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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法与师心——论王闿运对谢灵运山水诗的接受

2015-11-14何荣誉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谢灵运山水诗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3-0019-08

*何荣誉(1984- ),男,湖北监利人,文学博士,讲师,硕导。研究方向为近代文学及批评。

王闿运的山水诗与谢灵运多有关联。无论诗法,还是情韵,王氏都多有继承。也正因如此,本文将从语言、诗法以及情韵等几个方面,考察王闿运山水诗对谢灵运诗的接受,以期印证其拟古的诗学观念,发掘其诗学路径的独特性。

在《八代诗选》中,王闿运选录了谢灵运诗共67首,数量位居八代诗人中的第10位。显然,王闿运是承认谢灵运的大家地位的。王闿运论诗最重五言古诗,认为其乃真兴体。王氏最欣赏谢灵运的五言诗,认为,谢诗从流派而言归属于李陵一派,出自阮籍 ①,当属大家行列。

王闿运尤其重视谢灵运的山水诗。在所选67首诗中,山水诗就有34首。不仅如此,他还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为八代诗人之冠。 ②他是在比较了鲍照、谢朓、江淹等人的山水诗后得出的结论。他总体评价鲍照诗曰:“气急色浓,务追奇险,其品度卑矣。然自成格调,亦无流骋无归。无识者乃以为风韵独出颜、谢之上。是不知翰林之鸷,而以为丹山之凤也。” ③ [3](P31)在这里,王氏驳斥了鲍诗成就高于大谢的错误认识,用点评具体诗篇来证明这种论断,如评《蒜山被始兴王命作》《登庐山》二诗曰:“观此二篇方知颜、谢为不可及。”评《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云:“数首非不刻意学康乐,然但务琢句,不善追神。”他还将谢瞻、谢朓、江淹的诗与谢灵运诗作比较,同样表现出了颂扬的态度。他以为:谢瞻远逊康乐;谢朓《始出尚书省》诗“邑里”二句是从康乐“野旷”“天高”二句生出,而《在都卧病呈沈尚书》全学康乐局度;江淹《谢临川灵运游山》甚乖谢氏之为,《秋至怀归》以下数首是学康乐然其调节不如谢响。既然谢灵运山水诗为八代之冠,王氏倾心于此,也当属自然。

一 追求谢诗绮丽的语言

追求绮丽的语言是王闿运接受谢灵运诗歌的重要表现之一。这具体落实在语言修饰上,如叠词和对偶的大量运用。不仅如此,王闿运还在诗中直接化用谢灵运诗句。这些典型的特点,都表现出了王闿运对大谢诗的悉心体味。

首先谈叠词的运用。《诗经》中就有大量用叠词来状写情貌的诗句。叠词的运用,不仅形象贴切的传达出了描写对象的神采,还有着很强的节奏感,极大的美化了诗歌的语言。这点,刘勰早有认识,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曰:“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彗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遣矣。” [2](P693)《离骚》中也大量使用叠音词,如“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扬云霓之魄蔼兮,鸣玉鸯之啾啾”等,或摹日光,或写声音。这一传统为后世所继承,尤其受到山水田园诗人的喜爱。陶渊明有“烨烨荣紫葵”(《和胡西曹示顾贼曹》)、“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等,叠音词的运用都使得描摹对象神韵皆显。谢灵运也是如此。

谢灵运喜好运用叠词来摹写山水、刻画事物,表达情绪。不仅如此,谢灵运诗还以对偶的形式出现。如《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之“凄凄阳卉腓,皎皎寒塘洁”。以“凄凄”营造秋日萧条氛围,百卉皆变黄凋谢,将诗人之伤感表现了出来。“皎皎”就是“洁”,以表现月色之明亮。良辰美景,却遭离散,诗人的忧愁渐生。《邻里相送至方山》之“析析就衰林,皎皎明月秋”,“析析”以形容诗人忧伤不舍的心情。《游南亭》之“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戚戚”表现落寞的心情,“星星”以形容自己的白发。类似的还有:《登池上楼》之“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过白岸亭》之“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之“袅袅秋风过,萋萋春草繁”;《入东道路诗》之“鷕鷕翚方雊,纤纤麦垂苗”;《登石门最高顶》之“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石门山诗》之“苺苺兰渚急,藐藐苔领高”;《彭城宫中直感岁暮》之“草草眷物徂,契契矜岁殚”,等等。

