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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良派与革命派关于开明专制与自由的争论——以《新民丛报》与《民报》的争论为考察对象

2015-08-15周福振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专制新民梁启超

周福振

(中共江西省委党校党史党建教研部,江西南昌330003)

中国只能通过实行开明专制以实现君主立宪是说正式君主立宪之前要有一个预备阶段,这可以说是绝大多数国家的惯例,没什么可指责之处。但是,梁启超认为它的手段是劝说,这就给这种理论的实践打了大大的折扣。正如法国思想家贡斯当所说:“人们相信这种愚蠢的花言巧语(你们主子的利益和你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不要担心,专横权力将无损于你,它仅仅打击那些因过于鲁莽而激怒了它的人,而服服帖帖和保持沉默的人在任何地方都是安全的),不再挺身反抗压迫者,反而发现了被压迫者的错误。甚至当精明之心要求勇气时,也没有人能鼓起勇气。人们为暴政开路,却自以为受到了善待。每个人都埋头走在能使他安全抵达坟墓的羊肠小道上。如果专横权力得到容忍,它就会以这种方式蔓延——连最卑微的公民也会突然发现它把武器对准了自己。”[1]360如果是劝说,则听与不听,主动权在于统治者,而不在于劝说者,除非劝说者有足够的强力使他们不得不听劝。《新民丛报》学人明显没有这种力量,这也是他们既想劝说又感觉到无奈的一个重要原因。革命派则认为如果中国人没有劝说的能力,则不如实行革命;如果有劝说的能力,就没有必要再进行劝说,直接可以通过革命建立共和。

一、改良派认为中国只能通过开明专制以立宪

开明专制最早出现于一些西方国家。18世纪下半叶,欧洲大陆的封建体制开始走向衰亡或没落,一些国家的君主希望执行开明专制政策,来维护和巩固自己的统治。这种思想受到欧洲启蒙运动的影响。法国思想家伏尔泰就希望有一个开明君主,来改革国家和社会生活。于是,许多君主纷纷把自己装扮成为“开明君主”的形象,宣称要尽力推行自上而下的改革。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即梁启超、汪精卫所说的腓力特列)登基后,自称“国家的第一个公仆”(梁启超译为“国王者,国家公仆之首长”[2]13),标志着开明专制时代的开始。这也是现在耳熟能详的“公仆”一词的最早来源。腓力特列在位期间,一直将此语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对普鲁士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为普鲁士最后统一德国奠定基础。1781年11月,奥地利哈布斯堡·洛林王朝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瑟夫二世(1765-1790年在位)颁布旨在废除农奴制的诏书,成为开明专制的典型代表。奥皇约瑟夫二世强力推行激进改革,建立统一的国家机构,颁布《民法大典》确立法律面前宗教平等,废除死刑,取消贵族特权,撤销等级学校,甚至规定任何人不得在皇室面前表现出特别尊敬,即使在皇帝面前也不能行屈膝礼和吻手礼等。约瑟夫二世为国民谋取利益,曾经把自己继承的巨额财产捐给国家,却因为改革得罪了许多人,导致众叛亲离,最后含恨而终。他逝世之时,正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自由主义在欧洲各国迅速传播,这些实行开明专制的国家,要么向自由体制过渡,要么向专制体制回归。

