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推类思想的模型论刻画
2016-03-09潘文全
潘 文 全
中国古代推类思想的模型论刻画
潘 文 全
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整体之间的推类思维,这些特点表现在先秦哲学、汉代哲学中,通过推类联系两类不同的事物,然后不断的重复用推类联系越来越多的事物,最后把整个天地人联系为一个整体,本文运用现代数理逻辑中的模型论思想,实现了对推类的逻辑刻画,推动传统逻辑的现代发展。
中国逻辑;思维方式;整体性;推类;模型论
作者潘文全,男,汉族,四川南充人,南开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350)。
思维方式, 是指人们以一定的文化背景、知识结构和习惯等因素所构成的思考问题的程式和方法。它是人类文化现象的深层本质, 对人类的文化行为起着稳定的支配作用。[1]P68比如说西方哲学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演绎的、体系的思维方式,典型的是现代的形式逻辑,从几个公理开始,通过一定的推理规则,从而形成一个体系,这个体系又具有一致性和完备性。[2]P96这种形式逻辑体系是西方哲学思维方式的完美表现,事实上从西方文明的开始处就弥漫着这种思维方式,比如柏拉图的理念论从理念推出整个世界,欧几里得的几何学,牛顿物理学,近代德国哲学。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与西方哲学的思维方式有不同的特点,虽然中国哲学也是一种体系的哲学,而且是比西方哲学在更大意义上的体系,即天地人一体的体系,但是它还是有与西方哲学思维方式不同的一面,即在具体的推理上(这里的推理不仅仅指西方的演绎推理)不是演绎的,而是类比推理,通过类比推理联系不同的事物,推类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看成是直觉推理,然后通过类比推理建立起天地人的整个体系。
一、推类思维
中国哲学的思维方式的类比思维不是西方哲学思维方式中的演绎,演绎是从一个大概念推出小概念,而推类的定义是:如果两个或者两类事物在许多属性上都相同,便推出它们在其它属性上也相同。这两种事物的概念是外延的范围比较模糊的,很难区分外延的大小。
在两个事物之间相同的属性的数量是不固定的,比如“形似”在汉字的发展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早期中国的符号比如大汶口陶器上刻画符号,他们究竟是不是文字,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是甲骨文、铭文是极为成熟的文字,而中国文字的一个特点是象形,即字和客观实在在形状上是相似的,是从具体事物的形象中临摹过来的,比如“日、月”这两个字完全是模拟“日、月”的形状的,它们是从图画抽象、规范、滋生而成的,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古代中国文字的意义不是现代符号学的意义,文字被看成是客观的,是和它代表的事物具有同样“魔力”的,殷周的巫、史、卜就是通过操作文字进而操作宇宙,由于文字和外在的事物具有形的相似性,所以巫、史、卜通过这种相似性进行推类。[3]P130
这种类比的推类在先秦孟子的著作中表现得很多。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杯棬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棬,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告子把人性比作杞柳,把义比作杯棬,通过把杞柳做成杯棬来推类把人性变得仁义。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册。是岂水这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4]P65这里又把人性推类成水流,通过水流的性质来推类人性是什么样的。
《墨经》中有:“推类之难,说在类之大小。”[5]P56“谓四足兽,牛与,马与,无不尽与,大小也。此然是必然,则误。”这里说的说就在事物推类的过程中,要注意事物类的大小关系,否则有可能出现类推错误。[6]P98
