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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消灭哲学”的“现实”意蕴

2016-03-04李本洲

理论月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当代意义现实

□李本洲

(南通大学政治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马克思“消灭哲学”的“现实”意蕴

□李本洲

(南通大学政治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摘要]求解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消灭哲学”问题,不仅关涉如何解读“消灭哲学”的真实内涵,而且维系着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历史地位的评价。本文认为,“消灭哲学”的真实内涵需要联系与之密切相关的“现实”前提,在此意蕴中,深入考察马克思关于“哲学—现实”之间隐蔽的逻辑结构关系,才能合理把握“消灭哲学”的真实内涵,进而彰显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当代意义。

[关键词]思辨哲学;现实;消灭哲学;当代意义

[DOI编号]10.14180/j.cnki.1004-0544.2016.04.006

马克思在其早期著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曾有“消灭哲学”的惊人之语,对于究竟如何解读“消灭哲学”的内涵,学界已展开了大量的研究,却未能形成统一的观点。根据已有研究成果统计,“消灭哲学”有以下几种代表性观点。其一是翻译不当造成的问题。马克思“消灭哲学”应改译为“扬弃哲学”,马克思不可能轻易“消灭哲学”。其二是马克思有无哲学的问题。“消灭哲学”最后演变为探讨马克思是否具有哲学思想,即马克思的思想到底归属实证主义科学还是真正的哲学?其三是马克思要消灭何种哲学?是“作为哲学的哲学”的思辨哲学,抑或是实现了人类解放的实践哲学?以上几种观点[1]占据了学界关于马克思“消灭哲学”所有解读路径。在本文看来,马克思在言说“消灭哲学”之时,始终伴随有“现实”语境(意蕴),因此,唯有在全面考察哲学和现实之间隐蔽关系之后,才可以全面解读马克思“消灭哲学”的真实意义。哲学和现实之间的隐蔽关系具体表现为:(1)思辨哲学的现实维度;(2)思辨哲学对现实的虚假批判;(3)作为人类解放的实践哲学的现实意义及其批判。这“三部曲”体现了马克思对“哲学——现实”论点的层层递升的逻辑结构的精心安排,基于这样的前提,我们不仅可以合理把握“消灭哲学”的真实内涵,亦能推动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当代意义研究。

1 思辨哲学的现实维度

在具体解读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消灭哲学”之前,我们首先需要了解一下《导言》的写作背景。《导言》明确强调德国在完成宗教批判之后,迎来了新的批判任务,那就是如何将批判的视角转向德国人的现实生活。“对德国来说,对宗教的批判基本上已经结束;而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2]毫无疑问,宗教批判带来了两个积极成果:其一,天国的超人世界是不现实的;其二,是人创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创造了人。对于宗教的本质,马克思深刻指出,宗教是还没有获得自身或已经再度丧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识和自我感觉,人的发展或本质只能通过幻想的宗教中实现,宗教虚幻幸福的根源在于现实的苦难。因此,只要宗教存在的现实土壤——现实的苦难无法根除,宗教就不可能轻易被否定。质言之,唯有对宗教的生存环境展开批判才可以最终完成宗教批判的任务。如果说,这种转变是因为批判的前沿阵地不再停留于非真实的彼岸世界,而是真实的此岸现实生活世界,那么此岸的现实生活究竟有哪些领域需要接受批判呢?答案在于,“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于是,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3]马克思认为,批判的对象由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的宗教领域转向自我异化的非神圣形象的尘世现实生活,这恰是哲学批判功能的重大转变,但是尘世的现实生活已经被黑格尔安置在法哲学和政治哲学领域。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导言》中首先要面对的重要问题是如何把握黑格尔哲学的现实取向,即哲学和现实之间的重要关联。