开明专制和君主立宪最根本区别在于君主是不是受到真正的限制。普鲁士国王腓力特列提出要做“国家的第一个公仆”,是他自己愿意这样做,并不是受到真正的限制,如果他不想这样做,恐怕没有人能限制住他。君主立宪制下的君主的权力受到真正限制,君主愿意还是不愿意做,实质都是一个样,如英国国王在名义上是国家首脑,却没能掌握实际的权力。梁启超向中国人介绍开明专制的理论,目的在于说明中国可以经开明专制过渡到君主立宪,从而实现中国人的自由。梁启超举出了世界上曾经实行开明专制的国家及其时代,来具体说明这个问题:(1)英国,开明专制时间甚短,且非纯粹的;(2)美国,未经实施开明专制,因为承继英人之性质,是一例外;(3)法国,法国之所以勃兴,在于君主亨利第四以及宰相李梭罗、马沙莲、哥巴之类用开明专制的缘故,法国实行开明专制的时间达六七十年,到路易十四晚年返于野蛮专制,法国大革命后,经拿破仑实行十年的开明专制,宪法乃渐确立;(4)普国,从腓力特列开始,实行开明专制最为长久;(5)德国,宰相俾斯麦之政治,名为立宪,实为变相的开明专制;(6)俄国,沙皇大彼得(即彼得大帝,他被认为是俄国历史上最优秀的皇帝)一度实行开明专制,大彼得后,野蛮专制频仍,复渐进于开明专制;(7)日本,自明治元年(1868年)至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皆是开明专制时代。[3]11-131889年2月,近代日本制定的第一部宪法《大日本帝国宪法》正式公布(明治23年,即1890年11月开始实施),由此日本成为东亚第一个宣布实施立宪的君主立宪制国家。按梁启超的理解,许多国家在实施立宪以前基本上都经历了一个开明专制的过程,即使没有实施立宪的国家也实行过开明专制,而美国仅仅是一个例外,但是美国是承继英国的精神而来。由此而论,梁启超认为中国要想建立君主立宪制的国家必须经过开明专制的过程。

张君劢在介绍英国自由主义者穆勒的学说时,指出德、智、活动力三者不具的国民不足以言立宪,具体而言包括六个方面:(1)草昧无知、固执旧习者;(2)野蛮暴横、误用秩序者;(3)徒知服从者;(4)国民之智识参差不齐者;(5)保持地方思想者;(6)功名心过重者。也就是说,一国国民只有德、智、活动力三项全备,才能实行立宪,国民才能享自由之福,否则只要国民不具备其中任一特性,或是程度不及,则宪法足以自害其国民,自弱其国家。张君劢看来,中国人都不具备德、智、活动力三项,因而中国不能急于实现君主立宪。[4]46-49这和严复在维新变法时期提出的“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思想有一致性。从张君劢所介绍的穆勒学说可以看出,中国人的德、智、活动力在六个方面确实有些不足。即使现在的中国人仍然在这六个方面欠缺。从此而论,中国在当时实施君主立宪还不到时候。梁启超则直接提出现在应该通过实行开明专制提高中国人的国民性后再实行君主立宪。

梁启超分析了适合实行开明专制的国家及其时代后,认为开明专制适合于下列八种情况:(1)国家初立时最适用;(2)国家当贵族横恣、阶级轧轹时最适用;(3)国家久经不完全的专制时最适用;(4)国家久经野蛮专制时最适用;(5)国家新经破坏后最适用;(6)民智幼稚之国宜久用开明专制;(7)幅员太大之国宜久用开明专制;(8)种族繁多之国宜久用开明专制。因此,梁启超指出中国号称专制国,人民程度未及,万万不能实行君主立宪,只能先行实施开明专制再实行君主立宪,更不能实行共和,否则只能得到专制。[3]8-11从梁启超所列八项条件看,其中(2)(3)(4)(5)(6)(7)(8)项都非常符合中国当时的现实情况,只有第一项不适合于中国,因为中国国家成立非常早。从此而论,中国不仅适合实行开明专制,而且应该久用开明专制。

虽然梁启超也承认自由之政是非常好的政体,但是又认为它不适合于中国,因为中国的多数、大多数乃至最大多数不能担当责任,只能“如管子、商君、来喀瓦士、克林威尔其人者生于今日,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冶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5]124管子指的是辅佐齐桓公称霸的管仲,商君指的是辅佐秦孝公变法图强的商鞅,而来喀瓦士通过立法使斯巴达强大,克林威尔则在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处死国王查理一世,建立共和国,后来又自任“护国主”。这些人都是比较强势的人物。梁启超强调这些人的目的是希望中国出现这样的强人利用开明专制,选拔优秀人才,开启民智,使中国人渐明自由之真义,从而实现立宪。这说明梁启超和他以前的想法已有了根本不同。在1900年时,他还反驳康有为提倡的“但开民智,不当言民权”之语与张之洞相类,并指出“今日而知民智之为急,则舍自由无他道矣”。[6]236-237

