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前期的制曲与唱法论——以黄周星《制曲枝语》、毛先舒《南曲入声客问》为例
2015-08-15王辉斌
王辉斌
(湖北文理学院文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在清圣祖康熙至清高宗乾隆前期(公元1662—1752年)的90年中,最活跃的戏曲批评家,当数黄周星、毛先舒、黄图珌、徐大椿4人,其戏曲论著则依序为:《制曲枝语》、《南曲入声客问》、《看山阁闲笔》、《乐府传声》。这4种著述,分别对戏曲创作、南戏入声、歌者发声的艺术技巧等,进行了不同程度之讨论,既各具特点,又不乏新见,因而为后人多所称道。本文主要以《制曲枝》、《南曲入声客问》为据,对黄周星“制曲”之成就与毛先舒“入声客问”之所获,作一具体探讨,并就二人的戏曲认识观略作比较。
一、黄周星与《制曲枝语》
黄周星(公元1611—1680年)①此处所暑黄周星的生年与卒年,主要是据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册)为黄周星《制曲枝语》所撰《制曲枝语题要》中提供的材料而为,特此说明,明末清初诗人、戏曲家与戏曲批评家。其生平事迹,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有其小传,却较为简略。其云:“字九烟,上元人。育于湘谭周氏。中崇祯庚辰进士,除户部主事,疏请复姓。晚居湖州。有《刍狗斋集》。”并云:“九烟晚变名曰黄人,字略似,又号圃庵,又曰汰沃主人,又曰笑苍道人。布衣素冠,寒暑不易,人有一言不合,辄漫骂。尝赋诗云:‘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借问阿谁堪作伴,美人才子与神仙。’年七十,忽感怆于怀,仰天叹曰:‘嘻,而今不可以死乎?’自撰《墓志》,作《解脱吟》十二章,与妻孥诀,取酒纵饮,尽一斗,大醉,自沈于水,时五月五日也。”[1]又,据汪象旭所编之《分类尺牍新语》(康熙二年刻本),知黄周星不仅与汪象旭、查望等人关系密切,参与了对《分类尺牍新语》的评笺,而且还是“西湖文人集团”的一位重要成员。此外,黄周星对“大略堂古本”《西游记》颇为熟悉,汪象旭曾“嘱其评正”,以与“俗本”进行比较②关于黄周星参与“西湖文人集团”之史况,以及黄周星与汪象旭的交往,参与《分类尺牍新语》的评笺,为汪象旭邀请“评正”大略堂古本《西游记》等候董者之一等,可具体参见拙作《汪象旭与“西湖文人集团”》、《“憺漪子”是黄周星吗》二文,前者载《山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6期(第96—100页),后者载《四川文理学院学报》2013年1期(第76—81页)。另,《南林丛刊》本范来庚《南浔镇志》、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亦载有黄星周生平,均较简略。
综合以上诸材料,可知黄周星的生平大致为:字九烟,又字景明,改字景虞,又名黄人,字略似,又字太鸿,号笑苍子,又别号圃庵、汰沃主人、笑仓道人,今江苏南京(一作今浙江杭州)人。曾育于湘谭周氏,其父周逢泰,颖州学正。明思宗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黄周星进士及第,未久除户部主事,疏请复姓。入清不仕,往来于湖州、杭州、金华一带,以遗民终身。为“西湖文人集团”的成员之一。清圣祖康熙初年,曾受汪象旭之邀,在杭州蜩寄楼“评正”过“大略堂古本”《西游记》与俗本《西游记》之优劣。有《夏为堂集》、《九烟先生遗集》行世。戏曲作品有《人天乐》(传奇)、《惜花报》、《试官述怀》(杂剧)三种(俱见姚燮《今乐考证》),戏曲论著则有《制曲枝语》一卷。
