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长歌
2015-10-07李贵明
李贵明
中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为同御外辱,国共双方开始第二次合作,中央红军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后又将在南方十三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形成了国共两军抗日统一战线。中国共产党的主要领导人对全国抗战形势是具有明确和清醒的认识的,中共认为除了国共两党控制的军队合作抗战之外,也应当将中国少数民族纳入统一战线之中。因此,毛泽东在1938年9月底至11月初在延安召开的中共中央六届六中全会上,谈到当前任务时,提出中共应该“团结各民族为一体,共同对付日寇”。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第一、各少数民族与汉族有平等权利,在共同对日原则之下,有自己管理自己事务之权,同时与汉族联合建立统一的国家。第二、各少数民族与汉族杂居的地方,当地政府须设置由当地少数民族的人员组成的委员会,作为省县政府的一部门,管理和他们有关事务,调节各族间的关系,在省县政府委员中应有他们的位置。第三、尊重各少数民族的文化、宗教、习惯,不但不应强迫他们学汉文汉语,而且应赞助他们发展用各族自己言语文字的文化教育。第四、纠正存在着的大汉族主义,提倡汉人用平等态度和各族接触,使日益亲善密切起来,同时禁止任何对他们带侮辱性与轻视性的言语、文字,与行动。”
随后,张闻天在其报告中也提出党的方针是“争取少数民族,在平等的原则下同少数民族联合,共同抗日”。少数民族居住地区的地方政府,应有少数民族代表参加,组织少数民族部,给以自决权。党中央应组织少数民族委员会,加强领导。会议提出当前全中华民族15项紧急任务,其中规定:“团结中华各民族为统一的力量,共同抗日图存。”从六中全会决议的报告可以看出,中国共产党关于民族问题的政策已作出重大调整:一是强调团结中华各民族建立统一的国家;二是强调中华各民族一律平等,少数民族有权管理自己的事务,其文化、宗教、习惯应受尊重;三是提出中共中央应加强对民族工作的领导。
根据六中全会的决定,1939年初成立了中共中央西北工作委员会,主持陕甘宁边区以外的陕、甘、宁、青、新、蒙等各省地下党的工作,尤其是少数民族工作。这些应当可以看做是中国民族平等团结政策的开端。滇西多民族抗战局面正是在中国共产党倡导和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民族团结政策的背景下出现的。
1、血肉之路
为了巩固滇西、缅北少数民族地区的军事防御,建立统一战线,中共中央南方局决定让中共云南省工委负责人李群杰进入省政府开展上层统战工作,派方文彬(方正)到滇军六十军一八四师负责滇军中党的工作任党支部书记,后南方局又派云南龙陵人朱家璧、大理剑川人张子斋回云南军队开展上层统战和兵运工作。临行前周恩来告诫朱家璧:“你到过延安,进过抗大,大家是会知道的,这个问题不能回避。你回云南后,只能是以进步的面貌出现。装落后,人家是不会相信的。”朱家璧回滇后,即利用社会关系通过龙云、卢汉等被任命为滇军第一旅(后编为十八师)营长。1942年4月,为进一步加强对云南的工作,南方局派张文澄、杨才等与方文彬共同开展工作。因此自1938年开始,中共在滇西少数民族地区活动频繁,广泛发动和团结当地民族上层人士,滇西少数民族群众共赴国难抗击日寇的意识迅速觉醒,各地抗日游击队和自卫武装纷纷成立,支援前线的激情空前高涨。
在大多数滇西民族的记忆中,滇缅抗战是从修路开始的,那就是著名的滇缅公路和中印公路。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中国几乎所有与国际运输线相连的海上通道已经被日军封锁,对中国形成了C形包围,只剩下缅甸仰光港这个唯一的出口,尽快修筑滇缅公路进而与缅甸中央铁路相联已经成为整个国家应当全力以赴的任务。但是当时中国既无筑路机械,技术力量也十分薄弱,中国政府也曾经向国际招标工程施工,但得到的投标回应却是“如果中国能提供筑路机械,可以在六年内保证修通”。这对于当时中国的实际情况和日益吃紧的战争局势而言,是根本不可能接受的。因此中国政府只能依靠征集民工采取人海战术修筑公路。
国民党云南省当局于1937年12月通电强令滇西12个县、5个设治局于当月征工赶修滇缅公路。传说当年龙陵县县长王锡光曾接到封套上贴着鸡毛的紧急命令和一个装着手铐的木盒。命令说:“分配该县之土石方工程,务在限期内完成。到期不完成者,该县长自戴手铐,来昆听候处分。”这个县长后来找到了当地土司,如法炮制:“我是流官,你是世袭土司,如果拉了后腿,昆明我是不去了,只好拉着你跳怒江了。”由此可见工程的紧急情况和当局所采取的行政高压态势。
滇缅公路全程1450公里,当时除昆明至下关段土路通车外,还有959公里需要新建,均在崇山峻岭和大江大河之间穿越。从1937年12月下旬起,滇西汉、白、傣、傈僳、彝、回、景颇、阿昌、苗、德昂等10多个民族参与了筑路工程。当时每天要求出工人数是11.5万人,加上施工桥梁、涵洞工程的劳工2.5万人,以及加宽、维护下关到昆明段公路的6万人,在整条滇缅公路上,高峰时期每天有20万人在工地上忙碌。至1938年8月底公路开通,总共有50余万人、2500余万人次参与了滇缅公路筑路工程,先后有3000余名男女劳工长眠在滇西缅北的长山大水之间。1938年起,云南也开始紧急修建、扩建40个机场和27个飞行跑道,它们遍布云南全境,共计征用修筑机场的云南劳工人数为1800万人次。在后来的第一、第二次入缅作战期间,每一名士兵身后大约有5个滇西民夫在供应后勤补给,因此在第二次大战滇西抗战中,在筑路、修机场和支前运输中总共有不低于100万名滇西各族民工参与了这场战争。
在滇缅公路工地上,著名作家萧乾作为战地记者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这本书里更不容埋没的是金塘子那对好夫妇,只要男的每天打六个炮眼,女的背火药,两夫妻便可以获得七毛钱的报酬。”“想在一片悬崖峭壁上凿出一条九米宽的坦道,打炮眼的人是在腰间系一条皮带,一端绑在悬崖的树干上,在直立的峭壁上摇晃着工作,头顶是映衬蓝天的乔木丛草,脚下是奔腾的怒江。”
“这一天,汉子特别勤快,打完规定的六个炮眼后太阳还没落山,金黄色的阳光照耀在龙竹和茅草上,山峦呈现淡淡的褐色。”“‘该歇手了吧!背着火药的夫人在高处催促。汉子啐了口吐沫,沉吟一阵,说‘来,再打一个吧!这规定之外的一个炮眼意味着什么呢?既没有补偿,又没有额外的酬劳,甚至根本没有人知道。”“哦,这是一个滇西农民基于对国家危急之时表达的微薄却伟大的赤诚。”
“这一回,他凿完炮眼,塞好了火药,却因为劳累忘记了在炮眼上堵塞泥沙。”“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汉子还没爬远,火药意外爆炸,人碎了。更不幸的是那爆炸的火星也掉进了女人的火药箱里,女人也被炸倒在悬崖边。”“重伤的妇人被抬到十公里外的工段时尚存一息,在她永别世界的前一刻,指着自己的腹部说‘救救——救救这小的,后来,她眼球里的光泽逐渐暗淡……”
与滇西农民这种朴实的奉献精神不同的是,国民党当局毫不了解滇西强悍民风,甚至认为中共提出的各民族统一战线是纸上谈兵。他们对滇西各民族劳工要求苛刻,毫不体谅劳工的困苦,动作稍有迟缓便常常遭到鞭打或惩罚。1938年3月,在万人集结的庞大工地上,当来自腾冲、龙陵、梁河、昌宁的几百名傈僳族劳工身挎长刀、带着弩弓毒箭出现在蛮庄机场工地上时,引起了其他民工的恐慌,实际上他们不知道这是傈僳族的传统生产生活工具。由于机场劳工的生活无法得到保障,远道而来的傈僳族劳工只好去拔附近农民种植的青菜煮吃,当地农民看见傈僳族劳工挎刀执弩,不敢当面声张,但却将他们的“偷菜”行为控告到机场监理处,机场场长要求傈僳族劳工焚毁弩弓,上交长刀,遭到拒绝,引起对峙。后傈僳族劳工赔偿了青菜钱,机场场长同意他们保留弩弓长刀,事件才得以平息。
因为修筑机场的民工之前已参与修筑滇缅公路长达数月,加之食物匮乏,造成体力衰退,难免行动迟缓。香港监工似乎对挎刀执弩的傈僳人手下留情,但对傣族劳工就不那么客气了,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个人被打,这种行为激起了劳工们的日益不满。某日,当监工的鞭子挥来时,有个傣族劳工用锄头敲破了监工的头颅,致其血流满面,这下可闯了大祸!机场工地顿时一片混乱,傣族民工四散奔逃。晚上,军方出动军警将蛮庄机场附近的所有傣族头人全部抓捕,捆绑在等高寨的高墙上逼迫交出伤人者。后来轩岗寨的头人承认是本寨的村民打伤了监工,军方才释放了被捆人员。至于那名打伤香港监工的傣族劳工,也许被执行了枪决,也许被从轻发落,不得而知。由于监工与劳工的矛盾,蛮庄机场到4月5日只基本修成机场滑行道和3公里公路。至1938年12月,食不果腹、不堪劳累的各族劳工一夜之间纷纷逃走,毫无边疆民族工作经验的场长屡次用公文和官衔之威逼迫设治局和地方土司解决民工不足的问题,结果无人响应,直到芒市陷入日军之手,机场扩建工程也未完成。
机场建设工程大部分均因后来战事的发展功亏一篑,但近50万滇西人克服各种困难,于1937年底开始到1938年8月底用九个月的时间打通了被全世界都认为不可能实现的长达959公里的公路,举世震惊。1938年9月2日,《云南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滇缅公路修完了》的文章,宣布滇缅公路通车。当时美国驻华大使纳尔逊·詹森率领大使馆人员途经滇缅公路前往重庆,万分感慨:“此次中国能于短期内完成如此艰巨工程,这种果敢毅力与精神令人钦佩。且修筑滇缅路,物资条件异常缺乏,第一缺机器,第二纯系人力开辟。全靠沿途人民的艰苦耐劳精神,这种精神是全世界任何民族所不及的。”
在这条公路上,架设过370多座桥梁,曾人工开挖土方1988万立方米,石方192万立方米。这些工程尽管由政府出资修建,但下关至畹町547.8公里的公路仅投入320万元,平均每公里为5841元,每个工时费用仅为0.13元,而滇缅公路下段的施工难度却是其它公路的2倍以上,加之当时通货膨胀的日益严重,这0.13元根本无济于事,这条生命之路可谓是滇西各族人民徒手无偿修筑而成。
滇缅公路被紧急打通后,民国政府成立了“西南运输处”,负责相关运输事务,自1939年至1941年,从滇缅公路抢运回国13000多辆汽车。尽管有了汽车,却出现了驾驶员严重不足的问题。东南亚华侨领袖陈嘉庚、庄明理在得知祖国需要大量汽车司机和修理人员的消息后,组织“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返国慰问,在重庆、延安得到国共两党主要领导人的接见。通过对国共两党辖区的访问,陈嘉庚据实发表关于延安观感的演讲,盛赞陕甘宁边区的新气象,陈嘉庚认为“中国的希望在延安”。他们向东南亚华侨发出了“南侨总会第六号公告”,号召华侨中的年轻司机和技工回国参加抗战,与国家一同战斗。通告很快得到了响应,前后有9批,3192名华侨志愿回国援助抗战。至1942年3月,他们从仰光港抢运回国13.22万吨战略物资。
南侨机工是经过筛选才准许回国抗战的,能加入这个团队首先要深明爱国大义,保证政治上可靠,绝不做不利于祖国抗战之事,不为升官发财而回国。招录的条件不仅需要具备驾驶或维修汽车的技术,还需通过考试录取,还得请一家“铺保”,即拥有一定资产的商号或者工厂作为信誉保证。此外,南洋华侨自1937年至1940年为中国抗战捐赠的大小汽车多达1500多辆。可见南侨机工归国抗战的初衷是纯正、严肃和忠诚的。至1942年5月,南侨机工在滇缅公路上遇难近千人。横跨怒江的惠通桥被炸毁后,南侨机工大部分命运悲惨,国内家园、海外侨寓均已沦丧日寇铁蹄之下,由此报国无门、求归无路。由于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很多人流落滇西、缅北村庄。
南侨机工中也有一部分人在云南加入了中共组织,张子林、邓文聪等人就是其中的代表。后来南侨机工被国民政府当作“难民”遣返时,张子林愤愤不平地说:“我为国抗战而来,怎么就成难民了呢?叫我回到南洋如何抬头见人?!”