一些国家确实由实施开明专制到实行立宪,在社会发展中达到了一种自由的状态。如果顺着梁启超的思路,自然也会得出中国宜久用开明专制、国家训练人民走向自由的结论。这个理论本身没有错误。但是《新民丛报》学人的依靠力量却是具有专制意味的清政府,这使此理论在实践中受到很大限制。西方自由主义者都激烈批判政府,当官对他们的吸引力不大,但是在中国“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加入官方以实现他们的远大抱负和崇高理想,以致自觉不自觉地陷入了为统治者辩护的深渊,从而使自己的理论不得不经过多次修剪。实际上,如果从中国进行的洋务运动、清末新政以及预备立宪来看,清政府已经实行了一定程度的开明专制,但是中国的社会却仍然难以突破国家的束缚,来完成由开明专制到君主立宪的过程。正如贡斯当所说:“如果为了实现自由,你求助于专制政治,最终你将会建立起什么东西呢?只有空洞的形式:内容将永远与你无缘。”[1]351贡斯当所言有些道理,但是对全世界而言有些绝对化,因为新加坡、中国的台湾地区等国家和地区实施宪政前都是经过像李光耀、蒋经国这样的强人的努力。当然,我们也要看到新加坡及台湾地区等国家和地区都是小地方,容易形成凝聚力。也有很多小地方的国家和地区,民族凝聚力强,如朝鲜,却难以实施宪政。中国大陆则是地方太大,发展极不平衡,省界分歧、民族分歧等严重存在,甚至同一地方不同单位、企业之间都有很大分歧,这些都是实施立宪的障碍。

梁启超的开明专制和清政府的预备立宪以及革命党人的训政有一致性,都认为在正式立宪之前要先行预备。革命党人在训政之前还有一个军政阶段,这比改良派及清政府还多了一个阶段,因为革命党人必须通过革命夺取全国政权。在改良派看来,军政时期根本不会有自由,就是革命党人也直言不讳。一些学者认为梁启超提倡开明专制是梁启超的思想上的退步,明显是他们过多地看到了梁启超表面的言行而忽略了他的理论实质。何炳然就认为梁启超退到了与封建统治者一条线上,企图通过所谓的开明专制反对人民,反对革命。[7]830这明显是一种“非黑即白”、“成王败寇”的思想,忽略了当时作为清朝通缉犯的梁启超也是从中国现实出发考虑问题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地批评国家、政府乃至他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实践过。当面对中国当时的现实情况时,任何的雄心斗志都会变得谨小慎微。梁启超如此,严复如此,孙中山在建立民国后亦是如此,袁世凯如此、蒋介石如此,毛泽东夺取全国政权后,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严复早年提出“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真正抓住了西方文化的精髓,大力批判洋务派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却在后来参加鼓吹袁世凯称帝的筹安会。孙中山大半辈子都在学习美国的三权分立却在后来转向了学习苏联的集中体制。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正式大总统后仍感觉权力小、事难做,转向称帝,从而把自己永远定格在复辟帝制的耻辱架上。蒋介石自称遵守总理遗教(总理指孙中山,在民国时期总理是孙中山的专称),却长时期实行训政,并试图在五权宪法范围内建立独裁体制,以致于在大陆的统治最终崩溃。一代伟人毛泽东在建国初期一直到八大二次会议前搞民主集中制搞得较好,国势也蒸蒸日上,似乎离国强民富的目标越来越近,但是很快转向单一的集中制,并开创了政党领袖与普通群众上下联合建立专制独裁的新形势,即“文化大革命”。近代以后,中国人希望国家的政治文明可以和欧美发达国家相媲美,却发现一次次地被专制大国的现实所击破。

实际上,梁启超的“流质易变”思想中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实现国强民富。由此,梁启超采用不同的手段。梁启超由主张君主立宪到先实行开明专制,亦是如此。康梁在戊戌变法时期就认为中国不能立即召开国会,实施宪政,只是没有明确提出把开明专制作为君主立宪前的一种准备。戊戌政变后,梁启超在日本人的掩护下顺利逃到日本,从而开始了他在国外十四年的流亡生活。1901年6月7日,他在《清议报》上发表《立宪法议》一文,认为君主立宪是世界上最良之政体,但是“必民智稍开而后能行之”,时间最快也得十年或十五年,并指出“今日之世界,实专制立宪两政体新陈嬗代之时也”。[8]1,4,5同年 6 月 26 日,梁启超又在《清议报》上发表《过渡时代论》一文,指出“人民既愤独夫民贼愚民专制之政,未能组织新政体以代之,是政治之过渡时代”,而“今日之中国,过渡时代之中国”。[9]29这个过渡时代相当于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明确提出的开明专制时代。《新民丛报》时期,梁启超等改良派虽然有过许多激进的宣传,但最终过渡到以先行开明专制到立宪之路。开明专制理论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梁启超在君主立宪方面的理论的成熟性。张瑛紧紧抓住了梁启超的君主立宪思想,认为《新民丛报》的“预备立宪宗旨始终未变”有一定道理。[10]130-132

