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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的问题意识与回归活态的文化
———附记刘新教授的五次人类学系列讲座

2016-03-09

关键词:人类学家人类学文化

赵 旭 东

人类学的问题意识与回归活态的文化
———附记刘新教授的五次人类学系列讲座

赵 旭 东

围绕刘新2014年在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开出的五次讲座而展开讨论,涉及(1)中国人类学的昨天与今天;(2)生命科学与人类学;(3)"制度性思维"与人类学反思;(4)科学事实与原始思维;(5)斯宾格勒和他的广义文化相对论等诸多问题的讨论,这些讨论对当下汉语人类学而言无疑是一次里程碑式的尝试和推进。

刘新;中国人类学;科学事实

作者赵旭东,男,汉族,浙江桐庐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2)。

在2014年4月16日到5月12日这段时间里,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曾专门邀请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人类学系的刘新教授来研究所客座讲学,在我所主持的“人类学前沿讲座”上先后给予国内人类学同行五次演讲,其内容触及到人类学这门学科在世界的发展和地位的问题,同时更为关注一种人类学的问题意识如何成长以及回归活态的文化的问题。每次讲座并非空谈,围绕着一本西方作品展开讨论,大家受益良多。本文写作依据作者所主持的刘新这五次讲座的核心内容并辅以自己的理解和观察撰写而成,请教于刘新教授及各位方家。

中国人类学的昨天与今天

4月16日下午六点,从美国飞来的刘新教授开始他的在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的系列讲座第一讲,题目就是“中国人类学的昨天与今天”。这是我特别请求他讲的系列五讲,借此能够把他的对西方人类学的理解透彻讲出。在讲座的一开始就试图提出两对关系的比较,这两对关系中的一边是西方,而另外一边是中国,也就是他从文化比较开始他的演讲。

在他看来,总体而言,整个西方大约是存在有一个基础性的人类学根基,而中国的人类学则是从外部引入之中完成或者未完成的。而且,约略而言,西方有一个人类学的黄金时代就是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人类学,之后就有不断地自我批评,乃至于批评到自我的彻底颠覆,由此也才可能有把马克思与福柯放在一起来进行比照着阅读的可能性。也因此才有知识、权力及其知识生产谱系对人的主体性塑造的新的社会形态及其对于人的日常生活的支配。云云总总,其实这部分所论不出福柯之外,从中看出西方人类学整体上的从“野蛮人”社会的研究开始向人类学家身处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的一种视角转变。在这方面刘新借此学科史的梳理,实际上也是在谈中国的人类学的学科地位,但似乎并不承认有所谓的“中国人类学”这一说法,人类学只可能是一个。

在美国的学科制度中可以把这个问题看得很清楚,一个大学必然要有社会、历史与文化这三科作为基础的人文社科知识领域,在其中社会是对于国家内部而言的一种学问,历史则是对于过去而言的一种学问,而文化就是以人类学为核心的对于外部世界的理解,或者人类学就是文化学。而我们国内的人类学以及文化问题的研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完全都被设置在了某某学科之下,成为其附属的二级学科,真的是不可思议。[1]当然,能否真正找到自己可以说话的场域,或者能否在新的时代变化之中真正提出人类学的问题意识,乃是未来中国的人类学有着一种独立自立地位的基础。而刘新则直言不讳地指出,人类学只能是从一种实用之中走出来才真正能够有所谓独立的可能。英国的人类学家弗雷泽在1905年的人类学教授职位获得的演讲中就明确指出了人类学自身的无用性,但这无用并不意味着无力,有用也当然不意味着有力,无用而有力,有用而无力,也是很经常性的现象,这是一种辩证的存在。最后,刘新把演讲的主题落到了医学人类学的理论问题上,在这方面人类学家似乎要去注意到现代的知识,特别是生命科学技术,是如何在塑造着人们新的行为和生活方式的。而这便是他下一讲要去关心的内容。

在这第一讲的开篇,刘新表现得很是谦虚,他借用了“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句成语来半开玩笑地说明自己的此次人大之行,并认为他所讲的不过是一种他山之石而已。不过谦虚之中也不乏犀利的指责。对于当下的人类学他就很明确地指出,今天的人类学是鼻子和眼睛要看的东西都太近了,人类学家们要学会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要学会“顾左右而言他”。也许我们今天的人类学家还在问:“人类学能成为一门科学吗?”还在试图去区分或者辨析人类学究竟是民族学或社会学。但是在人类学的认识上,我们和西方之间的起始点已经是不同的了。18世纪对于欧洲而言是一个由空间概念支配的世界,那么到了19世纪就是以进化论作为主导的欧洲历史观的出现以及这种历史观侵入人们生活之中并开始影响人们的种种生活。而这种影响的标志性成就就是达尔文1859年出版的《物种起源》这本书。*达尔文,《物种起源》(修订版),周建人、叶笃庄、方宗熙译,叶笃庄修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黑格尔说在那个时候,全世界都进入到了一种历史发展的进程之中去。这样去研究土著自然就有了一种合法性,这实际上是指一种进化论意义上的在时间上的原始观念。在这方面荷兰的人类学家费边(Johannes Fabian)所撰写的《时间与他者》这本书可谓是点中要害*Johannes Fabian, Time and the Other: How Anthropology Makes its Object.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我们有必要将这部书当成是一部哲学人类学的作品来看待,因为在这本书中,费边指出了现代人类学的以空间去转换时间的叙事技巧。[2]