2、国家的脸色
尽管中国人打通了滇缅公路,但是由于中、英两国在缅甸归属的传统问题上一直存在矛盾。从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节点,英国政府对华人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当时旅英的萧乾先生说:“对于我来说,重读这段往事是痛苦的,但应当让新一代中国人了解黑暗时代里的一切,看看殖民主义时代一个中国人的厄运。上海外滩公园那个‘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并不是孤立的,当时中国人无论走到哪里都遭到歧视。”“1939年10月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期间我像其他旅英中国人一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敌性侨民,英国内务部对这部分人作出的规定是晚上八点以及早晨六点前不准出门,而且每周得到所在地警察局报到一次。”那时候在伦敦的华人连理发、住店都被人跟踪或者遭到监视,甚至还得随时接受军警的盘问。英国的这种态度实际与滇缅公路的打通与反法西斯战场太平洋局势的发展有关。
国共开始合作抗战并且打通了滇缅通道后,中国政府自1939年起向美国订购了总数约为16.58万吨的战略物资。这些物资主要将通过滇缅公路运往中国内地的战场。为了抢运物资,当时全国的27个汽车兵团中就有14个团调往滇缅公路开展运输,每个汽车兵团配备500辆汽车,总数约7000辆汽车在蜿蜒狭窄的公路上承担着每日上千吨的运输任务。除了国共合作形成的中华民族集体抗战激情之外,让急需速战速决的日本担忧的另一个问题是国际援华战略物资通过印度洋海运进仰光港,后沿缅甸中央铁路和滇缅公路源源不断地运输到中国的各个抗日战场。作为资源贫乏的岛国日本急于掐断西方各国通过滇缅公路运往中国的战略物资。而此时,英国却幻想着延缓日军对其缅甸殖民地的进攻,居然在1940年7月17日与日本签订了封闭滇缅公路的协定。
英国封闭滇缅公路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国际共产主义和殖民地民族独立运动已经波及其在缅甸的利益。自英国在下缅甸的统治遭到佛教徒的激烈反抗后,1938年,一个叫德钦昂山的缅族青年领导了仁安羌石油工人大罢工,进而引发了全民抗英暴动,事件愈演愈烈。至1939年8月15日,德钦昂山为主的“我缅人党”(即德钦党)宣布成立,缅族人争取独立的运动演变成与英国人的正面冲突,英缅殖民政府镇压了缅甸工人运动,德钦昂山遭到通缉而流亡中国厦门。此时国际形势错综复杂,继德、日、意三国签订《反共产国际协定》之后,1939年9月29日,英国首相张伯伦试图将纳粹德国的战争方向引向苏联共产党政权,而与法国达拉第、德国希特勒、意大利墨索里尼签订了《慕尼黑协议》,标志着英、法政府推行绥靖政策达到了顶峰。本想打着反共旗号取悦德国而独善其身的英国不愿意在中国看到国民党同接受苏联支持的中国共产党形成统一战线,因此以中缅边界传统历史问题要挟,单方面宣布封闭滇缅公路。英国封闭滇缅公路三个月的行为导致国际援华物资滞留香港4万吨、仰光港3万多吨,既影响了中国的抗战局势,对英国军队在远东地区苟安一时的计划也毫无意义。因此国民党政府不仅被迫承认英国方面关于中、缅南部划界的主张,还于1939年冬天开始镇压控制区内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其中较为严重的事件便是发生于1941年1月6日的“皖南事变”。
皖南事变后,蒋介石派康泽到昆明策动反共行动,云南省主席龙云以证据不足为由拒绝实行大逮捕。此后,中共在滇西缅北地区的活动只能转入地下。以维西傈僳族地区第一个共产党员的经历为例,即可看清当时中共组织活动之艰难。维西人杨湛英1937年考入昆明昆华师范学校后,在校学习期间接触到马恩著作,接受了进步思想。后经包平章、陆光亮介绍于1939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10月,杨湛英从昆华师范毕业后任《民国日报》编辑,以“怒山”为笔名在《云南日报》、《民国日报》、《边疆周刊》等报刊上发表文章宣传抗日救国,1941年4月,受中共云南省工委派遣到维西傈僳族地区和中甸、德钦藏族地区开展边疆少数民族工作,广泛结交民族上层人士,扩大党的影响,并在知识分子中进行共产主义启蒙宣传。
杨湛英在维西活动期间,澜沧江畔的傈僳族在汪腊根的领导下与中共外围组织取得联系,成立了一个叫“合作兄弟社”的地下抗日组织,准备积极配合共产党在滇西的活动。1941年6月,皖南事变引发的反共高潮波及滇西,合作兄弟社成员遭到反动土司及地方势力的破坏,傈僳族进步人士汪腊根被逮捕。杨湛英避开国民党特务的监视,辗转返回昆明向中共云南省工委汇报边疆民族地区情况。但由于中共云南省工委也遭到监视,分散各地的共产党员和进步青年无法联络,杨湛英也因此失去了与组织的联系。为了继续完成抗战心愿,1941年7月,杨湛英进入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云南第五分校任少尉科员,9月考入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暂时脱离了国民党特务的监视。
此时缅甸局势也在发生转变,遭到英缅政府通缉的缅德钦党领导人昂山到达厦门后,本想北上寻求共产国际支持,但是1939年后二战欧洲战局急转直下,德军于1940年5月12日越过马斯河后,仅过了一个多月法国就战败投降。法国的迅速崩溃使试图称霸亚洲的日本获得了进一步排除英、法在远东势力的良机。昂山对迅速兴起的法西斯主义产生了浓厚兴趣,转而寻求与日本合作,天真的昂山认为日本军队可以帮助他实现缅甸独立的梦想,按照日本人的指令回到缅甸带着30位同样拥有独立梦想的缅族青年返回日军阵营,他们被日本特工陆军人员南大佐带到中国的海南岛接受军事训练,后来被称为“三十志士”,他们是德钦昂山、通称昂山、德钦东偶、德钦拉佩、德钦昂丹等。昂山和他的德钦党成员返回泰国后在日本的支持下在曼谷组建了缅甸独立义勇军,并在那里接受军事训练,后来他们运用熟悉的地理环境和天然的族群关系为日本军队提供了大量关于英国军队和中国远征军的准确情报,德钦党由此沦为法西斯政党。
其实在日本人到来之前,亚洲只有泰国和中国还保持着独立国家的身份。精明的日本人当然注意到欧洲人统治之下的亚洲各国缓慢苏醒的民族独立运动。日本人瞄准这一契机,将战争的宣传机器在国内和国外同时开动。广泛宣传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亚洲是有色人种的亚洲等诸如此类的主张,号召亚洲各国的民族应该团结起来反抗欧洲人的殖民统治,并承诺所有协助日本的国家和人民都将得到独立和自由,在经济方面也将和日本一样实现充分的繁荣,也就是其所谓的“共荣圈”。后来证明,他们的宣传的确在一段时间内成功了。日军一度被东南亚各国视为黄种人的解放者。因此他们取得了这样的战绩:在新加坡经过短暂的战斗之后,一万日军俘虏了十三万英国殖民武装,当中有八万白种人。在印度群岛,爪哇国王甚至将日本军队当作预言中拯救民族的英雄——吉罗布罗而夹道欢迎。
1941年12月7日,野心膨胀的日军成功偷袭了美国珍珠港军事基地,标志着日本与美国、英国成为直接对手。此时,英国人和美国人才注意到中国人已经独立坚持与日军作战四年之久,此前处处遭到跟踪、监视、歧视的旅英华人地位忽然急剧抬升。萧乾先生在《从滇缅公路走向欧洲战场》一文中写道:
“珍珠港事变以后,中国的国际地位一夜之间有如气球般腾高起来,成为‘伟大的盟邦了,然而这时又出现了另一种尴尬局面:有时候被误认作是日本人。一天我坐在公共汽车里,后排突然有个喝得半醉的乘客用赛马场上的行话连声嚷嚷:‘嗨,你押错了马!他越嚷越激动,后来索性把头探到我脖颈后了,酒气喷得我难以忍受。这时我才察觉到他是在朝我嚷,就回过头来用眼睛瞪了他一眼,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无礼。‘因为你是个小日本!我说:‘不,先生,我是中国人!
这下更麻烦了。他马上站起来,紧紧地坐在我身旁。先是一长串的道歉,然后歪歪拧拧地行了个军礼,大声嚷道:‘向伟大的中国致敬!这时,整个汽车里的乘客也都随声附和向我表示敬意。……(醉鬼)忽而抬起头来,忽而双手抚摸着胸脯,无限感慨地说‘啊,中国,李白的故乡!然后弯下腰来紧紧地握我的手,忽而又仰起头来重复表演一番,然后又说‘啊,中国,火药的发明者!接着又是一次握手仪式……”
当萧乾先生实在无法忍受酒气和醉鬼的亲昵拥抱而提前下车后,这名英国醉汉还从车窗伸出涨红的脸,热情地向中国人挥动他的鸭舌帽。萧乾先生不无感叹地说:“我目送开走的汽车,无限惭愧地想:一刹那间,我成为祖宗的光荣和当代中国人民反法西斯斗争所建立的功绩的化身了。”从以上故事可以真实地看到战时英国政府以及英国人对中国和华人的多变态度和复杂情感。而如今滇西抗战题材影视作品、文学作品中被美化、甚至神化的美国士兵在云南的真实情况又如何呢?