《制曲枝语》为黄周星晚年之作,其成书之年,大约在清圣祖康熙十年前后(说说下)。现可知者,最初的《制曲枝语》,是附在《夏为堂集》之《人天乐》传奇卷首而面世的。《夏有堂集》现存最早者,为国家图书馆所藏之康熙刻本。其后,张潮辑刻《昭代丛书》时,即将其收入甲集。在行文方面,《制曲枝语》有一个较为明显的特点,即其几乎全部以第一人称“余”(“愚”)写成。而此“余”字的存在,表明黄周星对于“制曲”所“枝”之“语”,乃是相当自信的。如最后一条,述及黄周星撰著《制曲枝语》的过程时,乃有云:“余自取傅时,即喜拈弄笔墨,大抵皆诗词古文耳。忽忽至六旬,始思作传奇。然颇厌其拘苦,屡作屡辍。如是者又数年,今始毅然成此一种。盖由生得熟,骎骎乎渐入佳境,仍悔入军之晚。将来尚欲续成数种,因思:六十年前,安得有此?”[2]121以黄周星生于万历三十九年(公元1611年)计,勘之“因思”的“六十年前”,其时乃在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而其时,黄周星正“盖由生得熟,骎骎乎渐入佳境”,则其甚为自信已不待言。此则表明,黄周星对其于《制曲枝语》之所论,乃是相当重视的。
《制曲枝语》之“枝语”凡10条,除去上引外,其馀9条之所论,就其内容言,大致可分为三类,即:一为“诗曲同源论”;二是“戏曲创作论”;三即“作家作品论”。其中,最具代表性者,为“戏曲创作论”。黄周星论戏曲创作,主要是以南戏(传奇)为例,且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首倡“三难”“三易”之说。所谓“三难”,即“叶律一也,合调二也,字句天然三也”;而“三易”则为:“可用衬字衬语,一也;一折之中,韵可重押,二也;方言,俚语,皆可驱使,三也。是三者,皆诗文所无,而曲所有也。”[2]119黄周星在这里所说的“三难”(“叶律”、“合调”、“字句天然)、“三易”(“衬字衬语”、“韵可重押”、“方言,俚语”),皆属于戏曲语言的范畴,表明了黄周星对于戏曲语言的相当重视。而着眼于“字句天然”的角度言,又可知黄周星之于戏曲语言的重视,乃是以倡导“本色语”为主的。在明、清戏曲论著中,最先崇尚“本色语”者,为李开先《词谑》所言之“元人风味”(即“本色语”),其后,何良俊《曲论》、徐渭《南戏词谱》、凌濛初《谭曲杂札》等,即皆持“本色语”说,并有所发挥与发展,而黄周星《制曲枝语》亦属如此,只是在说法上与其有所区别而已。正因为黄周星所崇尚的是“本色语”,故其对戏曲作品之“堆垛典故,及琢练四六句,以示博丽精工者”,均表示反对。
二为反对“割凑曲名以求新异”。这里的“曲名”,所指非为如《琵琶记》之类的戏曲名,而是属于某一戏曲各折中之具体曲名,如《千忠戮》第八折《惨睹》之〔朱奴插芙蓉〕等。明末清初之际,有不少戏曲作家(或曲家)为了“以求新异”,多将旧曲之名予以“割凑”,而成为一种创作时尚。所谓“割凑曲名”,实为“集曲”的另一种说法,李渔在《闲情偶记》卷二“音律第三·凛遵曲谱”中,对此乃大加批评,而黄周星则亦如是,认为这种求新、求奇之举,是对戏曲音乐的人为破坏,实不可取。《制曲枝语》载此云:“余尤恨今之割凑曲名以求新异者,或割二为一,或凑三为一,如〔朱奴插芙蓉〕、〔梁溪刘大娘〕之类。夫曲名虽不等于圣经、贤传,然既已相沿数百年,即遵之可矣。……故余于此类,皆深恶而痛绝之。”[2]120既曰“尤恨”,又称“皆深恶而痛绝之”,表明了黄周星之于“割凑曲名”的反对,态度鲜明而坚决。而在明、清戏曲论著史上,对不良创作风气能如此嫉恶如仇者,黄周星既是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一人。