刘新一直在强调,西方人类学的黄金时代是在20世纪60年代之前,之后便进入到了强烈的自我批评的阶段,并由此而彻底地颠覆了所谓西方的认识论的基础,并带来了后现代思潮在人类学中的呈现。当然,由于文化的阻隔,这个思潮发展的历程并没有真正同步地翻译到中国的社会中来。我们的翻译有时往往不加什么思考的,一般也不太去管西方思想发展的这个脉络,更不去管时间和系谱的顺序,因此在西方思潮的翻译上就必然是体现出来一种凌乱而不能看出其中的谱系。但在西方自身当中,这个谱系相对而言是清晰的,也就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后,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新的人类学的写作方式。这其中大部分是历史人类学的,其中就包括敏茨、萨林斯以及考马拉夫诸人,他们都属于是这一类具有反思性的历史人类学家。此时在行为主义之后的一种新的认知理论被引进来,由此一种知识/权力的谱系追溯成为了写文化(writing culture)的核心。这种追溯带来了人们开始提出“以民族志手法去研究资本主义”这样的口号并着手去做实际的实践,这首先就体现在了对于所谓生命科学的民族志的研究上。今天生命科学的理念开始占据各个大学学术研究的核心,并有大量的研究倾注于其上。以基因研究为基础的生命科学由此而成为了一门显学,各个大学及研究机构都倾注了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而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生命科学学院。由此在人类学中开始有了一种生物学的关怀,人类学和生命科学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面对这种局面,芝加哥大学的人类学家萨林斯就曾专门写过《生物学的使用与滥用》这本书,以捍卫自己的立场。而时空转换到了20世纪80年代,英国的女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erry Douglas)专门写就《制度如何思考》一书,完全承认了知识的生产乃是社会制度安排的结果这样的一种认识。实际上,在这里一种西方近代知识论的谱系开始日渐清晰,即人们已经认识到了是科学导致制度的改变,制度的改变进而又会导致对事实是什么的重新界定,最后带来的恰恰可能是一种“西方的没落”,即一种文化的没落。

而在刘新看来,这个“西方的没落”的脉络是需要有人去梳理的。因此,刘新会强调不要先急着去问人类学有什么用这一点,而是只有从实用的问题中脱离出来,才能够有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学的独立。而且,人类学也不是什么新闻,新闻的目的只是在找焦点,而人类学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所要研究的问题,要提出自己独特的问题意识。在这一点上,中国的人类学是要有一种有意识的断裂,也就是一种和西方的断裂,中国要踢开既有的范式,进行实际的研究和思考。在这一点上,人类学是要有一种特定的认识论作为前提。而且,今天西方的人类学已经开始发生一种转变,从开始一种既定的人类学研究轨道中脱离出来,即从原来对于遥远的所谓野蛮人的研究中抽身出来,借助一种自觉或反思而去研究就在他们身边的资本家以及资本所构筑的制度,这就是西方人类学自身之中的一种认识论的转变。这种情形反映到人类学学生的训练中就是,原来也许要考察学生的田野工作,今天却要去考察作为一个文化研究者的读书和思考。借助此一读书和思考而形成一种对于既有知识论的反思,这在今天可能已经成为了人类学只是追求的根本。人类学家因此需要把时间拉长来看人类学,同时还要在东西方之间对着来看彼此人类学之间的差异,如此才能真正把问题看得清楚一些。

生命科学与人类学

4月21日下午六点开始刘新讲座的第二讲,这次讲座的题目是“生命科学与人类学”。这一讲主要是围绕着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的《生物学的使用与滥用:社会生物学的一项人类学的批判》而展开。*Marshall Sahlins, The Use and Abuse of Biology: An Anthropological Critique of Sociobiology.Ann Arbor: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77.刘新借此书所要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在于人类学的基础究竟是什么以及这个基础是否在受到冲击而在发生着一种动摇。因此,他强调他是在用社会生物学这把“刀”去切出一种人类学的问题意识,即在混乱一片的人类学中切出一个可以去讨论究竟孰是孰非的问题领域。因此一种“切菜”的比喻就变得很重要,因为菜切成什么样子以及肉切成什么样子,所炒出来的菜的味道也都不一样。这样一切,问题才能直接凸显出来。在刘新讲到这一点之时,我猛然想起了赌玉的那种切割而不是切菜,一块未来可能是美玉的籽料,它表面看来朴实无华,但一刀切下去,会切出一个平面出来,晶莹剔透,玉质大泄,美不胜收。在我看来,刘新这“一刀切下去”的比喻可谓醍醐灌顶,至少由此他引导着我们看到了萨林斯和威尔逊之间的不同,而后者乃是著名的社会生物学这个概念的创始人并影响了很多的追随者。而威尔逊在1975年所写的《社会生物学:新综合》一书也成为了愤怒的萨林斯所要批判威尔逊的社会生物学的焦点*Edward O. Wilson, Sociobiology: The New Synthesis. Cambridg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5.,他像批评认知人类学家有关颜色的文化一致性一样去批评生物的文化一致性的那种反文化多样性的观念,最近他写了一篇很有影响的讨论芝加哥孔子学院的文章,笔触依旧,仍是不遗余力地批评文化一致性的观点,强调一种思想的自由交流和文化多样性的存在。*http://www.360doc.com/content/14/1212/16/12810717_432419773.shtml.在这方面,作为生物学家的威尔逊大概从来也不会掩饰自己对于文化的那种不屑一顾的姿态,就像一般的生物学家所认为的那样,这文化也不过就是披在生物体外面的一件衣服或者装饰品,如果是这样,那么不是文化本身而是生物学,即他所说的社会生物学,才能真正成为一般社会科学的基础,这对于一直强调符号意义并以社会和文化为其基本分析单位的人类学家而言,确实是一项重大的挑战。由此人类学所注重的人的符号与象征性的作用可能会在社会生物学家那里被彻底地瓦解掉。今天的生命科学在计算机作为技术和方法基础之上已经变成是没有什么理论预设的学科,这对于人类学而言可能是一种十分艰难的存在状态,因为它无意之中瓦解了文化的意义。