在美军到达云南之前,国民党曾为美军作了大量的义务宣传,特别是汽车第六团团长曹艺从印度回国后,在《大公报》发表了一篇文章为美国军队涂脂抹粉。大肆吹嘘美军纪律如何严明,世上罕见,还说一不贪占、二不受贿、三不请客送礼等等。美军初到云南时由于人地生疏,表现的确不错,给民众留下较好的印象,是贪污腐化、投机倒把、随处抢劫盗窃的国民党军队之形象望尘莫及的。但是没过多久,美国士兵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开始泛滥。他们甚至盛气凌人,根本不把中国军队的长官放在眼里。
当时在汽车二十团服役的中国人李幕郓有这样的记录:“我在汽车二十团时,团内派有美国指导员9人,其中军衔较高的是一位美军少校,其余都是少尉。那位少校态度骄横,凌驾于团长之上,一般要我们听从于他。他经常一本正经地辱骂官兵,令人难以忍受。但是后来,遮羞布还是被自己揭开,原形毕露了。我们送给他的字画、绣花被面、手工雕刻品等等,一律照收。越到后来,美军纪律越败坏,贪污盗窃也不断出现。”当时昆明夜市上摆满琳琅满目的美国军用品,吃的、穿的、用的一应俱全,这不外乎是美军士兵从仓库里偷出来后,经中国投机商人转手投入市场出售的物资。也有国民党腐败军官盗窃援华物资,用黑幕交易大发国难之财的原因。因此形成了闻名一时热闹非凡的昆明高山铺、宝善街和文明新街夜市场。国民党云南当局对美军和国民党中央军的所作所为基本无可奈何,只能投其所好,甚至为美军配备导游,培训伴舞的所谓“吉普女郎”讨其欢心。
由于国民党中央军敢怒不敢言,云南当局一味软弱和退让,加之驻华美军犯罪案件只能由美军军事法庭审判,中国法庭无权干预裁决,驻华美军更加恣意妄为,常常在昆明街头酗酒闹事、横行霸道、调戏妇女,晚上把中国妇女拖到帐篷轮奸的现象更是司空见惯。[见《血肉筑成抗战路》(云南省政协文史委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出版)] 直至战后发生北大女生沈崇被美国海军陆战队伍长皮尔逊和下士普利查德强奸的“沈崇事件”,国民党当局认为这仅是法律问题试图掩盖隐瞒,引起上海、北平、南京各地大学师生的激愤和不满,引发五千多名学生罢课、教授上书的抗议示威活动,激起我国人民的公愤和世界舆论的谴责,美军的糜烂作风才有所收敛。
除此之外,在云南、缅甸和印度的美国士兵对生活要求极高。由于美国士兵主食为牛肉,在云南还发生过“牛肉风波”。战时中国驻军的供给规定仅只有每人每月1斤肉类,驻扎在昆明呈贡区的美军要求云南省主席每天提供35头牛,50头猪,1000只鸡,每日提供肉食总量约合22500市斤。当时驻扎在呈贡的美军人数为10600人,折合平均每人每天2.1市斤肉食,这是中国军人正常供应的30倍。何应钦、蒋介石三番五次敦促云南省主席龙云排除万难采办,不仅要龙云满足云南美军的要求,还希望多余的牛肉送往印度。这可为难了龙云,当时云南生产力低下,加之自1938年开始频繁派夫抓丁经年累月,已经民疲物乏,实在是有心无力,难以为继了。而此时奋战在全国抗日战场的中国军人,每天能吃到一顿米饭算是莫大的幸运了,因此后来有史料认为战时供养一名美国士兵的费用可以供给500名中国军人的观点是有依据的。
这个推测可以从保山医院的故事得到一定的反映。战时在保山永昌镇王官村曾经设有远征军第七十一军陆军医院和美军医院,傈僳族战士李万春是当时卫生大队的担架兵,而肖学武则是美军医院的伙夫。吴永春先生在《王官的陆军医院与美军医院》一文中的记录与后来调动到“北方医院”担任护理的远征军士兵李万春的口述基本一致:“陆军医院和美军医院尽管挨在一起,但是条件差别很大。陆军医院的伤病员多数吃不饱饭。经常跑出去,或以便宜的价钱买,或不出钱拿周围老百姓的瓜菜、豆类煮吃。老百姓一是不敢惹他们,二是觉得为抗战受伤也挺可怜,所以要买要拿随他们,从不多说什么。”而美军医院就不同了,“美军医院一天要吃一头牛,而且只吃中腿,还由美国人自己加工,牛的其它部分统统给医院里的中国民工吃。”“他们吃的罐头都是从美国运来,也是吃一顿剩下的就不要了。也都给了做活的民工。这些民工很难将这些剩肉、佳肴端回去。因为一出美军医院,就会被饿极了的中国远征军伤病员劫走。”
滇西反攻结束后,美军医院是最先撤走的。美军人员乘坐飞机离开之时,虽然有很多东西他们无法带走,但也不留给附近的老百姓,他们对附近的老百姓说:“如果给了你们,我们走后国军士兵又来找你们的麻烦,不好。”后来,美军将所有带不走的物品全部丢弃于郊外烧毁。
尽管美军在生活和补给上要求很高,但是美军或美国政府自1941年开始支持中国的抗战以来,不仅在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开辟了驼峰航线,使得中国内地的抗战得以顽强坚持,而且在太平洋战场和后来缅北反攻作战中,美军先后在菲律宾群岛、阿留申群岛、缅甸以及印缅战役,塞班岛、瓜达尔卡纳尔岛、硫磺岛、冲绳战役等对日作战战场给予日军沉重打击。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结束,美军先后有38万余人阵亡,其中在对日作战战场中有12万余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仅在滇西缅北“驼峰航线”长达3年的艰苦飞行中,中国航空公司共飞行了8万架次,美军先后投入飞机2100架,双方总共参加人数达84000多人,共运送了85万吨的战略物资以及战斗人员33477名。美军在这条航线上总共损失飞机1500架以上,牺牲航空人员2200人左右。在配合中国远征军行动的缅甸中部和东印度战役中,美国陆军人员也在战斗中阵亡3810名。依靠这样的代价,盟军取得了击落敌机2600架,击沉或重创敌商船223万吨、军舰44艘、100吨以下的内河船只1.3万艘,击毙日军官兵6.67万名的骄人战绩。由于美军的直接参战,中国取得抗日战争胜利的时间得到了提前。
如今分布在中国的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上镌刻着3000多名烈士的名字,其中有2200名美国军人,他们把年轻的生命献给了中国的天空。当看见这些名字,我相信每一个中国人都会对他们表示崇敬,因为他们用生命和热血实现了维护尊严和正义的行动,我想这是有正义之心的中国人所应当铭记的。
3、挫败之师
1942年新年伊始,渴望独立的缅族青年昂山终于带领日本人来到自己的国家。1月4日,昂山领导的缅甸独立义勇军引导日本陆军第十五军五十五师和三十三师从泰国分三路进攻缅甸。无论是装备水平、作战能力还是兵员人数,当时防守下缅甸的英缅、英印军都无法与日军抗衡。加之德钦党的民族主义宣传,英军阵营里的缅族士兵纷纷倒戈投向日军,英军很快呈溃败之势。
为保住仰光港和滇缅公路,中国远征军千里奔袭赶来救火。中国远征军共计十个师,加之装甲兵团、炮兵团、汽车兵团等总计十万余众,相对于日军而言在数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但由于英国方面仍然担心中国人赶走日军后呆在缅甸不走,进而一再拖延远征军入缅作战时间,直到1942年2月初,中国远征军只有两个师得以进入缅甸景栋地区,其余各部仍在滇缅公路集结待命。至2月中旬,英军在缅甸的战事已经面临全线崩溃,英国政府开始急切要求远征军加入战斗序列。1942年2月16日,第五军以二○○师为先头部队急进缅甸,3月8日到达同古,此时日军已经占领仰光港并空袭同古。3月19日,二○○师与英军换防,在同古仓促投入战斗。至3月30日,日军攻陷同古。中国远征军和英军从平满纳、棠吉、腊戍、新维等地一路向北败退。日第十五军以第三十三师团追击英军,以军主力进攻中国远征军,中国远征军和英军开始了漫长而惨烈的缅北败退之旅。
中国远征军辎重部队的山炮、坦克甚至没来得及向日军发射一发炮弹,就被迫调头回撤。此后,近三十万人涌入缅北狭长地带,逃亡的人群和日军的围追堵截、空袭使得缅北地区混乱不堪。幸好缅北的山地、峡谷,以及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使得日军追杀的速度稍微变慢。但是德钦党成员已经潜入缅北地区,鼓动那里的山地民族截击败退的英国人和中国人。在此之前,西方传教士们通过富能仁创造的傈僳文字翻译了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这个故事里说诸葛亮是汉人,孟获是缅北山地民族的祖先,并对此前从中国分批次流亡缅北的傈僳人说“以前汉人统治你们,将来你们回去统治汉人”,强化缅北山地民族的排汉情绪。德钦党顺水推舟利用英国人苦心经营的排汉情绪,组织缅族和北部山地民族破坏桥梁,阻击中英军队。
缅北山区和中国的傈僳族以高黎贡山为界,对中国远征军是两种不太相同的态度。在此之前流亡到高黎贡山以西的傈僳人过着封闭的生活,他们不知道中国,只知道汉人,与“汉人”的战争记忆仍然鲜活地留在他们的脑海。败退的英国人和中国人到来之前,那里的傈僳人已经逃往深山密林,并积极准备游击侵袭。他们并没有政治和国家概念,积极备战只不过是为了阻止这些擅自闯入家园的陌生人给自己带来未知的灾难。但是在经过正规训练和拥有现代装备的远征军面前,傈僳人、若旺人、阿侬人、茶山人显然没有构成太大的威胁,除了偶尔掳走盟军飞机空投下来的日用品之外,当地土著人的冷兵器袭击大多被远征军密集的枪弹所击退。
1942年6月17日,位于高黎贡山东部的福贡设治局普利乡乡长杨瀚收到九十六师工兵团团长李树正转送师长余韶的信件,19日呈送福贡设治局局长孙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远征军归国先头部队已绕道抵俅江,准备从拉旺达路翻越高黎贡山归国,两日内即可抵达怒江,劳烦沿途修理道路并准备四千官兵伙食。”两天后孙模又接到余韶的“快足代递”公函,要求“查照火速准备全师官兵约八千人食米六日,派遣壮丁于6月26日之前送至高黎贡山山心及俅江等处”,并要求克日送食盐四百斤、大米六千斤至怒江岸的喇吗底渡口等候,以便到时使用。时怒江两岸正是青黄不接之季,百姓们的青青稻谷和玉米还在田里,而陈年的粮食也将吃光,可是军令如山倒,区区一个设治局长岂敢怠慢。面对即将到达的数千食客,怒江两岸的穷苦百姓像炸开了锅,沸腾起来,很多人因为恐惧和交不出粮食而逃进了深山密林。