黑格尔认为,哲学的现实取向是近代哲学的主要趋势,近代哲学区别于古代哲学显著特征是因为近代哲学能够很好地融入生活、干预现实,哲学家勇敢地与外在生活世界建立一定的关系。近代哲学家“一举一动无不与世界相联系……他们生活在公民关系中,也就是说,过着政治生活……他们的生活并不与其他关系隔绝。”相反,古代哲学家“对于当前的现实,对于外在的生活关系,他们无动于衷,不感兴趣;他们居留在理念之中。”[4]黑格尔哲学不仅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而且大胆地推动了哲学现实意义的创新。在他看来,哲学的内容就是现实(Wirklichkeit),哲学与经验(现实)的一致至少可以看成是检验哲学真理的外在的试金石。哲学的最高目的就在于确认思想和经验的一致,并达到自觉的理性和存在于事物中的理性的和解,亦即达到理性和现实的和解。[5]确定理性和现实的一致是黑格尔哲学的重要原则。众所周知,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对康德的主观思想进行了彻底批判。在黑格尔看来,康德哲学的局限导致其对现代性的理解是不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康德的主观主义哲学无法克服二元论立场,由此引起的现象和物自体的对立,主体和客体二分,致使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世界陷入无法统一的分裂状态。在康德未完成的地方,黑格尔以其惊人的综合完成了这一历史任务。针对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性特征,哈贝马斯在《现代性哲学话语》中曾对黑格尔哲学的现实特征给予了高度称赞:因为缺少对现代性的关注的哲学是没有内容的,同样,若现代性不能从哲学上得到确认,那么这样的现代性则没有根基,而黑格尔有意识地在二者之间建立了本质联系。洛维特同样称赞黑格尔史无前例地把现实的、当前的世界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提升为哲学的内容。[6]可以说,近代哲学的“入世”决心及其现实化历程在黑格尔哲学的努力下达到了顶点。

当黑格尔将现实作为哲学的内容时,他也成就了哲学界一项伟大的事业,这就是“重新”界定了哲学的涵义——哲学是思想中所把握的时代。哲学作为思想的事业,以切中现实,切中时代为己任,这意味着哲学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家园。遗憾的是,由于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立场,他对“现实”的理解只是遵从理念、概念辩证法运动的方式予以把握。“只有概念才具有现实性,并从而使自己现实化。除了概念本身所设定的这种现实性以外,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是暂时的定在、外在的偶然性、私见、缺乏本质的现象、谬妄、欺骗、等等不一。”[7]不可否认,当“现实”被从理性形而上学的概念王国角度来把握时,无论是现实之人、现实之物还是现实生活都被统统化约为观念的存在。思辨的理性形而上学不是用现实生活来解释观念,而是用观念来安排现实生活。

在这种哲学氛围之中,我们可以把视角转向马克思所批判的德国实践派。马克思认为,德国的实践政治派要求对哲学的否定是正当的,但是该派只是提出了这个要求,敷衍了事地对德国哲学说几句否定的话,从没有认真实现它。“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8]马克思对德国实践派的指责和批判,其实是向德国实践派阐述一个非常深刻的道理:若要消灭(否定)黑格尔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首要的任务在于阐述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意义,即哲学和现实生活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批判黑格尔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最基本前提。结合德国实践派的缺憾,马克思从两个方面展开论述。

其一,把哲学归入现实。根据马克思的批判话语,实践派“眼界的狭隘性就表现在没有把哲学归入德国的现实范围,或者甚至以为哲学低于德国的实践和为实践服务的理论。”实践派的重要缺憾在于只知道“赤裸裸”的实践,未曾认识到作为理论哲学的重要现实取向,即为德国的现实进行辩护和观念的补充。与德国实践派看法不同,马克思认为,我们“不仅批判这种现存制度,而且同时还要批判这种制度的抽象继续。”[9]如其所述,黑格尔的法哲学决不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出世之学”,而是“入世之学”,说其“入世”不仅体现为法哲学始终着眼于现实,隶属于现实,更是从哲学理论的高度来关照现实,对现实进行必要的辩护。对于当时的德国而言,其哲学理论的发展遥遥领先于欧洲各国,甚至可以用巨人高度来称赞,“德国是这些国家理论上的良心。”相反,现实生活的低下只能用侏儒来形容,“它的思维的抽象和自大总是同它的现实的片面和低下保持同步。”面对这种反差,马克思要追问一个重要问题,为什么只有德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非常明显,“现代国家本身置现实的人于不顾,或者只凭虚构的方式满足整个的人。”[10]因为,作为理论的现代国家只是用幻想的方式满足现实的人,遗忘或耽搁了现实的人的真实需要。现代国家作为法哲学和国家哲学的核心概念正因为无法实现其自身,其虚幻本性只是用空洞的幻想满足现实的人对理想生活的向往,从而导致德国现实世界人的价值取向和生活目标的虚无化。“在政治国家真正发达的地方,人不仅在思想中,在意识中,而且在现实中,在生活中,都过着双重的生活——天国的生活和尘世的生活。”[11]在这里,如果德国实践派拒绝理论,无视黑格尔哲学为现实生活辩护所起的重要作用,那么批判黑格尔哲学,或者“消灭哲学”将是不可能之事。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说“我们是当代的哲学的同时代人,而不是当代的历史的同时代人。德国的哲学是德国历史在观念上的延续,因此,当我们不去批判我们现实历史的未完成的著作,而来批判我们观念历史的遗著——哲学的时候,我们的批判恰恰接触到了当代所谓问题之所在的那些问题的中心。”[12]