当然,萨林斯这位重量级的人类学家对于社会生物学的批评也一样是非常的尖锐。在他看来,那些试图借用蚂蚁生物学而对人的世界予以拟人化表达的人,不过就是要把自己脑子里所想的问题放置并转移到基因上面来。而要知道,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在这里是可以作为一种捍卫文化存在意义的工具和武器。索绪尔所谓的符号与意义之间的任意性关联,实际上是一种文化发挥作用的场景。在艰苦的时代里,情人节人们送给爱人可能是面包,而现在则时尚性的送去玫瑰花,但在索绪尔的符号语言学看来,前后之间的结构性表达却是一样的,任意性的关联就是在一种特定的场景下产生并加进来的。在这里,面包和玫瑰花都是表达爱慕,但是其背后所承载的社会背景却是完全的不同。因此,生物学家威尔逊把人看成是像火柴盒中的蚂蚁那样的一种生活,这显然是对人的社会预定性和可规划性存在的无知。但是很显然,威尔逊的这种社会生物学的思想却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并影响到了整个社会的重新安排。现在,生命科学、计算机学家对于文化失去了其原初的兴趣,看看加利福尼亚的各大学生命科学研究如火如荼的发展情形就能知道,这在刘新看来无疑是一种晚期资本主义的变种,它在使得今天科学的分析单位变得越来越小,人们不再特别去关注宏大的理论,而是试图在细节上进行一种不断翻新的排列组合。即这里的分析单位不再是依赖于社会与文化,而是转向了对于基因这个分析单位的依赖。通过一种对于大数据、大样本的把握和计算,人们的家世跟疾病之间以及跟各种的社会生活之间都一并地联系在了一起。人们为了基因研究所给出的种种理由而毫不迟疑地割去身体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些部位,比如肺叶、肾脏乃至乳房之类,而目的也只为了自己的身体在不知何年何月的未来能够不出问题地活着,但是当事人却并不知道这活着的意义究竟是意味着什么。而这就是不能够把社会与文化而是把生物学意义的基因作为分析和研究的单位所带来的一种必然后果,即人活着却不一定有着一种意义的追溯和动力。

我作为讲座的主持人在刘新讲座之后总结到,这样一种认识恰恰是对于中国人类学作为一个整体所提出的一些重要质问,在这里我们需要随时准备着去作回答。一方面我们看到了西方人类学的衰落,而英国人类学作为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在20世纪70年代实际上就已经宣告终结。但是,在另一方面,中国的人类学又在蓬勃发展之中,有一种强劲的势头,这可能是一种学术发展的喜人局面,但同时也需要对此加以谨慎对待,这前提就是我们需要去思考这个被称之为人类学的学科基础究竟是在哪里?是否也面临着一种有似釜底抽薪的生物学的“去文化化”的挑战呢?还有,在什么意义上有着人类学这门学科的存在?我由此而想到一个未来可以作为讨论的主题:“人类学的不存在与存在的人类学”。对一般人类学而言,这个题目需要不断地写下去,而对于中国的人类学而言,也许恰恰在寻找一般人类学的基石发生动摇之处,我们可以为中国的人类学找寻到一种新的方向和未来。[3]

“制度性思维”与人类学反思

4月23日下午六点开始刘新系列讲座的第三讲,讲座的题目就是:“‘制度性思维’与人类学反思”。这一讲围绕着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制度如何思考》(HowInstitutionsThink)一书而展开。*Mary Douglas How Institutions Think. New York: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86,.对于此书对我而言并不陌生,在拙著《文化的表达》一书中有一些介绍。[4]P316-318故我的主持便以此部分的介绍为开场白,强调道格拉斯和涂尔干之间的密不可分的联系。作为埃文斯—普里查德的学生,道格拉斯曾有关于埃文斯—普里查德学术传记性的著作《原始心灵的知音》一书传世。*道格拉斯,《原始心灵的知音——伊凡普理查》,蒋斌译,台北:允辰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2。刘新在其讲座开场,亦复强调包括道格拉斯在内的这一代英国人类学家的三个重要人物,其余两个则为特纳和尼德姆。而三人在学术传承上共同有一种“崇法”的姿态,即对于法国理论的着迷,这与美国的人类学大约不同,但三人后来都曾在美国有过学术发展的经历,足见20世纪60年代以后美国人类学在世界上的翘楚地位。