王闿运也非常喜欢使用叠词,台湾吴明德曾言:“湘绮诗无论古今体,不分五七言,均极喜用叠字,数量之多,几达篇篇为之的程度,而常以对偶形式表现。” [3](P144)“篇篇为之”,虽言过之,但是大量的运用叠词确是王闿运诗歌语言的一大特征。这一特征在其山水诗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不仅数量多,且运用巧妙,也产生了不错的艺术效果。先举几例:

沉沉积石寒,暧暧残阳昏。

(《登南天门宿上封寺》,卷一)

泠泠时散风,娟娟夜升堂。

(《八月十五夜至二十夜月》,卷三)

绝壁风岌岌,寒岩石晶晶。

(《历城龙洞》,卷五)

分棹激泠泠,飞雪增淅淅。 (《钱塘》,卷五)

离离动远色,瑟瑟无停响。

(《泛大明湖登历下亭至铁祠作一首》,卷五)滔滔平野春,蹙蹙千嶂日。

(《登岘首作》,卷五)

汤汤赴都会,洄洄转涛浪。

(《泛江浦入沅始至酉港湖中作》,卷十一)

芊芊高下碧,蔼蔼晴烟花。(《登前山》,卷七)

秀野蒙蒙白,荒塍历历新。 (《春风》,卷七)

漾漾夕阴动,娟娟新绿高。 (《春雨》,卷七)

阴阴风动地,拍拍水欺城。

(《三月上巳雨坐湘绮楼题记怀庭》,卷十)

初秋影无双,娟娟映北窗。

孟冬光稍迟,遥遥在南阶。

(《院中玩月》,卷十)

岩虚石莘莘,霄峻松修修。

(《春日下峡重咏巫山》,卷十二)

王闿运笔下的叠词是很丰富的,刻画相同的事物,在不同的情境下使用不同的叠词,力争将景物刻画的传神逼真。以上写“风”的就有三个:“泠泠”形容风的温和、清凉,且有时断时续的感觉,“岌岌”写山顶风之急劲,“阴阴”则是早春风的寒冷。刻画石头,有“晶晶”描摹色泽,“沉沉”描绘水下巨石,又以“莘莘”写石林。刻画不同的水流,则有“泠泠”以形容小河流水之清凉,“汤汤”“洄洄”形容大江湖水之浩荡,“拍拍”则写出水流的急速。描绘光线,有“暧暧”描写光线之昏暗,“蹙蹙”描绘层层叠嶂之下的光影,“蒙蒙”则是朦胧不清的视觉感受等。用形容女子形态的“娟娟”来修饰“新绿”和“月光”,生动的表现出了新生草木的柔美、月光的柔和。还有“芳草看看绿,初花窈窈香”(《雨霁》,卷一)之“窈窈”,飘出了雨后新花的阵阵幽香。“暮雨疏疏过,清钟了了闻”(《暮雨》,卷二)之“了了”,传来了似无似有、断断续续的钟声,营造出了不同的雨景。

谢灵运诗多用对偶,尤其是在具体描摹景物时。如《过始宁墅》,全诗有11联,而对偶句就有6联。“缁磷谢清旷,疲薾惭贞坚。”“剖竹守沧海,枉帆过旧山。山行穷登顿,水涉尽洄沿。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葺宇临回江,筑观基曾巅。”《晚射西射堂》全诗8联,而对偶句就有6联。谢诗其他山水诗情况也大体相同。谢灵运大量使用对偶句入诗,打破了此前古诗的结构。此前古诗偶有一两联对偶句,而在谢诗中,竟以对偶成篇。因此,遭到了明人何景明的非议,认为古诗之法亡于谢。清人汪师韩在《诗学纂闻》中附和李氏之说,曰:“何仲默谓‘古诗之法亡于谢’,洵特识也。”他借王渔洋之口,批评谢诗“好重句叠字”之弊,“噂沓,了无生气。至其押韵之字,杂凑牵强,尤有不可为训者。”尽管如此,汪氏又不得不承认谢诗对偶之工整者,曰:“‘池塘、园柳’之篇,‘白云、绿筱’之作,‘云合、露泫’之词,披沙捡金,寥寥可数。” [4](P455-456)后有潘德舆附议,其在《养一斋诗话》中曰:“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谓有神助,非吾语,良然。盖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汤惠休云‘谢诗如芙蓉出水’,彼安能尽然!“‘池塘生春草’句,则庶几矣。”[5](P2027)

