能。传统蒙学教育通过这两项功能的发挥满足着宋代家庭(或家族)的齐家需求。
首先,蒙学中道德教育之协调人际关系的功能。传统蒙学教育是道德教育与智识教育的统一。但是二者中更侧重道德教育。将道德教育放在智识教育之前,看得比智识教育更重要,是儒家教育思想的基本原则。孔子曾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㉚故宋代王应麟编著的《三字经》也坚持这一教育理念,其中就有“首孝悌,次见闻”之句。后来清代李毓秀编著的《弟子规》更是开宗明义地表达了这一教育理念:“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㉛可见,我国不同时代的蒙学教材所传达的蒙学教育的基本原则和理念是高度一致的。
蒙学的道德教育主要是培养儿童的角色规范意识。蒙学教育十分强调社会对个人的角色要求。《名物蒙求》中说:“人生而群,不能无教。”而所教的内容就是“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别而夫妇,信而友朋,长幼有序”等角色要求。”㉜《三字经》中说:“父子恩,夫妇从。兄则友,弟则恭。长幼序,友与朋。君则敬,臣则忠。此十义,人所同。”㉝这也是对儿童的角色规范的教育。可见,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蒙学教育中角色规范的教育对于协调家族内部的人际关系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在宋代,平民家族兴起后,家族内部的人际关系复杂化了。要使家族内部的人际关系得到协调,就要有明确的角色规范,同时要使家族成员按照角色规范处理家族内部的人际关系。蒙学教育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把这些角色规范灌输到家族成员的头脑之中,从而实现家族内部人际关系的协调。对于一个家族来说,蒙学教育中的道德教育显然发挥着重要的协调家族内部人际关系的功能。
宋代明确认定的这一蒙学教育功能直到明清时期一直受到人们的普遍认同,并得到继承与发展。明代人始编、清代人修订的《幼学琼林》卷二中有《祖孙父子》、《兄弟》、《夫妇》、《叔侄》、《师生》、《朋友宾主》、《婚姻》、《女子》、《外戚》、《老幼寿诞》、《身体》、《衣服》等十二篇,绝大部分都是教育人们如何按照角色规范处理家族内部人际关系的。后来清朝人所编纂的《弟子规》更明显地是以培养儿童的角色规范意识为主要目标的。
其次,蒙学中智识教育之人才培养的功能。如前所述,宋代以来,社会流动的机制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依靠既得身份以实现代际之间地位与财富的传承变得困难了。所以,无论是士大夫家庭,还是一般平民家庭,要实现地位与财富的传承,都面临一个人才培养的问题。蒙学中的智识教育在人才培养方面发挥着重要的功能。传统儒家教育的人才培养目标是培养社会的管理者,而修身是管理者的自我修养。修身教育是为了提升管理者的道德和智识,以为日后的管理工作做准备。而齐家、治国、平天下都是参与管理工作,工作的本质属性是相同的,从齐家到治国、再到平天下,只是管理层次的不断提高和管理范围的不断扩大。若论其区别,主要有两点:第一、管理对象的性质不同。由于家庭与家族是血缘性群体,所以齐家的对象具有血缘性质,而治国、平天下的对象则具有超越血缘关系的社会性质。第二,管理人才的选拔方式不同。齐家这一层次的管理人才不要求必须通过官方的科举考试,而治国、平天下层次的管理人才一定要通过官方的科举考试来选拔。所以,传统社会的管理人才可以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参与齐家的人才;二是参与治国、平天下的人才。与此相应,传统教育包括初级和高级两个阶段,用朱熹的话说就是“小学”与“大学”两个阶段。朱熹说:“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㉞蒙学教育是教育的初级阶段。蒙学教育的现实功效有两个方面。第一,对于日后科考成功的人们而言,它是应试教育的准备阶段。第二,对于大部分不能通过科考的读书人而言,其现实意义在于培养了他们齐家的能力。所以,传统蒙学教育一方面为科举考试输送了人才,为治平之才的培养做了前期准备工作;而另一方面为作为社会细胞的家庭(或家族)培养了大批的齐家之才。比如,宋代的陆九渊家族由于十分重视蒙学教育,其家族既培养出了治平之才,又培养出了齐家之才。陆氏诸兄弟中,老三陆九皋专门“授徒家塾”,老四陆九韶做训诫辞。老五陆九龄、老六陆九渊皆进士出身。老二陆九叙虽未能登科,但把家庭经济经营得很好。陆九渊曾说:“家素贫,无田业,自先世为药肆以养生。”㉟但经过陆九叙的经营,家庭经济状况显著改善。陆九渊说其二兄九叙“独总药肆事,一家之衣食日用尽出于此”。㊱陆九渊家族之所以能出现“代有名儒,德在谥典”的局面和“聚其族逾三千指,合而爨将二百年”的盛况,和其家族高度重视蒙学教育是分不开的。蒙学教育对一个家族来说,发挥着重要的人才培养的功能。概言之,传统蒙学中的道德教育和智识教育,在齐家方面发挥了重要的功能,满足了宋代家庭(或家族)的齐家需求。
四、结论