《吕氏春秋》在讨论季节生死的问题也广泛使用推类。《吕氏春秋》按照冬季凝结、寒冷、黑暗、幽闭的联想,讨论了死的话题,讨论了人的生命周期的最后环节的问题。首先是死后的节葬,《节丧》中说圣人应该知生知死,懂得顺应自然而养生、知死,“凡生于天地之间必有死”,人有亲情所以有葬,“葬也者,藏也”,就像冬天的收藏一样。[7]P657
推类的思想在汉代的谶纬之学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于产生很多现在看起来奇怪的推理。董仲舒在《王制》中把“七教”(父子、兄弟、夫妇、长幼、君臣、朋友、宾客与)与阴阳五行相配,提出了配合阴阳的“三纲”,三纲和阴阳相类比,夫妻关系夫为阳妻为阴,父子关系父为阳子为阴,君臣关系君为阳臣为阴。还有类比五行的“五常”。在《白虎通》的《五行》中进一步把五行配四季四方,用阴阳消长解释四季四方的运行,并把人对于五行的一些感受与联想推广开来。
“火者阳也,尊,故上。水者阴也,卑,故下。”
“木者少阳,金者少阴,有中和之性,故可曲直从革。”
“土者最大,苞含物,将生者出,将归者入,不嫌清浊为万物。”[8]P169
还接受了传统的说法,以火与苦、南方、长养相配,水与咸、北方、坚固相配,木与东方、酸、生相配,金与西方、辛相配,土与中央、甘、主相配。在这里金木水火土与五方、五位有多大的关系,至少以现代的视角来看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在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中,仅仅通过数目的相似就能通过推类推论出他们具有一种必然的关系,在我们看来,这是一种非必然的归纳逻辑思想。
二、整体性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比较起来也是一种体系哲学,而且是一种更大的体系,即天人合一[9],整个天地人被囊括在一个整体之中,与西方的分科之学是不同的,不论是天文历法还是军事社会乃至家庭伦理都包括在这里面。
在殷周之际知识系统主要是:星占历算之学、整顿人间秩序的祭祀仪轨之学、医药之学,掌握这些知识的叫巫、史、卜、祝,他们是中国古代第一批知识者,他们的职能是在天地人神之间起沟通作用,他们拥有一套“通神”的知识和技术,对各种仪式礼法有丰富的了解,以仪式为中介,将神鬼与人间联系起来,在这里就可以看出在文明的早期第一批知识分子就已经把天地人看成是一个整体了。
在先秦时代“道术为天下裂”产生了很多深刻的思想,随着秦统一六国,思想也在逐渐融合,在以后的历史中都在遵循这种思想。《吕氏春秋》设计了一种把所有知识都涵盖进来的框架,它以“十二纪”为基本框架,按照天道循环变化,以四季十二月为纲,体验阴阳消息,按照“春生、夏长、秋收、东藏”的联想,将天象、物候、农事、政事、人事联系起来,用战国以后反复用到“天道”“人道”“世道”之间“同源同构互感”的关系,综合各种思想,知识和技术,设计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大系统。这里的同源同构互感就上面提到的推类,在天道即自然宇宙的知识、人道即社会的知识之间跨度是很大的,但是社会的知识必须要到天道中去寻找合理性依据,必须跨越这一步,这一步跨越用演绎推理是很难的,但是用推类就显得容易自然。比如春天是生的季节,孟春是万物复苏的开端,所以推类人的生存也有开端,那么要把人的生存放在一年的开端来讨论,生是顺应自然秩序,所以人的生也要符合这个开端,过度的追求安逸、强大则违背了天,不符合开端,如果过分克制也是违逆自然,这样就将自然的这种品格投射到人间,人道也在天道这里找到合理性依据,跨越了人道和天道的鸿沟。
《春秋繁露》还是延续这种思维方式,沟通天与人的关系,所不同的是《春秋繁露》不仅仅是一个知识体系,而且更多的是为意识形态辩护。在《春秋繁露》中天不仅仅是一个自然运行的天穹,而且伦理的终极依据也是天。天的中心与本源是“元”、“一”,它不仅是社会政治合理性的依据,也是人成为人的本原和依据。人是天的投影,人的身躯也是仿效天的产物,头如天圆,耳目如日月,鼻口如风气,骨节合天数,大骨节合月数,五脏对应五行,四肢如四季,眨眼如昼夜。可以看到这里的过渡也是推类。阴阳与善恶、刑德相配,人有善有恶,政治也就有刑有德,就连灾害都和阴阳联系起来,大旱就是阳盛阴衰,大水就是阴盛阳衰。阴阳又和四季相配,四季又和五行相对,依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思路,阴阳五行被类比到了社会治理中、人伦道德行为中,比如天文对应人的配饰,“剑之在左,青龙之象也,刀之在右,白虎之象也”。[10]P793