刘新讲座既然是以道格拉斯的著作为开端,足见其对这位女人类学家的重视。他对于道格拉斯学术思想的总体评价是问题提得好,但批评也是有的,总体认为她的功力似乎不足,特别是在写作的功力上不足,不能清楚地表达其观点。关于这一点,后面还会再一次地提到。但刘新所选道格拉斯的这本书的贡献就在于,我们完全可以从中看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人类学研究兴趣的大转变,即从一般人类学的向着外部的“野蛮人”世界的研究兴趣而转变到了对于现代文明社会的研究上来。

《制度如何思考》这本书可谓是由多篇演讲所构成的一本文集,全书共计九章内容。书中材料和案例的选择带有随机性,但是很显然,这本书的价值是在于问题的提出,甚至可以说这相比缜密的论证更为重要,因为今天人类学的问题可能是连提出问题的能力都在弱化。在西方的社会科学中,一种主流的认识就是,对于人而言,每个人都是有理性的;对于社会而言,则认为市场充分竞争才能保证一种民主的社会秩序。但所有这些在道格拉斯看来其前提就是有问题的,因为实际上这些所谓的理性存在,到头来都不过是一种制度安排的结果,这种安排反过来决定了人们的思考模式。道格拉斯在书中所举出来的一个医学的例子就是有关于放射治疗(RIA)的,即用它来治疗癌症,抑制癌细胞的过度生长,这是通过增加一些辐射量来更为有效地治愈疾病还是降低它的计量来保证人的自由选择的能力的一个问题,这显然不是科学真理本身所能给出的思路。这一点与麦汰金(MacIntyre)的《德性之后》(AfterVirtue)一书开篇提出的讨论近乎一致。*Alasdair MacIntyre, After Virtue. Notre Dame, Indiana: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 1984.换言之,二者实际上都认为理论总会有反例的存在,而且调查和范例无法真正解决一个理论的问题。列宁在《经验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一书中也有类似看法,即所谓反例实际永远是可以找到的,但是最为重要的还是如何去把握一种行动的方向。道格拉斯因此找到了某种制度的建设上来,而科学本身是不能决定制度建设的那些结果的。道格拉斯在书中所举的第二个例子是《哈佛法律评论》上的一个虚拟的例子。在这个例子中,一些人深陷矿难,救援队伍两个星期之后才能到达。因此井下之人要活下去只能是吃人,并通过抽签来决定,最后吃掉了一个人之后大家得救。当然,后来就是吃人者被送上了法庭。但是这起案件的审判围绕着三个论题而产生了意见上的分歧,一种观点是认为,为了活下来而制定的原始契约有效,因此而不属于是犯罪;其次,这是一种多数人对于少数人的决定,是共同体里对于吃人行为的多数人的认可;第三则是法律至上的观点,认为不能迁就这种有伤人伦的事件。而此三者恰恰构成了西方法律的三个来源。是否理性和公正就要看所依据的制度框架是什么。

今天看来,所谓西方的理性,其不过就是一种现代制度的安排而已。甚至包括科学研究和进步本身都不过是现代制度安排下来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实际上人类学的方法一定不是去追求所谓社会事实的真实性,而是要去追溯人脑子里的真实性。因此,很多时候我们要清楚在我们认知层面上的那种分类和评价标准所受到制度的那些影响。刘新为此而专门例举了餐馆服务员的故事。在中国20世纪90年代末,他与一位社会学家在中国社科院后面的小餐馆吃饭,当时点了一道菜叫“凉拌青笋”,服务员马上回答说此菜没有,说给换一个“红油猪耳”,那位社会学家就觉得这很是不像话,完全是不一样类别的菜,怎么能随意替换?但是服务员回答得也很干脆,她说“只有这两个菜是一个价”。原来此服务员是用价格来归类食物,但是点菜的学人却是从荤素来分类和选择食物的,很显然在这里,服务员的思维才属于是社会上占据主流的思维,否则怎么会有今天各种铺天盖地数量化的表格填写,结果就变成是对于一个教授不问你是写了什么内容文章,而是问你发了几篇文章以及究竟是在哪个杂志上发的文章,特别是要问或者要统计是否有数量化指标的SCI、SSCI、CSSCI之类的类似原始图腾的那些符号。在中国有影响的《读书》这本文人杂志在某一年突然贴上了CSSCI的标签之后,就曾经遭到了学人的“吐槽”,认为这个杂志已经背离了读书人的最原初的期待。实际上细想一下,这如何不是一种由新的分类而造成的制度思维的结果呢?换言之,今天社会的人们更多是在用数量来标定本质的区别。在毛泽东的时代里,一个人的政治面貌可能会很重要,而到了今天民族就变得很重要,或者学历很重要,或者哪个学校的出身很重要,不论怎样,分类先于理性的道理或结构都是一样的,在这里分类的标准变得越来越量化了。