虽如此,清人亦多有赞赏谢灵运诗句之工巧者,于其对偶句的使用评价亦高。毛先舒《诗辩坻》早就明确指出了大谢诗对偶的妙处,说:“平原骈整,时发隽思,一变而为康乐侯,遂辟一家蹊术。亡论对偶精切处,肇三谢之端,若‘欢沉难克兴,心乱谁为理’,‘无迹有所匿,寂寞声必沉’,‘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皆客儿佳处所自出也。” [6](P39)民国时,黄节则直斥汪氏不懂谢诗,曰:“近世若汪师韩,不解谢诗,所著《诗学纂闻》,至以妙辞目为累句,世士惑焉。” [7](P568)汪氏以后世格律诗之标准去评价古人,也未免苛责了。

王闿运也是赞同谢灵运使用对偶作诗的。他在点评鲍照《行乐至城东桥诗》说:“‘怀金锦从利,抚剑远辞亲。争先万里途,各事百年身’四句,正以排句为宕。后人仿古,先戒对偶,由俗说久有六朝骈俪之禁,使人锢聪明,废笔研,悲夫!” [8](P244)王闿运不满后世仿古戒用对偶的做法,相反,认为排句、对偶等手法的使用,使诗更加具有艺术感染力,这也符合他追求绮语的审美习惯。

王闿运对谢诗中对偶佳句的妙处是深有会心的,这可从其对谢诗的评点和拟句中看出。如下所示:

评《七里濑》云:高华,奇丽。余过严濑,方知“落日”句写景之妙。他手必不肯放过严光,此只一句了之。

评《登池上楼》云:深静、高亮,兼而有之。“春草”句,以当时思不属,忽得目前景,安放得地,故惬意耳。非谓一句工妙自然也。

评《游赤石进帆海》云:“歇”字脆绝。“况乃”,犹旷如怳然也。若作虚字,便与上下文乖。

评《登江中孤屿》云:明季鲜莹,“正绝”是实字,以对“中川”。

评《过白岸亭诗》云:“空翠难强名”与“秀色若可餐”均是妙语。缘净不可唾,则拙矣。

评《夜宿石门诗》云:起四句玲珑秀丽。“异音”二语,灵响满空。

不仅如此,王闿运在诗中经常摹拟化用谢诗中的这些经典对偶句。就谢灵运《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一句,王闿运就曾数拟之。如《元日泛珍珠泉,寄怀邓辛眉,兼示妇,四首。以除夕并梦,故有是赠》(卷五)之“潜虬俟春澜,翠翰弄和风”,《夜半渡浙》(卷五)之“余清媚菰蒲,素碧隐霜涟”,《淫豫石》(卷十)之“盘鹰骇飞波,潜虬乐回穴”,等等。《淫豫石》之“苍素交岚阴”,又化用了谢灵运《晚出栖射堂》之“夕曛岚气阴”句。还有《朱陵洞瀑》(卷一)之“朱陵竦孤厓,飞泉束崩流”,是从谢灵运《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之“积石竦两溪,飞泉倒三山”中化出。《南城至贵溪,多曲径密林。冬树青青,时渡川涧,水纯,作铜碧色,清浅映底》(卷五)之“霜烟互蒸霭,林壑涵静动”有《石门精舍还湖中作》“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的神韵。《月夜泛汉》(卷五)之“孤峰媚我舟,倒影漾涟漪”又有谢诗《过始宁墅》“白云抱幽石,绿条媚清涟”的影子。山水诗不同于咏怀之作,非亲临其景不能摹其形貌。尽管如此,王闿运总能在山水之间发掘出与谢诗相同或相近之处,从而化用其警句,为己所用。