要在中国哲学的史料上,对中国哲学思维方式有一个整体的描述是很难的,在古代的类书中:汉代的《汉书·艺文志》、唐代的《艺文类聚》、宋代的《太平御览》、明代的《永乐大典》、清代的《四库全书》,从这些类书的编辑中也可以看到中国哲学思维方式的整体性特点,虽然他们的具体编排有差异,但是从整体上都遵从天地人的体系。比如唐代《艺文类聚》简化的目录:天部、地部、帝王部、人部、器物部等。在这个目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人是怎么描述怎么理解面前的世界的,他们从象征时间和空间的天地开始,天地被放在最开始的位置,在《周易》、《尚书》、《尔雅》都是如此,天地是知识世界中的一个基本的依据,天地一起构成了人类生活的宇宙,天地的变化构成了人世的时间秩序,于是有了岁时,春夏秋冬和各种节气把人世的时间分割成若干段,四季、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不仅对应五行五方五德,暗示各种政治性的意义,暗示人间秩序的变迁,而且也暗示了生活伦理的规则,这样天地就成为了一切秩序的合理性来源。当天地被作为终极依据确立后,接下来就是帝王,帝王是人间的主宰,向下治理百姓,向上受天意的制约,所以帝王成为了沟通天地的关键性桥梁,类似的思想表现在殷周的巫、卜、史、祝上。帝王统治的是人,那么接下来就是人,人部描述了人的生理、行为、道德、伦理以及礼乐的知识。全书最后被收录的是自然世界的各种知识。在这个宏大的体系中有几个关键的过渡都是通过推类实现的,比如四季、十二月、二十四节气类比五行五方五德,就从自然世界过渡到社会伦理。
通过推类思维建立起了两个不同类的事物之间的关系,然后用同样的思维方式重复下去就能建立关系链条,一条一条的关系链条组合成一张大网,这张大网把宇宙自然人类社会都包涵在里面,构成了天地人这个整体。
三、模型论对推类的分析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得到中国传统逻辑推理的过程,首先我们确定一种认识对象,这就是类,这个类以一个整体为单位而被我们关注,比如上文提到的天道、人道、五行、五方、五德等,处于这种认识中的类的大小是不固定的,我们可以看到当认识对象是自然宇宙时,这个整体的绝对范围很大,但是当认识对象是人时这个绝对的范围又很小,任何对象的范围的绝对大小服从于所处理的对象,具有随意性。也就是具有这种随意性,我们的认识才能遍历所有的对象。当我们需要去认识论证某个陌生的对象即类时,传统思维方式通常引用其它的类来做论证,这种类是我们熟悉的,而需要去论证的类是我们不熟悉的,这就是从已知的信息通过论证去得到未知的信息,这个过程就是实现了类之间的跨越,这时我们就需要推类了。
这种思想正好是模型论中模型之间相互比较的思想,表达为互模拟、相似映射、同态、同构、框架同构等,其中的核心概念是同构,其他概念都是在此基础之上的加强或者削弱。首先引入结构的一般定义,令M=
1.在M1中,对于D1中的任意元素b1……b2和R1中任意的一个关系R,满足R(b1……b2)当且仅当在M2中满足R(g(b1)……g(b2)),也就是说在第一个模型中的任意个元素之间存在一个关系,那么通过函数g的作用,在第二模型中,相关元素之间也存在这个关系。
2.在M1中,对于D1中的任意元素b1……b2和R1中任意的一个函数F,g(F(b1……b2))的值等于在M2中F(g(b1)……g(b2))的值。这一条是第一条的特殊化,因为函数运算也是一种关系,但是在数学中把它单独列出来考虑。
3.对于M1的D1中的任意元素bi,通过函数g作用,在M2中与bi相对于的元素就是g(bi)。也就是两个模型之间的论域中元素存在一一对应。[11]P111
有了上面的定义,我们就可以来分析中国传统逻辑中的推类思想了,我们把一个类看成是一个模型的论域,所以具有整体性,把类的外延的个体之间所有的性质看成是模型中集合R,而推类就是上述的同构函数g。如果我们知道了在其中一个模型中具有某个性质,那么通过g,就可以得到第二个模型中的元素之间也具有同样的性质,这就在模型论中刻画了推类思想。
比如上文《春秋繁露》中例子,我们用模型的方法来刻画这个例子的推类,首先用两个模型分别表示天与人,然后同构表示天与人之间的推类。令M1=