其二,要把现实归入哲学。将哲学归入现实还不够,同时要将现实归入哲学。由于德国实践派只是专注于所谓“赤裸裸”的现实生活,却无法从哲学视角俯瞰、把握现实生活,因为,“你们(德国实践派——引者注)要求人们必须从现实的生活胚芽出发,可是你们忘记了德国人民现实的生活胚芽一向都只是在他们的脑壳里萌生的。”[13]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德国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在黑格尔的著作中得到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终的表达;对这种哲学的批判即是对现代国家和对同它相联系的现实所作的批判性分析,又是对迄今为止的德国政治意识和法意识的整个形势的坚决否定,而这种意识的最主要、最普遍、上升为科学的表现正是思辨的法哲学本身。[14]如此看来,只要德国人的思维方式始终以思辨唯心主义哲学来把握现实,那么德国的现实生活永远不会与实践政治派照面。进而言之,只要这种遮蔽现实生活的哲学在德国人心目中有着根深蒂固的位置,那么德国人就无法把握何为现实的人、现实的生活。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进一步对这种观点进行了深入批判:在思辨终止的地方,在现实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们的实践活动和实际发展过程的真正实证的科学开始的地方。关于意识的空话将终止,它们一定会被真正的知识所代替。[15]所以,唯有这种通过哲学头脑中构造所谓现实的秘密被揭穿、理性形而上学的概念王国被摧毁之时,德国人才有可能认识真正的“现实生活”。否则,实践派所把握的现实,仍有可能被德国思辨唯心主义哲学所蒙蔽,被德国人解读为理念(概念)所把握的现实。

总之,无论是将哲学归入现实,还是把现实归入哲学,都蕴含着一个极其重要的道理:“消灭哲学”的首要前提是要全面解读黑格尔哲学和现实之间的密切关系。具体而言,若要克服德国实践派的不足,完成“消灭哲学”的艰巨任务,我们不是回避或拒斥作为理论对手的黑格尔哲学,而是要熟悉、揭露黑格尔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重要关系,从而批判或突破“哲学——现实”关系的思辨唯心主义解读。唯此,我们才能完成德国实践派提出的“消灭哲学”的艰巨任务。

2 思辨哲学对现实的虚假批判

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意义一方面具有明显的现实辩护性,另一方面则具有非凡的现实批判性。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曾说“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因为理性毫不妥协的批判性决定了现实所具有的自我否定精神,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对该命题的评价,从表面上看,黑格尔的现实哲学命题具有保守性,几乎成为普鲁士王国的官方哲学代言人。出人意料的是,德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却看到了黑格尔哲学所具有的革命和批判性,因为,“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命题可以走向自己的反面:凡在人类历史领域中是现实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都会成为不合理的。即“凡是现存的,都一定要灭亡。”[16]