萧公权认为开明专制是“君宪最巧妙、最有系统之辩护”,[11]750有一定的道理。张宝明也对梁启超的思想评价很高,认为“梁启超为首的思想家的思考是切合中国国情的,而孙中山的革命是不成熟思考的结果,其不成熟主要不是没有发动群众(传统说法),而是缺乏对中国历史、现实的理性思索”。[12]48张宝明认识到梁启超等改良派思考中国现实的价值,却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孙中山等革命派的思想价值。正是在激荡的年代里,各种派别、各种思想的相互交织斗争,才使梁启超有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离不开清朝统治者,更离不开革命派。孙中山、梁启超都从中国历史与现实出发对中国之情势进行理性思考,否则孙中山也就不会用中国传统文化来附和西方文化,只不过是孙中山等革命派坚定地认为清政府不是在真立宪。清政府是不是进行真立宪,需要用时间来回答,但是清政府很快就灭亡了。因此,它也就给人留下了很多思考的想象空间。

二、《民报》学人的批驳

对于中国国民性较低的现实,革命派也没有矢口否认。汪精卫认为“古今天下民命之贱,未有若中国人之甚者”,在中国“人命贱于鸡犬”。[13]8但是他们与《新民丛报》学人不同之处在于,他们认为革命可以提高国民性,从而实现自由。章太炎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说,“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陈天华在《民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论中国宜改创民主政体》,也说得比较明白。他认为把中国人作为“贱民族”,“只能受压制,不能受自由”是从表面上得出的结论,实际上这是厚诬中国人,因为“中国国民之能力可以至短之期限回复”,“中国国民可享完全之权利”。[14]43,57显然陈天华对中国人的国民性很有信心,甚至当他看到中国人受到日本欺凌时不惜一死来唤醒国人。1905年12月,陈天华愤于国势衰弱及国民性较低,最终蹈海自杀。陈天华的死在当时引起很大的轰动,但是中国人的国民性依然如故。陈天华的这份信心是必须要继承和发扬的,否则中国人将永远不能提高国民能力,也将永远不能享完全之权利。

在梁启超发表《开明专制论》一文以前,廖仲恺以夷白之名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了《平说》一文,提出了有限专制论。廖仲恺是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但是受到梁启超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杨维新在《与在君先生书》中记载:“先生初在横滨山上,后迁往山下町新民丛报社之三楼。当时日中除写作之外,晚上到大同学校讲中国历史。留学生来见者甚多,如杨晳子、邓孝可、廖仲恺等,皆常到者也。”[6]345廖仲恺提出有限专制论是从中国国民性出发得出的结论,虽然比梁启超的开明专制提出要早,但是与梁启超所认为的中国国民性较低有很大关系。廖仲恺认为,在中国人中“顽愚者十居其九,彼固不知专制立宪之辨,可置弗论,其十中之一者,又强半为稍明义理而好是非者居焉,其能知近今理势而未详者,不过十中之二三”,因而中国如果进行立宪,“必行专制之意”。于是,廖仲恺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只有实行有限的专制,以“整治稍明义理而好是非者,而后宪法立”。[15]99这是廖仲恺将中国立宪的希望寄托在少数人身上。