通过这种刻画也能解释推类中的谬误。《墨经》有:“推类之难,说在类之大小。”[12]P102“谓四足兽,牛与,马与,无不尽与,大小也。此然是必然,则误。”这里就给出了推类中谬误的一个来源是类的大小不同,从大类推小类有可能出现谬误,这种模型的视角来考虑的话,就是说D1中的个体数量大于D2中的个体数量,那么D1中就具有D2没有的特殊个体,因此由这些特殊个体具有某种性质,当然不能通过g得到D2中的个体也具有同样的性质。此外推类作为一种归纳推理,它的谬误还有一个重要来源,即在两个完全不同的类之间进行推类,也就是说R1和R2中的性质完全不同,那么当然不能用推类g而得到真的结论,比如用“乌鸦反哺”来论证人应该孝顺就不是一个很好的推类,令M1=
为什么上述乌鸦反哺的例子又被广泛地认为是合理地呢?问题的答案在于推类是一种归纳推理,上述由同构所刻画的推类是一种最严格的推类,它完全能保证得到必然真的结论,所以在数学上凡是具有同构性质的两个结构都是等价的,但是在推类中这种情况极其少见,在大部分情况下,推类是在不完全等价的情况下做出的,所以这些得到的结论不是必然真的,那么这时还能用同构的思想来刻画吗?答案是肯定的。在本节开始我们引入了一列概念,其中同构是核心概念,在这个概念基础上可以加强成相互映射,也可以弱化成互模拟,甚至于通过模型扩展即初始等价的概念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比如令M1=
但是通过以上的分析可以发现在不同的模型之间,即不同的类之间,没有一个很好的办法去判定它们是否是同构的或者初始等价,那么就不能判定选取那一个类去进行推类更加的合理,所以推类有时候得出不合理的结论,这就说明了推类具有归纳逻辑的特点——非单调性,增加前提可能改变结论。
四、结论
推类在中国传统逻辑中具有核心的地位,也是中国传统思维的核心,甚至也是当前人们日用而不知的一种论证方式。通过现代数理逻辑的模型论中的模型相互比较的思想,可以实现对推类的现代阐释,通过这种解读,可以精细化推类的思想,实现中西逻辑思想的融合,进而推进传统中国逻辑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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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 刚
ModelTheoriesonAncientChineseInferences
PAN Wenquan
The thinking ways of Chinese philosophy are inferences between wholes, which were shown in Pre-Qin philosophy and Han Dynasty philosophy. The models start from associating two diverse things and then proceed to repeatedly make inferences between more and more things, and eventually link the heaven and earth as a whole.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raw a picture of inferences in ancient China based on modern mathematical logic models in order to promote the modern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logic.
Chinese logic; thinking way; whole; inference; model theory
B81
A
1003-6644(2016)03-0113-07
*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现代归纳逻辑的新发展、理论前沿与与应用研究”[编号:15ZDB018];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基于逻辑视域的认知研究”[编号:11AZD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