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也吾巨的女人

解良

女真人的名字在今人看来很奇葩。

也吾巨，又译耶乌居。Ye女真语译为檩子、檩材;Uji译为另养，让人养活。两个单词连起来可译为，不为正室，挑不起主梁，让人养活之人。

我感觉这个名字配不上她。甚至想，为她取名的人非“一名之立，旬月踯躅”，只是随便赋予她一个符号而已。好在，人都是先有的名字，后有的人生。

也吾巨，元朝至正十四年（1354）前后生于图们江下游珲春河口沿岸的村屯。她父亲名叫甫哥，是珲春河地区的女真贵族，做着一个称“佥伊”的小官。元朝在北方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户长制，佥伊即百户长，统管百户，相当于今之村一级干部。

那时候，在珲春河汇图门江之盆地中有一座城，叫奚关城。元朝在此设总管府，统辖珲春河地区及其东海、霍特山脉东南沿海的女真人。女真大首领们都住在奚关城里，所辖广大部众则散居在珲春河下游两岸的村屯。也吾巨随父居于村屯，可见其身份。

也吾巨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元朝覆灭，她出落成一名花枝招展的少女，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女真人实行外婚制，即酋长不娶管下，必求婚于同类之酋长，以此来维护贵族的尊贵。明洪武二年（1369），一个叫樊察的女真大首领（官为“斡朵里豆漫”，豆漫即万户）以甲胄弓矢、金杯、牛马、衣服和奴婢为聘礼，求婚于非管下的贵族佥伊甫哥，为儿子挥厚娶回甫哥之女也吾巨为妻。转年，也吾巨即为挥厚生下嫡长子猛哥帖木儿。

从嫁夫到生子，也吾巨的履历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好在，历史是时间的函数，是可变的。当时空转换六百多年之后，人们才发现，这个名叫也吾巨的女人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七世祖母，是第一个非虚构、以真名实姓出现在努尔哈赤家族史上的女人，她的出现结束了努尔哈赤家族早前用神话表述的历史，成为足迹印嵌在这部家族史中的巾帼第一人。

努尔哈赤家族的繁衍之源

也吾巨出身贵族之家，却具有女真妇女的特质。生于边陲的她一双天足，弓马娴熟，栉风沐雨，勇于搏击。她嫁给挥厚（努尔哈赤七世祖）不久，公公樊察（努尔哈赤八世祖）去世，丈夫袭职斡朵里部豆漫，从此开始了动荡的生活。她跟随丈夫为生存而辗转迁徙，艰辛困苦的成长历程折射出她的巾帼气质。

明洪武五年（1372）发生了震撼东陲的“壬子事件”，居住在奚关城的女真首领遭到北方女真兀狄哈部袭击，部民四处逃散，惨遭掳杀，血染珲春河。挥厚率部族离开奚关城，挈家带口横渡图们江，寻找新的家园。也吾巨怀抱年仅5岁的幼子猛哥帖木儿（努尔哈赤六世祖）跟随丈夫颠沛流离，几经周折逃到朝鲜半岛，于洪武七年（1374）定居在阿木河（朝鲜会宁镇北）。也吾巨随夫在这里生活了十年，又生下女儿（生几女史未着墨）。十年里，丈夫负责斡朵里部领导事务，她协助丈夫管理家政，教长子猛哥帖木儿懂得部族事理，使其渐渐成熟。洪武十七年（1384），挥厚不幸病逝，她协助年仅15岁的长子猛哥帖木儿袭职斡朵里部豆漫，为巩固儿子的首领地位，她下嫁给在家族中势力强大的小叔子包奇。