1942年7月7日,九十六师在扁戛抛弃了重炮,前往近在咫尺却又千里之遥的东方家园。炮兵团到达中缅边境傈僳族聚居区拉打阁赤土坝村时已经病死、饿死几乎一半。此前以四川人张伯伦为首的“红帮”召集来自内地的逃犯、流民在那里开掘金矿,英缅政府只收税不问政,红帮因此在赤土坝形成了较大的势力。在赤土坝掘金的云南宾川人李华山虽然看远征军溃不成军,但深知匪不与兵争的道理,在炮兵团到达赤土坝时,强迫当地傈僳人、独龙人、怒族人捐肉捐粮捐酒救济远征军回国士兵,粮尽军旋的团长朱茂臻深受感动,不仅将拿不走的武器送给了李华山,还许诺将来保举李华山担任中缅未定界戍边上校大队长。后来李华山果然于1943年投奔滇西纵队郑坡旗下,当上了游击大队上校大队长,但是李大队长在怒江兰坪高轩井一带以招兵买马为名招摇撞骗,被国民党“蓉总部”抓捕,扔进云龙石门井监狱禁闭,不久后越狱逃走,再度逃亡赤土坝重操旧业。
在日军的堵截追击之中,数以万计的傈僳人倾尽全力参与了接应九十六师回国的任务。其中有一位叫霜耐冬的傈僳人留下了一篇回忆录这样写道:
“1942年6月开始,入缅抗日的中国远征军九十六师在师长余韶的指挥下,从缅北翻越高黎贡山,经曲古山口、矢孔山口、鸣克山口进入福贡。第五军九十六师是从曲古山口和矢孔山口归国,六十六军二十八师八十三团由鸣克山口归国。
从定边乡兵站进入福贡的归国部队源源不断,接待站的人员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可就在这时又有消息传来说,有一支归国部队在俅江念来门赤村受饥待济。由于不知道确切情况,局长孙模先派古泉村的恒扒亮带上孙模的亲笔信到俅江念来门赤村联系。不久恒扒亮从缅甸回来,并带回归国部队的一封信,交给了孙模局长,信的内容大概是说:‘本部将于近日由鸣克路归国,现粮秣紧缺,特请孙局长派民夫运送粮秣到高黎贡山以西接应,并修理俅江至怒江的鸣克驿道,以利军行。
知道确切情况后,局长孙模命令我负责此事。接到命令后,虽然我站的接待任务十分繁忙,但我还是立刻增派民夫,带着粮食到俅江念来门赤村接济。同时调集民工修理了高黎贡山以东的道路,并在过夜处搭盖草棚,以便远征军路过时宿营,在怒江密尼玛渡口还增加了两股陡溜索。做完这些工作后,我又亲自带领民夫带着粮食和酒菜,到离古泉村一天路程的阿立马子山上接应远征军归国部队。从此路归国的部队是远征军六十六军二十八师八十三团,团长姓杨,这个团由于染上霍乱和疟疾,再加上饥饿,在俅江境内的归国途中,就死了不少官兵,回到福贡时只剩二百余人了。当天我接到他们时,杨团长身边只带着三十多名士兵。”
霜耐冬先生最后这样结束他的回忆:“从1942年6月开始到同年10月份,福贡设治局才结束了接待远征军归国部队的任务。当时福贡全县民众不过万把人,人民很贫困,而此时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但福贡人民不管有多大的困难,自己吞糠咽菜,想方设法,为八千人的归国部队提供粮食、酒肉、蔬菜,还有数不清的民夫为归国部队接运物资。福贡人民为抗日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1942年8月5日,九十六师师部到达福贡,此后至11月底的5个月中,中国远征军40个营以上,约2.5万人陆续经过高黎贡山以东地区,使得怒江、澜沧江流域的各族人民繁忙不堪,福贡、泸水、碧江、贡山各山地民族几乎全部加入了援助远征军的行动,期间共征派民夫不低于19886人,供应大米不低于333164斤,供应杂粮不低于125748斤,食盐2935斤,柴薪32万斤。仅怒江福贡、泸水两县就有388名各族劳工在接应远征军回国过程中死亡。虽然接应远征军归国的过程总体平稳,但也并非所有溃军都能够遵守纪律,时一部溃军从腾北溃逃至泸水,他们在卯照镇利吾把村吊打傈僳族保长伍此扒勒索钱财、大米和肉食,但是这里实在是太贫穷了,无法满足溃军的要求,伍此扒因此被溃军折磨得死去活来。甚至后来驻扎在瓦姑斋房的野战医院卫生连担架排张排长也带着部下跑到傈僳族村庄里抢劫财物。虽然这些行为在傈僳族地区造成恶劣的影响,但生活在高黎贡山以东的傈僳族还是帮助败退的远征军找到翻越怒山山脉和云岭山脉的各种小道,并分别引领他们回到澜沧江沿岸。在工兵团孙茂臻部到达维西县城时,当地治安混乱不堪。孙茂臻部一名排长甚至在县城北街遭遇抢劫,劫匪们不仅揍了排长一顿,还抢走了他从缅甸带回来的大衣、手表、宝石等物件。维西县长萧瑞麟因此被孙茂臻问责,好在三天后劫匪被维西警备队抓获枪毙,否则难说萧县长不人头落地。
到达丽江县石鼓镇时,当地民众在范义田的带领下举行了规模宏大的欢迎仪式,当地纳西、傈僳、白、汉族群众纷纷拿出米面酒肉到石鼓铁索桥头迎接溃军,傈僳族进步青年和耕记录了当时的那副名联:“东瓜战场写下一页历史,大战一百回,国外扬威,是唐代远征横绝葱岭帕米,而后第一壮举;野人山地踏破千古洪荒,越千山万重,云中返旌,看边区同胞沿途箪食壶浆,以迎成千掌声。”对联写得荡气回肠,热烈的场面也不像是迎接溃退败军,倒是更像在欢迎凯旋之师,不知道看了这副对联的朱茂臻团长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他倒是曾因滇西穷山僻壤有如此博识古今的隐士而发出过惊叹。
远征军第九十六师在平满纳参战人数为9863人,战死战伤者4081人,生死不明者453人,回国途中病死、饿死及抬炮死亡1500余人,幸存者约2300余人,生者皆病容满面,疲惫不堪。造成九十六师如此悲惨结局还另有原因,当1942年5月九十六师叫通重庆统帅电台时,蒋介石第一次派飞机空投缅北葡萄县的不是食物,而是四万卢比和大批银元。后来决定回国时,余韶要求每名士兵背负26斤粮食前往怒江,一部分士兵没有照办,反而选择背着卢比和银元回国。在人烟寂寥的茫茫雨林里,这些银元又有什么用呢?因为没有按照规定要求背上足够的食物,从而造成沿途总体食物匮乏,大量人员饿死病死。整个第一次远征缅甸作战,战前动员15万人,战后仅存4万人左右,至少有5万人葬身于穿越缅北丛林的路途中,这真是累死三军的场面啊!
在这场战争中,缅北滇西的各族人民为了抗战无条件抽出劳力去修筑滇缅公路、中印公路,甚至冒着枪林弹雨奔走在崇山峻岭之间运送弹药、枪械、食物,还要忍受雨林中的蚊子、蚂蝗和毒蛇的侵袭,运回断脚缺手的伤员,而自己似乎没有生命,死了成为一堆沉默的白骨,活着,则隐匿于那些虚拟的英雄墓碑与杂草之间。他们的名字没有人知道,他们死亡的数量成为人间永远的谜团,而他们用血肉铺成的滇缅公路和中印公路仍然在缅北峡谷和丛林之中蜿蜒,仿佛一条没有尽头的苦难之路。
4、乱 象
在腾冲方向,1942年3月底从缅甸撤退的第五军1500名将士军械整齐,本想到腾城驻扎,与当地行政委员会联合组织防线,不料走错了路,在缅箐、和顺、肖庄一带盘旋数日,当他们到达腾冲西门时,日军先头部队也到达了腾冲城南门。惊慌失措的第五军士兵摸不清日军兵力,加之腾冲县长、警备长、护路营及各机关已各自收拾细软、鸦片二百余驮离城逃遁,远征军不敢入城,退走马场,西出界头寻找军部去了。由此,1942年5月10日,292名日军兵不血刃占领了腾冲城,城内一万多居民相率出逃,有些逃进高黎贡山的深山密林,有些奔走于滇缅公路狭窄拥挤的道路上。当连接怒江东、西岸的惠通桥炸毁后,滇缅公路上更是惨状迭出。难民、溃军、华侨阻塞于狭窄的道路上,上有飞机空袭,后有日军猛追。在腊戌、畹町、遮放、芒市方向,逃亡的士兵将那里的几万吨物资和500多辆汽车付之一炬,浓烟蔽日。在拥挤的道路上逃跑的人群混乱不堪,抢劫、斗殴甚至杀人事件屡见不鲜,那真是一幅惨不忍睹的亡国乱世之惨象啊。
第一次入缅作战的惨败并非偶然,而是有其根深蒂固的原因。这里有两个真实的事件反映出民国军政官场的劣迹,一个事件与云南省主席龙云之子龙绳武有关,这个事件被称为“泸水大烟案”;另一个事件与地方土司和中央军有关。
清朝中期,缅北和滇西地区开始种植罂粟,由于地理气候和环境十分适合生长,滇西的鸦片产量和品质都居滇缅之首。怒江泸水也因此成为罂粟高产区,每年大约可以生产鸦片三至五万两,那时候鸦片经营是一块令所有商人都垂涎的肥肉。自1913年开始“坚决铲除罂粟”以来,到1938年,国民党云南当局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决定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开禁放种三年,但是到了第二年,人民又接到禁止种植罂粟的指令。1939年8至9月,龙云曾三次派出“禁烟委员”到泸水督促禁种,强迫人民铲除私种的罂粟苗,表面上看起来这一次好像禁得很坚决。
人们忙活了一阵子种下罂粟苗后,又忙活一阵子铲除了它们,时间已经到了1939年10月。但不久后,龙云的长子,时任腾龙边区行政监督及昆明行营第二旅少将旅长的龙绳武召集滇西边境上的十八个土司和设治局长召开了一个“夷方禁政会”,又要求在这些地区再展种罂粟一年,并在会上分配给各局、土司相当庞大的上缴精品鸦片的数额,要求强制执行。泸水被分派任务数额竟达三十五万两,这是泸水正常时期年产鸦片总量的十倍。
一年之内出尔反尔反复三次,当主席的爹说一套,当土皇帝的儿子又说一套,这可苦了泸水设治局的孙本仁和段氏土司,他们根据龙云的要求在三、四月间已经铲除了所有罂粟苗,如果按照龙绳武的要求补种罂粟也过了种植季节。1940年春天,龙绳武派出“禁烟委员”赵化矜准时到怒江泸水收取鸦片,但是只从原来没有铲除干净的罂粟田中收到新产鸦片四千余两,只到其规定数额的百分之一。