虽然黑格尔哲学的批判和革命精神意在强调哲学干预现实、批判现实的重要取向,但是马克思发现,由于黑格尔哲学的思辨唯心主义性质,他将所有现实问题都蒸馏成思辨哲学问题,使得哲学批判只能滞留在“思想上的扬弃,在现实中没有触动自己的对象,却以为实际上克服了自己的对象。”[17]举例来说,马克思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黑格尔把市民社会和政治社会的分离看做一种矛盾,这是他较深刻的地方。但是错误的是:他满足于只从表面上解决这种矛盾,并把这种表面当做事情的本质。”[18]换言之,黑格尔把市民社会纳入了法哲学的范围,试图通过哲学理念解决本来属于非理性的市民社会的矛盾。与此不同的是,马克思认为:法的关系和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由其本身来理解,也不能由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植根于物质的生活关系中。因为,市民社会的矛盾根本不可能通过哲学理念来调停,物质的生活关系(市民社会)无法被还原为政治理性和国家理念,市民社会的客观性只能在国家理性之外。所以,与其说黑格尔哲学充满批判性,不如说黑格尔哲学对现存世界无可奈何的妥协性。哈贝马斯对黑格尔理性主义哲学的评价十分中肯:“现代性自我确证的问题不仅得到了解决,而且得到了太好的解决:现代性的自我理解问题在理性的嘲笑声中迷失了方向。因为,理性取代了命运,并且知道每一事件的本质意义早被预定。所以,黑格尔的哲学满足了现代性自我证明的要求,但付出的代价是贬低了哲学的现实意义,弱化了哲学的批判意义。”[19]若借用马尔库塞的话说: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所有的范畴都终止于存在着的秩序。黑格尔坚持哲学的根本目的是理解现实,并与现实和解。卢卡奇说得同样正确:黑格尔哲学,它的目的是从思想上克服资产阶级社会,思辨地复活在这个社会中并被这个社会毁灭了的人,然而其结果只是达到了对资产阶级社会的完全思想上的再现和先验的推演。[20]其实,黑格尔也早有察觉:“哲学作为有关世界的思想,要直到现实结束其形成过程并完成其自身之后,才会出现,概念所教导的也必然就是历史所呈示的。这就是说,直到现实成熟了,理想的东西才会对实在的东西显现出来,并在把握了这同一个实在世界的实体之后,才把它建成为一个理智的王国的形态。”[21]

当我们带着黑格尔哲学所具有的虚假批判本性审视《导言》中马克思对德国理论派的批判——“它以为,不消灭哲学,就能够使哲学成为现实”命题时。我们就能知晓德国理论派的不足,德国理论派将哲学批判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并以此为据点,对德国现实生活展开批判性斗争——“目前的斗争只是哲学同德国世界的批判性斗争”。

显然,德国理论派深知黑格尔哲学的批判特点,但是马克思在《导言》中对德国理论派的批判并没有做更多论述,理论派到底属于哪一派?似乎没有做出明确回答。通过参考原文注释来看,政治理论派具有整个青年黑格尔运动的特征。他们从黑格尔哲学得出彻底的无神论结论,但同时又使哲学脱离现实,从而实施日益脱离实际革命斗争。[22]另外,马克思在批判理论派的结尾处留下了伏笔:“关于这一派,我们留待以后做更详细的叙述。”[23]若结合这两点作进一步分析,马克思随后对理论派的详细叙述和批判分别体现在1844年9—11月撰写的《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以及1845年秋—1846年5月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众所周知,在黑格尔哲学解体以后,诞生了作为老年黑格尔的右派,以及作为青年黑格尔的左派。由于老年黑格尔坚持黑格尔的“正统”思想,直接套用黑格尔的现存逻辑范畴解释一切。与老年黑格尔派保守思想相比,青年黑格尔派显示出一定的激进色彩,他们认为统治现实生活的是思想观念、概念和普遍的东西,因此,只要同人们的思想观念的枷锁进行斗争就够了。我们知道,青年黑格尔派的激进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启发了马克思,甚至成为1843年之前马克思的主要思想追随者,但是马克思很快就同青年黑格尔派决裂,事情源于马克思为《莱茵报》撰稿期间所遇到的物质利益的苦恼问题。