廖仲恺的有限专制论中有一个重要的思想与现在所提的“廉价劳动力”有一致性。廖仲恺无奈地指出,奴隶对当时的中国还是有所用处的,没有必要“强取奴隶之人而国民之”。廖仲恺所说的奴隶并不是丧失人身自由的那种“会说话的工具”,而是丧失自由独立精神的带有奴性的人。他认为具有小学校之智识者,计四千万人,即无入中学之智识,亦可为稍具资格之国民;其可入中学者,计四百万人,即可为平等资格之国民;其可入高等学校者,计二十万人,即可为完全资格之国民;以二万万丁男之国家而可为国民者似觉极少,然较之四万万人实无一人之国家,亦何啻霄壤,所以不必强取奴隶之人而为国民。[15]106可见,廖仲恺对国民的划分是以读书的程度为标准,明显是不科学的。这样的划分过于简单化,因为现代国民的重要特征是自由独立,与学历高低没有必然联系。廖仲恺简单地将小学生归为稍具资格的国民、中学生归为平等资格的国民、大学生归为完全资格的国民,忽略了国民程度的高低是反映一个人文明程度的高低,并不是学历的高低。但是考虑到当时中国人能读书识字的人太少,廖仲恺的划分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廖仲恺又指出,中国百务未举,需奴隶才正多,以本族役本族,其贤不肖可以相济,智愚亦可以相补,因为强迫教育之主义,不可行之顽灵不别之民,实业学校之讲求最有利于劳贱自安之众。[15]106廖仲恺的有限专制论,实际上是一种低人权发展战略。

廖仲恺认为用大量国民性低的奴隶建设国家的理论,有一定道理,因为如果国家一时强迫全部“奴隶”为“国民”,反而立刻会产生混乱。但是,这种好处是暂时的,对长久发展不利,因为古希腊、古罗马虽然曾达到很高的辉煌程度,但是民主制最终崩溃的一个重要原因正是国家有少数的自由人而有大量奴隶的存在。这也是近代思想家提出一定要给所有人以自由的原因。正是这一点,廖仲恺忽略了。这种为了国家的发展从而牺牲人民的利益的做法,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是不符。孟子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孟子将人民的利益置于国家和统治者利益之上,也是最为“贵”的。按孟子的理解,统治者不能单纯为了国家的发展而牺牲人民的利益,应该是在保障人民利益发展的条件下促进国家的发展。中国古代基本上都把民、社稷、君主的关系搞反了,各个王朝基本上都是将统治者的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将国家利益置于人民利益之上,最终惹恼了人民。人民一生气,后果很严重,于是许多强大的王朝很快分崩离析、烟消云散。也许当时的人都没有搞清楚一个问题,即“国家发展了,民心丧失了,又有什么用呢?”当然,从廖仲恺跟随孙中山搞革命一直到其被暗杀的经历而言,他的有限专制论也是过渡到共和的一个特殊阶段。

廖仲恺对中国国民性低下的一种说法,与梁启超的思想并无本质区别。梁启超作为《新民丛报》的主要撰述,应该看过这篇文章。需要提及一点的是,陈孟坚认为廖仲恺并没有参加《民报》与《新民丛报》的论战。[16]433廖仲恺在《民报》上发表的文章并不多,主要是关于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之类的文章,但是这些文章与梁启超认为社会主义不能行于中国的思想是相对的。梁启超明确地说,他的开明专制思想是受到革命党人陈天华的影响。陈天华的遗书中有“欲救中国必用开明专制”之语。梁启超非常赞同陈天华的思想,并且认为革命派中除了陈天华之外“无一语非梦呓”。[17]39这是梁启超反对革命的一种策略,即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陈天华是革命派中比较特殊的一人,就像谭嗣同是改良派中比较特殊的一人一样。改良派和革命派都宣扬陈天华,也都宣扬谭嗣同,因为两人都敢于赴死。这种精神,无论在谁看来,都会佩服。由于二人都死得较早,因此他们的思想只能由其他人进行发挥。梁启超用陈天华遗书中的思想对革命派进行批判,可以说是大出革命派之意料。陈天华早已蹈海自杀,他自己对他的开明专制理论又论述不深,到底陈天华的思想与梁启超是不是吻合,只能靠别人的推断。但是在双方辩论中,《民报》学人觉得必须一决高下,这个任务主要由汪精卫来完成。