“禁烟委员”赵化矜却管不了有产无产,只管照单要求泸水设治局交出规定数额的鸦片。设治局长孙本仁只好将五个段氏土司扣押起来,要求交出摊派下去的鸦片。一部分土司从民众手中搜刮了所有陈年鸦片,然后拿出银子行贿之后,勉强应付过去了。但多数土司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鸦片和银钱去行贿,只能向富户和百姓摊派,多者每户一二百两,少则每户十两八两,强迫群众买鸦片交售。泸水市场上的鸦片价格因此从每两大洋五角涨到八元,暴涨近二十倍。而“禁烟委员”收购的官价是每两二元五角,每向“禁烟委员”交售一两鸦片就要亏损五元五角。谁也承受不了这种比抢劫还不公平的交易,连登埂土司也被逼无奈带上家眷逃亡腾冲,最后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禁烟委员”赵化矜却在做另一番打算,他带着龙绳武让他去收购鸦片的资金跑到缅甸密支那买了三十多驮廉价鸦片和其它货物试图运到泸水高价销售后,又按照龙绳武规定的价格低价收回,想来个空手套白狼大捞一把。不料风声走露,被泸水设治局长孙本仁知道,孙本仁借堵查走私之名扣留了赵化矜的鸦片和货物,在扣留期间孙本仁私下高价倒卖了一部分鸦片。赵化矜由此向龙绳武告发,龙绳武派一个连的士兵前来泸水逼迫孙本仁交出扣押的走私货物。在清查中,孙本仁拒不交出其倒卖鸦片所得的款项,赵化矜带兵进入孙本仁宅内搜查,后在天花板顶棚上发现大量现钞。孙本仁的父亲当时也在现场,见事已败露,激恨交加,顺手拿起桌上的裁纸刀捅死了赵化矜。查案官兵当即将孙本仁父子钉镣收监,解往昆明查办。后来孙家父子贿赂官员走通关系,官府认为他们“查禁走私无罪,失手误杀不同有意杀人”,关押了三四年后便被释放。后来龙绳武放弃腾冲向东逃命所带走的二百多驮物品之中有一半以上是鸦片。他不仅利用父亲的威望在滇西少数民族地区大发国难之财,而且为一己之利,在其商队通过怒江后下令拆毁齐虹桥上的木板,导致逃亡民众和军人大量滞留怒江西岸。
关于地方武装与正规部队明争暗斗、贪污腐化、各自为政、矛盾重重、自私自利的情况,大概可以从中共党员和兴周先生的遗稿中管窥一斑。1943年,在澜沧江东岸的叶枝土司府,轰轰烈烈的游击战备训练还不到两个月,维西支队司令杨文榜和副司令王嘉禄土司就吵翻了。“维西支队司令杨文榜率领他从云龙带来的一个连队进入缅北独龙江山区活动去了,少校副司令王嘉禄在叶枝就地组建武装队伍”。王嘉禄任命和兴周为参谋,“早晚训练骑兵队,教会使用机枪、冲锋枪及骑兵号令、口令,部队的攻击、防御、追击、退却等科目”。可是好景不长,“正副司令闹不团结,各自为阵,杨文榜带来的正规军只有百余人,当然不够,需要扩军,兵源不够可以招收,可是军费无着落。希望副司令在财力物力方面给予支持。而副司令王嘉禄一再借口推辞,一毛不拔。后来杨文榜竟强令王嘉禄限时将叶枝土司兵开到怒江,王嘉禄更不买账,直接答复:怒江上游无敌情,无的放矢劳民伤财,不去!”
“这边,王副司令却在积极扩军,惹怒了杨司令。”杨文榜以不理军务、按兵不动贻误军机为由将一纸讼文传至第十一集团军宋希濂处。但是也有人向宋希濂举报“杨文榜在缅北中英未定界犯了对外政策方面的错误”,看来副司令王嘉禄也非等闲之辈。接到控诉的宋希濂一纸电令将杨文榜、王嘉禄两位司令召回集团军司令部准备处理。王嘉禄暗暗惊出一身冷汗,毕竟对手来自国民党正规部队,而自己只是一方土司,不知道此行会对自己招来什么后果。杨文榜看来要利用自己在司令部的关系准备狠狠教训不听军令的王嘉禄,接到电令后率领直属部队直接返回大理报到。副司令王嘉禄接到电文后也不敢怠慢,临行前在维西备齐了五十余驮山货土产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深谙民国为官之道的王副司令清楚,在暗箭横飞的民国官场厮混得有所准备。土司王嘉禄一到大理就带着和兴周首先找到了李根源,王嘉禄知道李根源为官清廉,并不敢带任何礼物前往,直接陈述了与杨文榜之间的纠纷,请求李根源为他求情,李根源果然派尹德铭写了一封私信给宋希濂,大概是说战时“边境土司宜特别从宽,切不可以军律对待,以利团结抗日”等。
下午,王嘉禄命令和兴周带着李根源的信件,押运“驮着麝香、鹿茸、西藏毛料、南洋三炮台香烟等珍贵礼品一驮”去找宋希濂。在礼物和信件送达深深宅院后,宋希濂满面笑容地接见了和兴周,并邀请他和王嘉禄次日中午到司令部参加宴会。第二天果然有一辆黑色轿车前来旅店接应王嘉禄和和兴周。参加本次宴会的将官、校官,军、师、旅、团干部大约30人。官阶森严的宴会上,空气凝重,鸦雀无声。杨文榜也出现在宴会上,不时用眼睛瞪着王嘉禄,王嘉禄表面若无其事,内心必定忐忑不安。对于王嘉禄而言,大理之行仿佛是在奔赴一场漫长的鸿门宴。
在宴会上宣读军政部通令、蒋委员长训词等等一系列文件后,参谋长宣布各军、师、旅、团人事调动、升迁、调补文件,有的升官,有的降级,有的撤职,有的记过,有两人甚至被移送军法审理。维西支队司令与副司令明争暗斗的最后结局也在宴会上揭开,宴会上宣布了撤销怒沧上游游击支队,杨文榜调回大理战时干训团任教育长的决定。因为没有提及王嘉禄的名字,王嘉禄算是胜了一招险棋,悬在其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看来是李老的信和重礼起了作用”。受了一场虚惊的王嘉禄仿佛劫后余生,在安排好他的经商队伍后于1943年8月14日带着几名亲信到大理将军洞看了四天的戏,期间点了一出“三堂会审”竟赏国币一万元,轰动全场。
即使是在高黎贡山西部的深山密林中,土司及其亲属也过着极尽奢华的生活。滇西纵队军事委员会作战处参谋郑铁轮有这样的记录:怒江六库土司段浩在“距片马以东二十来里的小茶坡有一个小衙门别墅,属于他的侄女。侄女常住昆明。精致的竹楼别墅门口拴着两只大花鹿,院内养着锦鸡鹤群,有几座高低不一的竹楼参差毗连构成庄园的主体部分,结构玲珑精巧,厅堂书房俱全,陈设装饰华丽。回廊曲折,帘栊掩映,全是竹料精编细镂而成。园林花木扶苏,亭台优雅,真是别有洞天。宴席上摆满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有猴头,熊掌,鹿脯。我十分惊讶,在这蛮荒地方,而土司竟如此阔绰!”
出手阔绰的滇西土司们在轰动戏场或者品尝山珍海味的时候,战云密布之下的滇西各族人民在吃糠咽菜、苦不堪言。据早期人类学者张征东调查,在国难当头之时,滇西地区维西县的傈僳族需要承担包括“建国储蓄、军骡费、县财政费、房捐、军米折价费、运输团新兵验兵费、送兵费、阿墩游击支队食米、阿墩独立连食米”等37种税费和派款、派粮,按每户平均每月计,应交纳国币1000元以上。抗战之事是当地一些土司敛财的好机会。当地土司在上司和正规军队面前振振有辞、屡表共赴国难的钢铁决心,暗地里则利用当局征兵抓丁的机会疯狂敛财。按照国民党当局“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政策,1940年前后的维西傈僳族地区,如果向当地土司缴纳500至800元大洋,土司们就会协助隐瞒人口。但是到了1942年以后,由于长期的战争致使内地青壮年男性锐减,滇西土司们也无法再隐瞒户口了。当地人民在向土司交钱保人之后,仍然照抓不误,土司们不知从欺上瞒下的过程中捞取了山地民族多少血汗钱。怒江地区各民族每户每年要向国民党设治局缴粮二斗,缴纳包括党部、设治局经费和兵役费等每户半开八元,其中仅兵役费就有半开八角至一元。每换一个局长或乡长,每户要送二至三元的礼品,另外每户还得为他们承担三至四元的养家费。各种杂税加在一起,每年每户平均要上缴十五至十六元半开,当时一个半开可以买到三斤猪肉,折成2015年人民币价格,怒江百姓每年每户要交纳人民币720元左右的赋税。这对于当时傈僳族的经济水平而言,应当是接近极限的沉重负担。
5、敌后滇西民族
在后方人民倾家之力支持抗战期间,滇西和缅北的山地民族也在和日军周旋游击,其中有一支由缅北山地民族组成的闻名一时的部队叫“一○一特遣队”,也叫“克钦别动队”或者“克钦支队”。1942年2月,为了反攻缅甸,史迪威同意在印缅边境组建由缅北山地民族组成的游击部队,并指派他的老部下卡尔·埃夫勒上尉训练和指挥,这支部队就是一○一特遣队。同年4月,埃夫勒率领仅有几十人的一○一特遣队进入缅甸。史迪威交给特遣队的任务是进入缅甸丛林,深入日军纵深采用各种方法袭击日本人。特遣队首先驻扎于印缅边境的小镇纳济拉,埃夫勒在那里招募人员扩充部队,那里的景颇人、傈僳人、阿侬人、若旺人、纳加人和败退的英国军人,以及部分难民前来应征。根据史迪威的要求,埃夫勒要将这些人员训练成近似于今天所谓特种部队。鉴于这支部队对单兵素质的特殊要求,景颇人、傈僳人和缅北各民族的山地生存经验得到充分发挥。盟军在训练他们时发现,这些山地民族不太喜欢结构复杂的现代枪械,甚至对先进武器的使用和日常维修一筹莫展。但是他们很快爱上了威力无比、能够开山炸石的军用炸药和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使用的滑膛枪。埃夫勒将这一问题报告了战略机构办公室,后来美国政府应埃夫勒的请求,从尘封了八十年的仓库中翻出五百支斯普林菲尔德土枪运往缅北山区用于武装这支部队。
这些山地民族拥有良好的野外生存能力,加之通过盟军的专业训练和装备了现代武器,特遣队在短期内有了很大的发展,1942年年底,他们训练出了第一批200名士兵,在完成任务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43年1月,埃夫勒派出一支由12人组成的特遣小组从纳济拉出发赴敌占区建立根据地并破坏通往密支那的铁路线,从而拉开了这支部队丛林实战的序幕。27日,携带食品、武器弹药的特遣小组被空投到密支那以南一百英里的密林中,他们在丛林之中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没有被日军发现,两天后到达了指定区域。特遣小组分成六个小组,按两人一组沿铁路线安放炸药。当队员返回密林中时,身后传来的爆炸声炸毁了五英里的铁轨。