在马克思看来,具有青年黑格尔派特征的德国政治理论派抓住了哲学作为批判现实的重要意义,认为目前的斗争是“哲学同德国这个世界的批判性斗争”,但是他们忽视或遗忘了现存的哲学本身就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观念补充,德国理论派擅长批判他人观点,却对自己采取非批判的态度,他们始终从哲学这个前提出发,而没有超出这些前提提出的要求。换言之,理论派要求对德国现实进行批判或否定,但是他们并没有想到要消灭德国现存的哲学,消灭这种仅仅“作为哲学的哲学”。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批判主体和批判对象同属一个世界,当旧的世界本身成为批判对象时,作为来源于旧世界的哲学依然要完成自身的否定。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认为理论派没有离开抽象空洞的哲学半步,仍然停留在黑格尔曾经使用的“实体”、“自我意识”、“类”或“唯一者”等哲学范畴,或者以其他改头换面的哲学口号充斥于市面。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德国的批判,直至它最近所做的种种努力,都没有离开过哲学的基础。这个批判虽然没有研究过自己的一般哲学前提,但是它谈到的全部问题终究是在一定的哲学体系即黑格尔体系的基地上产生的。不仅是它的回答,而且连它所提出的问题本身,都包含着神秘主义。”[24]由此可知,不论是理论派提到宗教、哲学的批判,抑或是现实批判都深陷思辨唯心主义哲学泥潭之中。

总之,理论派表面上关注现实,批判德国的现存制度,但是现实并没有真正被他们所把握,相反,他们的哲学始终是远离现实的。马克思一语道破:“这些哲学家没有一个想到要提出关于德国哲学和德国现实之间的联系问题……”[25]他们只不过用所谓震撼世界的哲学话语来批判现实世界,用新的哲学范畴和观念来反对旧哲学范畴和观念,丝毫不会触及现实世界,现实世界依然以其顽固性置身于理论家批判之外。所以,期望“作为哲学的哲学”完成批判现实世界的任务(哲学成为现实),这无异于天方夜谭。因此,唯有消灭思辨哲学或“作为哲学的哲学”,才能真正实现哲学批判现实的艰巨任务。这样一来,马克思不仅揭穿了理论派倚重传统思辨哲学的虚假批判性和欺骗性,同时也为无产阶级哲学(作为人类解放的哲学)的出场奠定了理论前提。

3 作为人类解放的实践哲学的现实维度及其批判

发现现实生活,切入对现实生活的思考是《导言》中的重要课题,亦是马克思批判宗教神学和天国世界哲学的重要立足点。如前所述,德国宗教批判的积极意义是将哲学关注的对象顺利转向了现实生活、现实世界、现实的人。因为,“人不是抽象地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26]

如果说马克思的“现实”意义首先在于突破宗教神学所许诺的虚幻的彼岸世界,那么哲学的现实取向同样适合费尔巴哈对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费尔巴哈倾其所有力量对思辨唯心主义哲学展开批判,重新让唯物主义登上宝座。费尔巴哈十分清楚,上帝的本质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黑格尔的哲学“不过是变成思想的并且通过思维加以阐明的宗教,不过是人的本质的异化的另一种形式和存在方式;因此哲学同样应当受到谴责。”[27]在费尔巴哈看来,要废除宗教神学和思辨唯心主义哲学所把握的现实的人以及现实的世界,就不能从思维实体出发,从绝对的或不变的抽象出发,而应当从现实的直接的感性具体出发。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感性的、个别的存在的实在性,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用我们的鲜血来打图章担保的真理。”[28]

费尔巴哈通过对思辨唯心主义哲学的批判,并把感性的、现实的自然界以及感性现实的人作为哲学的对象,这对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有过重大启示,但不能由此认为《导言》中哲学思想仍然隶属于费尔巴哈哲学。众所周知,费尔巴哈的哲学批判曾经带来德国哲学的革命性变革,但是费尔巴哈哲学的缺陷也暴露无遗,这里的缺陷不仅有“感性直观”的不足,更重要的是费尔巴哈忽略了一个冉冉升起的市民社会——“全部历史的真正发源地和舞台”。可以说,市民社会是马克思《导言》的“现实”概念的直接指向,同时也是马克思和费尔巴哈区分的重要标志。市民社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市民社会的重要性何在,市民社会如何获得自我解放?这些问题都是感性直观的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所无法回答的。这样的缺陷,就是费尔巴哈哲学所表现出的惊人的贫乏,借用马克思的指责来说:“他过多地强调自然而过少地强调政治。”正因为如此,在《导言》中提及现实的世界,现实的解放,现实的人,人是人的最高本质之时,马克思已经超越了费尔巴哈狭隘、直观的唯物主义。因为,新的哲学要深入到市民社会这一崭新的社会现实之中,探索人类解放的历史重任。