在明朝初年，北方女真人实行不忌辈份的婚姻，即“子妻后母，弟执寡嫂”的收继婚。也吾巨以“豆漫夫人”的身份嫁给小叔子包奇，亲上加亲，既加强了血缘关系，又换来新夫包奇对年仅15岁的猛哥帖木儿的扶佐及支持，保证了斡朵里豆漫大权没有旁落。同时，她展示出强大的生育能力，又与前夫挥厚的同父异母弟包奇一口气生下六个儿子，加上长子猛哥帖木儿，一共生下七个儿子。在我看来，她就是满族后世供奉的那尊“一颗头、两只巨型乳房中间夹一片柳叶”的原始神偶佛托妈妈的化身！

佛托妈妈是满族的创世女神。佛托，又称佛赫、佛朵及佛多谔，满语意为柳枝，也有人译为女阴，这与原始女真人将柳树视为繁殖能力极强的母亲相吻合。

在满族先民眼里，人世间之所以繁衍不断，是来自象征女性生殖器官的柳叶，它不但能生育人，还能生育花果，昆虫，于是将柳树视为繁殖能力极强的母亲，将柳叶比作女阴加以崇拜，“以柳为祖，以柳为母”的观念根深蒂固。于是，后人才看到了被神格化了的创世女神佛托妈妈的神偶——她并不像古希腊女神那样用无花果树叶遮挡着羞处，而是将人体抽象成两只高耸的乳峰，中间夹一片柳叶，艺术地表现出女性阴部的菱形符号。

我将也吾巨比作佛托妈妈，是因为她朴实得就像北方广袤土地上的一株柳，无论插在水边、沙地，还是丘陵，生命都一样旺盛。她的子孙后来南迁至辽东新宾一带，成为建州三卫首领。建州左卫首领董山（努尔哈赤五世祖）是她孙子，建州右卫首领凡察是她儿子，建州中卫首领李满柱则是她的外孙。由此可见，她就是努尔哈赤家族的繁衍之源。

联姻大明皇帝的重要功臣

追寻努尔哈赤及其子孙的发迹史，斡朵里豆漫是未上市的“原始股”;探究中国最后两个封建王朝改朝换代之渊源，大明朝第三代皇帝朱棣与大清朝肇祖原皇帝猛哥帖木儿“隔空”联姻就是楔子，再向前追究，红缘起自也吾巨嫁女。

先说也吾巨与火儿阿部缔结的姻亲关系。

联姻是女真贵族们经常使用的一种政治手段。各部酋长之间常相通婚，联姻结盟，既能够平衡各部之间的关系，又可壮大本部的势力。也吾巨作为前豆漫夫人，后豆漫之母，在部落联姻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谱写出努尔哈赤家族最早的一部联姻史诗。

也吾巨与儿子猛哥帖木儿所在的斡朵里部，与火儿阿部渊源颇深，自元朝设立万户府伊始两个部族就相邻相伴，元朝灭亡后，两部又于洪武七年（1374）在图们江上游的阿木河交臂定居下来。斡朵里部居住在阿木河为中心的江右一带，火儿阿部则居住在阿木河西部。这里地处图们江盆地，两山夹一水，土地丰腴，又处于兀狄哈人与高丽人中间，进可攻，退可守，适合两个部族生存与发展。两部在阿木河居住了二十多年，不仅部族互动频繁，还结成两代姻亲，其中最重要的一桩婚姻就是也吾巨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火儿阿部豆漫阿哈出之子释家奴，这桩婚姻为猛哥帖木儿铺下了一条通往大明朝的光明之路。

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斡朵里部与火儿阿部被纳入明朝在开原设置的辽东三万卫管辖之下。这时，明燕王、镇守北平的朱元璋第四子朱棣奉旨北征残余蒙古势力，率师视察火儿阿地区，安抚阿哈出等女真大首领。三万卫乘机选秀女赠与燕王，阿哈出献出自己貌美如花的女儿给燕王，朱棣纳之，册为妃。建文四年（1402）六月，朱棣在南京夺取皇位，阿哈出之女被册封为“三皇后”，远在中国东北边陲的阿哈出摇身一变成为大明朝国丈，也吾巨与长子猛哥帖木儿与阿哈出是两代姻亲，也成为明朝的“皇亲国戚”。