梁启超认为中国国民能力不足,因而希望政府通过开明专制以实行立宪。汪精卫则认为章炳麟所说的话“夫谓国民不可革命而独可立宪者”,“岂有立宪之世,一人圣明于上,而天下皆生番野蛮者?”,足以塞改良派之喙而令其穷。[18]23汪精卫进而指出梁启超与陈天华的开明专制思想中有一个最大不同之处,即陈天华主张以革命手段实行开明专制,而梁启超主要以改良手段来实行开明专制。考虑到当时中国的现实,汪精卫也并不认为开明专制理论是错误的,只是提出了实行开明专制的两个条件:第一是必须有非常英杰之才,第二是此人必为众人所推戴,如拿破仑第一、腓力特列第二。在汪精卫看来,日本能实行开明专制是以天皇为万世一系,明治天皇也是非常有为的天皇,而中国缺乏实行开明专制的人才。[18]24按照汪精卫的理解,中国只有出现拿破仑、腓力特列、明治天皇这样具有雄才伟略的人物,才能实施开明专制,这与梁启超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是汪精卫认为中国没有这样的伟人,所以不能实施开明专制。

虽然《新民丛报》学人经常介绍西方的理论,但是他们却凭借日本文化作为中介,因此日本的动向对他们产生深刻的影响。梁启超虽然详述了许多西方思想家的开明专制理论,如麦加比里、波丹、霍布士、倭儿弗,但是他自称他的思想来自日本的笕克彦氏,认为笕克彦的“合成意力说”是“采卢梭之总意说而以霍布氏之权力说附之”。汪精卫也同样拿起笕克彦的理论中有利于自己的部分进行批驳。笕克彦认为追求国家的发展与进步,必须在“历史”与“爱情”之间视具体情况而定,从而取得适当的结合,这与梁启超等人反对共和的理论是一致的,但是汪精卫却发扬其“爱情”的一面,认为“惟当浚国民之爱情以新国民之历史”,“求所以浚其爱情者,自心理以言,则为教育,自事实以言,则为革命”。[19]19-20从此而论,汪精卫将笕克彦的理论引向了革命派所要求的革命之路。

汪精卫针对梁启超提出的中国人在立宪之前实行开明专制作为预备阶段的思想,同样引用笕克彦氏的理论进行了反驳。笕克彦氏认为中国在汉唐时期已经实行开明专制。汪精卫紧紧抓住这一点,指出既然中国已经实行过开明专制,那么只要推翻满族的统治就能建立共和。汪精卫又指出开明与否是专制者之自由,根本无藉于人之劝告,如果主权尚在满族人之手,则所谓开明专制与立宪皆残贼汉人之具。[20]20-22这一点可以说直接点中了《新民丛报》学人的要害,因为这一点很难用事实来说明。革命党人不停地宣传满族残酷屠杀中国人的事实,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等,怎能不令占人口大多数的汉人对满族统治者义愤填膺?又怎能让他们安然接受清政府的预备立宪?

汪精卫批驳梁启超的开明专制论,对于宣传共和思想有积极的好处,但是即使中国早已实行过开明专制,但是此时的中国人早已忘却了开明专制的精神,就如同法国人早已忘却了他们先人的自由一样,大革命照样出现杀人流血的恐怖事件。汪精卫在这一点上不如梁启超说得有理。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梁启超的开明专制与革命党人的训政思想,就会发现两者都承认正式立宪之前要有一个预备阶段。孙中山关于从军政到训政再到宪政的三阶段革命理论由汪精卫在《民报》第2号《民族的国民》一文中得以阐发,并指出训政就是通过培养国民的共和国民资格,从而最后成立民权立宪政体。实际上,陈天华提出用开明专制的目的也是为了培养中国国民的能力,梁启超亦是如此,所以梁启超才提出通过开明专制以实行君主立宪的思想,并且警告革命党人“一日不行开明专制,一日不行政治革命,是教育一日不普及,而人民一日不能得共和之程度”。在此意义上,张朋园在比较开明专制与训政之后,认为两者实际上是“二而一的名称”,“并无太大的分野”。[21]232-241从此而论,中国无论实现英国式的君主立宪还是美国式的共和,都是宪政国家,但是都没有成功。

梁启超的开明专制论确实有很大不足,乃至自相矛盾之处。汪精卫打了一个比方,说“譬如玻璃碎片,积叠成堆,其色或红或白,不能断定其全体为某种颜色,其形或方或圆,不能断定其全体为某种形状”。[18]38理论不足,可以修正,梁启超等人没能掌握政权,也就无法在实践中进行发展,革命党人建立了中华民国,他们的训政思想才会逐渐加以完善。但是从大陆的现实来看,实践并不理想。