要实现这一伟大历史使命,马克思根据德国实践派和理论派所犯的错误,特别提出了哲学理论和现实(实践)相互结合的原则。一方面重点阐述哲学理论的社会功能,要求理论具有直接的实践意义。马克思通过考察德国的历史,阐述了理论的解放对德国现实实践所具有实际意义。“德国的革命的过去就是理论性的,这就是宗教革命。正像当时的革命是从僧侣的头脑开始一样,现在的革命则从哲学家的头脑开始。”不仅如此,在批判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哲学基础上,马克思认为哲学理论要具有彻底性,需要密切联系群众,深入“人是人的最高本质”这一根本。恰如他说:理论一经群众掌握,就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情的根本。但是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29]另一方面要展开具有原则高度的实践。因为,若要改变德国社会现实的低下落后状态,必须努力变革德国社会现状,让实践能够自觉主动趋向理论。“德国能不能实现有原则高度的实践,即实现一个不但能把德国提高到现代各国的正式水准,而且提高到这些国家最近的将来要达到的人的高度的革命呢?”[30]

马克思强调哲学(思想)和现实(实践)之间相互作用的重要意义,同时指出只有无产阶级才是实现理论和实践统一的伟大历史践行者。面对德国的社会现实,马克思否定了德国部分的纯政治革命的可能性,因为部分的纯政治革命,只能是不触犯统治阶级利益自身,最多不过是乌托邦的幻想。与此同时,马克思认为在德国只有实现一个“彻底的革命,全人类的解放”[31]才是未来真正的前进方向。而这种解放的客观必然性,在马克思看来,就是德国的无产阶级,这是一个被戴上锁链的阶级,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阶级,表明一切等级制度解体的阶级。因为,德国无产阶级的诞生并不是由于自然形成的原因,而是因为工业运动的结果,是社会人为压迫的结果。无产阶级“表明了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恢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32]马克思相信,无产阶级是在理论和实践之间建立联系的行动主体,能够将哲学转变为现实的中坚力量。“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物质武器,同样,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德国人的解放就是人的解放。这个解放的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33]无产阶级必然充分发挥哲学变革现实的实践意义,直至摧毁一切奴役制,完成“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解放,而这样的解放正是无产阶级所争取的自身解放,它已经不再是少数人的政治解放,而是全人类的解放。

所以,马克思进一步说道:“哲学不消灭无产阶级,就不能成为现实;无产阶级不把哲学变成现实,就不可能消灭自身。”[34]其实,无产阶级和以实现人类解放为使命的实践哲学都具有内在的统一性。作为心脏的无产阶级是哲学的物质武器,作为人类解放头脑的哲学是无产阶级的精神武器。无产阶级伴随着市民社会的产生而产生,没有市民社会这个载体,也就无所谓无产阶级这个新生力量,同样,具有直接实践意义的新哲学的使命以批判、变革市民社会,实现人的解放为目标,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当作为物质武器的无产阶级实现自身的解放(消灭自身)之时,作为无产阶级精神武器的哲学也就实现了自身的历史批判任务。当然,哲学的消灭(否定)决不是某种外在神秘力量的强制支配,而是现实生活或生活世界的辩证法赋予哲学的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精神。对《导言》来说,哲学自我批判和否定力量的时代背景和现实问题是“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这是人的自我异化的生活世界辩证法向哲学提出的崭新的历史任务。正如马克思所言:“我们就不是以空论家的姿态,手中拿了一套现成的新原理向世界喝道:真理在这里,向它跪拜吧!我们是从世界本身的原理中为世界阐发新原理。”[35]