阿哈出率先于明永乐元年（1403）十一月到达南京朝拜，朱棣赐诰印、冠带，授与“建州卫军民指挥使司”官职。随后，阿哈出向朱棣荐举已是女真大首领的猛哥帖木儿，称其“聪明，识达天道”。阿哈出之女──“三皇后”也惦记猛哥帖木儿，希望能够“骨肉相见”。朱棣对猛哥帖木儿十分赏识与器重。永乐三年（1405），特派钦差巨阳千户高时罗，带着诏令到斡朵里部去招抚猛哥帖木儿，岂料猛哥帖木儿怏怏不快，拒接圣旨。为什么？猛哥帖木儿称，朱棣的圣旨泛称斡朵里卫，压根就没有提他猛哥帖木儿的名字。何以迎命？也吾巨见儿子拒接圣旨，与部下首领皆劝他迎命，免得被执归于京师。但是，猛哥帖木儿则坚持：“不录吾名，缘何屈身？”

朝鲜听说猛哥帖木儿拒接明朝皇帝“归顺”圣旨，立即派大户军李愉来见，赐给猛哥帖木儿庆源等处万户印信，叫他不要听命大明朝廷。与明朝相比，朝鲜与也吾巨的另一个儿子也是姻亲，却少了“皇亲”这张牌。当朱棣得知朝鲜阻止猛哥帖木儿应诏后，对朝鲜派来游说的使臣大为光火：“猛哥帖木儿皇后之亲也。谴人招来者，皇后之愿欲也。骨肉相见，人之大伦也。朕夺汝土地，则请之可以，而招谕皇亲帖木儿干你何事？”

在投奔明朝还是归顺朝鲜这件事上，也吾巨要儿子猛哥帖木儿权衡利弊，指出，归顺明朝对斡朵里部的发展意义重大。也吾巨在前夫挥厚在世时就是一个参政议政的夫人，凡部族做重大决策她都要参与。现在，她是豆漫之母，又有后夫包奇及其众多的儿子做后盾，在部族中德高望众，一言一行往往会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洪武二十五年（1392），二十三岁的猛哥帖木儿曾接受高丽授职，成为高丽“万户”，让居住在阿木河的斡朵里部受益匪浅，不仅增加了与高丽的贸易，又促进了封建文化的输入，推动了生产的发展。十二年后，他35岁，已经是图们江流域的女真大首领，更加成熟，更具有远见卓识。他知道，投奔明朝将给整个部族带来更大的发展。于是他决定接纳母意，恭敬帝命，归心大明。

永乐三年（1405）三月，朱棣再谴千户王教化的带着诏令和赏赉赶赴阿木河招抚猛哥帖木儿，这一次当然少不了在诏令中提及猛哥帖木儿的大名，猛哥帖木儿欣然接诏。

永乐四年（1406）三月，猛哥帖木儿携妻子到南京入朝，接受朱棣的赐见。被朱棣正式授予“建州卫都指挥使”，赐印信，从此成为明朝地方政权的守土官，以边疆大吏的身份守护东陲，与阿哈出领导的火儿阿部合为“建州女真”，开创了历史的新纪元。

与大明朝建立了政治上的隶属关系，这是猛哥帖木儿在建州女真发展史上竖起一座里程碑。这座屹立在公元1406年的里程碑，决定了他与后世子孙的走向。

见惯风雨的英雄母亲

每一个了不起的民族背后都有一个又一个了不起的母亲！每一个英雄的背后总有一位伟大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母亲！也吾巨堪称这样的母亲！

首先，她跟随斡朵里部两代首领从奚关城迁徙到朝鲜半岛的阿木河，又迁至余下，再重返阿木河，生活范围随着部族的脚步不断拉长，拓宽，她能在几十年动荡不安、艰苦卓绝的岁月中将儿子们一个个拉扯大，居功自伟，令人敬佩。其次，她年轻丧夫，却不失意志，常常在政治风云变幻中为夫为子出谋划策，且身体力行。如，猛哥帖木儿曾三次被大明朝征调，率部随明成祖朱棣亲征，一走就是半年数月，离家千里之遥，只能把家中的事情托咐给母亲也吾巨。而由也吾巨“掌舵”的部族、家眷则成了儿子放心的大本营。