王闿运的山水诗中,对偶句在诗歌中也占有很大的篇幅。《历城龙洞》(卷五)为王氏游济南历城龙洞时所作,全诗以游踪为序,由洞外及洞内,从声音、光线、气流等角度描写洞内之景象。该诗共9联,对偶句就有6联。还有《夜半渡浙》(卷五),全诗共6联,而对偶句就有4联。“雪渚、夜江”联交待了渡江的时间及环境,以“雁鸣风”对“鸡唱寒”,点明拂晓风大夜寒。“寂听、寥亮”联正反对举,触景生情,自己的孤独、哀思不由而生。“余清、素碧”联颇有谢诗《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句的神采,描写了晓色蒙蒙时的江景。身处其景,而又近岁末,一年又逝,诗人常年独自漂泊以求进身之阶而不果的疲惫、孤独,转化为了绵绵乡思,“晓色、暮岁”句正是此意。由此可见,对偶句的使用,不仅逼真的描摹出了江景,而且也将自己的情感表现的婉转、细腻。而这些均是王闿运悉心体味谢诗语言所得。

二 探究谢诗之古法

王闿运在与邓辅纶谈论诗歌的信中,曾表明自己对谢灵运诗歌用力颇深。他在光绪六年二月十九日日记中记载:“(邓辅纶)由杜而陶,所谓渐进自然。闿运至谢、阮便竭才尽气,无级可登,奈何!奈何!” [9](P887)此处虽有检讨自己诗艺止于阮、谢而不前,但这只是客套语,话语间不乏一种自负。王闿运对谢灵运山水诗的接受,不仅限于绮丽的语言,在实际创作过程中,还不时从谢诗入手,探寻古诗之法。《湘绮楼说诗》卷三有《论五言作法》,这篇文献是王氏作五言诗的体会,也是他学习谢诗诗法的体会。

王闿运《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卷八)和《青石洞望巫山作》(卷十一)都是效仿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而作的。这在《湘绮楼说诗》卷四中有明确的说明:“入巫峡,鸟语泉流,有助灵赏。北风送帆,平泛安闲,入蜀水途,斯为最乐。帆上数矶,水皆急于冬时数倍。望巫山,作五言一首,甚为称意。复是学赤石帆海之作,与《彭蠡望庐山》同一格调,而光景弥新,世人言摹仿者,可以息意于斫轮矣。” [8](P192)对于这两首诗,王闿运还是十分得意的。

为方便比较,现将谢灵运与王闿运诗一并列出: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周览倦瀛壖,况乃陵穷发。

川后时安流,天吴静不发。

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

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

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

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

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天伐。

(谢灵运《游赤石进帆海》)

轻舟纵巨壑,独载神风高。

孤行无四邻,窅然丧尘劳。

晴日光皎皎,庐山不可招。

扬帆挂浮云,拥楫玩波涛。

昔人观九江,举目送深宵。

浩荡开荆扬,潨潨听来潮。

圣游岂能从,阳岛尚嶕峣。

波灵戏桂旗,仙客叹金膏。

委怀空明际,傲然歌且谣。

(王闿运《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

神山夙所经,未至已超夷。

况兹澄波棹,翼彼祥风吹。

真灵无定形,九面异园亏。

晴云穴内蒸,积石露嵚奇。

江湖汩无声,浩荡复逶迤。

呼风凌紫烟,漱玉吸琼脂。

赏心不期游,谁识道层累。

若有人世情,暂来祓尘羁。

(王闿运《青石洞望巫山作》)

王闿运从谢灵运诗中所探寻之古法表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以词藻之色调剂情韵议论之神,从而达到神色兼采的目的,这主要表现在王闿运《青石洞望巫山作》诗上。一个是古诗用典、考据之法,这主要体现在《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诗上。