4 马克思哲学现实意蕴的当代价值

综上所述,马克思在《导言》中以“现实”为据点展开“消灭哲学”意义的探讨:从批判德国实践派的无法把握哲学和现实的一致性(辩护)入手,拓展到德国理论派赋予哲学对现实的虚假批判,再到展开人类解放的哲学的现实意义及其批判性的论述。在笔者看来,马克思基于这样的安排,决不是随意而为之,而是始终围绕“现实”意蕴对“消灭哲学”内涵展开的由浅入深、层层递进的逻辑构成。试想,如果不能洞察出德国实践派对哲学理论的蔑视和对“哲学——现实”关系的毫无兴趣,就难以引出黑格尔哲学的现实取向,更不用说如何甄别黑格尔哲学对现实的隐蔽辩护和虚假批判,当然,也就谈不上马克思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现实意义的否定(消灭、扬弃)。因此,唯有沿此路径分析,我们才能合理求解马克思“消灭哲学”真实内涵,进而把握《导言》中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实践取向及其当代意义。

首先,“消灭哲学”的真实内涵。对照学界关于马克思“消灭哲学”的三种解读模式,笔者认为都存在着一定的局限。严格来说,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哲学”不仅是对所谓封闭的体系哲学、超现实的永恒哲学、脱离现实的纯粹理论哲学的批判,而且也是对深入现实实践、作为无产阶级精神武器的哲学的否定和批判。需要注意的是,哲学的消灭(否定)并不是消极意义上的否定,而是积极的自我否定,就此而言,消灭哲学也就是扬弃(Aufheben)哲学,这体现了马克思哲学自我批判精神及其鲜明的时代特征。当然,马克思“消灭哲学”决不是要消灭哲学本身。毋庸置疑,一方面,哲学本身无法消灭,只要人类存在着,哲学永远不会消亡,否定和批判的只是体现哲学的时代特征和时代属性的理论形态。另一方面,“消灭哲学”决不是要放弃哲学立场而向实证主义科学投降,或者说归入实证科学范畴,因为,这种做法无异于取消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性质。柯尔施说得好,马克思主义按其性质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哲学。[36]

其次,彰显了马克思早期哲学思想的现实取向。众所周知,在马克思之后,西方一些哲学家高喊“哲学的危机”、“哲学的终结”、“哲学的死亡”的口号,并试图从哲学内部探寻哲学危机的根源,但最终难以摆脱哲学危机的困境,反观马克思从哲学的现实意义方面考察哲学的消灭,寻找克服哲学危机之路,凸显了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彻底现实(实践)取向。因此,将哲学的消灭(否定)牢牢建立在哲学的实践性、哲学的现实取向方面,而不是纯哲学内部的自我生成,马克思无疑掀起了“哲学——现实”关系的革命性变革,彰显了其哲学应有的原则高度。所以,当我们探讨《导言》中马克思哲学思想的历史地位时,若这一点被忽视,那么我们对《导言》文本的整体性把握,以及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评价都是不全面的。

再次,重建哲学和现实之间的重要关联。马克思一方面解构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意义,并与黑格尔哲学的现实意义划清界限;另一方面,正如洛维特指出:“黑格尔的最重要的原则,即理性和现实同一的原则,也是马克思的原则。”[37]也就是说,马克思在解构的基础上,重建哲学和现实之间的崭新关联,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现实取向的重要价值。《导言》中关于思想切入现实和现实趋向思想,或理论和实践相互统一的原则正是这一价值的重要体现。“理论在一个国家的实现的程度,总是决定于理论满足这个国家的需要的程度……理论需要是否会直接成为实践的需要呢?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38]因此,在当代中国,我们积极挖掘马克思“哲学——现实”论题的当代价值,继承马克思哲学切中社会现实本身的重要担当精神,无论是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理论创新,还是合理把握中国社会现实,显然都具有重要意义。只有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理论创新才能获得中国社会现实所呈现的真实内容和主题,才能积极开启出当代中国社会现实的思想理论,从而更好服务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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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宏兰

作者简介:李本洲(1977-),男,安徽贵池人,哲学博士,南通大学政治学院副教授。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4xks003)。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0544(2016)04-002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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