还有记忆的问题也是含有同样的逻辑。借用道格拉斯的表述逻辑,可以说是一种制度使得我们有了记忆。看看有关抗日的影片就能看出来,在文革期间,抗日影片是反映敌人的凶恶,主人公都可能是正面英雄的形象;而今天的敌人多是邪恶的,而主人公则变成是一种受难者的形象,并且受到好莱坞商业片的影响,主人公还可能是超人,可以一人打死数百上千个敌人。另外还有文革期间的忆苦思甜,也可以说是一个单位制度的产物,是借助集体的聚会而把过去说成是不好的,而言外之意,现在和未来才是最美好的,那时大家所追求的不是孔子“克己复礼”的对过去的怀念,而是将所谓“封”、“资”、“修”之类的“万恶的”过去抛弃掉,由此而寻求一个美好的未来。现在的表述可能略有一些改变,过去被暴风骤雨般抛弃掉的东西经过重新界定为文化遗产和乡愁而又回到了人们对于过去的向往中来,并由这种对于过去的乡愁一般地追溯中去寻求未来的美好世界的到来,但在这里所全面否定的却是当下的现实,换言之,一种无意识的暗示就是过去和将来都是好的,不好的是当下的生活,因此就要进行改革,以此来来加以对现状的改变,直至实现一种未来才可能有的美好生活。因此在今天的一种制度安排下的人,人们自以为自己的行为是自由的,但实际也都不过是某种制度的奴隶而已。这是一种自己所接受下来的奴隶状态,也就是自己愿意承受这种制度的安排。另外还有制度本身在决定人的生死上也是同样在发挥着其作用。比如针对艾滋病而言,能够真正从中救活的可能并不是有那么多的人,但是在这方面所投入的社会资源却是要比一般的更为常见病肺结核不知道要多多少,也许真正影响我们健康的并非是那些被不断炒作起来的疾病,但是制度的思维总是喜欢去关注于这些受到炒作的疾病,并通过舆论的力量来造成一种资源的让渡。

最后对道格拉斯的这本书,刘新认为此书的一个最大的优点是其探讨的范围很宽,作者所看的书的范围也很广,比如在书中道格拉斯就提到了英国的哲学家休谟。休谟在这方面之所以值得重提,原因就在于他比较早地就认为每个人的道德都是不断地被建构出来的。在这方面刘新认为是可以把英国的休谟与法国的涂尔干对照起来读的。在下一讲中,刘新还会去讲被道格拉斯所特别推崇的弗雷克(Ludwick Fleck),此人是把涂尔干的理论进一步推而广之的一个人。至于《制度如何思考》这本书的缺点,刘新也是不客气地专门提出,认为其写作能力不行,看到了问题但写不出来。在刘新看来,最好的人类学家应该是能够看到问题,并且能够将之写成一个个的故事。在这方面,《努尔人》就是一个典范。但显然在这方面徒已经不如师了。另外一点批评就是,尽管道格拉斯在此书开篇就说科学依靠辩论是达不成任何结果的,但到最后她自己也是靠辩论来说明自己的问题,因此前后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此次讲座在休息十分钟之后进入到了讨论的环节,在讨论中他再次强调了自由不过是制度安排的结果这一点,他明确地指出了这是一种自觉的受压迫。因此,现在的研究最为有意思的应该是要去看像美国的药品制度究竟是如何被移植到墨西哥等地去的,即研究在这个过程中人所受到制度影响的思考方式的转变。总之,通过这一讲中由《制度如何思考》一书所引发出来的问题意识就是,在美国的人类学界或者扩而言之的欧美人类学界,有一种转向是非常明显存在的,这种转向便是从研究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转去研究人和制度之间的关系。与此并立的另外一种转向也同样是明显的,即人类学研究的单位开始从部落、村落等场所,转换到了对于各种制度的研究上去。

科学事实与原始思维

5月7日下午六点继续刘新系列讲座的第四讲,此次讲座的主题是“科学事实与原始思维”。这次讲座主要围绕着弗雷克的小书《一个科学事实的谱系与发展》而展开。*Ludwick Fleck, Genesis and Development of a Scientific Fact.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9.演讲中,刘新首先回顾了一下上次演讲的主题内容,即萨林斯对于社会生物学的反击。那时的人类学可谓要高举文化的旗帜,试图要去否定生命科学对文化的种种忽视,但结果则是今天生命科学被完全接受了,文化的观念则变成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摆设。刘新用萨林斯这本不太被人注意的小书作为引子是有其针对性的,他要借此而找到与自己的思想脉络相契合的一些点,那就是要找到今天已经成为普遍性的生命科学究竟是如何取代了人类学的研究领域的,比如在今天社会生物学对于原始行为的解释似乎更为大众所接受,但这在萨林斯看来却可能是完全错误的。而道格拉斯的《制度如何思考》一书在刘新看来乃是提供了一个证明,即人类学开始从田野走向了理论,之前的人类学家只是依据田野调查来写出一本民族志即可,但今天则必须要去回应各种理论,而道格拉斯比后来的乔治·马库斯(George Marcus)更为明确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并对此加以实践。换言之,如果20世纪70年代之前的人类学不需要太多回应理论的话,那今天的人类学则必须要去面对一大堆的理论回顾。刘新在前面的两讲中实际上已经指出了学科之间的关系以及学科内部的新变化。因此,在今天,正像刘新所以在强调的那样,“绝对不能不讲书!”换言之,人类学的学人绝对是不能不看书。但今天的人类学,有几人真正能把书读得这么透呢?