先看《青石洞望巫山作》。王闿运交代:“此与庐山诗皆学谢《赤石帆海》。光阴往来,神光离合,五言上乘也。谢诗以‘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为警策,为其诗足状海,非为海赋诗也。一丘一壑,则有画工写景之法。五岳溟渎,非神力举之不足以称。‘虚舟’一句所谓纳须弥于芥子。而所以有力者,乃在‘海月’二句,以景运情,即所谓点景也。”在评论完谢诗写景之高妙后,紧接着,王氏总结了体悟到的古诗法及其在自己诗作中的运用情况,曰:“诗涉情韵议论,空妙超远,究有神而无色,必得澡采发之,乃有鲜新之光。故专学陶、阮诗,必至枯澹。此诗‘脂’韵、与上篇‘膏’韵皆点景之句,而通首尽成烟云矣。” [8](P167-168)于此不难看出,王闿运对词采的重视。在《湘绮楼说诗》卷六,他更加直白的表达了对诗歌词采的追求,说:“阮嗣宗稍后之,便高华变化,不可方物。而不为大家者,重意不重词也。诗之旨则以词掩意,如以意为重,便是陶渊明一派,钟嵘以为陶诗出于《百一》,不言出于《咏怀》者,陶语句更明白易晓也。学阮、陶只可处悲愤乱世,若富贵闲适便无诗。” [8](P249)对于阮、陶之诗,王闿运以“以意为重”概括之,并认为这种诗歌最大的弊端就是不适合富贵闲适时作,因为富贵闲适时,并无悲愤抑郁之情可抒发。故而,他主张对诗歌艺术的追求更应该体现在词采上。这里,似有一点需要说明,王闿运并没有将词藻和情韵割裂开来,只是单纯追求词采而忽视情韵。归根结底,追求词藻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抒情。而所谓“以词掩意”,只不过是为了避免情感的直白宣泄,而强调曲折、委婉的表达,使得诗歌更有韵味。

还有《泰山诗,孟冬朔日登山作》(卷十二)。关于此诗,王闿运说:“余廿年与龙大、邓二登祝融,相角为诗,弥之每出益奇,余心懑焉。其警句今了不记,但记‘土石为天色’,可谓一字千金矣。又三十年独游东岱,心未尝不忮弥之才笔,竭思凝神,忽得升韵。喜曰:‘吾压倒白香亭矣!’即升仙门旁,踞石写寄夸之,盖此乃登岳诗,非游岳,更非游山也。从容包举,又焉用石破天惊为哉?其‘秋青’二句亦仍学谢。观此可悟学古变化法。” [8](P167-168)刘世楠在《清诗流派史》中指出:“他说的这两句学谢,是指学谢灵运的《相逢行》:‘杨华与春渥,阴柯长秋槁’,《登石门最高顶》:‘心契九秋干,目玩三春荑。’两处都以‘春’‘秋’对举,而字面和句式并不相同。” [10](P474)除此之外,刘先生还解读了王闿运隐藏在诗中的“帝王师”思想。

再《从大孤入彭蠡,望庐山作》。《湘绮楼说诗》卷二记载了庐山诗的写作背景,曰:“船窗清闲,望南康城在西庐山,隐于烟霄,益知禹贡东迤之说,为指鄱阳湖,郑说精确也。太史公登庐山而观禹疏九江,自禹以后,几人有此盛览?远公、谢客,未免小眉小眼。余今日所作诗方直接史公,一吐壮气也。” [8](P146)在创作过程中,王闿运就极其关注地理方位的考证。在具体论述诗法时,他也作了重点说明。他说:“俗人论诗,以为不可入经义训诂。此语发自梁简文、刘彦和。又云不可入议论,则明七子惩韩、苏、黄、陆之敝而有此说,是歧经史文词而裂之也。或不遵其言,又腐冗叫嚣,而不成章。余幼时守格律甚严,矩步绳趋,尺寸不敢失,及后贯彻,乃能屈刀为镜,点铁成金。如此篇‘皋’、‘潮’二韵是考据也。自秦以来说九江者,多误断以《史记》庐山观九江,而《禹贡》大明‘江汉朝宗’之语,《毛诗传》谬说,而郑康成因之。宋儒好驳古人,独奉此为不刊之解,欲以戒强侯惩荆蛮,迂诞甚矣。舜、禹至圣,岂欲荆人奉朝贡,而预忧其不宗耶?且不颁为科条,而为隐语于报销册中,尤为可笑,故因以潮潨解之。江、汉盛涨,吴、越水乡,滔滔千里,海潮逆上,至于浔阳。言‘孔殷’‘朝宗’者,告成功而防涌溃也。‘阳雁攸居’亦不足记,圣帝圣相何取于鸿雁之知时?此亦儒生浅陋之见。故又释为‘阳岛’。岛者水中之山,阳者水北之称,言江、汉安流,而江北山陵不复怀襄也。廿字中考证辨驳,从容有馀。若不自注,谁知其迹。熔铸经史,此之谓也。” [8](P167)