三即主张“雅俗共赏”且“能感人”。这既涉及到戏曲的风格问题,也与对戏曲的品评密切相关。而黄周星对此的具体之论,又主要是落实在“体”、“诀”、“妙”三个字上。其云:“愚尝谓:曲之体无他,不过八字尽之,曰:‘少引圣籍,多发天然’而已。制曲之诀无他,还过四字尽之,曰:‘雅俗共赏’而已。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尽之,曰;‘能感人’而已。感人者,喜则欲歌、欲舞,悲则欲悲、欲诉,怒则欲杀,欲割:生趣勃勃,生气凛凛之谓也。嘻,兴观群怨,尽在于斯,岂独词曲为然耶?”[2]120“少引圣籍,多发天然”,与上所言之“字句天然”互为扣合,而成为了黄周星崇尚“本色语”的又一佐证。对于戏曲的“雅俗共赏”,李渔在《闲情偶寄》之《词曲部》已从语言的角度关涉之①关于李渔《闲情偶寄》着眼于语言的角度论戏曲之“雅俗共赏”者,可具体参见该书《词曲部》之“结构第一,忌填塞”、“词采第一,贵显浅”等之所论,而黄周星之所论,则是立足于“制曲”的角度以言,二者的着眼点虽然有别,但所要达到的目的却是相同的。不独如此,黄周星还就“论曲之妙”,提出了主要在于“能感人”的认识,并从“喜”、“悲”、“怒”三个方面对其进行了简要论述,认为其足可与孔子所提的“兴观群怨”说媲美。
在对戏曲作品的品评方面,黄周星将元人之作推为上品,认为“曲至元人,尚矣”。对明朝戏曲作品的评价,则认为汤显祖《临川四梦》应以“《邯郸》第一,《南柯》次之,《牡丹亭》又次之”,“若《紫钗》,不过与《昙华》、《玉华》相伯仲,要非临川得意之笔也”。仅此即可表明,黄周星对由元而明的戏曲作品之评价,乃是以“本色”为其批评之标准的。正因此,其于李渔的《笠翁十种曲》,即以“情文俱妙,允称当行”称誉之。而这一称誉,即成为了黄周星崇尚“本色”的又一例证。由此可知,黄周星无论是就戏曲创作而言,抑或于戏曲批评以论,都是与“本色”紧密关联的,则“本色”为其戏曲认识观的内核之所在,也就不言而喻。
二、毛先舒及其《南曲入声论》
毛先舒(公元1620—1688年),明末清初诗人、音韵学家、戏曲批评家。原名骙,字驰黄,后改名先舒,字稚黄,今浙江杭州人。明末诸生,入清,不求仕进。与毛际可、毛奇龄齐名,时称“浙中三毛,文中三豪”。为“西陵十子”(一作“西冷十子”)之一。一生著述颇富,有《思古堂集》、《东苑文抄》、《东苑诗抄》、《匡林》、《南唐拾遗记》、《填词名解》、《诗辨坻》等行世,其戏曲论著,则有《南曲正韵》、《南曲入声客问》(以下简称“《客问》”)等,其中,以《客问》最为著名。
与《制曲枝语》一样,《客问》也只有一卷。清圣祖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7年),张潮编刻《昭代丛书》时,不仅于乙集中将其收录,而且还为之写了一篇《南曲入声客问题辞》和一篇《跋》,前者附在《客问》卷首,后者则置于其篇末。《题辞》有云:“周德清以入声派入三声,为北曲者,自应奉为绳尺。今南方既有入声,而编南曲者必欲废之,何欤?毛君稚黄,以入声单押,随调之所宜而唱之,虽曰自我作古,然其论极正当而可行也。”《跋》则认为:“毛君之论,随其调之平仄为平仄,则亦与余逆潮之说相合。”两篇文章,均属对《客问》的肯定,表明张潮之于毛先舒此书乃是相当称许的。正因此,张潮才将其编入《昭代丛书》,以广天下。
《客问》为《南曲正韵》的续编,故其之所言所论,主要是针对《客问》之未尽者所作的补述与解释。全书以“客问”与“余曰”的多组问答形式,分别从音韵学的角度,对南曲(戏)的有关唱法进行了具体讨论与解答,所以,《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编者为其所写之“题要”认为,毛先舒在《客问》中“所提出的方法,对当时歌坛上如何处理南曲入声的纠纷,颇有参考价值”。要而言之,《客问》就“南曲入声”所答客问的重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关于“音变腔不变”与“腔变音不变”。此说是毛先舒就北曲(剧)与南曲(戏)平仄之比较所提出。长期以来,南曲因有入声字且可入声押韵,而使得歌者在实际的演唱中,入声仍按平、上、去三声作腔。针对这一实况,毛先舒首次提出了“音变腔不变”与“腔变音不变”的认识,使得问题迎刃而解。其云:
北曲之以入隶于三声也,音变腔不变;南曲之以入唱作三声也,腔变音不变。何谓音变腔不变?如元人《张天师》剧〔一枝花〕“老老实实”,实字《中原音韵》作平声,绳知切,是变音也;〔一枝花〕第五句,谱原应用平声,而此处恰填平字,平声字以平声腔唱,是不须变腔也。《东堂老》〔醉东风〕“倘来之物”,物字《中原》作务,是变音也;〔醉东风〕末句韵,谱应去声,而此处恰填去字,去声字以去声腔唱,是不须变腔者也[3]129。
在这段文字中,毛先舒所讨论的,是北剧(曲)的“音变腔不变”。首先,毛先舒以吴昌龄《张天师》、秦可夫《东堂老》二杂剧为例,并结周德清《中原音韵》对其中有关曲之字、词进行了具体分析,认为在北曲中,“平声字以平声腔唱”、“去声字以去声腔唱”,都属于“不须变腔者也”。继而,则以陆采《明珠记》传奇之〔画眉序〕为例,就南曲(戏)的“腔变音不变”进行了如下之讨论。认为:
若南曲〔画眉序〕,《明珠记》“金卮泛蒲绿”,绿字直作绿音,不必如北之作虑,此不变音也;〔画眉序〕首句韵,应是平声,歌者虽以入声吐字,而仍须微以平声作腔也。……此北之与南,虽均有入作三声之法,而实殊音也。又北曲之以入隶三声,派有定法,如某入声字作平声,某入作上,某入作去,一定而不移;若南之以入唱作三声也,无一定法,凡入声字俱可以作平、作上、作去,但随谱耳[3]129-130。
在这里,毛先舒不仅以实例分析的形式,对南曲的“腔变音不变”作了具体讨论,认为“歌者虽以入声吐字,而仍须微以平声作腔也”,而且还就“北之与南”的“入作三声”进行了比较,认为前者是“派有定法”、“一定而不移”,后者则“无一定法”,“但随谱耳”。
其二,关于南曲入声何以难“入三声”的问题。这一问题紧接上面之所言。北曲之所以无入声,是因为其中的入声已派入平、上、去三声,戏曲声律学之所谓“入声三派”者,即指此。但南曲则不然。南曲是平、上、去、入,四声分明,因此,有人便提出了“南曲何故又难入派入声入三声”的“客问”。针对这一“客问”,毛先舒的回答则为:
北之入作平、上、去也,方言也。北人口语无入声,凡入声皆作平、上、去呼之。即发“毂”字,北人云呼为“古”,北曲自应从北音,故《中原音韵》“毂”字当以入作上而音“古”,凡入声皆然。此周挺斋氏之以入派归于三声,非任意强造也。若南曲,自应从南音。南人呼“毂”字与“■”、“谷”等音同,原不呼“古”,凡入声皆然,原未尝作平、上、去呼也,则南曲安得强派之入三声也!既难强派,别无归着,则自应为标部而单押矣。歌须曼声,入便难唱,则自应随谱之三声作腔也[3]130-131。
毛先舒认为,北曲之所以能“入派三声”,关键就在于“北之入作平、上、去也,方言也”,因而便以“毂”字为例,说明了北人与南人对其读音之不同,所以,南曲之于入声字,是不能“强派之入三声”的。正因此,对于南曲中的入声字,歌者“自应随谱之三声作腔也”。在这里,毛先舒不仅阐述了南曲中入声字不能“入三声”的原因,而且还针对歌者于入声字之所唱,指出了处理的具体方法,仅此即可表明,《客问》是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与可操作性的。
其三,关于唱入声可否“依三声而收闭口”的问题。有“客”问毛先舒:“南曲入声既可以唱作平、上、去,而此三声原有闭口,则唱入声者,又何不可依三声而收闭口欤?”这是一个专业性很强、且颇具唱法技巧的问题。在南曲(戏)中,歌者唱平、上、去三声时,均可“闭口”①“闭口”为唱法技巧之一种,王骥德《曲律》对此有专论,可具体参见该书“闭口字第八”,而唱入声字“既可以唱平”,却不能“依三声而收闭口”,其中原因何在?对此,毛先舒的回答为:
核哉斯驳!然又有两截、三截之分焉。唱入声不闭口,止是两截;唱入声闭口,便是三截。如“质”字,入之不闭口者也,唱者以入声吐字,仍须照谱以三声作腔,已是两截——两截犹可也;若“缉”字,是入之闭口字也,唱者以入声吐字,而仍须以三声作腔,作腔后又要收归闭口,便是三截,唇舌既已远离转折,而亦甚不中听矣!则废之诚是[3]132。