不过每个人的发展路径都不会完全相同,一定还有一些不一样的思考之路可循,在刘新看来,弗雷克的思考之路就是其中一种。此书是一位波兰裔的犹太人在1935年用德文写成的,而到了1979年才被翻译成为英文得以出版,而且刘新认为,译者的画蛇添足的导论和后记都是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最好是将其撕掉!因为后记说弗雷克很乱,需要整理。但是恰是在这种“乱”之中我们才能看到弗雷克思想闪光的地方,比如那些洞见至少比福柯要早地认识到了科学知识的社会生产的过程。因此,思想上的谁是新旧,不是能够按照出版年份来划分的,时间上虽旧,但却是迎合了今天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潮流。而且今天看来,这本书已经成为了医学人类学当中最为重要的“新书”了。这本书的核心显然不过是在谈有关淋病的发现过程,即所谓的瓦瑟曼检验(Wassermann Reaction)。弗雷克认为,淋病的概念最初是跟一种星相学联系在一起的,后来就转而寻找到了血清学的研究上来,而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社会的产物。在这本书里不乏许多的医学的细节,但有几个概念对于今天的人类学都是很有启发性的,即所谓“思维方式”(thought-style)、“思维公社”(thought collective)以及“认识论”(epistemology)。借助这些概念,弗雷克所要追问的乃是“什么是事实”这样的理论问题。

今天的科学理论所强调的事实往往会独立于理论而存在,所以实验变成是今天科学家最为迷恋的对象。似乎不用看书,不用谈理论,照旧可以发现所谓的事实。这是一种实证论的认识论。这使得今天的科学家陷入迷雾之中而看不到所谓认识论的前提。但弗雷克的研究告诉我们,事实实际上都是建构出来的,很多时候真的是扑朔迷离。在这方面,弗雷克恰是要去追寻某种铁定的事实其历史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弗雷克在书中第一章就谈到“淋病的现代概念是如何起源的” (How the modern concept of syphilis originated.)。在16世纪是没有这个观念的,在这背后实际上是有一种社会情感在推动着人们这样去思考。换言之,在一个时代里虽然存在争论,但是在思维的共同体里所依赖的基础却是一致的,即思考的平台只能是一个。另外,新想法并不会是一种前面的累积,而是存在有一种突变的关系,即前后之间不是一种因果的关系。比如淋病的观念,它最初是跟生殖器问题有关的,后来被转移到了血液出了问题上,这是血清学出现的前提,即无意之中发现了血清学。实际上人们完全可以把肺结核这个更为普遍的疾病看成是血液的疾病,然后也可以从中发现血清学,但是人们还是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淋病上,认为淋病就是血液出了问题,是由于血脏了的缘故所导致,这种判断的选择只可能是由社会来决定的。在15到16世纪那时候,谈论疾病的气候、人群、体质根源的说法可谓比比皆是,但所有这些到了18世纪以后就都集中到了身体本身上来。在这里刘新强调了一种认知的社会性,并且还是历史性的。他说生命的存在可以没有历史,但是精神却是一种时间的存在。这可谓是从黑格尔到海德格尔一直以来的认识,即精神需要有历史作为养料来滋养。人不得已而进入到了一个时段(duration)之中去,而这时段却存在着一种压迫感,人因此而会焦躁不安,没有了一种反思的能力,其所能想到的问题只可能是什么可以是最为有效的这一点。在这一方面,弗雷克还谈到了思考习惯的顽固性,这可以从比较的认识论得到一些发现。这也是人群所构成的一种思维的共同体。也就是我们的思考是脱离不开这个共同体而存在的。在一定的社会存在之中,思维模式所赖以存在的基础往往是一样的。在弗雷克看来,血清学的发现不在于知识的积累过程,而在于一种运气的好坏,另外还有某种的社会关注,这往往是带有偶然性的,其必须是把这种发现加诸到一个人的头上,就像人们认为莫言是中国文学的代表一样,但是细想一下,谁会相信呢,但社会必须要这样去做,就像我们公认李白和杜甫是古代文学的代表人物一样。这种选择多多少少都带有历史的偶然性,而且在医学上的检验真正还是要靠经验的,这就导致了医学误判的问题,现在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了解医学误判的比例究竟是有多大?思考纯粹是个人的行为,但人还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并且这种存在更为重要。因此在一种带有集体性意味的思维公社中,科学的逻辑往往要遵从于一种时尚的逻辑,即追星和模仿。反过来也是一样,追星和模仿则成为了思维公社的核心特征,大凡民主社会,这两点都是最为明显的。

在这方面弗雷克还注意到,医学的知识除了专家的知识和一般医生的知识之外,还有所谓的大众的知识,这种分类可以延伸到所有的知识领域。而这里最值得一提的便是所谓“大众的知识”,它的核心就是戏剧化,就是黑白分明,由此而造成一种娱乐和记忆效果。由此大众的知识就转变成为一种社会的压力。在这个意义上,刘新指出,集体的思维究竟是一种成人礼还是结扎术就值得认真思考。

现代的社会往往是借助在经济领域的微观计算以形成对于未来生活的幻觉,或者形成对于现实社会的有效安排和管理,进而在人的生物体上进行具有生命控制意义的实验,再进而去控制整体的人,而这就是今天的人的生存的状态。这就反过来要求我们回到时间的脉络里,去做一种时间追溯的科学,但人类学像一般科学一样往往追求的是某种空间上的多元,而没有在时间上的来源和分化向度上进行探索。在这方面应该是把事实看成是有生命的,也就是说,事实本身是活的,但经济学家往往是把活的看成是死的。这里似乎又回到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即特殊就是普遍。最后刘新在回答这一问题时,提到了“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比喻,认为凡是读书都要有某种针对性,要去尝试做一种知识的重组,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跟谁摔跤。现代科学的逻辑往往是试图把人生活的所有的路都堵死,只留科学这一条路让人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似乎像喝酒的人永远都不会醉一样,每个人都背负着一种时刻清醒的理性,一直不停地追求下去,而无法停止下来。这实际是把人的认识建立在一种因果理性的追求之上,并将此看成是通向真理的唯一之路,但实际它并不是这样。