考察宋代的蒙学教育,我们会发现影响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因素很多,比如,宋代统治者崇文抑武的政策、印刷术等科技成果的推动以及宋代三次大规模的兴学运动,都是促进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重要因素。然而,社会结构的变迁所伴随的平民家族的兴起以及代际流动的加速,使得宋代平民家庭的齐家需求日益凸显,这一普遍的社会性需求,才是导致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最根本的因素。蒙学教育虽然也对为国家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发挥了输送人才的功能,但蒙学教育对于民间社会生活秩序的管理所发挥的功能更为显著。建构民间社会生活秩序的关键在于“修身”与“齐家”。修身是齐家的基础,齐家是修身的目的。在宋代,由于理学的发展,修身和齐家的重要性在修齐治平四个环节中有了很大的提高。钱穆先生说:“就宋儒思想来说,他们虽说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贯用力,一贯做工,但到底他们的精神偏重在‘修齐’方面的更胜过于‘治平’方面。他们的人生伦理,认为日常人生即可到达神圣境界。”㊲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齐家成为了一种普遍性的社会需求,也成为了宋代蒙学教育勃兴的根本推动力,而蒙学的勃兴也确实对于满足人们的齐家需求发挥了重要的功能。
宋代蒙学教育对后世蒙学教育的影响极为深远。“从宋到元,基本上完成了一套蒙学体系,产生了大批新的蒙书,这套体系和教材成为以后蒙学的基础。宋元以下,可以说只有较小的发展和补充,再没有很大的变动。”㊳宋代的蒙学教育为后世的蒙学教育确立了一个基本的框架,后世蒙学教育的发展基本上没有超出宋代确立的框架。仅就蒙学教材而言,宋代的蒙学教材已基本臻于成熟。如果仅仅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明清两代产生的蒙学教材远远多于宋代。但若深入研究这些蒙学教材,我们就会发现它们基本上只是对宋代蒙学教材的丰富和扩充。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蒙学教材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三百千”,而“三百千”中的《三字经》和《百家姓》都成书于宋代。笔者通过对张志公先生的《蒙学书目稿》中蒙学教材的统计,发现宋代以后产生的“三字经”类的教材多达二十六种,而“百家姓”类的教材也多达十六种。然而这些蒙学教材基本上都没有超出宋代《三字经》和《百家姓》的编写体例。就“三字经”类教材而言,明代赵南星的《三字经注》、清代贺兴思的《三字经注解备要》、王相的《三字经训诂》以及焦轩氏的《广三字经》大都只是对宋代王应麟编著的《三字经》的注疏。㊴宋代以后的蒙学教育理念与教育功能并没有实质性的发展,究其原因在于宋代以后的社会结构与宋代相比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动。如我们所知,明清社会也是平民社会,是能力主义而非身份主义的社会。明清时期平民家庭的齐家需求和宋代相比没有太大差别,因而满足其齐家需求的蒙学教育只需借鉴宋代确立的模式就可以了,所需的只是丰富和扩充,而不可能进行实质性变革。
综上所述,唐宋时期由于社会结构发生了深刻的变迁,人们原有的生活环境被改变。在新的生活环境中,家庭(或家族)成员的人际关系协调问题和人才培养问题都十分突出,因而人们的齐家需求也就得到了凸显。在齐家需求的作用下,蒙学教育作为一种人们创设的文化制度获得了长足的发展。蒙学教育在齐家方面发挥了协调人际关系和人才培养的功能。蒙学教育的勃兴有利于变迁后的宋代社会进入到新的整合状态,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宋代社会秩序的稳定。宋代社会的齐家需求与蒙学教育勃兴之间的辩证关系对于我们认识社会变迁过程中教育的制度性反应有如下启示:第一,社会结构的变迁必然会引起人们原有生活环境的改变,在新的生活环境中,人们必然要面临新的社会化问题,从而产生新的教育需求。第二,人们在新的教育需求的引领下,往往会创设出某种新的教育制度与机制以适应或改造环境。第三,这种新的教育制度与机制必须能发挥一定的功能以满足人们生存与发展的需求,否则它将失去存在的必要性。第四,新的教育制度与机制若能有效发挥其功能,将有利于社会进入到新的整合状态,从而促进社会秩序的稳定。
①《礼记·大学》。
②《周易·序卦传》。
③《周易·蒙卦》。
⑤程颢、程颐:《二程集》卷二下。
⑥朱熹:《朱子语类》卷七。
⑦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
⑧杨中华:《宋代蒙学教材研究》,云南师范大学2014年硕士论文,第13页。
⑨潘伟娜:《宋代新编童蒙读物初探》,四川大学2005年硕士论文,第43页。
⑩张金慧:《宋代道德类蒙学教材的特点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06年硕士论文,第5页。
[责任编辑 李振武]
[中图分类号]G529. 4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 -114X(2016)03 -0108 -09
作者简介:王处辉,南开大学社学会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宗新华,南开大学社学会系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