缅北土著民族的加入给特遣队带来了古老而又实用的游击和猎杀方法,传统战法与现代武器的完美结合使得这支部队如虎添翼,在丛林中游刃有余。他们用祖先流传下来的捕猎方法对付日本人,常常在日军巡逻队经过的小路两侧埋藏尖锐的竹签,当巡逻队到来时突然发动袭击,慌不择路的日军通常会选择在道路两边卧倒,于是扑到了埋藏于草丛中的锋利的竹签上,这些竹签往往已经涂上见血封喉的剧毒草乌或可以致使伤口在炎热的丛林中迅速感染的粪便。而这些土著人则躲在大树上、草丛中坐享其成,向闯进陷阱的日军交叉射击,进入这种伏击圈的日军几乎没有人能够成功逃脱。有时他们也用猎取野猪的方法设置一些装有毒箭的暗弩和“绊索、毒签陷阱”对付日军,他们甚至用土洋结合的方法发明了一种新的作战利器:“在一个5英寸的空心钉中,装一颗子弹和一个压力起爆器,当日本兵踏上这颗子弹时,子弹被引爆,钢钉就会穿透他的脚或身体,这些空心钉在日军中间引起难以名状的恐惧。”战后,耿德铭先生将一部分古老战法在《滇西抗战史证》中总结为“滇西抗战中的傈僳打法”。由于缅北、滇西景颇族加入突击队的人数与日俱增,突击队甚至专门成立了一支景颇支队,即“JINGPAW-RANGERS”。
美军也承认“景颇人、傈僳人和特谴队的成员有超强的密林生存能力,能够完成常人难以完成的工作”。据说有一次,美军一架运输机被日军击落,一名飞行员跳伞时落到了一棵高大的红木树上,他双臂已经折断,头下脚上倒挂在一百多英尺高的树杈上,被树枝划开的伤口鲜血直流。三名安全着陆的同伴因为无法营救而准备开枪以结束他的痛苦时,特遣队的土著队员赶到了。他们娴熟地砍倒一棵小树,让它斜靠在红木树上当作梯子,飞快地爬上树梢,在树上跳来跳去,将飞行员救了下来。第二天,获救的飞行员和他的同伴一起踏上了回归纳济拉的路途。景颇人、傈僳人和缅北的土著队员用各种方法在密林中营救了200多名空军坠机跳伞人员。
除此之外,让西方人感到更不可思议的是土著队员的架桥技巧,只要有三至四个人,他们可以使用随身佩戴的长刀迅速砍下竹子或者藤条,在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里在三十米宽的河面上横空架起一座能让所有队员通过的藤条桥或者竹索桥。在情况危急之时,他们通常能够在半小时内砍倒参天大树架成独木桥,人员通过后又迅速拆掉它,很多队员在完成深入袭击任务之后常常用这种方法成功堵住日本人的追击。
对于一○一特遣队中的缅北山地民族来说,茫茫丛林简直是天然的食品仓库,他们中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丛林中的哪些植物、野果能吃,而哪些有毒、哪些能止血。知道用什么植物能够将游弋在天然河网中的鱼群熏昏后手到擒来,甚至能够活生生地吃掉发臭的水蝽,因此只要有足够的盐和火种,他们便可以在茫茫的森林之中消失几个月,这种强悍的山地生存能力使得一○一特遣队的战斗更像一种狩猎活动而不是战争。
因为缅北山地民族的外貌与缅族人相似,特遣队中的土著队员还承担着搜集情报和指示目标的任务。1944年8月,特遣队发现一个名叫摩达的缅甸小镇驻扎着1000多名日军,存贮着大量军用物资。特遣队迅速将此事报告了盟军航空联队。随后,几十架战斗机携带爆破弹和燃烧弹准确攻击了这个小镇,彻底摧毁了日军的武器弹药库,并造成200多名日军在此次空袭中丧生。
一○一特遣队的出色表现引起战略机构办公室的重视,战略机构办公室主任多诺文下令将特遣队的经费从每月五万美元增加到十万美元。至滇西反攻期间,特遣队中的景颇、傈僳等山地土著成员已经发展至一万多人,美国人五百多名。在三年多的缅北丛林作战中,特遣队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他们一共消灭了5447名日军,并造成至少1万名日军受伤或失踪,而他们自己才损失了184人。由这个伤亡数字的比例,完全能够看到缅北各民族的山地作战能力。
后来有一个广为流传的竹筒故事,讲述的是统计敌方伤亡人数时,土著队员几乎都能报出准确的毙敌数据,尽管史迪威对特遣队的战果深信不疑,但对他们报出杀死日军的数字如此精确产生了疑问。有一次,他问一名特遣队成员如何做到对毙敌人数如此精确的统计,这名战士打开挂在腰间的竹筒,从里面倒出一些看上去像黑透干果一样的东西。史迪威困惑地问道:“这是什么?”这个土著士兵答道:“日本人的耳朵,每两个一份,数一数就知道杀了多少日本兵。”史迪威至此惊讶地发现,每个特遣队员腰间都有一个装耳朵的竹筒(傈僳族称为竹箭筒),他顿时对这支英勇善战的丛林作战部队肃然起敬,特遣队因此受到了美国陆军总部的表彰。
缘于抗日战争可能发展方向的战略评估,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共领导人不仅希望国内抗日统一战线能够巩固,而且希望形成滇西、缅甸、越南、印度区域的国际反法西斯阵线。早在1940年9月27日,日军登陆越南海防之后一天,李根源就曾经接到过云南陆军讲武堂爱徒朱德的来信,信中说:“我国抗战处此环境,惟有全国团结一致,发动广大民众共同奋斗。德深信抗战建国的大业必能完成。吾师远处滇南,日寇威胁昆明当有制敌良策。德为防滇计,当请吾师发动帮助越南、缅甸、印度之广大民众起来抗战,吾师以为然否……”
1942年5月1日,李根源发表了《告滇西父老书》:“要确保滇西军事的胜利,端赖我父老发挥自己的力量。民众的力量尽到一分,军事力量即增加一分。”并号召滇西各族人民“齐心协力,坚定最后胜利的信心,发挥军民合作的力量。加紧组织民众,训练民众,加强民众自卫,协助军队,尽到守望、运输、救护、侦察、通讯的责任”。这封公开信在滇西各地引起广泛反响,滇西各地土司先后致电李根源表达抗战到底的决心,省会昆明的一些爱国团体、人士和青年也纷纷倡议支援前线抗敌保国。1942年5月7日,中共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发表了《腊戌失陷与国内团结问题》的社论,指出西南边境遭受日军攻击“给我国造成了严重的困难局面”,但只要紧紧抓住民族团结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把“今天我国克服困难取得胜利的钥匙,我们就有足够的力量克服这些困难,击破侵略者的一切进攻”。龙陵象达人朱嘉锡在中共党员朱嘉壁、张子斋等人的影响和鼓励下,组织旅昆滇西学生、爱国人士向龙云请缨深入敌后游击。征得龙云同意后,组建了一支名为“昆明行营龙潞区抗日游击队”的队伍。朱嘉锡被龙云委任为游击队司令,并兼任沦陷的龙陵县县长。游击骨干队员有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军官郑作用、云南大学讲师甘襄庭、中央军校学生金完人、中央军校昆明分校军官训练班毕业生王开秀、刘叔良等人。1942年6月8日,仅有100多人的游击队乘上西南运输处配给游击队的三辆卡车离开昆明,在途经下关时又征集了一些当地爱国青年和散兵游勇,队伍发展到300多人。
自从日军进入怒江以西后,滇西各民族的自发游击和袭击也随之展开。怒江两岸和中缅边境24个土司无一人投降日军,他们是户撒、腊萨的阿昌族土司赖奉先、盖炳全,瑞丽、潞江等地以方克胜、线光天为代表的十三家傣族土司、怒江泸水五个白族土司、鲁掌彝族土司、班洪佤族土司、西盟拉祜族土司等等。活跃在敌后战场的由傈僳族组织或者以傈僳人为主要力量的抗日游击武装有十余支,主要有神户关杨秀成领导的孟嘎抗日自卫队,曹保祥组织领导的龙陵傈僳族游击大队,余有福组织领导的木城傈僳族游击中队等,这些自发游击武装加上滇西纵队的人数,以滇西山地民族为主组成的游击武装人员总数在4431人上下,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自怒江西岸沦陷以来一直在分散作战。
1942年5月,日军尾随追击溃退的远征军至龙陵县境,那里有曹保祥组织的一支只有30多人的自卫武装,成员全部是当地的傈僳族。在获知日军到达与之相邻的潞西县时,自卫队员迅速赶修弩弓、削制弩箭、擦拭火枪、长刀、长矛积极备战。日军攻陷龙陵后,很多傈僳人纷纷加入曹保祥的自卫武装,自卫队员增加到186人,曹保祥将这些队员分成三个小队进行训练和备战。
男人们主要进行弩弓射击、格斗等训练,其他的男女老少全部参与削箭制弩,采集草乌制作见血封喉的毒药“弩箭散”涂裹箭头。傈僳族传承千百年的弓弩武器中的毒箭是这样制作的:“箭用当地生长的金竹烘干削制,长30厘米左右,顶端尖锐,末端平齐,薄至0.1毫米的竹片作为箭翎。毒箭需在箭尖之下切出约1毫米的三道小槽,槽中裹上剧毒草乌,再用长在深山的泥藤浆加以包裹,保证毒性不会散失,可长期存放使用。制作弩箭散的原料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草乌根块。草乌生长成熟后采摘捣碎成粉,因为毒性剧烈,舂捣加工一般在村外野地进行,制作人还要严防中毒。”
在敌占区各民族积极备战期间,1942年7月13日,朱嘉锡带领300多人的队伍从酒房打黑渡口向西偷渡怒江,进入敌战区保山龙陵县平安村成立司令部,收编了当地分散游击的傈僳族抗日队伍,傈僳族自发游击武装得到了一定的武器和经济支援。尽管加入游击队的傈僳族队员都带着土枪、弓弩和毒箭,但是人员的迅速扩大使得朱嘉锡七拼八凑而来的一百余枝枪根本不足以武装800多人的队伍。为了获得武器和弹药支持,朱嘉锡多次返回昆明请求龙云给予支持。还不得已将私人财产“茂恒商号”、南屏电影院的股金和十间商铺转卖用于购买武器和药品。