王闿运师法谢灵运的诗歌还有很多,通过仔细的比较,不难发现其拟化谢诗诗法的痕迹。《泛江浦入沅,始至酉港,湖中作》(卷十一)就是一例。王氏云:“暮泊藕荷池,询土人云:自酉港至此五十里,沅水通江浦,为江所挟,沅反逆行,然水清自若。今晨入湖,景色壮秀,有舟行之乐,无风波之险,正宜谢公诗纪之。作《帆江浦进沅至酉港》,诗曰:‘洞庭承江别,得地为都会。洄洑动千里,演漾荆、梁际。’此四句笨拙已极,何谢公之足比?后曳舟沙行,过马王滩、齐湖口。沅水湖盖所谓赤沙湖,杜子美从此路至长沙,故诗中用典故。北风帆行,改作前诗。” [8](P214)上面所谓谢公诗是指《入彭蠡湖口作》。从上面记载可以看出,王诗借鉴了谢诗的结构。谢诗开篇围绕“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展开叙述,“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四句,将诗人引入怀古抒情。王诗也基本沿用了此诗的结构。

还有《过梅花渡,山行作》有谢灵运《从斤竹涧越岭西行》的神韵。

由上可知,王闿运以学习谢诗之法来感悟古诗之法,并将所悟付诸创作实践中。

三 与谢诗情感的共鸣

王闿运对谢灵运的关注不仅停留在语言形式和古诗诗法的层面,还对其心态、情感,也颇有会心之处,这也是他接受谢诗的深层原因。细较二人之经历,不难发现存在一些相似的地方。二人皆怀大才,并且积极谋求进阶,却不能获得相应机会,内心郁愤处,只能寄意于山水了。

对于谢灵运之情,清人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种以为谢诗是情景交融的,以王夫之为代表。他评《邻里相送至方山》曰:“情景相入,涯际不分,振往古,尽来今,唯康乐能之。” [11](P238)评《田南树园激流植楥》曰:“亦理亦情亦趣,逶迤而下,多取象外,不失环中。” [11](P244)评《登上戍石鼓山》曰:“谢诗有极易入目者,而引之益无尽;有不易寻取者,而径遂正自显。然顾非其人,弗与察尔。言情则于往来动止缥缈有无之中,得灵响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其一目,大无外而细无垠,落笔之先,匠意之始,有不可知者存焉。岂徒兴会标举如沈约之所云哉?” [11](P244)在他看来,谢灵运当为情景交融的典范。另一种则以为谢诗情感不真。黄子云就是这么认为的,其《野鸿诗的》第四九则曰:“诗无外乎情事景物,情事景物要不离乎真实无伪。一日有一日之情,有一日之景,作诗者若能随境兴怀,因题著句,则固景无不真,情无不诚矣;不真不诚,下笔安能变易而不穷?是故康乐无聊,惯裁理语。” [12](P857)而王闿运是属王夫之阵营的。

王闿运很能理解谢灵运的孤愤,在评点其诗的时候,就多发掘谢诗深层的情感。

《从游京口北固应诏》:宽和。“皇心”二句轩敞。曾是,旧注以为在位之歇后语。言虽在官,而有旧山之想。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宽和。远度,指之郡。班璧,即分珪也,或曰谓连城也。

《过始宁墅》:宽和。

《富春渚》:清劲。

《游南亭》:“情所止”,言甘心服药。若将终身。故叹衰老。

《登永嘉缘嶂山诗》:宽和。践夕,言一日游至夕也。故蔽翳处皆到。

《游岭门山诗》:宽和。

《初去郡》:谢公非恬淡人。而诵其诗令人心迹寂寞。

《登石门最高顶》:宽和。寄兴遥深,有傲世之志。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朓》:宽和。言“孤游非吾情”所叹,而赏心坐废,此理难通。