斯宾格勒和他的广义文化相对论

5月12日星期一下午六点开始刘新讲座的第五讲,也是系列讲座的最后一讲。故题目也带有一种总结的性质:“小结:斯宾格勒和他的广义文化相对论”。他之前为此而提供的参考书就是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的《西方的没落》(TheDeclineoftheWest)这本书。在这一讲中刘新指出了今天人类学从理论到田野的变化,今天的人类学更为强调在一个活态的文化成长中的对比研究,即强调形态上要有一种可比性,不是跟你自己而是跟其他的文化有一种比较。这就需要人类学家打开思路,不是简单的研究农民工、医患关系之类的现象本身,而是看这现象成长的机理,并进行比较。

因此,我们在谈论问题时候就要看到脉络,这是指一个学科成长的脉络。比如可以把弗雷泽放在第一代,接下来是马林诺夫斯基、拉德克里夫—布朗,再接下来是福特斯、埃文斯—普里查德以及格拉克曼,如果再接下来那就是道格拉斯、利奇、尼德姆等等。在这学术的代际传承之中,一个人的想法并不取决于他或她自己,而取决于某种外在存在的张力。美国的人类学家格尔茨在《作为作者的人类学家》一书中提到了马林诺夫斯基是“看到文字后面那个东西”(looking through)的作家,而列维—斯特劳斯则是“让我们去看”(looking at)的人类学家。今天文字的力量使得我们必须要去注意文字和思想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我们是要作“让人去看”的人类学家,而不是“让人看到背后的东西”的人类学家。能不能把理论写成故事,这是需要我们今天去不断做一种尝试的。因此刘新认为,《西方的衰落》这本书实际是没法讲的,因为我们不能将其归纳成为几条,那样只能损失作者的原意。就作者本人而言,斯宾格勒的政治倾向一定是不能被接受的,他肯定不属于无产阶级阵营的一员。在这方面,卢卡奇的《理性的毁灭》这本书也有类似的效果。我们虽然不能不看一个作者的政治立场,但是也不能完全从一种政治立场上去做分析。如果去说萨林斯有某种殖民主义的倾向,或者说某某人类学家有东方主义的倾向,那接下来也就彼此成为了一种学术的壁垒无法再进行深入的讨论了。类似《西方的衰落》的书可能还有许多,这包括吉本的史书《罗马帝国的兴衰》、穆齐尔的小说《没有个性的人》(ManwithoutQuality)等,都属于同一类。在《没有个性的人》里,罗伯特·穆齐尔叙述了一个用档案替代了人的故事,其中人不再是用属于人自己的东西来定义自己,而是被完全的外在化。今天,心理学、犯罪学、社会学实际都是在做这样的事情,即借助数字、档案、符号等而把人给掏空了。在《没有个性的人》的书中,一位图书管理员可以记住图书馆的所有书名,然后就在那位老将军想要找出那本书的时候迅速地提供那本书,但是这位管理员却一本书都没有真正地读过。换言之,图书馆中没有一本书他是不知道的,但是滑稽的是,没有一本书他是好好地读过的。换言之,今天的人是知道的越来越多,但能够理解的却越来越少。

不过斯宾格勒的这本书却不一样,他曾经也很有影响,很多人至少应该都知道或翻阅过这本书。费孝通在他的《乡土中国》一书中亦提到过这本书,尽管是只有半页的讨论。*费孝通是把斯宾格勒这本书翻译成为《西方陆沉论》,在1948年出版的《乡土中国》一书的“男女有别”这一节中,费孝通写到:“Oswald Spengler在《西方陆沉论》里曾说西洋曾有两种文化模式,一种他称作亚普罗式的Apollonian,一种他称作浮士德式的Faustian。亚普罗式的文化认定宇宙的安排有一个完善的秩序,这个秩序超于人力的创造,人不过是去接受它,安于其位,维持它;但是人连维持它的力量都没有,天堂遗失了,黄金时代过去了。这是西方古典的精神。现代的文化却是浮士德式的。他们把冲突看成存在的基础,生命是阻碍的克服;没有了阻碍,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他们把前途看成无尽的创造过程,不断的变。”(第46页)接下来费孝通又说:“这两种文化观很可以用来了解乡土社会和现代社会在感情定向上的差别。乡土社会是亚普罗式的,而现代社会是浮士德式的。这两套精神的差别也表现在两种社会最基本的社会生活里。”(第46-47页)引自:费孝通,1948,《乡土中国》,上海:观察社。《西方的没落》这本书实际是谈到了文化的动力的问题,谈到了文化模式对人的行为的影响。在斯宾格勒看来,我们获得生命的知识只有两种:一种是类型学的,即通过分类来获得知识;另外一种是形态学的,即通过形态的发生以及结束来获得知识。在这方面,歌德属于是一种形态学的生命科学,与达尔文一派的类型学大为不同,只是世界没有按照形态学的知识去研究生命科学,而是走向了类型学的物种的类别化分的方法去研究。实际上,恰恰是文化的形态学才会真正强调文化都是有生命的这一点。在这里,进化论的解释往往看不到事物的里面所发生的事情,只是从外面去看待世界。在文化形态学方面,德国的诗人歌德有自己的生命观,他强调的是内在生长出来的东西,而现代的生命科学则是再把活着的东西当作死的东西来研究。这方面斯宾格勒在写作上恰是和人类学既有的方法呈相反姿态的一个例子。这对人类学而言也是一种冲击,在这方面魏特夫的《东方专制主义》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有些相似,但有些零散而不能突出的体现其形态学的特征。在人类学里,《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也有类似之处。