毛先舒认为,南曲之入声字,有“不闭口”与“闭口”两种,前者如“质”,后者如“缉”,但这两种入声字为歌者所唱时,均只是“两截”,而不能为“三截”,即如可作“三截”的“缉”,作了“三截”后即“甚不中听矣”,所以“废之诚是”。为什么入声字只能是“两截”呢?毛先舒就此又作了进一步之解答。认为“凡入声之唱也,无穿鼻、展辅、敛唇、抵齶、闭口,而只有直喉。直喉,不收韵者也。都无收韵,故只两截也。三声有穿鼻诸条,是收韵也。收韵,三截也。有收韵而三截,所以曰便;无收韵而收韵,是强为之也。强为之,故不便也。”至此,毛先舒的回答,不仅已极为明确而透彻,而且也颇具精益求精之特点。在明、清两朝的戏曲论著中,能对入声字的唱法作如此精细之研究者,毛先舒堪称为第一人。
总的说来,毛先舒对南曲(戏)入声字之所论,乃是极为具体、细致而又专精的,因之,其所获之种种,不仅丰富与发展了戏曲的唱法艺术,使得戏曲音律学在清初更趋成熟与完善,而且也是毛先舒文学创造力表现在戏曲论著方面的一种具体反映。而或此或彼,对于有清一代戏曲论著的繁荣与发展,则是不无影响与助推作用的。
三、二人戏曲认识观之比较
由于历史的原因,黄周星与毛先舒,均成为了清初遗民,虽然如此,但二人之于文学的创作与批评,却并没有因此停滞或封笔,而是一如其前,这从黄周星在康熙年间撰著《制曲枝语》的实况,即略可获知。黄周星之于戏曲,是创作与批评兼为,其戏曲论著虽然只有《制曲枝语》一卷,但却涉及了戏曲的多个方面,其对戏曲创作之不良风气的批评,尤令人称快。而毛先舒则以精通音律学著称,故于《南曲正韵》之外,别撰了一卷《客问》以为续编,专就南曲之入声进行了种种讨论,既专且精,而为时人所首肯。《制曲枝语》论戏曲创作,贵“天然”为其重点所在。李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4]黄周星是否受过李白此诗的影响,不得而知,但其后的李渔《闲情偶寄·词曲部》之“贵自然”,与黄周星之贵“天然”关系密切,则乃无疑。“天然”作为一种审美范畴,黄周星在《制曲枝语》中将其与戏曲的语言、风格互为关联,且多次言及者,所反映的虽然是对“本色”的注重,实则与对“文采”的批评乃不无关系,而其将汤显祖《临川四梦》重新“排座次”的举措,又可为之佐证。“本色”与“文采”,历来是戏曲(作品)的两个重要方面,而且,重“本色”者大都不满于“文采”,正因此,黄周星即对属于“文采”范畴的“填砌汇书”、“堆垛典故”,以及“琢练四六句,以示博丽”等现象,乃大加批评,以至于“皆深恶而痛绝之”。而黄周星的戏曲认识观,藉此即可窥其大概。
除了“本色”与“文采”外,戏曲(作品)的另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讲究四声平仄的“声律”,而毛先舒的《南曲正韵》与《客问》,则正属于这方面的两种代表作,这一实况表明,毛先舒与沈璟、王骥德等人一样,均为声律派之属,乃殆无疑义。强调与重视戏曲的声律(音律),主要可起到两大作用,其一是可保证剧本文辞(曲文)的“协律”,其二是能对唱法艺术作进一步之深化与细化,而后者又尤为重要。明人对唱法艺术的关注,朱权《太和正音谱》乃肇其始,其“知音善歌者三十六人”之末的一段文字①《太和正音谱·知音善歌者三十六人》之末,所言唱法艺术的一段文字为:“凡唱最要稳当,不可做作,如咂唇、插头、弹指、顿足之态,高低轻重添增大过之音,皆是市井狂悖之徒,轻薄淫荡之声,闻者能乱人之耳目,切忌不可,优令以之。唱若游云之飞太空,上下无碍,悠悠扬扬,出其自然,使人听之,不可顿释烦闷,和悦性情,通畅血气。此皆天生正音,是以能合人之性情,得者以之。故曰‘一声唱到融神处,毛骨萧然六月寒。’”兹录以供参考,即为其例。其后,何良俊、沈璟、王骥德、魏良辅等人,均曾对此进行了程度不同之述论,而沈宠绥的《弦索辨讹》与《度曲须知》,则使得戏曲中的音律学,首次从声律学中独立出来,极具戏曲学意义。