《南楼中望所迟客》:宽和。

《入东道路诗》:悲愤语,初看似高旷。

《发归濑三瀑布望两溪》:幽篁未能出林,以屯邅矣。然阳乌尚掩,小者何足道。喻己之沉滞。以晋室不振故也。

除了上述诸山水诗外,还有抒怀诗。皆列于后。

《折杨柳行》:“否桑”喻晋亡。“泰茅”言己爵已降。恐不复用。

《悲哉行》:宽和。改观言至春而荣也。观其荣已知其必落,故曰“终始在初生”。

《述祖德诗》:宽和,左思一派。

《斋中读书》:宽和。轻茜生脆。谢诗中别调。

《命学士讲书》:宽和。两诗皆谢公治郡之迹。观其胸次,似亦循吏,固异于俗吏也。

《庐陵王墓下作》:“平生”四句,排奡动荡,沉郁苍凉。愈推开,愈沉痛。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此盖庐陵亡后,追感当时同游诸人所作。(《魏太子》)起二句强作帝王语。(《王粲》)词密气疏。(《徐干》)此首盖以自喻。

《临终诗》:沉痛超凡。

以上点评中出现之“宽和”“清劲”,是王闿运对于诗歌总体风格之把握,其中也包含了诗歌所表现出的情感力度,气韵缓急。“宽和”即情感力度较小,气韵亦缓和,换言之,心理斗争也相对缓和。而“清劲”则反之。他在《论汉唐诗家流派答唐凤廷问》说:“汉初有诗,即分两派:枚、苏宽和,李陵清劲。” [8](P208)他依此对谢诗作出点评,亦多感受其复杂的心理。从总体而言,谢诗以“宽和”为多,这也符合谢诗的真实情况。

谢灵运多在诗中表达由于选择进退而产生的情绪。一方面,他壮志满怀,期待知赏。如“人生谁云乐,贵不屈所志”,(《游岭门山》)“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初去郡》)这些情志高昂。“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登石门最高顶》),“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石门岩上宿》),“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朓》)。而当高志不就,他就表现出了没有知音的孤独,故生归隐之意,放纵山水之间。如“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且为树枌槚,无令孤愿言”(《过始宁墅》)“宿心渐申写,万事俱零落。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富春渚》);“羁雌念旧侣,迷鸟怀故林”,“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晚出西射堂》);“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登池上楼》);“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过瞿溪山饭僧》);“矜名道不足,适己物可忽。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夭伐”(《游赤石进帆海》);“虑淡物自轻,意惬理无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也正因如此,清人宋大樽《茗香诗论》评论曰:“康乐虽有冥会,顾身为车骑将军之孙,袭封爵,宋受禅复仕。则‘倦世情之易挠’无之,已不及贞白之静;其不免于见法也,则‘反无形于寂寞,长超乎尘埃’者无之,亦自贼其寿矣。” [13](P106)此评不无道理。

除了诗歌点评外,在现实生活中,王闿运也时常能感知谢灵运的处境心态。在光绪五年十月七日日记中,王闿运记录了给好友邓辅纶的书信,于信中表现出了对于谢灵运理解:“今岁院生高第者二十六人,皆为二景所搜而去,颇有空群之叹。尚有十余人未施檠括,奈思归甚切,又有校经之志,恐不能留。每诵谢康乐诗,至感深操不固,未尝不泫然也。” [9](P840)这里所谓“深操不固”的感慨,是有其身世之慨的。王闿运此前写下《思归隐》,已决意隐居,而经不起丁宝祯的屡次相邀,而复出主持尊经书院。而初来乍到,受人掣肘,拳脚不伸,后悔轻出,故有此慨。

还有王闿运的山水诗。咸丰八年十一月,王闿运结束武冈教学,往建昌会见曾国藩后,经浙江赴京会试。在入浙途中,王闿运创作了《南城至贵溪,多曲径密林。冬树青青,时渡川涧,水纯,作铜碧色,清浅映底》、《雨宿江南步,始入浙江》、《七里濑雪中瞻朓》等诗。王氏找寻谢灵运足迹,在诗作中亦多有追怀。

