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源头的野心
2017-08-10达西衣伍惹
摘要:人类存在是为了什么,人类应该怎样存在这样的问题一直是人类学家探索的话题。在《忧郁的热带》中,列维斯特劳斯便以自己的“旅行”、冒险和探索试图回答这样的一些问题。在这样探寻事物制度源头的野心下,田野变得尤为生动,却也充满了忧郁。当斯特劳斯的足迹遍布亚马逊河流域和巴西高地森林时,他似乎在丛林深处寻找到了最原始形态的人类社会,却又似乎依旧充满疑惑。
关键词:《忧郁的热带》;人类学家;结构;现代;源头
作者简介:达西衣伍惹(1989-),男,彝族,四川西昌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文学人类学2014级硕士研究生。
作为享有国际声誉的法国人类学家和哲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从索绪尔、雅各布森等人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中获得理论灵感,将结构主义方法运用到人类学研究过程中,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影响波及哲学、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历史学、心理学、文学、艺术学、民俗学等十余个学科。在列维斯特劳斯长达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术研究上,相继出版了《忧郁的热带》、《结构人类学》、《图腾制度》、《野性的思维》、《神话学》等十余本著作,而《忧郁的热带》读来让人爱不释手,以其优美的描述和冷静的思考独树一帜。
《忧郁的热带》是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思想自传,更是人类学历史上的经典著作之一。第一部分是对与考察有关的旅行的不厌其烦的介绍,对旅行的文化解剖透彻而深刻。第二部分是对几个南美土著民族的人类学考察和描述,同时夹杂了个人的诸多思考和回忆。最后一部分即第九章归返,主要是一些关于人类文化和理性的思考。在列维斯特劳斯漫长的冒险中,卡都卫欧、波洛洛、南比克瓦拉等几个最原始部落的形态跃然纸上。这些部落是野蛮的,是原始的,却是文明社会所无法比拟的。在书中,斯特劳斯对自然的看法,对权力,对制度,对宗教的看法总是让人耳目一新。从这些部落和斯特劳斯发散的思维中,却可以窥见整个世界的发展历程。文明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与野蛮和原始相比,并非高明很多。
书中在分析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时候,有这样一句描述:“这个例子充分支持人类学家老是要追溯事物制度的源头的野心。”这也正是列维斯特劳斯进行“冒险”的目的。他认为大致是每隔五百年左右,人类依次发展了佛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然而令人惊异的一项事实是,每个不同阶段发展出来的宗教,不但不算是比以前一阶段更往前进步,反而应该看作是往后倒退。从他对宗教独特的看法中便能看出他对历史演变的态度,“人类除了在最开始的时候之外,从来没有能创造出任何真正伟大的东西;不论哪一个行业或哪一门学问,只有最开始的启动才是完全正确有效的。其后的所有作为,都深具迟疑,多有遗憾,都是试图一步步、一片片地再掌握那些早已被抛在脑后的事物。”从这些叙述中我们可以看见斯特劳斯的情怀,这样的叙述虽然不免有些绝对,但其中的态度显而易见。这样一种对源头的执着贯穿着整本书,也引导着我们去思考人类存在的源头以及发展的方式是怎样的。
一、结构之自然
在《犹豫的热带》中,有一段对落日的描述尤其精彩:“日落则把笼罩人类身体的风、寒、热、雨等等联结成神秘的结构,使人的精神提升。人类意识的运作也可从这些软绵绵的星群排列中见出端倪。”在这一部分里,斯特劳斯用了近五页的篇幅描绘了船上所见的落日,其文笔之优美,描述之生动已然是一篇优秀的文学作品。在这样的时刻,斯特劳斯是热情满怀的,这样的心理必然不仅仅是由于眼前之所见,而是因为他认为整个日出日落的过程,代表的正是超自然的变化、起始、发展与结束。于此,他显示了再现所见,再现自然的野心。只有把这样一种场景尽可能地还原成其本来的样子,才能传达出自然带给人类世界的震撼。
与此同时,他的结构主义思维也体现于其中。整个世界包括人类并非是孤立存在的,每一个个体都并非毫无意义。相反,它们都是被融进了一个更大的整体或者说是结构之中。在这样的思维下,日落与世界和人类意识也是息息相关的,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人类意识皆来源与自然。
“在旧世界中,人与土地之间建立的那层小心翼翼、互相取予的关系,那种经年累月互相调适的关系,从来未曾在新世界出现过。”这是斯特劳斯对土地、对自然的态度。这样一种思维和许多部落原始宗教的理念几乎一致,而这也是人类最初对待自然的态度。对自然保有一种适当的敬畏,经年累月互相调适的法则在现代社会早已不复存在。当这样的态度全然被拋弃的时候,人类的存在必然也会受到威胁。
二、现代之困境