一般而言,沈宠绥之前论戏曲声律的批评者,大都是将音律包含其内的,如王骥德《曲律》即是如此,沈宠绥的《弦索辨讹》与《度曲须知》,所论之音律虽然也涉及声律,但更多的则是在唱法艺术方面下功夫,因之,其与王骥德《曲论》之所论大有区别,也就显而易见。而毛先舒的《客问》,即是在这样的戏曲学背景下所产生,故其所论虽为“入声”,且为答“客问”之属,实则与唱法艺术大相关联。正因此,其于《客问》所言之“音变腔不变”、“腔变音不变”,以及“吐字”、“作腔”、“变音”、“变腔”、“殊音、“闭口”、“两截”、“三截”、“曼声”、“穿鼻”、“展辅”、“敛唇”、“抵齶”、“直喉”、“收韵”等数以十计之语词,即皆与声律学不相类,却又能自成特点。所以,《客问》之所论,实则是远“声律”而近“音律”的,而毛先舒戏曲认识观的内核,也即正在于此。
作为清初遗民的黄周星与毛先舒,虽然皆雅好于戏曲批评,且都有戏曲论著行世,但二人的戏曲认识观,却是具有明显之不同且又各具特点的。《制曲枝语》重在论戏曲创作,但其“创作论”之所言,所反映的则是黄周星鲜明的戏曲学观点,综而言之,其主要为:一、崇尚“本色语”;二、主张“少引圣经;三、反对“割凑曲名”与“堆垛典故;四、提倡“雅俗共赏”,并以“能感人”为其旨归。其中,“能感人”者最值称道,这是因为,黄周星在论“能感人”时,是将其与孔子“兴观群怨”之诗学观并论的,这对于提高戏曲的社会地位,深化戏曲的审美功能,转变当时人们对戏曲的看法,更新人们的戏曲观念等,都将会起到应有的影响与作用。而还值一提的是,黄周星对于一些不良风气的反对与抵制,也是态度相当坚决的,这从《制曲枝语》几次使用“余最恨今之”、“余尤恨今之”等句式,以及“故余于此类,皆深恶而痛绝之”等用语,即可准确获知。而黄周星的为人,以及其个性与特点,亦皆可从中窥获之。
毛先舒专论南曲(戏)的“入声”字,虽然是承沈璟等人之声律派而来,但其之所论,却是与由沈宠绥创建的“戏曲音律学”大相关联,即是以唱法艺术中的“唱”为其重点所在的。此则表明,毛先舒所追求的,是具有舞台特点的较为完美之演唱效果。正因此,其即于《客问》中以问答的形式,为歌者解决了一系列有关唱法方面的问题,如对“音变腔不变”与“腔变音不变”等之提出,即皆为其例。而且,毛先舒的《客问》是作为《南曲正韵》的续编而存在的,即其于入声字之所论,也就自然含有进一步完善《南曲正韵》的成份于其内。而此,也是毛先舒对《南曲正韵》精益求精的一种具体表现。所以,从总的方面讲,《客问》所反映的毛先舒之戏曲认识观,乃重点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远“声律”而近“音律;二是力主南曲中的入声作“两截”唱;三是讲究唱法艺术的精益求精。毛先舒的这一戏曲认识观,以及其于《客问》中之所获种种,对于推动南曲入声字的演唱,提高歌者的演唱质量,显然是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的。而其于清代戏曲论著中的“声律”与“音律”之作,如徐大椿《乐府传声》等,也应是不无影响的。
[1]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648.
[2]黄周星.制曲枝语[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七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3]毛先舒.南曲入声客问[C]∥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本(第七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4]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C]∥李太白全集(卷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