先看《南城至贵溪,多曲径密林。冬树青青,时渡川涧,水纯,作铜碧色,清浅映底》(卷五)诗。“旅人知久别,幽间愿归梦。陵晨路已湎,涉涧风犹送。”这四句叙写自己的乡思,且交待了自己是水行。“霜烟互蒸霭,林壑涵静动”,化用《石壁精舍还湖中》“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句,“轻铜漾凝碧,遥石分青蓊”有《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的影子。这四句是对途中密林、涧水的描摹。诗后半部分抒发自己的情思,“鉴波影逾独,登梯感谁共。遐想谢公迹,近瞩麻源洞。”通过倒影,巧妙的将自己的孤独引向了古今时空,引向了对谢灵运的追思。“委曲情屡移,优游道难用。劳形亮无适,孤芳讵堪弄。永作尘中游,将贻达者恸。”这几句可以说是王闿运自己的感悟,也可以说是对谢灵运的认识,还可视为与谢灵运的共通处。“劳形”而“无适”,追逐“尘游”无所获而令达者恸心。“一悟竟安遣,外物徒相控。”故而有追求外物乃是徒劳的领悟,而将烦恼化为无形,但又显得那般的无奈。此句,与《从斤竹涧越岭西行》“观此遗物屡,一悟得所遣”并无二样。这些都是谢灵运诗中经常咏叹的、纠结的而总是理不清的情思。而现在,这些也困扰着王闿运。

《七里濑雪中瞻眺》(卷五)也有与谢灵运对话的意思。诗云:

峭壁扫纤烟,微雪拂更碧。

夹江波势汹,沓嶂天容隘。

奔湍随岁晚,重云自古积。

身依孤棹去,心愧垂钓客。

遥遥竟千载,泛泛谁再历?

隐见岂余心,贵从心所适。

欲攀山阿竹,且拂涧边石。

孤游非久要,意惬转成戚。

江涛积冬春,寒雪更昏昼。

饥禽久无声,郢曲犹一奏。

荒林似如昔,竦嶂遥相走。

菭石丽云锦,峰峦攒华秀。

乘流逐岸转,溯飙苦寒骤。

苦辛为谁故,屯邅未云负。

谢公逐已夭,严子终颐寿。

山泽愿虽同,名道讵两副。

观此将凄其,虚舟庶能宥。

在此诗当中,王闿运有意与谢诗《七里濑》沟通。“奔湍随岁晚,重云自古积”“遥遥竟千载,泛泛谁再历”“荒林似如昔”等,在描写“浮云”“荒林”等景物时,都将现实引向了深邃的时空中。谢诗中有“哀禽相叫啸”之景,而王氏游历时则“饥禽久无声”,与谢诗有违。谢诗《七里濑》借游览以凭吊严子陵,从而表达与任公一般的隐士情怀,而小严子陵之志。还是清人吴淇看的明白:“康乐亦只是见得才到,其实连子陵亦做不来。岂知石勒不下光武,康乐不下子陵,俱是英雄欺人。” [14](P355)虽然王闿运评论谢诗曰:“用任公作陪。高洁非常,心目孤旷。” [1](P30)但是在诗中,他也感慨于谢灵运与严子陵不同的命运,“谢公逐已夭,严子终颐寿。山泽愿虽同,名道讵两副?观此将凄其,虚舟庶能宥。”王氏的这种态度,也隐含自己的生命意识。

王闿运对谢灵运诗歌的认识与时人存在些许的差异。宋诗派的沈曾植在《与金蓉镜太守论诗书》一文中表达了其对于谢诗的理解,其关注点在于谢诗中的“学”,即哲理。这具体表现在谢诗浸透《论语》之理,且善用《易》语,实集山水老庄之大成,富含玄理。对于谢诗的这个特点,清人是有明确认识的, ①其中以方东树的表述最为典型。其在《昭昧瞻言》中直接给谢诗冠以“学者之诗”的称号,说谢诗乃是学者之诗,精深华妙,无一字无来处。 [15](P128)这无疑表现出了诗学观点的差异,但也体现出了王闿运突出的艺术领悟力。

王闿运对谢灵运山水诗的接受体现出了其拟古的诗学观念,师心与师法并重。其能深切体味其语言、诗法的妙处,这是师法;还能在情感上与大谢沟通,这是师心。落实在诗歌创作上,则将二者融汇一体。于语言,则大量使用叠词和对偶;于诗法,则师法其结构及运景之法等;于情感,则能在现实生活与谢灵运沟通。这便是王闿运接受谢灵运山水诗的具体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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