民国成立后,梁启超并没有放弃开明专制,并想通过袁世凯来实现其理论,但是最终没能成功。袁世凯之后,梁启超又想通过段祺瑞来实现其理论,也没有成功。梁启超在经过戊戌变法、戊戌政变、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段祺瑞掌权等一系列大事件后,感觉到中国实现宪政真是太难,所以搞了大半辈子政治的梁启超说自己想安心搞点学术。后来,陈独秀又明确提出“开明专制”的思想,并且认为改造中国的程序非经过开明专制不可。1921年5月1日,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一文,指出:“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希望全国中有良心、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合拢起来,早日造成一个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好将我们从人类普通资格之水平线以下救到水平线以上。”[22]5后来,陈独秀在致张崧年的信中,再次指出:“我因为说实话,惹了几个精神病患者大惊小怪,想不到你也看出中国改造非经过开明专制的程叙不可。其实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不是容易的事。”[23]3陈独秀还质问朱谦之,“主张从政治上、教育上施行严格的干涉主义,主张造成一个‘名称其实’的开明专制的局面,为什么便算是人格破产?”[24]4

提到开明专制,人们自然会想到西方的开明专制。如果不确切讲明它的含义,很容易使人误解。陈独秀的开明专制与梁启超的思想是不同的,与陈天华的开明专制思想也有所差别。唯一相同的是希望有伟人来解放中国。陈独秀主张革命之后,实行真正的开明专制,与陈天华的思想一致,但这个革命已不是陈天华所说的资产阶级革命,而是无产阶级革命。这个开明专制已不是梁启超所认为的君主立宪的预备阶段,或是陈天华所认为的共和立宪的预备阶段,而是实现无产阶级专政的一个过渡阶段。

陈独秀的开明专制理论同样遭到梁启超所遇到的困境,即使他给予了开明专制以新的内容。很多人把陈独秀的开明专制同“开明君主”、“贤人政治”、“好人政府”等联系起来。于是,陈独秀只好讲“劳农专政”、“无产阶级专政”等词。开明专制在近代逐渐退出了中国人的视野。虽然如此,但是变相的开明专制在中国却仍然有广泛的市场。开明专制的实施,简单地讲就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圣君贤人情结的发扬。但是,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圣贤情结是希望他们将中国引到立宪、自由之路,而古代人的圣贤情结则是希望统治者施行仁政。这是两者的根本区别。

总之,随着梁启超等《新民丛报》学人对中国人国民性的批判,他们对自由的宣传不再那么热心,倾向于通过先行开明专制以实现君主立宪,从而实现中国人的自由。这些理论,遭到了革命派的批判。但是,革命派在中华民国建立后通过训政从而实现宪政的设计,在实践中遇到重重困难,一直到国民党政权败退台湾都没有真正实现宪政。梁启超等人的转向,在胡适看来,正是给后来人以新的起点。胡适在评价梁启超时曾给出了一个恰当的评语:“有时候,我们跟他走到一点上,还想望前走,他倒打住了,或是换了方向走了。在这种时候,我们不免感觉一点失望。但这种失望也正是他的大恩惠。因为他尽了他的能力,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境界,原指望我们感觉不满足,原指望我们更朝前走,我们固然得感谢他;他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指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叫我们自己去探寻,我们更得感谢他。”[25]100-101客观上说,清政府主张在实现日本式立宪前有一个预备立宪阶段,改良派主张在实现英国式君主立宪前有一个开明专制阶段,革命派主张在实现美国式共和立宪前有一个训政阶段,本质上是有一致性的。他们都认为在正式立宪前要有开明的强人采取一定程度的专制,将中国引向宪政,进而实现中国人的自由。这是有一定道理的,可惜的是三者的设想在实践中都没能成功。清政府的预备立宪、改良派的开明专制以及革命派的训政在实施中都存在两种可能趋势:一是确实能让国家实现宪政,一是又将国家引向专制独裁之路。显然,清政府、改良派、革命派的努力没有使中国实现立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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