除自然以外,人类学家通常具备一种追寻原始甚至野蛮的情怀。列维斯特劳斯在表述自己对田野考察的感情充满忧郁:“人类学家自己是人类的一分子,可是他想从一个非常高远的观点去研究和评断人类,那个观点必须高远到使他可以忽视一个个别社会,个别文明的特殊情境的程度。他生活与工作的情境,使他不得不远离自己的社群一段又一段长久的时间,由于曾经经历过如此全面性,如此突然的环境改变,使他染上一种长久不愈的无根性。”这是人类学家的矛盾,也是人类学家的纠结。生长于西方现代文明之中,却需要抛开这样一种语境所带来的立场,站在更高的立足点去审视人类社会。
长期的深处异域的田野调查使得人类学家的身体失去了归属,具有了一种“无根性”。而这样一种特征正使人类学家天生就有一种自我解构的意识。他解构了自己的身份,也解构了自己的文化。他抛开了西方文明的立场,而是以一种最朴素的心理开始他漫漫的田野冒险。这种更为开阔、包容的立场使他得以更清晰地审视原始部落,从而也更深刻地审视整个人类社会。
毫无疑问,列维斯特劳斯试图从原始、从野蛮中寻找到人类存在的源头。“不论是到印度或美国,现代旅行者觉得惊奇的程度小到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地步。在选择旅行的目的地或行程时,现代旅行者可以任意自由地选择某个欧洲入侵的时刻,或是选择某个机械化的程度。追求异国情调,结果只是在追求一个他早已熟悉的发展形态的不同阶段而已。”这是列维斯特劳斯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抨击和解构。当西方文明占据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地区似乎都已向着同一模式发展,而各异的原始形态已经被抹灭。
殖民主义的扩张野蛮而残忍,原始部落的生存权利被剥夺。殖民者先是大量开采黄金,之后掠夺糖,产生奴隶。当资源竭尽,矿坑衰竭,森林毁尽以后,殖民者的财富迅速累积,而原始部落的土著民却一无所得。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无一不透露出一个人类学家的忧思。正是对热带的凝视,对人类社会的反思和对人类学这一学科的审视,才使得斯特劳斯充满“忧郁”。想必这也是书名的来源之一。
三、原始之魅力
在叙述原始部落人们的生活时,斯特劳斯认为他们所需甚少,却又不缺乏灵魂。他们的建筑物由于经年累月的使用而变得醇美。“整个村落在地平线上更像是住民所拥有的一套技巧、易伸缩的护体,更像是西方妇人的帽子,而不像西方的城镇;整个聚落是一项巨型的装饰品,保有活生生的内脏或枝叶所具的一些性质,这些特质在那些建筑者维持建筑计划的精细要求的原则下,很有技巧地保存了下来。”与对模仿西方乏味的建筑相反,这里的建筑充满智慧和趣味。尚未被现代文明入侵的部落中拥有着人类最原始的智慧和魅力。这也是为什么学者们在做田野考察时热衷于边境的村落和各类少数民族,因为在这些“野蛮”而原始的地区,是未被破坏的人类的源头。
作为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其所见都是处在某个特定的整体中。他在对波洛洛族的描写中从未枯燥地对其结构进行解读,但结构主义的视点却一直贯穿其中。在列维斯特劳斯的调查中,原始社会中有着自足的生存结构方式。在对波洛洛族中时,他观察到当地极为有意思的社会组织结构。村落中居住着两个半族,每一个人都和母亲属于同一个半族,同时一个半族的男人只能和另一个半族的女人结婚。非但如此,两个半族之间通常是处于相互联系,相互协助的关系之中。如每次某个半族的成员得享某项权利,或担任某项义务时,都会对另一半族有利,或需要另一半族的帮助。一个半族成员的丧礼通常由另一个半族负责举行。这样一种社会结构的存在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原始部落人的智慧。在生产条件并非十分发达的原始部落中,他们早已发明了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
然而世界却悄悄地离开了原始状态,当殖民出现、权利产生时,“一旦人类开始觉得受到他们的地理、社会与心理习性所压抑不得伸张的时候,他们就会有被诱采取简单的解决办法的危险,把同类的一部分认为没有做人的权利。这样做使其他人获得多几十年的时间,有些活动的空间。然后,就必须再把摒除在外的范围扩大。”这样的叙述透彻地描绘了殖民的深层结构,原始人的生存空間和权利便是以这样的历程被剥夺。而一旦这一历程开始,便永远没有终止之时。
列维斯特劳斯并未将思考限于原始部落之内,而是扩展到整个人类的命运话语之中。“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人类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人类也不会存在”。拓荒者们和殖民者们的步伐从未停止,多元化的世界背后不可避免的隐藏着更多原始性的消失。
人类学的意义正在于去凝视一切正在存在的,探索曾经存在的,并对即将发生的保持清醒的认识。原始的多样性才是这个世界真正应该具有的样子,也是人类之所以能够生存的原因。列维斯特劳斯正是借这样一本不失风趣却又充满忧郁的书,以一个最朴实的人类学家的身份,以一个最善良和本真的人的身份,用勃勃的野心和热情,提醒我们不要抛弃源头。在这样急功近利的社会和时代中,立足于更高远的视点,尽力保护依然存在的原始性,这应该也是人类学之所以存在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