1942年8月,日军来到龙陵县傈僳族聚居区,当地傈僳人收拾物品,赶着牲畜、甚至抬着纺车躲进深山密林。200名日军在几天后占领了一个叫牛圈山的山头,并开始在那里布设工事。这时曹保祥的自卫队员也基本备战完毕。8月5日前后,日军小分队20多人进山搜剿傈僳人。他们发现了逃难者在丛林中的炊烟,并顺此找到了躲避在山谷里的傈僳人,日本人用机枪和步枪猛烈扫射,一男一女两个老人中弹后血流如注倒地死亡。当日本人看清躲避在这里的人们穿着以前他们并没有见过的奇怪衣服并且手无寸铁之时,便停止了扫射,冲进人群试图抓捕这些傈僳人。
日军不知道曹保祥的自卫队员已经躲藏在丛林之中,并且布置好了伏击圈。顷刻之间,火枪、毒箭从大树上、山岩后和草丛之间猛烈射向日军,6个日本兵当即身中毒箭倒地惨叫不止,其余日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和看不见的敌人仓皇原路逃回。躲藏在丛林中的自卫队员忽然现身飞奔追击,在这林海和山地之间,训练有素的日本人也根本跑不过这些山地民族,飞奔追击的傈僳人沿途射杀了5个日本人。从追击中逃生的几个日本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些原始部落会在他们逃亡的道路上设下阻击圈,50多个傈僳人挡住了他们的退路,这支小分队遭到前后堵截和追杀后最终只有3人逃了出来,其余全部死于傈僳人的毒箭长刀之下,而自卫队员没有人受伤或阵亡。不敢再冒然进入丛林的牛圈山日军于次日下山,烧毁了牛圈山上寨、牛圈山中寨和苏家寨。愤怒的傈僳族自卫队员于第三天夜里绕过日军后侧潜行到日军军营附近,用毒弩射杀日军哨兵后抢夺了两挺重机枪,此后他们甚至在夜间十多次冲进日军一四八联队设在平戛的营地,发动突然袭击,杀死杀伤日军后抢走他们手中的武器和弹药,然后迅速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曹保祥和他的队员们转战于丛林之中行踪不定、无迹可寻,可谓神出鬼没。日军只好试图抓捕藏在深山的老人和儿童相要挟。一个雨后的早晨,日本兵看见了丛林中傈僳人用来遮雨的羊毛毡在薄雾中缓慢出现,他们来到这里抓走了78岁的曹二和他的家人,因为曹二太老了,实在走不动,日本兵用枪托猛击曹二的脑袋,致其脑浆爆出当场死亡。日军企图以抓到的5个傈僳人当做人质要挟自卫队出山投降,但是苦等几天也没有看见哪怕一个傈僳人走出山林,他们最终杀害了抓到的5个老人和儿童。有仇必报的性格促使自卫队员发誓寻找战机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机会终于在1943年12月的一天等到,那天早晨,傈僳族自卫队接到情报,一小队日军下山沿着岔河凹子南行后正在爬上马鹿塘,可能是要去日军营部。自卫队员即刻整装出发,十分钟后,他们依靠熟悉的地形隐伏在马鹿塘垭口的林丛之中。这个日军小队由12个人组成,当山路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他们看清了身材高大,体格肥壮的日军小队长。
顿时弓弩齐响毒箭横飞,先后有7个日本人倒地嚎叫,口吐白沫、中毒抽搐。复仇的自卫队员决定活捉其他日本兵,于是冲入敌阵最终抓住了5个还来不及拉开枪栓的日本兵,将他们押入山林之中。愤怒的傈僳人并不会优待俘虏,分别将5个日本兵捆绑在大树上用乱箭射死,并把他们的尸体全部扔下悬崖。至滇西反攻结束,这支为数不多,依靠弓弩毒箭和狩猎技术进行游击的傈僳族抗日队伍攻击和猎杀了250多名日本兵。此外,还有余有福的木城傈僳族中队,以及孟嘎杨秀成的游击中队,加之怒江西岸至缅北山区民族的自发游击,他们或为自发反抗或为有组织行动,在滇西敌后战场作出了积极贡献和英勇牺牲……
从1942年到1945年,滇西各民族游击队和在敌占区坚持活动的中共地下党员,深入怒江、兰坪、福贡、维西、德钦、泸水、片马、碧江、福贡等地实地调查,当地共产党员利用熟悉当地风俗习惯和精通傈僳语言的优势,甚至跟随预备二师进入敌后缅北傈僳族聚居的江心坡宣传和启蒙中国共产党的统一战线,形成了一定的群众基础。并陆续提交了《云南西北边疆调查记》、《维西调查记》、《德钦概况》、《中甸土民概况》等详实可靠的资料和情报。不仅为远征军反攻滇西缅北取得胜利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也先后用袭击、偷袭、诱袭等手段在各地杀死杀伤日、缅伪军不低于1500名。至滇西反攻胜利,国民党要求所有游击队停止活动接受收编。各地分散作战的游击队纷纷自行解散,而龙潞抗日游击队此时还有2000余人,1946年,因为拒绝国民党收编,他们试图从遮放出境进入缅甸寻找“缅甸总支委员会”书记朱家壁,遭到国民党军队的围追堵截,后来在副司令周景云和马仲义大队长运筹帷幄下,游击队才躲过一劫。为了保存有生力量,避免游击队被编入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对抗之中,这支游击队在中缅边境小镇“木城”进行了第一次善后复员工作,龙陵、潞西两方面的游击队员由赵有弼率领回乡,外地官兵愿意回家的发放路费,不愿回家的留在龙陵、潞西等地自谋生路,游击队遣散之时还有1754人。朱嘉锡带着剩下的丽江、维西队员300多人跟随蒋宗祯回到昌宁县蒋家山,最后在那里全部遣散,他自己则返回昆明,准备召集原班骨干奔赴滇南寻找朱嘉壁参加解放云南的战斗。1949年9月前后,朱嘉锡被国民党西南特务暗杀于红河建水。
这一时期,蒋介石政府也在原地遣散了滇西纵队部分队员,后来辗转流落维西加入中共参与解放滇西北之战的安徽人胡光烈就是当时被遣散的滇康缅游击区战士之一。在我拜访93岁的傈僳族共产党员和耕时,谈起胡光烈的事迹感慨良多。老人还说,“国民党打仗不如共产党灵活,远征作战也不全像现在的电视电影宣传。”
6、在正面战场
1944年6月,中国远征军与日军在松山、腾冲激战正酣,滇西纵队也开始从泸水西渡怒江,进入所谓瘴疬之地。当时远征军中盛传着缅北“傈僳吃人”的传言,徒加士兵恐惧。当他们进入高黎贡山时,的确遇见了一些腰挎长刀、身背强弩毒箭的傈僳游击队员,满嘴血色让士兵们大吃一惊。后来才知道那是当地傈僳人为防范瘴气中毒而常吃石灰槟榔,染成了满嘴血污之色之故。如果远征军也知道这个办法,也许两年前就不一定会有那么多人死于瘴气侵袭之下了。
在片马方向的反攻作战中,高黎贡山两侧的傈僳族几乎全部支持远征军的行动。这不仅是因为他们在沦陷两年中看清了日本军队的残暴面目,还有部分中共地下党员深入怒江、澜沧江两岸以及缅北山区广泛向当地土司、头人宣传统一战线。此外,由于宋希濂安排美国传教士杨志英担任“滇康缅边境特别游击区”总指挥部顾问,在怒江两岸傈僳族基督徒中产生了较大影响。自1910年开始,基督教开始在傈僳族地区传播,先后有十余名西方传教士常住高黎贡山两侧的傈僳族社区。当地民族自1912年开始与国民党专制统治进行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暴力抗争,使得西方宗教在高黎贡山两侧的傈僳族社区迅速传播。至1944年,滇西、缅北地区已经建立300余座基督教堂,信徒接近五万人,杨志英成为当地最有影响力的传教士。杨志英成为远征军顾问的事实,无疑成为基督徒行动的风向标,因而在客观上形成傈僳族基督教徒高度统一支持抗战的局面。
在攻击片马的战斗中,曾经与英军在片马血战的傈僳族头人勒墨夺帕以及后人协助远征军情报人员摸清了日军的布防情况,远征军由此得知防守片马的日军是第十八师团中井加强大队,由队长黑丰统一指挥,德钦党武装组织有李光有部,日军和缅伪军总人数为3500人,在片马分设东、北防线。中国远征军派出谢晋生部第一支队,由刘智仁指挥正面猛烈进攻两日无进展。尽管此前谢晋生部和当地游击队已在这一地区活动了较长时间,但是在片马风雪垭口遭到日军的顽强阻击,双方发生激烈战斗。三十六师与预备二师正面强攻十余天毫无进展。远征军不得不调整进攻阵势,刘智仁撤出正面战场,带领滇西游击纵队第一支队和六库段氏土司领导的傈僳、怒、白等当地民族士兵500人从片马南部的狩猎小道攀爬危岩险道潜入日军后方。北面由刘铁轮率领一个团,加配一个迫击炮连形成两路合围之势。1944年7月29日,滇西缅北大雨不停,但队伍仍然按照计划到达位置在夜间集结,并实施攻击,战前部署进攻信号为一发信号弹,接战信号为三发信号弹,南、北两路同时发动攻击,日军腹背受敌,伤亡2000余人后从片马溃退。在渡过怒江翻越高耸入云的高黎贡山期间,远征军士兵因缺氧、疾病出现非战斗减员,甚至党政课长沈翰楠和总指挥郑坡也出现昏迷和窒息,最终被民团抬过山去。
那个时期我的氏族中有三人应官府征派,两个成为远征军士兵,参与了二十集团军攻击腾冲的战斗。另一个成为国民党维西县官员的差役——乡丁。他们是李壁、李洒宝和李万春,三个人同命属牛,生于1926年。乡丁李壁是我的亲大伯,乡丁干的工作实际都是一些杂役。而李壁具体的工作是为长官砍柴烧炭。这个16岁的孩子,每天赤脚进出于深山与县城之间,白天砍伐栗木在烟熏火燎之间烧制木炭,日暮西斜时从崎岖的山道上背回长官们需要的木柴和木炭。李壁有时候也喂马,烧水,擦亮长官和夫人们的皮鞋。他干的活计无需任何技术,只要体力足够就行。1943年冬天,维西县的上空整日马达轰鸣,黑压压的机群飞来飞去,驼峰航线的运输队穿梭于印度与中国之间。李壁去县城服役已近一年,正坐在维西县城南门街的土城墙下晒太阳,脱下衣服找虱子。他的母亲渡过冰冷的永春河,再穿过密林和山坡去看望他,母亲几乎认不出这个满面污垢,头发蓬乱,瘦了一圈,几近于流浪汉的人就是她自己的孩子。把孩子的衣服拿过来一看,里面爬满了白白胖胖的虱子,头发里也是黑压压的虱子。看着这个无比肮脏的孩子,母亲的眼泪忍不住哗哗流了出来。