猛哥帖木儿归服明朝后名声大震，自袭大红衮服，骏马鲜衣，子孙充任大小首领，一呼百应，早前与之分离的弟侄及留居朝鲜半岛的家属、旧部纷纷带着家小投归，异族女真部落也纷纷要求加入建州卫，迁居阿木河。斡朵里部最初人口只有1500余人，至永乐二十一年（1423），管下人口已达7400多人，形成名震东陲庞大的部族集团联盟，猛哥帖木儿则成为图们江流域建州卫统管一方的大首领。有猛哥帖木儿做榜样，生活在图们江流域的女真部族纷纷效仿，相继接受明朝招抚，这才让大明朝能够顺利地袭前朝（元朝）疆域继续对图们江流域行使管辖权。这一切都被明成祖朱棣记到阿哈出与猛哥帖木儿的功劳簿上，给予的好处就是世袭的官职及源源不断的物质奖励：赐钞币、绢布及用金丝绢成的大红衮衣，并恩准他们随驾亲征。随驾亲征是大明皇帝给予建州女真的至高无上的荣誉，也证明了建州女真与明朝皇帝的亲密关系。“蜜月期”里的建州女真回报给大明朝的就是效忠。

母以子为贵。儿子荣耀，母亲也荣耀。同样，儿子陷入困境，也吾巨的心头也布满阴霾。

猛哥帖木儿投靠明朝，得罪了朝鲜。永乐八年（1410）三月，朝鲜吉州道察理使赵涓率兵袭击，猛哥帖木儿率部族于四月前往征讨，双方惨烈厮杀数月，死伤惨重。战事期间，也吾巨身在后方，筹集粮草，心一直牵挂着儿子的安危。转年正月，猛哥帖木儿迫于朝鲜地方官吏的压力，不得不率族西迁，也吾巨跟随儿子迁徙至灰扒江方州西部的余下（今吉林梅河口山城镇北山城）地方居住。到了永乐十年（1412），明朝在余下设置建州左卫，猛哥帖木儿被授予指挥使，长子权豆被朱棣选中，入明京侍卫。

永乐十九年（1421）明朝正式迁都北京。转年，猛哥帖木儿已经53岁，朱棣第三次亲征鞑靼，他与妹夫释家奴随驾出征……年事已高的也吾巨为儿子送行。

猛哥帖木儿随明成祖朱棣亲征蒙古余部，又得罪了蒙古余部鞑靼、兀良哈势力。永乐二十一年（1423），鞑靼、兀良哈部袭扰住在余下的斡朵里部，危及部族生存，猛哥帖木儿决定率部撤离余下，重返故地阿木河生活。此时的斡朵里部已经繁衍到7400多人，牛马及财产无数，这样庞大的部族，长途跋涉近千里，艰苦卓绝可想而知，所以猛哥帖木儿决定分三批行走。此时年近七旬的也吾巨毅然地向儿子请求，由自己坠后“压阵”，她与儿子於沙哈、凡察率第三批后续队的妇女小儿500多户，行走一个月，于六月九日抵达阿木河。

这一次，也许就是也吾巨在历史舞台上的“谢幕”演出，此后她的名字和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史记中，大约就是在这次长途迁徒后，她就悄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也吾巨，一代勇武的女真妇女，一个时代的缩影。她十几岁出闺，历嫁二夫，身处两个朝代，久经沙场，见惯风雨，成为斡朵里部及整个家族中辈份最高、德高望众、受到儿孙及整个家族爱戴和敬仰的老祖母，堪称努尔哈赤家族史上巾帼英豪第一人，名垂青史。

〔责任编辑  廉  梦〕