但无疑,斯宾格勒是不排斥种族主义的,在其行文之中隐含有一种种族观念(Race-Idea)在里面。这样,在斯宾格勒看来,文化就是不同的种族在不同时刻的表现而已。这里斯宾格勒非常强调人的意志的作用,而非外在的那种由条件反射所引发的行为。这是那种经济效用在生物学中的反映的观念所无法真正理解的。刘新认为,今天的人有点像歌德在批评英国人时说的那番话,“只有英国人搞对象的时候才会先考虑房产”。当我们把考察的视野从人身上移开去看某种外在的影响因素的时候,有一种陷阱就是文化的衰落。因为从内向外看的人往往都是悲观的,而反过来现代从外部看世界的人则多是乐观主义的。但在歌德看来,乐观主义往往都是历史上的胆小主义者。确实今天的人开始变得没有这个不行,没有那个不行,一切都是依靠条件来进行选择,这实际上是一种所谓的适者生存的解释困境上的表现。斯宾格勒自己在文化的理解上是采用了某种形态学的方法,比如在“数的意义”这一章中,他说古典和现代之间存在着一种断裂。古典时代的人,如古希腊人的观念里就会去强调有理数,此时数字就是离散的;但是后来的观念开始特别去强调一种连续,强调无理数,文化因此也就发生了不断的改变。因此古希腊的文化对应的是雕塑艺术,是尺寸比例上的对人的描摹,但是,现代的音乐则更为强调有似电影音乐中的那种连续性。而对于俄国文化,他拿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例子来说明俄国文化中的两个不同灵魂的存在。同时他还提到文化在走向衰落之前,必要经历一个金钱的时代。这话似乎倒很适合于当下。总之一句话,文化是有灵魂的,另外也可反着说,没有灵魂的文化是不着边际的死文化。

讲座到此也就全部结束了,在休息十分钟之后,大家继续讨论。我问了几个很私人问题,一是刘新教授他的个人成长与人类学的关系。他回答说自己就读于山西财经大学,后在中国人民大学读统计学专业,1986年去了英国,再后来去美国找到教职。他在学术上所真正关心的是人类学这个学科未来的位置的问题。他认为就人类学而言,田野对于训练学生是最好的,但是人类学不应仅仅局限于田野。他鼓励学生要有针对性的读书,要真正从形态学上去做一种文化的理解。所谓文以载道,对真正的研究者而言,要真正留下几个文本才是正路。比如像《野性的思维》、《忧郁的热带》,今天读来依旧是可以读下去的。

刘新认为,西方人类学的困境实际上是一种西方文化的困境,这种困境使他们开始写不动民族志了,而且写的东西也就变得很无趣了。比如有的研究者到非洲去看看当地人怎么样卖掉他们的肾,回来得出的结论是说社会资源往往都掌握在少数富人手里,因此认为阶级支配在社会之中仍占据很重要的位置,但这样的一些结论对于人类学而言又有什么意思可言呢?我们今天的学术界会把康德、韦伯摆在了前面,但是之前可是黑格尔、马克思是在前面的,时代不同了,知识也会发生颠倒吗?显然不是,今天实际上要做的就是“看而不是看出什么”(looking at rather than looking through)。刘新认为,实际上美国学生的念书能力是很差的,相比而言,我们可以有一种自信。再问及他最喜欢的有关中国研究的著作,他专门提到了列文森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谢和耐的《蒙元前期的日常生活》。他说他现在在研究大众媒体,研究流行杂志,这些东西反映出来一种现象,那就是看起来文化上非常的民主,但实际上是变得越来越没有了文化。这就是他的全部演讲在我看来的价值和回顾。

[1]赵旭东.也谈人类学在中国的学科定位[J].探索与争鸣,2013,(3).

[2]赵旭东.约翰尼斯·费边:《具备一种态度的人类学》书评[A].刘东主编.中国学术(ChinaScholarshipvol 23, No3)[C].第3期,总第二十三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赵旭东.迈向人类学的中国时代[J].社会科学,2015,(4).

[4]赵旭东.文化的表达——人类学的视野[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陈 刚

AwarenessofAnthropologicalIssuesandReturntoLivingCulture

ZHAO Xudong

Based on Liu Xin’s five lectures on anthropology i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in 2014, this paper explores fives issues, that is, (1) yesterday and today of China’s anthropology; (2) biology and anthropology; (3) “institutional thinking” and reflections on anthropology; (4) scientific facts and primitive thinking; (5) Spengler and his General Relativity. These discussions will undoubtedly be a milestone for the present Chinese anthropology.

Liu Xin; Chinese anthropology; scientific fact

C912

A

1003-6644(2016)03-003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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