但是母亲根本不可能带回她的儿子,只好返回家乡带着她的亲戚加入了李壁砍柴烧炭的行列。李壁的亲戚们自带干粮,自带工具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为长官们砍下了足够烧一年的木柴,烧制了足够一个冬天取暖的木炭之后,长官同意让李壁回家等待传唤。尽管李壁从事的工作艰辛困苦,但他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而乍利氏族中的远征军士兵李洒宝则冲锋陷阵在滇西抗日正面战场,李万春则在卫生大队担架连运送伤员。李万春原名李文龙,生于碧罗雪山下的一个傈僳族村庄。1939年抽丁入伍,1942年编入远征军某卫生大队担架连,3月份随军到达腊戌,在第一次远征溃退之后于1942年5月4日撤回怒江东岸。1944年,卫生大队从双虹桥渡过怒江,加入高黎贡山、腾冲作战,担架兵李万春从前线抢运伤员至后方医院。
李洒宝,原名腊洒宝,洒宝是富贵之意,与我家一山之隔,我也称他为大伯。他也于1942年被抽丁当了兵,作为一个目不识丁的傈僳族少年,他并不知道当时发生在中国西部的事情。参军后进入龙云的地方部队云南保安第四团。在此期间,中国远征军滇西反攻计划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到1943年年底,中国远征军第十一集团军、第二十集团军、已按15个师的编制改编完毕,但出现了2.2万多人的兵员缺口。为按照两个集团军的规模建成远征军,长官司令部决定将龙云的部分地方武装编入远征军序列。保安第四团可能编入了二十集团军五十三军一三○师三九○团。李洒宝在某连担任机枪手,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使用的是加拿大机枪,每个排有三挺机枪,枪重二十斤。他们当时使用的加拿大机枪应该是战时英国在加拿大朗·布奇兵工厂为中国军队生产的那批司登冲锋枪,其型号是MKⅡ式,这种枪上刻有“司登手提机枪·加拿大造”等字样。
1944年5月初,远征军第二次入缅作战拉开序幕,天空乌云笼罩,暴涨的怒江水在黑夜中发出阵阵涛声,5月10至11日,中国军队分两个纵队从七个地点开始西渡怒江,李洒宝回忆当时的场景,说一三○师从齐虹桥附近渡江直赴腾冲。第一批部队渡过怒江后,部分橡皮筏和木筏渡到怒江西岸后没渡回来,由于除了士兵外,还有支援前线的民夫,事先准备好的木筏和橡皮筏根本不够用。他们只能就地砍伐怒江东岸的树木做成简易的木筏,有些士兵还用石头砸扁龙竹以充分利用,人马枪械一并上筏渡江。尽管江水湍急,中国军队缺乏渡河作战经验,但因为之前在漾濞江上进行过一些模拟训练,渡江仍然完全成功。李洒宝说,原以为怒江对岸会遭到日本人的阻击,但是直到部队全部渡过怒江,也没有遇到日本人。
二十集团军五个师于5月11日凌晨开始仰攻高黎贡山。第五十三军过江后,在龙陵傈僳族游击队的带领下选择了一条中日双方军用地图上都没有标出的小路,直接奔赴腾冲。这是一条马帮古道,距离腾冲县城最近,但也最为艰险难行。高黎贡山的日军由第五十六师团两个联队、第十八师团一部和第二师团一部据守。时高黎贡山上连日降雨,已是寒风瑟瑟,杂草淹没了根本看不见的小路。李洒宝说沿途都是士兵和民夫的尸体,死去的骡马,散落的枪枝。他忘不了翻过高黎贡山的艰辛,说密林深处枪声大作,看不见日本人,即将攻击至山顶时,由于海拔高加之道路湿滑,这个17岁的少年累得连枪都想扔掉了。
第五十三军渡江后,由李洒宝所在的一连担任主攻,沿大尖山、麻栗山主脉攻击日军正面;以一一六师为北线,沿塘习村北之幸腊山攻其左翼;以一一六师三四七团为南线,沿安乐寨、马脑山攻击日军右翼。经过五天的激战后将敌北、东、南三面的鸡心上、大尖山和百花岭等外围阵地拔除,对大塘子麻栗山核心阵地形成三面包围。5月19日,三路远征军发起总攻。因为日军的藏身地点实在隐秘,远征军先是通过放火烧山,使日军在该山山头上的阵地工事暴露无遗。之后又在空军、炮兵的支援下,经过六天的反复争夺乃至短兵相接的血肉拼搏,终于在5月24日将该核心阵地全部占领,打开了反攻高黎贡山的前进通道。此役为怒江反攻初期规模最大的要路争夺战,在前后十余天的激战中,先后有三四八团营长王福林、美军联络官麦姆瑞少校等数百官兵阵亡。在百花岭的战斗中,有一颗子弹从李洒宝的左侧后颈擦过,险些牺牲,草草包扎后再次投入战斗。
翻过高黎贡山后,五十三军一部扫荡龙川江东岸残余日军,李洒宝所在的部队进入龙川江西岸警戒,他记得在龙川江的腾龙桥上守卫了三天。5月底,在战斗间隙,李洒宝看见腾冲盆地在远处展开,肥沃的土地是一片硝烟弥漫的巨大战场,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死尸。6月23日,二十集团军各部准备结束,开始炮击腾冲县城。李洒宝谈起腾冲攻击作战时,不停地抽烟,说攻击腾冲他只参加了七天,当时腾冲城已经片瓦无存,只剩下残垣断壁,估计在高黎贡山首攻任务结束后,一三○师是于1944年9月5日加入攻击腾冲城战斗序列的。他说,进入腾冲城,到处是死尸,日军和国军的都有,在激烈的巷战中,双方伤亡基本相当,有些日本人躲在民房内,有些在街上跑。但没有一个人出来投降。攻击腾冲时食物极度匮乏,他的连队在攻击前每人只领到一个用捣碎的玉米做成的饭团,这是血战一周的单兵口粮。
李洒宝所在的二十集团军在攻克腾冲后,友军十一集团军也相继攻克了松山、龙陵等要地,对遮放、芒市一带的日军形成了战略夹击之势,滇西日军已无险可守。此时中国驻印军也已经收复密支那,并向南坎方向推进。在腾冲收复战打得血溅满檐、寸土必争的1944年8月,德钦昂山秘密组织缅甸共产党、人民革命党等联合成立了“反法西斯组织”,德钦昂山出任军事总指挥。1945年3月,缅甸北方一部分国防军与日军发生冲突,3月27日,德钦昂山以镇压叛军为名将缅甸国防军召集至仰光后,突然下令调转枪口向日军开火。“反法西斯组织”所属各势力亦同时蜂起,德钦昂山领导的缅甸独立组织回归盟军抗日统一战线的行动就此开始。1945年5月,在盟军和缅甸国防军的内外夹击下,仰光被盟军收复。两年后,德钦昂山被英缅殖民势力刺杀于仰光。
李洒宝说,“小日本的枪械、弹药、物资堆在一个开阔地上,整整放满了几十个仓库,后来我们把这些物资转交给了英国人。”战后,李洒宝随着他的部队返回云南。1949年12月7日,云南宣布起义,1950年保安第四团被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四军四十师一二○团,傈僳族战士李洒宝又投入了滇西南剿匪的漫长战斗中。1953年7月,李洒宝因作战勇敢建立功勋而加入中国共产党,1954年12月终于毫发未损地回到了阔别十年的故乡。
李洒宝的远征岁月已经过去70多年,他也从一个懵懂少年成为白发苍苍的89岁老人。如今他生活在云南维西县封闭的山村里,战争结束后从来不出远门。转战十年,时过境迁,他已经想不起远征时期连队的番号,我用半个月的时间请他再努力回忆他的远征军番号,他说,想不起来了,那时候一两年换一个番号,真想不起来了。除了怒江、腾冲、芒市和密支那等地名之外,想不起那片他为之浴血奋战和无数战友奉献了生命、青春与热血的滇西大地上发生过的诸多细节……
在我们去拜访李洒宝时,他反复用傈僳语说:“战斗的胜利,不仅在于士兵的勇敢,更重要的是指挥人员的智慧和谋略。我参加过国民党的远征军,也参加过共产党的解放军,这是两支完全不同的队伍,国共之争是民心之争,谁胜谁败其实早已注定。”而担架连士兵李万春则更为关心高黎贡山上的尸骨,想起七十年前的场景,老人记忆犹新:“有些人抱着枪死在路边,有些人两手空空,也有两三个人死成一排的,真是惨不忍睹。高黎贡山上每天下两三场雨,很多尸体已经腐烂了臭了,有些已经露出骨头,雨水混杂着蛆、烂肉往山下冲,有些地方尸体堆积如山,走路都无处下脚,只有踩着肿胀腐烂的尸体前进……”作为曾经穿梭于血海尸丛的担架兵,李万春老人很想知道高黎贡山上到底死了多少人?当我告诉他从高黎贡山至腾冲的战斗中,中国军人战死18609人时,老人似乎心怀歉疚地说:“来不及了,来不及埋他们了。”当我再告诉他从1944年5月至1945年5月一年的时间里,缅北、滇西地区我们战死48598人时,老人不再说话。
我想,两个89岁高龄,经历了战火洗礼的老兵,不可能再去欺名盗世、哗众取宠而获得日暮之年的残缺荣光。在基本弄清他们的经历之后,我也不会再去追问他们的部队番号了,在50万中国人奔赴滇西的卫国战争中,拥有“富贵”之名和“万物之春”梦想的两个傈僳族战士只不过是浩瀚大海中的两滴水,而其他更多平凡的水滴,有些消失在滇西的山地,有些消失在缅北的丛林,只有很少一部分没有被战争的紫日烘干、蒸发、消失。这两滴可谓经历九死一生的水珠,仿佛屈辱年代里中华民族曾经流过的两滴泪水,从他们的身上,我可以看见那段历史苍茫的天空。
【主要参考文献】
[1]英国伦敦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1942—
1946年的远东》;[英]阿诺德·托因比主编。
[2]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抗日战争正面战
场》,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3]《远征印缅抗战》,杜聿明、宋希濂 等著,
中国文史出版社,2010年9月。
[4]《滇西抗战史证》,耿德铭著,云南人民出版
社,2006年5月1日。
[5]《神秘的“美国-克钦族”别动队》,[美]拉
尔夫·依·亨德尔逊著,席林生译,《环球军
事》2002年19期。
[6]《从滇缅公路走向欧洲战场》,萧乾著,云南
人民出版社,2011年2月。
[7]《溅血岁月》,保山市政协编,云南民族出版
社,2004年02月01日。
[8]《中国共产党民族政策的历史考察》。
[9]《血肉筑成抗战路》云南省政协文史委编,
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
[10]《文史博览》2014年第14期,中国人民政治
协商会议湖南省委员会。
责任编辑 哈 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